我想起当年在集州的日子,那年的暮秋,奕槿曾赠给我父亲很多菊花。我的父亲拜相之前,担任过太子太傅一职,名分上是奕槿的老师。好像就是那一年的秋日,在爹爹的书房外,当着粲然若锦的菊花,转首间,就猛不防地遇见。

一别已是十数年的光阴,记得当年还是未谙世事、惜稀无知的闺阁少女,生活在父母羽翼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满怀绮丽而明媚的心事。假若知道今后会走到这一步,是否一开始就不应有任何交集。

奕槿对我心灰意冷,禁足的日子里,他一回都不曾来看过我。冰璃宫儿经荣宠沉浮,终于在宫妃们喧杂纷乱的口舌中,渐渐地在尘嚣中沉寂下去。

奕槿与我疏远之后,却是与灵犀明显亲近许多。上官婉辞师承谪仙人清虚子,她容颜出尘,秉性慧心,精通道教经典。如此一来,同致力道学的奕槿更是志趣相投。

在宫中上一辈服侍的嬷嬷们大抵都感慨,这现在的灵犀夫人活脱就是当年的薛贵妃。想当年,薛贵妃因谙熟道极,深获丰熙先帝信任。先帝在晚年之时,尚道近乎到了佞道的地步,而薛氏贵妃更是一人专宠,六宫形同虚设,就连皇后想要面见圣颜都难。

而灵犀夫人较之当年薛贵妃,论宠爱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宫中常有议论,眼下这宸妃失宠,“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移去了甘露宫,而冰璃宫中正是“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我的失意与落魄,愈加鲜明地反衬出灵犀的风光和得意。而此时的后宫中,一袭银线勾勒五茎莲花的银灰色道袍,己经完全压倒了这三宫六院的婉紫嫣红。

想当年,丰熙先帝推崇道学,为召清虚子做大胤国师,不惜耗费重金,大兴土木,修建道观,赐予其居住,道观镶金错银、披珠戴玉,规制恢宏壮丽到难以描述,气势丝毫都不会逊于皇宫。此外,丰熙先帝还令膝下的每一位皇子,在幼年时都要在皇家道观寄居一段时日。大概是因为先帝的缘故,奕槿自幼耳濡目染,道学对他亦是影响深远。

也许是因为意趣相合,奕槿对灵犀的宠信,一时间也到了阖宫侧目、无以加复的地步。奕槿除朝政之外,终日与灵犀在一道,或是钻研道学精奥,或是同往皇家道观膜拜,观摩历代圣器。有时兴致下来,居然也同当年的先帝一样,与灵犀一起留在道观中修行,一连数日不返回宫禁,于此诸事,不胜枚举。

前些年,奕槿下旨填埋扬碧湖改建道观,甚至用道家术法殷觅已逝的娉妃芳魂,此举己是有失明智,但如今所为种种,在朝臣眼中更是荒谬。

群臣对此皆是议论纷纷,丰熙一朝的记忆历历在目,那些老臣都唯恐皇上走先帝的老路。劝谏的奏折雪片一样地传递到太极宫,多数是石沉大海,杳然无讯。如此日久,前朝中渐渐显露出人心浮动的迹象。

皇上不肯纳谏,就有大臣结对相邀着,一并向太后进言。期许太后能劝阻,但太后一来凤体违和,对很多事情是有心无力:二来太后因上回力保韶王,同皇上之间的关系一度僵持,此时也不好再出面说什么。所以,若有朝臣拜谒太后,都是让太后以“精神不济”的托辞打发出去,到后来索性闭门谢客。

太后坐视不理,在帝王求道之心日炽的同时,灵犀获得的隆宠和权势亦是水涨船高。

禁足了大概半月有余,在冰璃宫设下的禁令渐渐有所松动,亲近者,如紫嫣和凝玉时而能进来探视我,但受到时间的限制,每次来仅仅陪我一个时辰就要走,而其余人等依旧不准踏入冰璃宫一步。

有日,紫嫣带着菊花冻来看我,我闻到那清苦的味道,就觉得没有胃口,胃底像是吊着铅块般沉沉得难受,于是让紫嫣拿走。

紫嫣见我精神颓靡,近来波折不断,劳心劳神,整个人恹恹地又消瘦了一圈。因在病中,我身上穿着素白的吹絮纶寝衣,松松垮垮着,微敞的领口半露着嶙峋分明的锁骨,也更加显得容色的苍白与憔悴。

虽己入秋,但天气还未那么快凉下来。我们同坐在檐下晒太阳时,日光柔和如轻纱暖暖地覆在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安适和宁静,让人直想慵懒地睡过去。

我靠着阑千,久未被光照的肌肤苍白中透出晦暗。我将手抬起,挡在眼前,我的手掌很薄,阳光照得整个手掌充盈着鲜红的颜色,其中细幽的血管纤毫毕现。

“姐姐这些日子连宫门都不能踏出一步,可是听到外面的消息了?”紫嫣问道,她正在剥着江西新进贡的橘子,染成嫣红的指甲,轻巧地在皮上一划,就将橙黄色的表皮给剥了下来,橘子非常的新鲜,清芬**,水分十足,剥出来的橘瓣还带着丝丝洁白的络子。

我摇摇头。

紫嫣将剥好的橘子递给我,唇畔染着轻浅的笑意,淡淡的清新若橘,她说道:“想当初在太极宫一举扳倒了你,现在上官婉辞可是风头正劲,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有人失势,就有人得势’。

我懒懒地抬眸,说道:“管她失势还是得势,又与我何干?”

