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所在的漪澜宫相去不远,不乘轿辇,徒步缓缓地走去,亦是不消片刻的功夫。我嫌人多繁琐,就屏退了随行的侍女,惟让湛露留在身边,就这样一路静静地过去。我自幼知紫嫣心性孤傲,自视甚高,万般人都看不入眼,故漪澜宫也是她一人独居,未有其余的宫妃小主。

漪澜宫中服侍的宫人大抵都认识我,深知我与慧妃关系非同一般,一壁维诺恭顺地候着,内监的通传也免了,我径直就进到正殿泠雪殿,再往里,穿过两重珐琅团蝠玻璃碧纱橱,隔着一座花梨木雕并蒂莲花屏风后,就是紫嫣日常的寝殿。

渐渐走近时,忽然听到里面有轻微的说话声。我不由驻足,那个正在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低沉中蕴着平稳,细听之下,似乎是黄缃。

她说话是喉音细微短促,听不清在说什么。忽然间,如是兀地被一声女子清亮的呵斥打断,听得出此时开口的人是紫嫣,她含着怒意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本宫怎会纵容出这种人来!”

被紫嫣凛冽蓬发的怒气迎面一震,黄缃的措辞愈加谨小慎微,道:“娘娘息怒,暂听奴婢一言。其实奴婢觉得娘娘当初瞒着修少爷,擅自拿走玉鱼要挟灵犀…”她的话猛地一顿,像是碰到某种忌讳,但随即轻轻一跺脚,下定决心接着说下去,“当时情况危急不假,但娘娘此举确实有欠考虑。”

我隐约听见“玉鱼”两字,忽地想起那日在太极宫中,紫嫣掌心中笼着一枚碧莹莹的物什,以及而灵犀看到那东西时骇然失色的神态,虽不是很分明,但此时心中也略略猜到了些什么。

这时,紫嫣最初的怒气微微消散些,她似是怅恨地骂道:“真是冤孽,林家尽出不成器的男人!桁止哥哥自经历端雩公主一事,而一蹶不振。本宫知道哥哥的心结在哪里,哥哥从来就这样,本宫也见惯了他不争气的样子。”

说到这里,紫嫣话中透出一丝森冷的讥诮,说道;“想不到的却是林庭修,他当真是本宫一手调教起来的好侄子,竟然背着本宫做出这种光宗耀祖的好事,本宫还一无所知地被瞒了那么多年!

“娘娘您的意思…”黄缃欲言又止。

紫嫣霍然“啪”地一掌击在桌案上,叱道:“还有什么好说,他若是执迷不悟,为个女人而跟本宫翻脸,那也就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黄缃见紫嫣动了真怒,低低地道;“请娘娘三思,绝不可逞一时意气,要想大将军因九公主而遭圣上厌恶,大概再难得到重用。眼下整个林氏全赖修少爷一力支持,要是离了修少爷,怕是无人能担此大任。”

紫嫣道:“这些本宫都知道,但是眼下本宫已不再信任林庭修。你想过么?林氏若交到一个不成器的人手中,顶多是败了家业。若是交到一个怀有异心的人手中,就会成为别人拿来对付本宫的利器,本宫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娘娘…”黄缃声音中掐着一丝惶忧,还是平稳着声调道:“娘娘于修少爷好歹都有十多年的栽培之恩,平心而论,当年要不是娘娘将他接来帝都,悉心指点和教导,纵然修少爷天资聪颖,没有林氏和娘娘的靠山,也不可能拥有今日的地位和名声。奴婢愚见,娘娘与修少爷相处多年,修少爷的为人品性如何,娘娘心里明镜似地,况且修少爷对娘娘素来敬重,唯娘娘马首是瞻,这些年来,也为娘娘做了不少事情,奴婢私下以为,修少爷不会罔顾多年恩情而叛离娘娘。”

黄缃唯唯地说完,紫嫣却是顾自一壁冷笑,口中玩味道:“恩情?好一个恩情?黄缃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是情令智昏的事,咱们见过的还少吗?”

