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闻言沉默片刻,既然姥姥都将“琅嬛”之名赐给了她,当年浣昭与丰熙帝、晋王之间的那段纠葛,她都应该已经知道。

“姨母是奉命来挑起高氏皇室中的内乱,而姐姐是无心之失罢。”紫嫣拨弄着一缕发丝,浅浅叹道。

我漠然一笑,双眉若春山远黛含烟,说不出的寥落和缥缈,刻意为之又怎样,无心之失又怎样。

这时步辇稳稳地停下,应该已经到太极宫。湛露在外面喊了一声,立即有侍女在门口等候着,我整敛群裾,正要出去,紫嫣忽然在身后拉住我的手腕,我回顾她道:“这一路这么长,还有话未说完?”

“姨母当年不能违背姥姥的命令。”紫嫣目光落在我身上,瞳孔中的黑色浓稠如墨,将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幽幽地吐出一句话道:“但是姨母不爱其中一人,所以做得到全身而退。”

“但是姐姐现在做得到全身而退么?”

我料不到紫嫣竟会这样问我。全身而退?我垂首凄离一笑,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什么全身而退我将紫嫣的手指从腕上拽开,背朝着她,以一贯宁淡的口气说道:“你回漪澜宫去罢。”

“姐姐,可否听我说最后一句话。”紫嫣轻地抚了一下掌,她笑声清泠如碾碎浮冰,“姐姐心中主意已定,待会进去之后,无论当着皇上的面,还是当着灵犀的面,都知道应当怎样说。但谋长远之计,切莫不忍。”

颜倾天下 天意从来高难问1

几日后,安福郡主在慎司刑中暴病而亡。事出蹊跷,奕槿下旨派太医察看,回禀时皆言是心悸而死,无半点中毒之象。安福郡主一介弱质女流,原本身有弱症,自从王府破落后受尽苦楚,常年来忧思过重,必损其根本。加之审问期间,情绪大起大落,承担着四面八方的重压,不堪负荷的身体一时扛不住,骤然发病身亡亦是说得通。

皇上要治韶王的罪,多半凭借安福郡主的证词,但眼下安福已死,由她指证韶王私吞的三万虎贲死士仍未找到。而先时在大理寺关押的几名刺客,早在安福抵达帝都之前就已自尽。这样一来,死无对证,要再深查下去怕是难了。

韶王已承认三年前擅自救走安福两姐弟,但否认曾参与密谋滇南叛乱。轩彰九年到十年间,韶王确实数次南下,但其对于南下的意图究竟如何,却一直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皇上对安福郡主暴毙一事,恼怒至极。将看管郡主的一干人等统统收监,严加拷问。翌日,六部联名上疏,韶王虽被安福郡主亲口指证,并无实质性的重罪。韶王暗中接济朝廷钦犯之事已是证据确凿,至于私通滇南,谋划刺杀,俱是安福郡主一面之辞,真假有待商榷,故奏请圣上豁免一死,略施薄惩即可。想当年晋王逼宫篡位,定南王拥兵自重,皆已身死,但皇室之中不可再出现诛杀亲族之事。就连当初主张弹劾韶王的吏部敷昌弼大人,此时亦是存着盘桓观望的意思,上疏时进些应当斟酌、不可草率的无谓之辞。

轩彰十二年十月中旬,皇上正式下旨,韶王虽无大恶,触犯国法已是事实,念其当年北伐有功、效力年久,兄弟手足,不忍加诛,令先帝亡灵寒心。故保留王爵尊荣,革除先时兵权,捣毁昔日在宁州的府邸,从此迁回帝都,终生居于宗室王府,不得私下面见旧部及朝臣,非诏不可踏出帝都城一步。

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皇上对韶王虽留其王位,未贬为庶人,但是从捣毁宁州旧府,迁回帝都中可看出,皇上已是断断容不得韶王独自拥兵在外。在帝都中,韶王后半生形同软禁,一举一动皆在皇上的监视之下。圣旨上说非诏不可踏出帝都城一步,同时严令不得面见旧部和朝臣,条条框框地压制下来,只怕以后连踏山王府一步都难。

皇上亲笔颁下的圣旨,其中最利害地一条就是让韶王自废武功。圣旨上令韶王进宫谢恩时,自行在御前毁去武功,借此明示真心悔过之意。朝中众臣闻此,皆暗下叹息,若武功一毁,与废人无异。就算囚禁在眼皮底下,皇上毕竟还是不放心,“兄弟手足,不忍加诛”这八个字到底是虚的,而“令先帝亡灵寒心”正好刺中了皇室和皇上的颜面。韶王说到底都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深秋时节,长势茂盛的枫叶铺展如彤雾红云,映着金子般灿烂的阳光,形似手掌的红叶子栖在枝桠间重重叠叠,迎着微凉的风,仿佛千只万只玲珑的红酥手在眷眷地招着。

“快,快些。”走在宫径中,五六名太监簇拥着一座轿辇,领头的那个面带急色,催促着后面的人。

“可宣了太医了?”

“太医在府上等着呢,咱们只要将人送回去就交差了。”

“少磨蹭了。”领头的太监朝说话的人喝道,忽然听见轿辇中有轻微“唔”的声音,立即挥手示意放缓步子,忙不迭拔尖了耳朵,几步上前垂首作揖,恭敬地站在一旁,“奴才在外头候着,王爷有什么吩咐?”