“她原先就颇受皇上的重视,现在借着姐姐与皇上之间决裂,趁机将皇上全部的注意和心思都抓了过去。”紫嫣拿起绢子拭去指甲上沾着的淡黄汁水,十根彤管色泽光亮得如同上好的嫣红釉质,轻嘲道:“不得不佩服咱们这位灵犀娘娘的手段,就跟当年的薛贵妃一样。”

我微微讶然地看了紫嫣一眼,紫嫣向来痛恨薛氏中人,难得她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提起薛贵妃,“我记得她己经被废黯贵妃的封号了,就连太妃的追封都不曾有。”

“我知道。”紫嫣简短地说出三个字,轻轻地扬一扬启,沉吟着:“毕竟她当不成太贵妃,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白蒙蒙的天光从无数枝柯交叠的细缝投射卜来,几缕毛绒绒的逆光照在紫嫣的侧脸上涤荡出如玉质般温华润泽的荣白,清疏浅淡的光晕中,她墨色的羽睫偶尔一扇,在脸上印出一小块不规则的阴影,如蚊蝶的半边断翅。

“眼下皇上跟灵犀,真像当年的先帝跟薛贵妃。”紫嫣转首,朝我意味深长的一笑,幽幽地道:“先帝得不到姨母,而去放纵地宠爱薛贵妃,沉溺道学难以自拔;而皇上得不到你,而去放纵地宠爱灵犀,这岂不是父子通脉?”

紫嫣轻笑两声,口气中的讥讽之意更深一层,“不过什么叫做‘父行子效’,我现在才算是真正地见识到了。”

我听着她说话,仅是一味浅笑着,却是不置一词。

紫嫣漫然看着四周,我因是被禁足,落落庭院中,除了廊下一脉清泉水声溅溅,和偶尔闻见碧叶丛中掩着儿声鸟声啁啾,寂然无人声,实在冷清寥落得很。

紫嫣垂着浓密如扇的睫毛,不山低叹道:“姐姐,你知道么?这禁足,只是严禁外头的人进来,若是你真的想出去,谁都不会挡你。”

我耸一耸肩,“你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既然是禁足,又怎么会让我出去?”

紫嫣纤纤的身姿站在光影里,眸心含着一点隐匿的光亮,簇新如剑,她道:“不管你相不相信,皇上眼前虽与灵犀亲近,但是一直都等着你能回头求他。帝王心性,自然高傲不折,若是对方能低头就最好。就像当年的先帝,不是一面宠爱着薛贵妃,一面等着姨母肯回心转意吗?”

紫嫣今日一直提起母亲,并且反复地将奕槿和灵犀,比作先帝和薛贵妃,似乎还乐此不疲,可是她每这样说一次,就让我从心底里阴碜碜地恶心一次,像是被一只阴凉黏腻的蚂蟥附在肺腑上,尤其是紫嫣的那句“一面宠着灵犀,一面等我回心转意”,更是让我差点将肠子里的酸水都呕出来。

对于奕槿,自从他逼死的玉笙的那刻,我对他就己经彻头彻尾地绝望了。而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越发让我觉得鄙薄和不屑。

“我不可能回头去求他。”我直视紫嫣的眼睛,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道,她一双黑澈的瞳孔明晰地映出我此刻清弱却倔强的神色。

紫嫣轻笑,道:“这么绝决,才是阿紫所认识的姐姐。”

她挨近我坐着,玉纤托着秀颐的下颔,笑道:“姐姐,你知道吗?咱们当今这位皇上,尚道的心要比先帝更盛炽。远的不说,单单瞧这眼下,去了华涵观清修统共五六日都未回来,身边唯一带着灵犀,这样一来,想不专宠专房都不行,可是将宫中的那帮女人一个个恨得眼睛都血红了。”

我声色淡然,“这也难怪,毕竟能有几个能像你这样气定神闲。”

长廊下的阑干久经人手**,那木质透出水缎般的光滑与细腻,紫嫣用手流连着拂过阑干,神色一如闲聊时的安恬,“皇上当下且有了打算,将龙御、华涵、普庆、九虚四观并列为四大皇家道观,赐特令,加九锡。这个说来倒也没什么,但离谱的是,听御前的人说…”紫嫣觑了周遭一眼,身子前倾靠近我,附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

“什么?”我听着,忍不住讶异道:“若是如此,跟魏晋时服用五石又有何异!”