紫嫣抛出一句短短的话,就令黄缃遽然缄口。

紫嫣长声感慨道:“是啊,本宫栽培了他十多年啊,这林氏能有现在的权势和声威,本宫也投注了不少心思,眼下被人用了一招最最下作的美人计,全部都笼络到她手心中了,这让本宫如何甘心,如何甘心这么多年的心血,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娘娘…”黄缃犹豫道。

“佩服,佩服,这才叫做真真的釜底抽薪。”紫嫣的声音极尖极细,我听着如同一枚锥子刺在耳膜上,令人整个心神都震悚起来,我算是有些听明白了,我道的在太极宫的那日,灵犀为何会处处受制于紫嫣,就好像有把柄抓在紫嫣手中一样,原来如此。

再往深处细细得揣摩,紫嫣的身份是帝妃,长居于深宫内院,林氏中的事情,她再怎么一言九鼎,到底是有鞭长莫及的时候。然则事实上掌握着林氏族中实权的人,是紫嫣一贯来信任有加的林庭修。紫嫣与灵犀向来交恶,而林庭修却偏偏与灵犀暖昧不清,难保紫嫣不猜测,怀疑是灵犀暗中布下诡计,拉拢林庭修,以及林氏的权势为她所用。

紫嫣顿了顿,寒声道:“黄缃,你想办法传话出去,将木毅火速召来帝都。”

“可是…”黄缃尚有顾虑,劝阻道:“奴婢还是那句话,望娘娘三思后行,召来木毅之事是否过于心急了。想想修少爷长年为娘娘效力,娘娘要削修少爷的权,只怕会令林氏中人寒心,况且修少爷到底与谁一心,尚未分明,不问情由就贸然下手,绝非明智之举。奴婢担心娘娘对修少爷逼得太紧,反倒将他推到灵犀那边,奴婢更担心的是娘娘受他人离间,何不彼此先留一步退路?”

紫嫣如是不耐烦,“碰”的一声,杯盏被拂落在地上,她道:“够了,黄缃你不用再说了,庭修做何想本宫不想管,本宫是不会将前途压在一个人的良心之上。”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低,透着一股阴冷之意,赫然道:“本宫绝不坐以待毙!”

紫嫣的最后一句话就像石子狠狠地砸在冰面上,石子尖锐的棱角刨起无数细碎的冰屑,如轻尘般张牙舞爪地飞在空中。

我站在两重碧纱后,脚步如生根般再也走不进去,最终还是悄悄地退了出来。我看得出来,紫嫣这段日子心神不定,像是遇到极棘手的事,不过她对我却是只字不提,看她这般气急败坏的样子,想来情势还要再严重些。我今日无意听到,一时也拿不出主意应对。

我离开漪澜宫时,留下话,让宫人传报给紫嫣就说我来过了。出了漪澜宫,扶着湛露的手慢慢地走回去,湛露瞅着我的眼色,愔愔说道:“娘娘似乎忧思甚重。”

正值深秋,花木稀落,枯瘦的草尖上时而覆着胭红姚黄的落叶,抬首看到约有占地一亩之广的柏树林,在清疏的日光间葱葱阴阴的墨绿色浓得发亮,如碧色沉沉的墨玉似地,天高云淡,周遭盈着平静安谧的气息,但谁又知道看似宁静的表象之下秘密酝酿着什么。

我神容淡淡,喃喃自言道:“多事之秋,大概也不会到此为止。”

湛露惊讶道:“娘娘你在说什么?”

我清浅而笑,眼角的余光一瞥,瞧见秃叶的枝桠缝隙间,有人影远远地走过。我略微留意了些,示意湛露噤声,走近两步看。那名领头的女子衣着富丽修洁,那仪容气度应是贵族仕女,虽然隔得远,而她又正好朝着西面的宫室去,在我所站的位置仅看到小半个侧脸,但我瞧着有几分像是五公主端仪。

我轻轻道:“湛露你来看看,那人可是端仪。”

湛露眯着眼看了一会,“恕老奴年纪大了眼花,不过大概就是罢。”

端仪是丰熙帝所出的公主,亦是奕槿的皇妹,她出现在宫中倒是不奇怪。只是端仪公主行事向来乖僻高调,奇怪的是她今日有些行色匆匆,过去的路线又好像正是甘露宫的方向。更奇怪的是她手中还携着一名小男孩,那男孩约莫六七岁的年纪,看不到面貌,但通身的服饰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畏畏缩缩地跟在端仪身边。