“停轿。”里面传出简短的两个字,就再也没回音。

四名轿夫面面相觑着,领头太监一跺脚,朝他们比划了个手势,轿夫默然蹲下身,将高放在肩膀上的轿荤稳妥地落在地上,“呼呼”地激起几蓬尘土。

这条路途径宫中的凝枫苑一带,周围安静,但见黄泥院墙内红云几重深,挨挨挤挤着,稠密得不见一处翠碧青郁之色,大蓬大蓬红亮浓密的颜色满满地近乎都要溢出来。

离停下的轿辇前约一丈的位置,站着一名年纪三十左右女子,因保养得当而看起来唯有二十出头。她曼然而立,通体服饰富贵非凡,披金戴银,一看便知定是贵族仕女。眉目间与端雩公主略有几分相似,略略飞翘的眼角带着些许收敛的厉芒和精明谋算之色。

“奴才等参见五公主!”一干太监看清那人容貌,皆是诚惶诚恐地行礼。

既然都碰见了,端仪索性也不回避,盈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皇上跟前的小刘公公。”端仪朝着小刘子说话,却是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瞥到他,顾自朝着轿辈走去。

“五皇姐。”隔着一重锦帘,里面传出的声音有些轻微和低弱。

那位名为小刘子的太监杵在一旁,一别心惊肉跳的样子。

而端仪仅是凝神看着,质地致密的锦帘长及拖地,一丝缝隙都无,将轿辇里的人遮得严严实实。忽然间,从里面探出一截匕首的纯银鞘身,其上遍布浮凸的纹理,雕刻精致华美。

端仪的目光盯紧这截剑鞘,随着剑鞘慢慢地移动,挡在眼前的帘子也被慢慢地挑起。尽管端仪事先有所预料,但真正看到时,还是忍不住骇然大惊。

韶王整个人几乎是绵软地靠在轿辇中,整条右臂在一侧垂着,腕间和手臂上三道割伤还是簇新,皮肉外翻,膝盖上像是被利器剜开两个口子,看不出有多深,但仿佛被简单地处理过,血亦是堪堪地止住,但他稍稍一动,血还是会慢慢地渗出来。天青色的宽衽儒袖衣袍上满是血迹,原本轻薄的衣料饱吸了血液,份量沉重地贴在身上,纹丝不动,那般的情景当真是触目惊心。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祥的伤势委实颇重。依然还是俊美如俦的脸庞,剑眉星目,鼻峰挺秀,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韶王的面色看上去有几分虚然的苍白,但眼神中的明透清冽一如往日,他的右手暂时动不得,用左手握着那把挑起帘子的匕首,唇角若有若无地含着一丝浅笑,他看着端仪,脸上是如故人攀谈时悠闲自在的神情,风清风淡地说道:“五皇姐,在这里都能遇上真是巧得很。”

端仪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寒意一直从头顶灌到了脚底,今天正好就是韶王进宫谢恩的日子,圣旨上说让韶王自废武功,看他拿匕首的样子,左手尚完好自如,但右臂上的经脉怕是已尽数挑断了,两个膝盖血肉都是模糊,不知伤口深浅,或许整块膑骨都剜去了也难说。

一身重创之下,居然还能这般的泰然自若。端仪见此,笑意讪讪,顺着他的话道:“七弟真没说错,确实巧得很。”

奉命护送韶王回府的小刘子在一旁,一脸的惴惴不安,看着眼前这姐弟两人还在气定神闲地寒暄着。秋日微寒,刘公公的额头却是暴出冷汗涔涔,低首用袖角胡乱揩拭一通,接连几番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插上一句道:“恕奴才斗胆,王爷身上的伤势等不得了。纵然王爷和公主之间有话要讲,可否改日,千万不要为难奴才。”说完便要跪在地上叩头。

“才说来几句话,应该不碍事的。”韶王的目光淡淡地瞥过刘公公一眼,刘公公就怏怏地闭了嘴。

端仪双眉微蹙,纵然她不同于寻常女子,但骤地看到这满眼的血腥,似有畏缩之意,韶王靠在轿中,俊眸细眯,将端仪表情中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漫不经心地笑道:“五皇姐,小弟都不怕,你怕什么?”

“作死!”端仪被韶王出言一激,皱着眉心咒骂了一句,转眼间,又换上一贯和颜悦色的笑脸,她如是在感慨,语气中掺杂三分自嘲,三分讽刺地道:“除了虚长些年岁,我还真承受不起你喊得这声‘五皇姐’,今日换做是我,我索性求皇兄一刀给个痛快,对自己也断然下不了这么重的手,到底没有你的本事啊。”

四周枫叶摩挲时发出的梭梭声不绝,极目看去,天际翻滚着红云如海,赤色的浪潮一扑一扑地,像是要挟着汹涌的气势打到面前来。除枫叶之声,四周静得发慌,随从的太监和轿夫都是远远地回避了。

“皇姐过谦了。”韶王换了靠着的姿势,苍白到透明的面容若穿过重云的澹澹月华,在地上印下极浅的影子。他指着远处一座略显古旧的殿宇,殿脊上的琉璃青瓦借着日头的光辉,肆意地折射着刺人眼目的白光,如同在彰显着往日的繁荣,他淡淡说道:“若是小弟没看错,那里应该就是薛母妃的延禧宫。”

听到“延禧宫”三个字,端仪猛然一震,这三个字就像一把剪刀霎时就裁裂了她表面上的冷静。端仪的情绪略微有些躁动,她秀脸一板,道:“延禧宫又怎样,现在早就成为一座废殿了。”

“五皇姐这话说得无情,到底都在那里住了近十年。”韶王看向端仪,他薄薄的唇锋勾起一抹稀微的笑,他悠悠地说道:“于五皇姐而言,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极熟悉的,小弟记得薛母妃宫后园人工堆砌着不少假山,比他处的都要别致,可惜自从死过人后,就没有人敢再去了。”

“当年孙嬷嬷猝死的事,若是皇姐认了,依着薛母妃那种暴烈阴戾的脾性,必然不容许一个包藏祸心的人再留在自己身边,而八弟那时年仅四岁,亦是要遭受池鱼之殃。若是我认了,皇姐和八弟都平安无事,即使要被父皇训斥,但父皇念在年幼无知,责罚也不会过重…”

“住嘴!”端仪天生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眯起时沁出两道寒芒,她打断韶王的话,冷声质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韶王仅是波澜不起地看着她。

然而,这样的平静令端仪感到一丝惶然,她遽然低笑两声,脸色阴晴不定,说道:“你说得对,当年在延禧宫中,就是我动手杀了那个姓孙的老贱人,然后想要嫁祸给你。你那时明明看到是我,但当父皇问你时,却未将我供出来,而是替我担下了那次的罪名。怎么,现在想想可是后侮了?”