紫嫣盯着我的脸看,眼眸间若有若无的含着一勾浅笑,“金石之类大抵形质顽狠,至性沉滞,是故服用则败人五脏,但灵犀说若经‘伏火’,祛除其顽狠恶质,即可转戾为瑞,使之余人体内五脏之气和合混融,助益长寿…”

紫嫣还未说完,我就清冷哼一声,将她的话打断:“绕来绕去说半天,戳穿了还不就是借炼丹求取长寿。”

皇室中盛行炼丹之风自古有之,其源自于世人皆谓金性不朽败,尝试着将其性转移到人体,使血肉之躯亦不朽不败。上至有始皇遣徐福东渡求仙,是为帝王求万年长寿之滥觞发端。若说近的,东胤第二位帝王圣祖皇帝,在位之间三次亲征北奴,将北奴逐出鄢都百里之外,使其莫敢再侵犯我大胤边疆沿带,边远之民可以免遭战祸苦难。开创如此赫赫功绩,是谓千秋流传。圣祖暮年时,因长年征战,而落得一身伤病累累,兼之人老智昏,开始逐渐疏远朝政,狎昵方士之人,迷恋炼丹仙术,以求长居至尊之位。圣祖一世英明,无奈晚年行事荒诞,悖逆常理。即使白璧微瑕,到底是瑕不掩瑜。更近些,则有上一朝的丰熙帝,先帝也曾设想过炼丹之术,并与身边的一帮术士津津研究此道,后在丰熙十七年溢然驾崩。先帝当年过世是因沉病难挽,但宫中时有秘传,说先帝虽病重,但宫中太医不乏国手,不至于这么快熬到油尽灯枯,是为先帝听从术士所言,服用硝石,致使身中阳火之毒,心脉摧裂,五脏枯竭。这原本就是宫闱秘事,加之时隔多年,于此传言纷杂,后人也不知真假。

刚刚听紫嫣说起,我不由惊愕。有此先例种种,奕槿怎么还敢妄用炼丹之术,当真不怕万一不慎,就会步其后尘。

紫嫣的神情平静如常,眸底溢出的余光映着绯然轻薄的眼影,如芙蓉生晕,渐渐地凝成一线锋芒,她唇际吟吟地噙着笑,却是一副答非所问的样子,“此次为四观上尊号,无论观内规制的扩大,还是派遣主事的人,皇上对此皆是颇为重视,灵犀借着这近水楼台之机,不知算计了多少好处在里面。现在想想,不得不说灵犀真是好手段,以前只觉得她品貌出众,不似宫中那些一般的庸脂俗粉,没想到还有这样勃勃的野心。”

“灵犀果然有三分手段,当年填扬碧湖不就是她的主意么?至于后来搞出什么觅魂之术,也是她向皇上进的言,皆是正中下怀啊。”

我有些明白紫嫣的言下之意,灵犀此时隆宠之盛,放眼宫中无人可匹,但她绝非目光短浅之辈,其抱负不在小,当然想要趁着深获奕槿信任之机,以迅疾之势,在朝中组建势力,罗织党羽。她不像紫嫣,身后得不到家族的支撑,但她可以凭着自身优势,收拢修道之士为其心腹,借助他们建立起对朝政的影响与把持。

我越想越觉得身上冷汗涔涔,不过我身体赢弱,劳不起心神,刚刚那番思虑和揣度,令我愈加感到疲累,猛地咳出儿声。

“清虚子呢,难道也不管管这位徒弟?”我强忍着咳嗽道。

紫嫣闻言,指尖点着阑干,“玎玲”清灵得如金玉之声,她晒笑道:“清虚子怕是山高水远,一时间难以管到。也任由着灵犀以师父的名义,纠集天下之术士为其所用。”

我看着紫嫣沉思,她愁眉浅凝,像是遇到极棘手的事情。据我对紫嫣的了解,她为人处世素来刚毅果断,鲜少有像眼前这般踌躇为难的时候。

我阖眸,右手微微发力按住心口,问道:“心绪不宁,难道有什么事难住你了?”

紫嫣倚着锡金涂红的廊柱,长长吁出口气,明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背过脸去不再看我。

紫嫣性子要强,若是她不肯开口,再怎么追问也没有用。我见她如此,便不问了,转首去看满庭清幽的景色,道:“你手臂上的伤可是好了?”

紫嫣抬一抬眼,“谢谢姐姐关心。原本就是小伤,没有什么大碍的,早就结痂了,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其实那抓在手臂上的三道血痕有多恐怖,我都亲眼看到了,算算日子,伤口愈合是应该愈合了,不过疤痕也许一时还去不掉。我问道:“是被灵犀抓的?”

紫嫣冷笑一声,不予否认。

“你身上功夫不弱,但能将你的手臂抓成这种样子,她倒是厉害。”我淡淡道,有句话在心里反复掂量着,还是说出口道:“那日看你和灵犀的情形,我总觉得透着怪异,她似乎有什么把柄受制于你。”

紫嫣目光深凝,她转过头,缓缓地注视着我,我亦是看着她。良久,她浅笑,那笑容稀薄如冬日午后惨淡的阳光,“姐姐,这件事我不想说,你能否也不要问。”

紫嫣摆明了是要避而不谈,我虽不明来龙去脉,但也猜出其中必有隐情。那晚,紫嫣为了搭救我而擅闯太极宫,确实是下了孤注一掷的血本,但她既然敢来,手上未必就没有三分胜算,否则,她怎么可能仅凭着一句“婉娩容与”将灵犀逼到如此地步。

我见到紫嫣并不想多说,聊了那么久的话,其实我也累了,疲乏地靠在软垫上。

日色融融若金,照在身上如一汪暖洋漾漾地淌过。我觉得精神短,惫懒得开口,而紫嫣心事满怀,话说得不多,我们两人相对坐着,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一句,多时是彼此沉默着。