我偏过头,说道:“湛露,本宫记得五公主似乎未曾诞下子女,她身边的孩子是谁?”众人皆知,端仪自丰熙年间下嫁庞氏,算来已有十多年,但她从未有过一儿半女,而今日她带着一名年幼男孩出现在深宫,怎不让人心生疑窦,虽说皇室中传言端仪喜好男色,甚至公然携带面首出入宫禁,但是眼下这孩子的年纪过于幼小,总不至于是端仪蓄养的娈童罢。

湛露摇头,道:“老奴也不知,不过想来既然与娘娘无关,娘娘也不必耗心思深究了。”

颜倾天下 天意从来高难问 4

我名义上虽是皇后,但更多的仅是领着一个皇后的虚衔,中宫之权旁落甘露宫,由灵犀夫人一手把持着,其下有毓妃、敏妃、瑶妃等人协助,毓妃诞有皇四子,而敏妃诞有公主颐玉,即使瑶妃论资历高过她们一大截,但两人皆有子嗣傍身,且正值青盛之年,瑶妃的协理六宫之位多半是被架空的。

我惫懒管这些事情,眼下灵犀虽居夫人之位,却掌握着皇后的实权。如果可以,我情愿将这皇后的名分也一齐让给她,让她实至,名归。

掀起的风波似乎都平静下去,原先惊动了整个前朝,闹得沸反盈天的韶王谋逆一事,如同石沉大海般,随着封后典礼的完成,在刻意的操纵运作之下,不再被任何人提起。

我登临凤位,韶王得到赦免。纵然我一生都幽禁在皇宫,我亦是无怨无悔,可怜的是樱若,稚子无辜,却偏偏是她受到连累,从此沦为人质被扣押在宫中,也不知何时能重见天日。

尽管我知道樱若就在宫中,但我从来不敢在奕槿面前提起她,更不敢妄自恳求奕槿放过樱若,唯恐一个言辞不慎,反倒激怒了奕槿,令樱若陷于险地。

正在我为樱若而日夜悬心时,自轩彰十二年以来就波折不断的后宫,又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回处在风口浪尖的不是我,却是紫嫣。

这一切祸端来自于早些年就猝死的颖妃,我从前在宫人口中听过关于颖妃的只言片语,只知道言氏颖妃出身官宦世家,其父曾在南地供职,是一介外官,后调来帝都官拜盐务御史,颖妃论容貌不是一比一的出挑,难得的是天资聪颖,饱读诗书,文思敏捷,还自幼精通南蛮语言,故得圣上赐予“颖”字为封号,但宫中对于颖妃的死讳莫如深。大概只晓得其父触犯法纪,获罪身死,而是否因此令皇上迁怒到她,却是不得而知。

当年颖妃之死,受其父连累而遭厌弃的说辞,不过就是含糊地搪塞外界。颖妃曾于轩彰七年诞下一名皇子,而她真正的死因,是她的这名皇子,后来被查出竟然不是高家血脉,嫔妃淫乱后宫,混淆皇室血统,其罪不在小,故致使天威震怒,不仅颖妃难辞其咎,假皇子被处死,其家族亦是连坐问罪。

现在时隔四年,原本被掩埋在宫廷旮旯里的旧事,被骤然揭发出震惊六宫的内幕。颖妃当年生下的确实是皇家血脉,不过有人买通接生的太医,暗中将皇子调包,一招蛇种充龙裔,以此诬蔑颖妃。据说当年调包皇嗣,构陷颖妃之人就是慧妃。

眼下,流落在宫外六年之久的皇子被寻回,经太医验证是龙裔无疑。奕槿赐其名为高舒皤,按宫廷规矩将名字记入皇家金册,他与舒皓同岁,但论出生的日月稍长,宫中称其三殿下,舒皓因此往后退了一级,被称为四殿下。

威势所逼之下,毓妃林衡初出面检举慧妃,亲口招认曾参与当年调包皇嗣之事。此事一出,阖宫惊愕,看似平静的后宫再起波澜,擅自调包皇嗣,害得皇家血脉多年流落在外,这是何等的罪恶滔天。

颖妃生前的住处是玉熙宫,现在宫中又说起玉熙宫闹鬼的事情,还有几个月前颐柔公主在那里撞邪,后来病得不省人事。以前宫闱中最忌讳说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上头弹压着,没人敢拨弄口舌。眼下出了这事,宫中的嫉妃和侍人都纷纷议论着,想来是颖妃冤屈而亡,心有不甘,因此生前居住的玉熙宫,才会成为这般戾气深重之处。