端仪的声音尖利而刻薄,冲着韶王喊出那些话时,咄咄逼人中犹带着几分癫狂之状,然而眼睛却是格外的冷冽追人。

韶王眉宇间衔着一脉清慵,如是在冷眼旁观般,落重了字音道:“皇姐错了,我从未说过后悔就像我从未想过皇姐会因此对我有半分感念。”

端仪被韶王一言戳破心思,脸色中颇有忿然,一味切切咬牙道:“好啊好啊,七弟这话说得真好。”

韶王的左手掌在坐垫上猛撑一下,到底是伤势过重,分毫都站不起来。但刚刚的动作,分明就牵扯到了伤口,眼角不禁微地抽动。身体上剧烈的疼痛,被不着痕迹地掩饰在疏淡漠然的神色之下,额角渐渐蒙着一层浅薄易碎的晶莹之色。

“我与皇姐不曾结怨,当年好歹有过襄助之恩,竟然还换不回皇姐这一次的袖手旁观,非要来一招落井下石,才能让皇姐觉得称心如意。”韶王出言字字犀利,说话间气势凌然,单单听中气十足的声音,哪有半分恹恹伤重的样子。

端仪顿时惊愕,神情间掠过一丝窘意,转即如常笑道:“七弟这说的什么话,什么落井下石?你纵然觉得有冤,不能赤口白齿地将罪名全扣在我的头上。”

“小弟哪里有将罪名全扣在皇姐头上的意思?”韶王懒懒地反驳,眼锋扫过端仪,笑意清浅,衬得眸心凝冰如镜的一小块薄薄的冷意,益发能纤毫毕现地飓出各人的心思,“就算皇姐想要一个人全揽去了,小弟还不相信皇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端仪被这种话一激,大概是气得不轻,发髻上满头的珠翠玎玲,脸上一阵青红夹白,看这般情态已是怒极,哼声道:“七弟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做姐姐的都要自叹弗如啊。”

韶王对于端仪的冷嘲热讽不大在意,目光在端仪周身饶了一圈,刚刚盛着轿辇过来时,似乎看到还有一人与端仪同行,到了跟前倒是不见人影了。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情势缓了缓,韶王忽然笑出声,口气登时改作温厚亲近,说道:“小弟记得皇姐有个得意的人,与小弟还有过一面之缘,似乎唤作‘甘霖’罢,今日怎么就不带在身边。”

韶王说话时面朝着端仪,但那架势却更像是在说给其他人听,“说出来真是令人感叹,娈童尚是能光明正大地跟在皇姐身边,但遮遮掩掩的人,身份又何止千倍百倍的高过娈童。”

笼在头顶上,是枝柯缝隙间百转千回后淌着的阳光,如落着往日的灰尘,露出颓败的浅金夹灰的颜色,沉沉淀淀地,积古的幽暗像是生着触须般,碰到衣袍上嫣红的血就又蓬盛地亮了起来,像是在汲取着某人正在流逝的生命。

由于方才的动作,伤口又裂开了,血开始成股地汨汨流出,韶王的面色渐渐白得骇人,血色如退潮般一点点黯淡下去。稍微有些眼色的人都看得出,韶王再这样拖下去恐怕就要不妙了,刘公公已是顾不上冒犯主子,疾步跑上前,“噗通”跪地,战战兢兢地哆嗦着,嚎啕道:“王爷,您就听奴才的罢,眼下赶紧回府要紧。”

韶王挥手,示意刘公公退到边上,端仪在韶王那里受了堵,此时可没好耐性,横眉怒道:“不长眼睛的东西,滚到一边去,没看到本公主正和韶王殿下说着话!”

“小弟想说的已经说完。”韶王勉强支撑起心神,他现在说每一句话都费力无比,那种模样令人心生恻然,“不过还有样东西要送给皇姐,不知皇姐可否走近些。”

端仪踌躇一下,还是朝着轿辇走近,韶王此时面无波澜,当着她的面,将那把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缓缓褪去了鞘身,薄如蝉翼的雪亮锋刃犹自缠绕着丝络般的鲜血,毫不影响它清晰地映着两人的脸面,端仪霍然一惊,身上依附的魂魄都吓得要逼了出去,她金莲甩动,踉踉跄跄地朝后退,一声“救命”卡在喉咙未喊出口就被韶王挡下。

“五皇姐乱喊什么,让那些奴才听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韶王笑意宁淡如天陲远云,“这匕首就是我要送给五姐的东西,里头的短剑给五姐,鞘身给我那位好六哥。”

端仪的神情难掩激愤之色,刚才就是韶王,害得她差点在众人面前失仪,现在一把匕首还牵三扯四,心中腾起不满之意。仅顾着自己冷眼看着,也用手不去接,揶揄道:“七弟倒是小气,一把匕首居然还送两个人。”

“我自行挑断经脉时,就是用这把匕首,皇姐觉得还会有第二把么?”韶王笑道,看似平和宁静的话中有种令人说不出的毛骨悚然,他的左手像是再也使不出力气般,五指一松,短剑和鞘身齐齐掉落在地上,韶王坐着的轿辇中都是血,慢慢地开始渗到地上,一滴一滴,深秋的枫叶猩红地铺满一地,淌出的血液蜿蜒地顺着鲜红错落的叶脉,如泥牛入海般悄无声息。

刘公公一见势头不对,赶紧地招呼那些还呆滞在原地的轿夫上来,若真的在他护送之时出了大事,他当真就是万死都难辞其咎,剌剌地扯着嗓子喊道:“快快,等不得了,赶紧出宫!出宫!”