我忽然想起前两日高嬷嬷的话,知道凝玉因擅自请来太后的缘故,而在宫中受到诸多刁难,不禁问道:“凝玉这两日怎么样了。”

“姐姐关心她作甚么?”紫嫣挑挑眉尖,不以为然,轻嘲道:“那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她坐得久了,站起身,慢慢地舒动一下坐得松软的筋骨。

“为什么忽然这样说?”我心里觉得诧异,但看紫嫣的神情认真,倒是不像是在说笑。

“呵呵。”紫嫣倏然笑出几声,目光一转,落向远处。

我依然倚在廊下,而紫嫣却是走到我身后几步。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她却不是面对着我说话,而是有意无意地朝着我身后,拨高声音道:“凝玉冒险去请太后救急,人人都道她对姐姐情深意重,谁知道她心里真正想着要救谁?”

紫嫣这番话说得大有古怪,特别是最后一句,几乎是重重地咬着每一个字音说完。

我转过身去看她,眼光瞟见垂花门那里,掩在疏疏落落的盆栽后面,似乎有一痕青碧宫裙掠过,也不进来,却是急促地朝着外头退出去,惊鸿一瞥未看清楚是谁,直觉得那纤瘦秀丽的背影有些像凝玉。

我看到紫嫣脸上挂着一抹隐微的笑,心中登时明白过来,知道紫嫣方才是故意地,于是轻叹着口气中不免带着薄责道:“她难得能来,你何必非将她给气走了?”

颜倾天下 荆棘蒙笼路难行2

紫嫣回首时撞上我的目光,却是盈盈笑而不语。

正当这时,看到晃晃的日影中有一人匆匆跑来,细看是紫嫣身边的侍女黄缃,她神色略带些惶急,似乎有要事相商,偷偷地扯了一下紫嫣的袖角,示意紫嫣避开儿步说话。紫嫣会意,黄缃伏在紫嫣耳边,嘴唇飞快地翕动着说了些话。

紫嫣一双秀眉渐渐颦起,先时还是容色平静,此刻隐约露出愠恼之色,中途她问了黄缃一句,黄缃谨慎地瞅着她的神色,诺诺地答了。

我自然听不见她们主仆在说什么,但见紫嫣像是被触动怒气,骤然出声叱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本宫怎么纵容出这么个人来!”

黄缃措辞极力小心,道:“娘娘息怒,暂听奴婢一言。其实奴婢觉得娘娘瞒着修少爷,擅自拿走玉鱼要挟…”黄缃轻轻一跺脚,不再说下去,低低嘀咕:“当时情况不假,但娘娘此举确实有欠考虑…”

黄缃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惴惴地瞥过我一眼,像是唯恐我听见。其实我无心听她们讲话,但是不免有零星的只言片语落在我耳朵里。

紫嫣冷冷地扫了黄缃一眼,怅恨骂道:“林家真是尽出不成器的男人!他若还有点良心,就不应为个女人而跟本宫翻脸!他若执迷不悟,就给本宫滚出林家,本宫就当做这十数年来,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和栽培统统白费了!”

黄缃见紫嫣发怒,神色愈加恭顺,低声道:“娘娘三思,绝不可逞一时意气,要想大将军因九公主之事,遭圣上厌恶,大概再难得到重用。眼下整个林氏全赖修少爷一力支持,若是离了修少爷,怕是后继无人…”

紫嫣的胸口微微起伏,刚刚厉声叱责了一通,她倒是冷静了好些,朝黄缃摆手,道:“一概事情,暂且回宫再说。”

说完,紫嫣就离去了,而黄缃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接下来的五六天日子,我就再也未见到紫嫣的人影,黄缃当时急惶惶地来说了些话,我虽听得迷糊,但看紫嫣的反应,心里揣摩出几分,大概是林氏族内出了什么棘手的大事。而高嬷嬷因在太后那里挪不开身,来得次数少了。却也看不见凝玉,或许那天遭了紫嫣的奚落,心存芥蒂,倒是让她不敢再来。

我与韶王的事,当时在太极宫搅得天翻地覆,惊动了多少人,眼前却是渐渐地平静下去,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狂风和烈阳激起,随即晃晃忽忽地落在泥泞中,湮没,又沉寂。

我禁足冰璃宫,而奕析还是做着他的王爷,得享亲王尊贵的待遇,出入宫廷,照常向太后请安。只是现在进再宫时,韶王身边多有韶王妃庞徴云陪同,经此一事,宫中人对庞徴云俱是刮口相看,以前唯觉得她性情温良,处事得体,不愧是出身名门世家。而那日在太极宫中,面对危恶的情形,她挺身而出,不惜以整个庞氏家族起誓来维护韶王,不禁令人感慨,原来柔婉的品貌之下,还有不轻易示人的锋芒。