与此同时,四年前令言氏获罪的盐务一案早已结案,但现在却是被提出重审,奕槿的意思是彻查到底,一时间风声鹤唳,无论是慧妃还是林家都是岌岌可危。

“怎么会忽然这样?”我当时叹道,“当初颐柔公主撞邪重病的时候,就觉得这事出得离奇,料不到竟是别人精心布下的圈套,一环扣着一环,而那人在暗中操控着日后情势的走向,当真令人防不慎防。”

湛露看我眉宇间笼着忧色,絮絮道:“娘娘,这该怎么办?且不论颖妃及言氏上下的人命,但凡涉及皇室血统,都是了不得的大罪!慧妃娘娘要是坐实了这个罪名,就算通天罗汉都保不了她了。”

“我知道。”我闻言仅是讷讷道。

“听说颖妃所出的皇子已接到宫中,也参见过了皇上,虽说那男孩仅有六岁,尚是无知幼童,但他似乎也晓得其母含冤而死,日日缠在皇上身边啼哭不止,要他父皇为他生母平反冤屈,严惩歹人。”湛露此时抚着胸脯说道。

湛露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只是愈想愈发觉得心惊,灵犀果然不容小觑,这一路走下来,她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先是扳倒我,再是韶王,最后轮到了紫嫣,我们三人竟是无一例外地被她手段凌厉地设计了。

接下来几天中,禁足漪澜宫,裁减俸禄用度和服侍的宫人,其子高舒皓暂且由别的妃子抚养,这些都在意料之中的事。可是我深忧的还远远不止这些,宫中呼声渐高,要求皇上赐慧妃死罪,肃清祸孽,以正宫纪,奕槿到现在虽还未下旨,但照这样的事态发展下去,紫嫣必然难逃一死,而她身后的林家亦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随着盐务一案的重审,只怕也要迎来灭顶之灾。

当初我落难时,紫嫣曾不惜一切地救我,其中她是单纯地为着姐妹之谊,还是为着一旦我在凤祗的身份暴露,会连带着拖累到她,我都不想深究了。只知道眼下她身处困厄,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袖手旁观。

当我急匆匆地赶到太极宫,遇上灵犀正随皇伴驾,奕槿显然心绪不佳,毕竟这段日子来,宫中接二连三地出事,已经令他头痛不已。

灵犀在奕槿身边,她声音悠缓地劝着,“当年换子之事,毓妃的确知情,但她毕竟非主谋,而是受慧妃胁迫而助其为恶,纵然有错,可请皇上看在她主动认罪,还为寻回皇子出力不少的份上,从轻发落罢。”

“毓妃为虎作伥确实可恶。”奕槿阴着脸扫过龙案上堆积的奏折,长声道,“朕以前觉得慧妃性子有些乖张,没想到她竟能做出这种狠辣的事情,如此蛇蝎毒妇,朕就依从…”

“慢着!”我高喝一声,疾步走上前,直截了当地道:“紫嫣不能死。”

奕槿看着我,他的眼神由最初的惊诧过渡成沉郁,声调淡漠地道:“颜颜,你不要管这事。”

我挑动眉尖,反诘道:“为什么不要管,紫嫣是臣妾唯一的表妹,她的生死难道与臣妾无关?”

奕槿一时未言,灵犀眸色漫然地瞥过我,说道:“颖妃蒙受冤屈而死,而三殿下小小稚龄,皇室贵胄流落民间多年,皇上对此事若不能做出圣裁,怕是难以给言家一个交代,涉及皇嗣,怕是更是难以给皇家列祖一个交代。”

灵犀这话说得不偏不倚,大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明里未直接指向紫嫣,但着实暗藏着厉害,将皇家列祖都搬了出来,给奕槿在无形带来巨大的压力。

奕槿闻言眉心紧锁,朝我道:“颜颜你好好在凤仪宫中静养,朕说过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

我不肯退下,声息急促地说道:“臣妾今日进言并非要为紫嫣脱罪,紫嫣就算罪大恶极,她也好歹为皇家诞下一双儿女,论子嗣上立下的功劳宫中无人能比得过她。”