韶王任由着他们将轿辇抬起,端仪还是站在原地,轿辇经过时,帘子飞起一角,隐约的露出半张清弱而煞白的脸庞,像是一闪而过的眼花,那张脸上还带着些许寥落和轻嘲的神色。

待到轿辇远去,端仪朝着一个方向喝道:“出来吧!”

端仪话落,从不远处走来一名男子,看年纪三十左右,看通身服饰亦是皇室亲王。端仪甫一看到他,就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躲得倒好,让我一人上前挡着。七王后来说得话听见没有,说你尚不如娈童来得光明正大,这种狠话说得才叫辛辣。”

那名显身的男子正是六王爷琪王,朝那里使了个眼色,问道:“你看七王现在如何?”

端仪憋着一肚子闷气,恨恨地啐道:“貌似伤得很重,但看他还能这么神清气爽地骂人,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大事。既然自己动的手,终归还是留下分寸。”

望着宫墙外一角湛蓝明净的天幕,端仪想着,韶王伤势颇重,此时应被送回王府上。端仪见过韶王遍身是血的惨象,这种样子若是被他人看见,岂不是…眼下情势历历分明,皇上步步紧逼,韶王自甘隐忍,这让一干朝臣如何看,天下百姓又如何看。

端仪是心思深远之人,想到这里,脑中骤然有闪电耀过的明亮之感,身上却感到负了铅块一样的沉重。

“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童蒙之吉,顺以巽也。”她倏然抬首,重重地叹道:“灵犀此举蠢极,恐怕朝中老臣的心都要偏到他那里去了。”

颜倾天下 天意从来高难问2

十月将尽,风高日淡,一天秋色共澄清。偶尔晨起,看到黯墨色的草叶上轻覆着薄薄的白霜斑斑驳驳地,仿佛是落魄的女子,脸上那层抹不均匀的脂粉透出彷徨与凄然。

自从进宫谢恩的那日,韶王被遣送回府邸后,宫中派去王府的太医有增无减,外头的消息也日日地传报回宫。

第一日,太医回禀,道韶王殿下因失血过多,尤其是双腿或许会落下残疾。

第三日,太医回禀,道韶王殿下身上的伤口不慎感染,出现轻微的糜烂溃疡,伴有高热,伤势已逐渐恶化。

第六日,太医回禀,道韶王殿下因伤势恶化,而引起持续不退的高热,如此日久,恐有性命之虞。

一直捱到十余日,还是未有让人稍稍宽慰的消息传来。原先太医院的首脑周鉴大人,因举荐晦奴一事触怒龙颜,奕槿早已下令罢免其职位,另指了一名胡姓的副首接替,一日胡太医进宫禀报时说:“臣等腮腮度之,人之躯体损伤后,受六淫之邪及疫疠之气所致而发热。但王爷曾于北奴一役中身受箭伤,当年箭势深及肺腑,多时调养后还是留下病根,故此次受创后,致使往年旧症发作…”

奕槿眉凝阴郁之色,未等胡太医说完,就一掌大力地拍在御案上,“七王体质一向康佳,怎会无端端地就这般凶险,尔等若欺上瞒下,朕定不轻饶!”

胡太医一壁磕头如捣蒜,哪里还有胆量敢再出声。奕槿见了,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下去,胡太医方才如闻大赦,暗暗松了口气,就行礼告退了。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现在的太医个个都是惊弓之鸟,上头每问一句,他们在心里都要将言辞谨慎地斟酌好几遍,生怕将韶王的伤势说重了,让自己担上暗助韶王挟君的罪名,但更怕说轻了,万一韶王真有三长两短,他们一味轻言掩饰,到时候定是难逃罪罚。

我感觉肺腑中像是藏着利爪在狠狠地刨着、剐着,他当年近乎致命的箭伤为何而来,这世上没有人再比我更清楚。但是此时,我必须合宜得体地浅笑着,奕槿会时不时地看向我,鹰隼般的目光在我脸上分寸不漏地刮过,而我不能让一丝一毫哀戚和怨限的神色,流露在他眼皮底下。

我的视线移到灵犀身上,她秀眉微蹙,此事干系重大,只怕她眼下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太后得知后,心急如焚之余,更是震怒非常。韶王伤重的日子,太后顾不上礼制,凤驾亲临王府,连日连夜的目不交睫,亲自守着韶王。任凭随从如何苦心劝慰,太后都不肯休憩片暇。最凶险的一夜,太后跪在佛堂中为韶王祈求,头顶的横梁上就悬着三尺白绫。据说当时,佛堂外头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的人,嘴皮磨破,好话说尽。

但是太后铁了心肠,什么都不听,只管放出话来道:“替哀家转告皇上,哀家一生侍奉先帝,承蒙上天厚爱,能为皇室诞育一双子女,但是端雩至今生死不明,殷寻数月而音讯渺茫,哀家常暗自悲戚,虽留得一分之念,但唯恐已无世间再见之日。若是韶王再有不测。哀家自认愧对先帝,无颜忝居太后之位,况哀家一介年迈体衰之人,万万经不起第二次白头送黑发的痛苦,倒不如一死向先帝谢罪!”

太后已将话说绝,跪在佛堂外的皇室宗亲,官员,及成百过千的侍女侍从,无不吓得心胆俱裂。太后的身份尊贵无匹,若是当真要在佛堂自戕,这如何了得!