一切皆是如往日,像所有的事都不曾发生。然而,这样近乎诡异的平静,却让我莫名觉得不安。

晨间,听得窗外鸟声啁啾,我原本就昏沉,愈发觉得脑仁发疼。待到日上三竿,还是慵乏地歪在榻上未起身,守在我身边的湛露抬头,朝外间微微一颔首,就看到一名侍女垂眉进来,是来回话的,她屈膝福了一福,起声道:“回禀娘娘,静妃娘娘受了风寒,这些天一直病着。就连前日皇上召寝都因身子不好而推了。奴婢奉命去明润宫时,见到静妃娘娘精神还好,只是还下不来地。静妃托奴婢传话回来,让娘娘切勿挂心。”

我静静地听完,挥手让那名侍女下去。我虚浮笑道:“凝玉原来是病了,我还以为她那日被紫嫣奚落儿句,所以不肯再来了。”

湛露未说什么,只是默然上前,将我搁在外头的胳膊塞回锦被中,再掖紧了被角,絮絮道:娘娘当心身体,这秋日的天气到底是凉下来,而娘娘最禁不得寒。昨夜又咳了大半宿,怕是一刻都不能睡稳妥,现下再眯一会养养神。”

这些话湛露常在嘴边唠叨,我不知听过几遍,倒懒得在意。我裹着被子朝里躺,道:“这说来也奇怪,凝玉进宫都有五六年了,一度默默无闻,皇恩寡薄,皇上怎会忽然心血来潮地要召她?”

刚刚听到那名回话的侍女说,奕槿召凝玉侍寝,我还微地惊讶一下。宫中都叹息,说凝玉上回拂逆圣意,自作主张请来太后,真是自绝路径。原本恩宠就稀薄,这样一来更加渺茫。然而,出乎众人意料,奕槿对她不仅未责罚,反是留心了几分。

湛露闻言呐呐半响,轻叹着劝道:“娘娘的身子劳累不起,还是莫为人家费心思了。”

我原就觉得困乏,听她这样说,更是觉得没什么多想的必要。昨夜咳得厉害未睡着,此时眼皮重起来,昏昏沉沉地想睡过去。

突然间,听到外殿有些吵嚷,声音不是很大,却是如盛夏时嘈杂的蝉音,腻腻地黏在耳朵上,硬将我的睡意惊去了三分,湛露见状,皱起了眉头,正要出言呵斥几声。

我却从榻上坐起,摇手止住她,扬一扬下颌,示意去问清楚是什么事。在外殿说话的人很快就被驱散。珠帘一撩,湛露就进来了,她笑道:“回娘娘,在说雪芙殿的中秋宴上突现刺客的事。”

我心神松散着,但听到这里不由得一紧,“后来呢?”

“当时刺客多数毙命,但不是也生擒了儿个,移交到大理寺严加审问。那些人既然敢来行刺,都是铜浇铁铸的硬骨头,多少酷刑都挨了下来,就是撬不开嘴。大理寺的人没法子向上头交差,后来因着一回偶尔,发现那些刺客右大臂上的一块皮都是事先被利器刮去了,人人如此,很是奇怪,里面的官员都推测,那些刺客的右臂上大概是有什么刺青,或是印符之类的东西,总之不想被人看见。后来,据说其中有一名刺客,右臂上有小半块刺青未刮干净,让有见识的人看了,说是虎贲刺青。”

说了大段的话,湛露徐徐地换了口气,接着道:“谁不知道这虎贲军是定南王名下,原来行刺的人是当年未尽数剿灭的滇南叛党,这下可闹出大事来了,上头龙威震怒,说要严查到底,宫中一时间也传得沸沸腾腾的。”

湛露瞥着我的眼色,补了一句道:“瞧他们个个都说得惊然,但管他朝廷上和外头闹成怎样,也波及不到深宫中来。”

我情知湛露这话是在宽慰我,可是我心里却是不顺序,像被毛糙的手掌在抓一样,湛露再劝我歇歇,我却是怎么都躺不安稳了。

“高嬷嬷来了。”不知是谁高喊一声。

我觉得诧异,高嬷嬷寻常都不会在这时候过来。湛露给我身后塞了青缎大枕,我用力地揉了几把太阳穴,强撑着精神。

高嬷嬷此趟进来时不同往常,脚步急冲冲地,神情中夹着一抹难掩的忧急,甫一进来,尚不及喘口气,就一壁地道:“娘娘,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我与湛露相觑一眼,都是听得一头雾水。高嬷嬷在宫中三十多年,算是资格顶老的人了,大半辈子活下来,大风大浪都见过,今日怎会如此惊惶失态。

湛露与高嬷嬷是旧日之交,说话也随意些,笑道:“老姐姐可是想说宫宴上刺客查明一事,我跟娘娘刚刚才就听说了。”

高嬷嬷微微发急,旁侧小婢女端上来的茶也不喝,迫着嗓音道:“与刺客有些关朕,但不全是…韶王殿下啊,出大事的是韶王殿下啊!”