眼下太后以死相逼,更厉害的是,连先帝都搬出来了。即使奕槿是为九五至尊的帝王,但面对这般情势,也不得不做出妥协,暂时放过韶王一马。毕竟韶王隐忍至此,奕槿要是再紧追不舍,施以凌酷重责,势必会寒了一干高氏皇族和朝中臣子的心。

我常听得宫中有些人在窃窃地议论,奕槿的生母是早逝的恭淑贤德皇后,追封温懿太后。当今太后与温懿太后皆出身王氏,乃是一母同胞的姊妹。温懿太后过世后,年幼的太子便由太后抚育。故此说来,太后是皇上的姨母,更是养母。纵然太后与皇上亲厚,但到底比不得韶王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假使二人争执,太后必然要站在韶王一边。

这些传言抑制不住地滋生起来,同时也意味着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因九公主的出走而产生龃龉后,再经历韶王一事,已走到了彻底的破裂。

蒙昧的天光暗了下来,隔着纵横交错的枝桠,落下一道深一道浅的影子,诡异孤峭,铺展在雕阑玉障上如一墙张牙舞爪的鬼影。

那日,我受召前往太极宫中,在抄手游廊上,正好遇上灵犀。我拔着一根金簪,拢了拢微微松散的鬓发,清颜素靥,蕴然妆成。

灵犀落落风华地站着,衔着一丝清冷的笑,淡淡说道:“韶王此回旧伤复发,恐怕是三分实七分虚。但在太后那里受了胁迫,所以皇上很生气。”

我冷眼看着她,反诘道:“本宫倒是忘了,夫人精通医术。但夫人并未亲自看过,怎么就能这么断定地说什么‘三分实七分虚’。”

灵犀似乎不想与我争辩,擦肩而过时,她似笑非笑着,轻轻地说道:“宸妃真会做人,所有的恶名都让我担了。”我抬眸看向她,她却已是扬长而去。

奕槿这些日来一直心情不快,对于朝臣接连为韶王求情的进谏,已是心烦。但太后在韶王性命垂危的那晚,表现出的绝决态度,更是令他恼火无比。

太极宫内殿,九道盘龙的御案上,各色封皮的奏折堆得如同小山隆起。紫铜雕刻飞龙翔风的烛台上数百枝蜡烛燃着,一行行绯红丽纱的灯罩中火苗跳跃,殿中光线极亮,照在人心上若流波般暖暖地一泓。

奕槿此时坐在金龙宝座土,他神色倦怠松弛,游离的眼光中夹着一抹难言的恼恨,身上散发出他常用来提神醒脑的薄荷清苦微凉的气息。

他双眸微暝地靠着,而我在他身边,拿起御案上一本本的奏折读给他昕。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奕槿有很多奏折都是不亲自看,而是要我一本本地读出来。这些奏折大概都是关于韶王奕析的,上疏的朝臣多是在劝谏皇上,既然安福郡主已故,韶王为擅自接济朝廷钦犯一事,已受到惩责,但谋逆尚无实据,顾及先帝,念其手足,不妨饶恕韶王云云。还有少数固执旧见,不仅论史实,还搬出先帝因纵容定南王,而致使定南王常年占据滇南,拥兵自重,从然生出不臣之心的现成例子,劝皇上切不可重蹈覆辙,养虎为患。

我一字一字读得极仔细,但声音平静得无丝毫感情,仿佛自己就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臣子的奏折中是求情,还是弹劾,与我统统都没有干系,而我仅是一个在读着奏折的人。

奕槿睁开眼睛,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我的脸,好像要从这一张波澜不惊的面皮下,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无数隐秘而微妙的情绪。

然而,我对这样犀利的目光,却是视若无睹。维持着脸上一脉宁静平和的神色,我不能有一丝欣喜,不能有一丝悲哀,不能有一丝怨怼。我片刻都不曾休息,一连读了数十本奏折,读到乏倦时,就连一丝的麻木和迟滞都不能有。

我知道奕槿正在看着我,任何浮现在我脸上的神色,哪怕一个摇曳的眼神,一处细微的蹙眉他都不会放过。

我将一本奏折放下,感到一阵疲累,眼前开始微微地发花,是心神长时紧绷而不堪重负的预兆但我咬咬牙,伸手去拿另一本宝蓝锦面的,翻开读道;“臣兵部尚书南霁云上言…”

刚刚读了一句,就被奕槿止住。他将我拉到身边,而我蹲下身,温驯地伏在他的膝上。他抚着我迤逦披散的长发,良久喃喃问道:“颜颜,你累吗?”

我的脸贴着他衣襟下摆,金黄和赤色的双股丝线挑绣成栩栩如生的龙纹,狰狞地像是要活过来,密密的金线蹭着脸颊,是极其粗糙的触感。我微翘的唇角扬起些许撒娇的意味,拖长声音道:“累,读了那么久都不歇歇,颜颜觉得舌头都干了。”

抬首触上他的眼,我眸底含着一点懵懂的神情,轻笑道:“但是槿操劳国事,日理万机。颜颜若是能为槿分忧,自然感到欣慰,这点累又算得了什么。”

奕槿久久地凝视着我,黑澈的瞳仁中映出一双倾世绝美的人影,仿佛还是当年十五、六岁时模样,纯粹清澈得未经历过尘世是非。

他似乎有一瞬的恍惚,最终疲惫地朝后靠在龙椅上,面有忿然地说道:“那帮臣子真是聒噪,但令朕想不到的是太后,太后在韶王府上言行委实过激,根本没将朕的颜面放在眼里,居然口口声声地搬出先帝来压制朕。朕知自阿九失踪后,太后虽未明言,但其对朕一直心存轻怨。至于韶王,分明是韶王自行不义,太后却认定是朕在挟私报复。朕与韶王,阿九为手足之亲,又俱是王氏的外孙。朕尚且厚待其余兄弟姊妹,难道会唯独为难了他们?”

我知道对于被太后胁迫之事,奕槿至今意气难平。对于端雩,奕槿确实是无心之失,但对韶王我心中无声无息地笑出来,他究竟是“大义灭亲”,还是“挟私报复”,就是他自己的心思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温言劝道:“皇上和太后毕竟是母子,纵有嫌隙,但到底不好伤了情份。”

我这话说得不轻不重,用“母子”二字含糊地带了过去。但阖宫谁不知,当今太后并非奕槿生母,宫中多年看似母慈子孝,说穿了都是表面文章,谁是真正的母,谁是真正的子。于奕槿而言,早年过世的温懿太后方是真正的母,而于太后而言,亲生骨肉的韶王方是真正的子。

“颜颜,你也在朕的面前说这么敷衍的话。”奕槿幽深的眸子看着我,略略自嘲道。

我正要辩驳,但奕槿随即话锋一转,容不得我插进话来,他已径直问道:“颜颜,朝臣的奏折你差不多都看过了,你说朕应该怎么做?”

我伏在他的膝盖上,听到这句话,整个身子被激得骤然一僵。我踌躇须臾,默然道:“槿自然有自己的主意,颜颜不会于此说半个字。”

“真的么?”奕槿问道,我当然明白奕槿绝不会满意我这样的回答,但这刻除此之外,我真的已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奕槿的目光在我周身逡巡,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之下,无形中却如同数万根银亮的钢针刺在身上。

我感到针针地发寒,就像浑身的毛孔部被细小的冰凌寒住了。奕槿爱了我那么多年,他爱得铭心刻骨,而我却迟迟不能回报给他同等的感情,不可原谅的是,我将感情给了别人,更不可原谅的是,这个别人居然还是他的亲弟弟。所以,他势必要从我身上百倍千倍地讨回出。他是在折磨我,太医日日来汇报韶王病情的时候,他要我在旁边听着朝臣的奏折凡是涉及韶王,他要我一本本地读给他听。我宁愿他像那日一样,怒极限极之后,狠狠地掴我一个巴掌。也好过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对心的折磨。

我素手托腮朝他嫣然一笑,从水意漾漾的眼波,到轻轻勾起的唇角,那笑意完美得没有一处破绽,葱玉般的纤纤指尖在他的龙袍百无聊赖地画着圈,柔柔地说道:“刚刚还问颜颜累不累,那槿忙了一日,可是累了?”

奕槿捉住我一只不安份的手,长臂一舒,已猛然将我抱起,他俯首深吻了我的眉心,“都忙完了。”他的声音低低地透着一股灼热的燥意,附在我的耳畔道:“你就是朕现在要忙的事。”

我娇嗔着横了他一眼,鬟角低垂,乌黑的发压着白暂的脸颊漫上珊瑚般的晕红,分外娇娆动人。我的双臂轻柔地拥住了他的脖了,朝奕槿的耳后温香地吐了口气,软软地说了几句,任由他抱着我朝寝股走去。

芙蓉暖帐无声勾落,烛影轻摇,薄香馥郁,自是一番春情燕婉,轻怜密爱。

直到耳侧拂过平匀的喘息声,身边的男人似乎睡着了。我感到心神疲惫,身体中像是藏着把琴,丝丝琴弦都绷得极紧,被一只手不叫地拨弄着,脑海中充斥着混乱而庞沛的杂音。我一直浑浑噩噩地闭着眼,却是一会都难以入睡。

我面向一侧躺着,睡梦中他的手臂依然圈住我的身体,和着些微汗意,彼此的肌肤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黏黏地,有些生腻。我尝试着动了下,他箍得极紧,我分毫都动弹不得。

这般静寂的夜,窗外的墨色荡不开,仿佛被凝胶住了。很多事浅浅地浮上心间,宛如一滴一滴落地的水珠,苍白地映着往日的影像,最终支离破碎地坠毁在地上。

我不敢去想,想得越多只会让自己越软弱。拥在胸前的半幅丝衾滑不溜手,几乎让我抓不住,除了身侧卧着的温热躯体,我什么都抓不住。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我迷糊地躺着,后颈印上一个微凉的吻,辗转着。我忽地一惊,身后传来奕槿的声音,“颜颜,你睡不着么?”

我思忖着要不要出声,奕槿将我的身子强行扳了过去,面朝着他,淡淡地重复一遍,“你一直睡不着罢,在想什么?”

我惺忪地微睁着眼,慵懒地躺在他的腋窝下,娇软道:“颜颜并没有想什么。”

奕槿顺势将我揽进怀中,薄唇抵着我的前额,轻呓道.“颜颜你说的不是真的。朕现在也分不清,你的那些话是真的,那些话是假的。”

我枕着他的臂弯,闻言微微一怔,正要说话,他湿热而强势的吻封住我的唇,从榻上半支起身,眼神缱绻地看着我,动情地呢喃着:“不要说,现在多好,我们又能像当年那样,只有我们,不存在任何旁人。其实不管如何,朕都希望我们能一直都这样。”

我仅是柔顺笑着,在他耳边轻言,“我们会一直都这样。”

他将脸都埋在我温软细香的脖颈间,满足而轻微地叹息着,他的手抚着我圆润的肩膀,顺着手臂一直滑到腕上,金镶玉的臂坏,赤金幽翠的颜色衬得肤色莹洁怜人,一截欺霜胜雪的皓腕,然而手腕内侧,却盘踞着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多年了还是触目惊心地存在着,就如同绝世上好的白瓷上唯一的瑕疵。

我腕上的伤疤,奕槿不是没见过。但这次,他深深地凝视着,如是出神了般,他的唇不由自主地,温柔地覆上那道痕迹。

“颜颜,如果可以,朕一定不会让这道疤出现。”他沉沉道,话语间迸发如的绵绵情意如一池破冰的春水。

我低婉道:“我相信的。”