我听到“韶王”二字,就像一枚刺亮的钉子,霍然锲进耳中,扯得浑身的皮肉都尖锐地痛了一下,猛地出声问:“他…”

刚发出一个音,我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声隐没了下面的话,眼前蓦地一黑,险些从榻上跌落,湛露“呀”地轻呼,忙不迭使劲将我给扶住。

高嬷嬷满面忧心,眉心的褶皱如被风揉搓的叶子,她连声说道:“刺客一事是被查明,那些上雪芙殿行刺的是虎贲死士。但是…但是,当年皇上平定滇南的时候,定南王的安福郡主和小世子,及虎贲死士都神秘失踪,朝中有人上疏,说是王爷私自救走了两人,就连行刺之事也是有意安排。皇上命人秘密北上,安福郡主姐弟两人都被拘捕入京,眼下当年暗中接应滇南的罪名已被坐实,而行刺之事又是安福郡主亲日指认,一桩桩都与王爷不利啊…”

颜倾天下 荆棘蒙笼路难行3

以前还只是咳中带血,这一年来变故迭多,发作得愈加厉害起来。我半个身子探出床榻,发白的指甲紧紧地抠着黑檀木床沿,吐了小半漱盂的血才慢慢止住了,看得高嬷嬷和湛露两人都是心惊肉跳地。我无力靠在枕上,如此反复,或许我的身体真的要消耗到极限了。

我令她们谁都不许将此事说出去,两人都唯唯地应了。我不想见那些太医,我感到根累了,原本就残存无几的精神仿佛都在一瞬间崩塌。

轩彰十二年九月,韶王遭人告发,一时间,高族皇室中俱是悚动无比,像是平静如镜的湖面被投进一块石头,霎时激起浪涛千行。紧接其后,前定南王之女安福郡主与世子被解送入京,拘留于慎司刑,慎司刑历朝以来专门用作关押高氏宗族中的获罪之人。此事由当今圣上亲临审理,世子牙牙学语之年,尚年幼无知,但其姐安福郡主已是成年。

据说受审时,安福郡主统统供认不讳。她出面指证韶王,在当年滇南起兵之际,韶王曾数次暗中南下,并与其父密谋叛乱。不想朝廷兵马强悍,滇南节节败退,韶王投机而退。安福郡主眼见就要城破身死,追不得已之下,她以三万虎贲死士为筹码,同韶王换取救他们姐弟两条性命。

雪芙殿上刺客一事,安福郡主对此也认罪了,她坦言是要为亡父报仇,使出一击兵行险招。但是从她口中说出一个更惊爆的事实,就是韶王也参与谋刺。除此外,安福还亲口说,她寄居韶王檐下三年,相处日久,察觉韶王依仗太后亲子的身份,不臣之心早已有之,兼之深恨其兄夺宸妃,怨念早种。然则三万虎贲死士在手,更是如虎添翼。还有其蓄羽多时,不日就要篡夺帝都皇位云云。

此事一出,犹如石破天惊。但涉及皇室亲王,关系重大,皇上亲拟圣旨将韶王暂拘于慎司刑,必得要双方当面对质。但其中盘根错节,难以在短时内定夺。高氏宗族中人纷纷上奏为韶王求情,朝中亦是不乏慷慨陈情之人。

渐近十月,笼罩在瑟瑟秋日中的帝都城,白露节气过后,凉意益重。谁都看得出看似一派祥和平静下,掩饰不住的风云涌动。宫廷生变,内滋龃龉,祸起萧墙。在众人看来,有安福郡主的供词,韶王一案已是罪证确凿,太后及其群臣再力保,事成定局,怕是难以挽回。

奕槿因我而和奕析生恨,他迟迟未处置变析,不过就是碍于太后。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从前倒还好说,但眼下且先撇开国法,单单为着私恨,他也定不会留情。我知道那个潜藏在暗处的人,绝不仅仅是要扳倒我,但料不到下手会那么快,快到令人来不及招架。

昊昊上邪,落落无极,当真要将我们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此后多日,紫嫣曾多次来冰璃宫,都被我回绝了。我知道她能来一趟有多么不易,并非我不想见她,而是重病辗转之下,实在拿不出什么心力来。

我仰面躺在榻上,青丝迤逦地流转在枕边,恍若半开的墨色花朵,有几缕发轻飘无力地落在我的手上,光泽黯淡,发梢枯萎,鲜明地显示我此刻的支离与憔悴。

我让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晦奴佝偻着身子半跪在床前,静静地看着我,我将发丝绕在指尖,然后再一根一根地扯断,断梢露出脆弱的内芯。

我将断发轻轻拂落,双臂支撑身子着想要从榻上坐起,反复试了多次,却是徒劳无功。

晦奴看着我,淡声道;“你还是躺着罢,当初救樱若时留下的伤势还未复原,后几经波折,要知道你现在的身体是扛不起任何损耗了。”

再次尝试后,我颓然倒在锦衾上,微微垂眸,喃喃道:“我不能像现在这样。”

晦奴焦黄的脸绷着,眼睑的一圈黧黑更浓重了些,面无表情。

“莫说这间内殿,我现在连地都下不了。”我看着一洞一洞地垂花拱门,散开帷幔重重,忽然凄然一关,道:“扶乩,你既然钻透伏眠中的医书,可知道有什么药物能暂时压制我的病情?”