“颜颜,如果没有和亲,如果朕没有放你远嫁,如果…”他的喉咙如被扼住,到这里就说不下去。

我倚着他,“我都知道的。”

“颜颜…”奕槿疯狂吻着那道疤,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尚来不及反应,他已将我猛地按住,开始愈加疯狂地吻着我。我骤然心生抵触,却还是默然承受着。

“你会忘了朕么?假使有一天你能离开朕了,你一定会根快地就忘掉朕罢。”他英挺的面容微微扭曲着,声音苦涩,甚至夹着一丝低呜,身为帝王的他此时竟是有几分孩童般的惊惶和失措,像是唯恐失去,他的手臂将我越缠越紧。

“咳咳…”这样巨大的力道对我几乎是毁灭性的,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窒息,在他松手后,方才呼吸一顺,道:“不会的,不会的。”

奕槿喟然叹道:“颜颜你一定会的,虽然你现在在朕身边…但是你的心中没有朕…朕明明知道,却舍不得将你推开。”

奕槿松开加在我身上的禁锢,但是他的手指依然摩挲着我腕上的伤疤,苦笑道:“当年割得那么深,这十余年来都不曾淡褪,怕是一辈子都消不掉了。但就因为这道疤,你不会忘记耶历赫,纵是你不爱他…”

他伏在我身边.手掌插进我的颈后,将我的头托起。他眸色遽然冷戾,阴寒如星,恨恨地叱道“你当然不会忘记奕析,他留给你的痕迹在心里,不是么?”

我霎时震住,这些日子来,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些事,假戏真做也好,真戏假做也好,但是当被挑破的之时,就算是**相亲的两人,也在遽然间陷进彼此难以面对的尴尬。他毕竟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当成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罢。

“颜颜…”他的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呜,眼中的戾气退去后,刚刚的惊惶失措又出现了,像是迷茫的孩童。时而低嚎着,如是受伤的野兽,四处寻求着发泄,他握紧一拳重重砸在黑檀术的床沿上,冲我吼道;“你晓得朕有多不甘心!明明是朕最先遇到你,凭什么在你生命中,最最无足轻重的男人是朕!”

我胆颤心惊地看着几近疯癫的他,往日的温雅和煦的风仪已是荡然无存,他现在的样子甚至不像一名帝王,而是被强烈的嫉妒和怨恨蒙蔽了心智的男人。

“高奕槿…”我看着他,几绺半湿的发丝黏着我侧脸。情急之下,我已顾不上礼仪,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却是无动于衷,用劲将我死死按住在榻上,不管我如何挣扎,就是摆脱不了他铁钳般的双手。

“颜颜,朕要你永远不能忘记朕!”他整个身躯都压在我的身上,唇急迫地吻着,灼烫而急促的气息喷上**而素白的肩膀,仿佛是某种兽类用湿凉的鼻尖触着他的猎物,朝着肩膀靠近锁骨的位置,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感到肩膀处传来尖锐的痛疼,脆弱的皮肉已被牙齿撕裂,血激涌出来。我痛得脸色发白,握拳使劲敲着他宽阔的背,但他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般岿然不动。

左半边肩膀痛得都要失去知觉了,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我,双眼迷离,唇间染着嫣红的血。我此时安静着,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不用看,我就知道左边肩膀定是被咬出两行鲜明的血印。

我朝奕槿虚浮地一笑,澹澹道:“怎么?留下你想要的印迹了么?”他当时留情,伤口不是很深,流出的血慢慢地凝结了。

他一愣,伸出手指来触碰我苍白的脸颊,眼底的神色复杂地变幻着,所有的话化成一声绵长的叹息,说道:“颜颜,朕要你做朕的皇后。”

颜倾天下 天意从来高难问 3

一路兜兜转转,我最终还是当了奕槿的皇后。令人不由感慨,真是世事难料,当我身着正红色百凤礼服,极美而极贵重的衣裳,璨璨夺目的金线绣成长长的凤凰图案,自胸前越肩一直至群裾后摆,迤逦地散开银紫交织赤金的十二尾羽翎。以国母之尊,与奕槿携手同往太庙,在仪式繁复而冗长的封后典礼上,我隔着眼前的累累珠珞看去,他神色肃然,含着些微的满足和苦涩。

我黯然垂首,凤冠上的流苏如流水澹荡漾然,遮住我此时的表情,我懂得他的心思。满足,是因为能立我为后,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一直都是他的夙愿。而苦涩,是因为这眼前的全部,若是说穿了,不过就是来自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我接受皇后之位,而他对韶王网开一面,仅此而已。

在太庙举行封后大典,许是在短期内仓促筹措,致使中途出了不少变故,事情虽不大不小,但硬生生地将两个时辰的典礼拖到三个多时辰,最终由钦天监宣旨,亲赐皇后凤印后草草结束。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对于我的入主凤仪,皆是心存疑虑,封后典礼上多事不顺,对此更是有诸多不满和怨怼。想起上回提起立后之时,亦是质疑声哗然一片,奕槿为平息此事,亲自求取胤朝先祖启示,这原是掩人耳目的法子,却不料弄巧成拙,在那日出行之际,先时还晴好的日头遽然变天,狂风暴雨半日不止。前朝后宫俱是悚然,谓其乃不祥之兆。前后的事端联系起来,被众人捕风捉影地议论着,本来宸妃的再次获宠,已是倍受鄙薄和诟病,眼下这谣言更是愈演愈烈,还流传出颜氏宸妃是妖邪之人,妖法高深,狐媚惑上。再者口舌零碎些的,竟然将丰熙年间祈福圣台遭受狐妖侵袭的旧事,指指戳戳着也给翻了出来。