扶乩轻微一惊,摇摇头。

我吃力地翻过身,眸色澹然地盯住她道:“一定有的,我记得当年我的母亲就算病到不可收拾,尚且还能用药续命…”

“不行。”我还未说完,扶乩就急惶地打断:“不行,我不能让你像夫人那样…你知道夫人后来有多么痛苦么…不行…不行…”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鼻翼间的气息虚浮如游丝,硬了心肠道:“扶乩,算我求你。母亲她甘愿的,我也甘愿的,就像你为了解素魇之毒而废掉武功和容貌,也是甘愿的。”

扶乩神情大震,她一点点掰开我握在她的臂上的手,然后紧紧地攥在掌心里。她面容悲痛异常,慢慢地将额头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我感到手背上被温热的液体淌过,映着苍白的皮肤下愈加青紫分明的血管。原本不止是血,泪也有这般灼人的温度。伤痛到不可抑制时,她还能哭,然而我,干涸的眼眶中却是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若真的能抵偿,我不惜身罹百死而去赎他,只因为一句我甘愿的。

一袭梨花青轻罗群裾逶迤如雾,轻薄的衣料柔顺地贴住削瘦的双肩,而纤腰盈盈一握,腰间的束带垂落两道雪色长珠缨络,堪堪压住轻盈若飞的裙摆。我步履轻曼地走着,如是闲闲漫步的情态。我手中牵着一条白绫,正是当初太后亲赐给我的那条,白绫极长,质地又极密软,蜿蜒地拖曳在地上。

我扬手高高一抛,脱手而出的白绫如展翅白鸟,轻悠悠地绕过殿中的一根横梁,又落回到我手中。我仰首看着,绕梁而过的白绫飘若无力,如仙人垂两足。我将两头挽了个结,唇角染着浅笑,抬脚站上了圆凳。我抓住白绫两端,比量一下,当好能让我将头放进去。

“啊!你在做什么!”身后骤然传来惊惧的呼声,在情急之下喊出,本来清丽的声音扭曲有些刺耳。

我依然还是先时的姿态,淡定无事地转过身,正好看到紫嫣和凝玉神情惊慌地跑进来,紫嫣一生遇事多,见了眼前情形倒还能勉强镇定。凝玉却是吓得花容失色,“呀”地一头就栽倒在地上。她衣襟不整,鬓发弹乱,忍不住捂住唇哭道:“姐姐,姐姐你快下来,千万不能做傻事…”

我高高地站在圆凳上,含笑着看她们,仿佛我现在做的事再正常不过。紫嫣一时急恼,她举手指着我,直呼我的名讳,声色俱严道:“颜卿,你给我下来!这么多年来,你这种软弱的性子怎么从未长进过。但凡一遇事就想到死,当年嫁去北奴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见我无动于衷,紫嫣又是冷声讥诮道:“我倒想起来了,韶王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就算想殉情未免也太早了!你既然不怕死,何不等些日子,先看着他死了,你再死也来得及。”

凝玉神容狼狈,她跌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地,紫嫣后面的这些话像是尤其刺激到了她,她抱住紫嫣的双腮,拼命地摇头,如同极力地想要听不见,却是哭嚎得更加厉害起来。

紫嫣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厌弃,一把将她甩开,直冲上前来要将我从凳上拽下。

“站住!”我断然喝止紫嫣,眼眸一沁濯灌幽芒如寒烟吹无,却是透出不可摧折的绝决,“他不会死的。”

我自行从凳上爬下,施施然落在地上,我目光眷眷地看着那条白绫,刚则打的是活结,用手使劲一扯就落了下来,道:“而且我也不想自尽。”

紫嫣神色愕然,而凝玉止住哭,清润漆黑的眸子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们二人。但当她听到我说,他不会死,她似乎有意无意地松了口气。

“姐姐你…”紫嫣刚才还是气势强横,但此时却说不出话来。

“死太容易了,难的是活着。”我叹道,将垂到眼前的秀发轻轻勾到耳后,露出-张脸来,纤纤小巧的瓜子脸,一双秋水黑瞳潋滟,衬得玲珑的面容莹白如玉。原本就是倾世之容,少年时青涩和稚嫩完全褪去后,愈加透出经历年岁蹉跎后,方才修养而成的一分从容自若的气质。

紫嫣目光凝在我的身上,如是不认识我一般,半响道:“一段日子不见,姐姐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我用手抚着一下侧脸,触手温软细腻,握着那条白绫,径直地高举到紫嫣的眼前,眼中掠过隐微的一闪锐芒,刻意压低嗓子,吐出唇际的声音幽幽邈邈地,“况且你也说过,白绫在我们手中,既可以自尽,也可以杀了别人。”

颜倾天下 荆棘蒙笼路难行4

皇宫,深夜寂寂,唯听见车轱辘“碌碌”的响动,随着尖细的一声唱喏:“静妃娘娘到。”春宵承恩车的帷幕撩起,走下玉珞时,寒风扑面,清凉如霜,一脉细细的冷意贴着裸露的锁骨,直透到骨髓里。

明簪尾梢垂下的长长珠珞遮住容颜,珠晖浅浅摇晃出如月清晕,令人看不分明曳动的表情。一步一步踏着夯实的地面,在默然中,朝着那极为熟悉的宫殿走去。

“吱嘎”的启门声,视野豁然敞亮,眼睛眯了良久才适应过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恍若千堆新雪垂地,幽幽地通向寝殿深处,紫铜鎏金大鼎兽口轻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冲淡的龙涎香的气息,混着瑞脑和冰片的清冽,里面陈设倒是都未变过。