我将那枚质地阴冷的赤金凤印紧紧地捏在手中,浮凸分明的纹理在手心压出鲜红的印子,像是今生今世都无法抹除的印迹,就如同奕槿在我肩膀留下的疤痕那样。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以成为他兄长的妻子,来换取了他的平安,这些年,他为我牺牲太多,是该轮到我为他做些什么了。

想到这里,我微微垂着眼眸,时至如今,那些无关痛痒的人,说我不祥也罢,说我妖魅也罢我统统都是不在乎的。

九重宫阙,殿宇森繁。仅仅是三丈高的红墙,隔断的却是两个不可逾越的世界。

轩彰十二年,渐入十一月。晨起时,霜花支离结满地。难得有阳光普照的日子,偶尔能看到一群晚去的大雁,成群结队地朝南飞。久久地眯着眼睛看,晴空皓蓝而高远,雁阵飞过时掠出一道灰暗的痕迹,如同是不经意间而爬上脸庞的皱纹。让人不由得生出错觉,恍然觉得这一季深秋的萧索,苍老了这亘古不变的天空。

这十一月的天气,毕竟还是阴冷孤峭起来了。

现在,我与奕槿是整个胤朝帝国中最尊贵的夫妻,在旁人眼中,立后是我的荣极,但表面上光鲜华丽的荣极之后,只有我们真正清楚,我和奕槿已是越来越疏远,也只有我们真正清楚,我们之间被暌违的时光,以及纠缠其中的怨和恨,痴癫和执念,已划出一道深刻而冷厉的鸿沟。

想起前些日子,奕槿曾一遍一遍恳求我,我们像从前那样好么?当成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他也曾一遍一遍地质问我,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从前那样?而他现在,从未再说过这样的话,我想他知道的,回到从前是不可能的,要我们若无其事地做回旧日的自己,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奕槿执意要我做他的皇后,或许,就是为了让我偿还他多年的心愿。

我的住处从幽僻清静的冰璃宫,到为历代皇后所居的凤仪宫中。此次迁居,不用我操心,留在我身边的湛露心思细致,井井有条地打理好了一切事务。阖宫皆知,我体质虚弱,受不得日日接见的嫔妃的劳累,其实也是因心中厌烦。我曾向奕槿略略提了一提,他就免了嫔妃每日到凤仪宫的晨昏定省。在奕槿的默许下,中宫的重心在不经意间,就移到了甘露宫那里。皇后迟早都是被蚀空了根本的虚架子,而实际上掌握中宫之权的人是灵犀。

在封后典礼的第二日,奕槿就亲自下圣旨赦免了韶王。经历自废武功一事,韶王已受到惩戒,刚下的圣旨中收回了上道圣旨圈禁的谕令,宁州的王府也不必捣毁,但是也断然容不得韶王再如从前,独自拥兵在外。宫中平澜无事,外头传进消息来,据说韶王已捱过最凶险的日子,身上的伤势渐渐好转,但双腿到底都落下残疾,怕是终生要与轮椅为伴。左手尚完好,但经脉挑断后,原先握剑的右手变得笨拙无比,抬都难抬起来,提箸执笔都不行,后半生也离不开要他人服侍。

除外,圣旨中特赐韵淑郡主高樱若,领颐玉公主侍书之衔。长伴帝女居于皇宫,说来是无上荣宠,但凡眼明心亮的人都看得出,皇上此举是将樱若扣留宫中,作为掌中质子来挟制韶王。韶王纵然能免除圈禁之罚,但只要樱若一日在宫中,他必定会一日受制于皇上。

当初宫中说起要让韵淑郡主留在宫中,给颐玉公主当陪读,不过就是当成随口拈来的玩笑话,现在想想绝非空穴来风,定是有人在暗中鼓动,进宫陪读是虚,辖为人质是实。记得那时高嬷嬷领着太后手谕,来冰璃宫中看望禁足的我,她在我面前低低哀叹道,可怜的韵淑郡主还那么小,她是最无辜的,大人们之间的事,怎么都不应波及到她。

高嬷嬷说得不无道理,我们今日所得,或多或少都是因往日种下的罪孽。可是,樱若年仅五岁,懵懂稚嫩的年纪,她又能有什么错?就算要错也是错在我,我当年就不该亲自收养她,也许那时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托付给别人抚养,到能保得一生平安,何苦要受这些磨难。

想到前两日紫嫣来看我时,我们两人说了会话,紫嫣声音中隐然夹着诮然道:“大都说自古女子之酷妒有如洪水猛兽,想来也容易应验在男人身上。姐姐和韶王有过一个女儿,可和皇上却是一无所出。就算接受后位也是情势所逼,论人之常情,能不嫉恨么?”

我仅是淡淡道:“樱若确实非我亲生,但是皇上认定她是我跟韶王所生。我曾经愧对樱若的父母,当年是本着补偿的初衷才收养了她,却想不到最终是害了她。”

紫嫣露出极是惊愕的情态,喃喃道;“原来如此。”她看着我,朝我清冷而笑,说出一句令我怎么都想不到的话来,“皇上要将樱若辖为人质也罢,杀了泄恨也罢,既然并非亲生骨肉,姐姐何必要在意她的死活?”

紫嫣这话说得狠绝无情,音调却是始终温绵平和,从从容容地说完,犹如深闺的细言密语。我不禁看向她,眸心却撞入她脸上一脉风清风淡的神色,言及生死,无一丝的动容。我愈发觉得心寒,紫嫣在皇宫的刀光剑影中浸淫多年,心肠也磨砺得这般冷硬。

我瞥过脸去,唇间染着笑意稀疏,如是无心地低声道;“何必在意死活?于你而言,就算是亲生的又能怎样?”

紫嫣闻此眼神一紧,却是默然不语。

我在湛露的唤声中回过神来,抬首看到湛露双手下垂,端正地立在身侧,轻声问道:“娘娘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朝她摆摆手,起身道:“本宫想去慧妃那里看看,你跟着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