九道盘龙的御案前,站着一道明黄色的人影,他正好背向着我,微微俯身,看情形不是批阅奏章,而是在练字罢。因是日常便服,团福刺绣龙袍略浅的金线疏疏地绣着龙纹。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抹明黄在无声中昭显着至尊的身份,我知道他一定是奕槿。

软缎薄底地珠履落地无声,我缓缓地朝着他背后走去。奕槿长身而立,左手撑着御案,右手握住刚玉笔杆,正凝神临摹着一首词,伴着紫毫笔尖律动,口中低低吟道:“沁露冷,蘋花渐衰。萋萋芳草连空阔,暝鸦横斜霭霏微,霞敛残照收…”

我听到这几句,心底微颤,这是当年我远嫁漠北,帝都北郊的点将台上,奕槿以皇兄的身份送我上北奴迎亲的鸾轿,此生恩断意绝之际,我亲口吟出的一首诀别词。

想当初正当年少时的颜卿,如何的刚绝要强,在祟华殿掷碎凤来仪,唯留下一抹孑然而绝决的背影,宁愿这一生一世离开故国,也不愿再委曲求全地留在他身边。

往事空茫如烟,不觉间,竟已是过去了整整十二年。

“素简序,孤城暮角…”奕槿觉察到身后有人,他依然还是原来的姿势,连头都没有回,淡淡问道:“是静妃么?先不要打扰朕,去到一旁等着。”

听到他说话,我既没有出声道“诺”,也没有依言退到一旁,而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

“…帝都赊,雪涵关阻。晚景萧疏动流影,毡下北望极霓旌,风拈孤魂瘦…”写到这一句,奕槿猛然撂下笔,身后站着的人还是纹丝未动,静妃性子向来柔弱温驯,不会做出如此违逆心意之事。

“朕让你退下,你难道没有听见?”奕槿的声音严厉了几分,就在他转首的刹那,一刹那,我悠悠启唇吟道:“灞桥别,乍咽凉柯。百感情绪疏顿酒,正恁寄残醉入肠,此生悠不见…”

我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奕槿看清是我,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如是被庞大的惊愕和震动给怔住了。那时,他一个箭步跨到我面前,眸光在我脸上逡巡几圈,却是倏然冷了下来,举起一只手指着我,质问道:“不是静妃,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么久日子未见,一眼看去,他俊挺的面容中掩着瘦态,照着明昧的灯光,眼角隐约铺开极浅的细纹,其余倒没什么变化。我暗暗深吸口气,慢慢地让一颗近乎要跳出来的心落回胸腔中,我朝他清浅一笑,“为什么就不能吟完最后一句?”

灞桥别,乍咽凉柯。百感情绪疏顿酒,正恁寄残醉入肠,此生悠不见。

奕槿的眼神忽地涩痛,如是深陷在过往的回忆中,当年一首绝别词,警句一出,与君长决。

他顿时回过神来,那取黑澈的眸子盯着我,口吻淡漠地道:“你不是应禁足在冰璃宫么,怎么会在这里?”

我笑意慵懒,漫然道:“想当年远嫁前夕,我怎么能从玉致斋中跑到东宫去,现在也能从冰璃宫中出来…”

“住口!”奕槿出声喝断我的话,他似乎不想我再提起往事,每听我说起一次,他的眼角就不可抑制地抽搐一下。他看我的眼神极冷,极疏远,当他的目光触及我身上,就像冒着寒气的整块玄冰迫下来,道:“你今日还有什么未说完的话吗?”

我依然还是恬淡自若的样子,屈膝朝他跪下去,在他惊异的目光中,从云丝广袖下慢慢地扯出一道白绫,平摊在掌心高高地举过头项。

“你这是做什么?”奕槿神色动容。

“臣妾自知罪责深重,请皇上赐死臣妾。”我的声音安澜无波。

奕槿眼波一荡,随即又冷笑两声,齿间阴阴地逼出几个字道:“你想跟他一起死。”

他霍然一拂衣袖从我身侧走过,用来裁制龙袍的衣料极好,质地也极为优良致密,他走过时,扬起的袖角恰好打在我的胳膊上,如同被坚韧的皮鞭抽了一下。然而,他的声音更是如粗砺的刀片剜在心头,带着一股莫名的怨恨,“但是,朕偏不会让你如意,朕要让你活着,一直活着,你就给朕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罢。”

奕槿的话听得我心惊胆寒,勉强镇定声色道:“就算皇上现在不赐死,但彼时,太后又岂能放过我?太后认定了我是祸患,韶王无事还好,他日若痛失爱子,定是不会让我活着。”

奕槿一掌重重地拍在案上,剑眉横张,怫然大怒地指着我道:“好啊好啊,你居然还有脸再提起他!”

“我为什么不能提?”我此时冷静得出人意料,道:“在你眼里,我尚且不如薛旻茜、敏妃那些人值得信任。”

“朕实在看不出她们哪里冤枉你了!”奕槿脸色愈发难看,他冷哼一声,“朕的好宸妃,你敢说你跟韶王之间真的毫无瓜葛!”

他的眼眸此时跃动着两簇阴鸷的寒芒,裹挟着无数细小而尖锐的冰凌,我被他的眼锋密不透风地包围着,如若被剐刀从头到脚地凌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