说到这里,我稍一停顿,踌躇半刻后,径直迎上奕槿异样的眼光,眼眸中含着坦然道:“当年皇上初登大宝,朝中之权一度被外戚薛家把持,朝臣多数亦是听命于丞相薛冕,皇上为九五之尊,弱冠之年登基,正是满怀雄心的时候,清楚朝廷积弊所在,然则一直无法大刀阔斧地施展抱负,处处受到薛家的掣肘。当年为改变这种举步维艰的困境,扭转外戚擅权的局面,将分散的兵权收拢在皇室手中。林家在里面出了多少力,皇上心里是最清楚不过,于紫嫣而言,是功过相抵,还是功大于过,过大于功,望请皇上再三衡量。”

灵犀始终是一派清远宁和的神色,言尘世之事,身上却依然不减如同世外之人的一分轻灵超逸的气质。然而,当我提起薛氏和外戚擅权的时候,她纤柔的双眉却是不经意地皱了一下,她猛然出声反驳我时,口气中竟带着一丝咄咄,“皇后娘娘此言差矣,今日所言乃是慧妃一人之事,就算林家曾经立下大功,那也是林家的功劳,又能关她何事?难不成慧妃当年身居妃位,却是插手朝政。娘娘是顾念旧日之意,才来皇上面前为慧妃求情说项,但也请娘娘警惕言辞,不要让慧妃旧罪未消,反倒添土一重干预朝政的新罪。”

灵犀说话时字字清亮明晰,措辞也极不客气,分明未将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我眸光清冷地睨了她一眼,顾自淡笑道:“夫人于万事万般一向淡然处之,本官仅是略略地提了一提‘薛氏’,值得让夫人这般忍耐不住。”

灵犀触及奕槿隐隐不悦的目光,她心知刚刚对我实有冒犯。

她眼底晕开幽兰般稀薄氤氲的光芒,唇角勾起一抹笑道:“娘娘先时说慧妃于子嗣有功,但冤死的颖妃何尝不是有功,三殿下虽年幼,但自小因多遭磨难而早慧,渐渐通达人事,他已晓得生母是被人陷害而死,他的父皇若不能秉持公道,岂不伤了小小稚子的心,也毁损了皇上的英名。皇上明鉴,妾身只想着就事论事,料不到一时控制不住,言辞上多少冲撞了娘娘,再次还望娘娘恕罪,莫要跟妾身计较。”

奕槿听我说了那番话后,一直陷在沉思中,他似乎也在为难。我与灵犀之间险些起口角之争,现在听得灵犀肯委婉让步,神色竟是微微一松。这时,他示意灵犀暂时退下,将我留下。

奕槿眉间有疲惫之色,这些日子来接连冒出的事端令他无暇应付,原先清朗的面目此时看去憔悴沧桑了许多,他习惯地将我拉至身侧,我将他伸出的手握在掌心,抬首殷切地看着他,低声道:“无论紫嫣以前做了什么,你都饶恕她这一次罢。”

我整个人都笼在他的视线中,他迟迟未表态,我忍不住要再次开口,“皇…”

奕槿却在此时止住我,他倦然地靠在金龙椅背上,略略仰头,说道:“颜颜,朕想过了,朕可以不赐死慧妃。”

我听他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心头兀地一舒,像是绷紧的心弦喘过一口气来,奕槿一手支额,神色被掩在手掌的阴影下,他缓缓地说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林氏中的林庭修已向刑部坦承了所有罪状,他承认当年私吞大笔盐税,以此嫁祸言家,也承认了当年就是他向慧妃出的主意,买通太医,将皇子调包,以此来除去颖妃。”

“什么,林庭修…”我闻言震动,霎时字不成句。

奕槿看着我此时惊愕,面无表情地接着说:“既然有人能出面认罪伏法,慧妃即可从轻处置。”

这样的变数来得太快,我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只听见奕槿将一本暗红封皮的奏折往我眼前一推,又补上一句道:“这是刑部里上来的奏折,你大可以打开看看,这奏折朕也是刚刚拿到,就连灵犀也还是不知道。”

我心中极乱,乱糟糟地理不出头绪,心神不宁地将奏折中的内容匆匆扫视一眼,压着一丝颤音问道:“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慧妃?”

奕槿转着大拇指上一枚深碧的夔纹扳指,慢悠悠地吐出话来:“林氏罪妇纵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朕就下旨废黜她的妃位,贬逐永巷,降为最末等的更衣,余生就安安份份地做未亡人罢,而皓儿断断不可再由她抚养,定要交到其他宫中养育成人。”

“不!不行!”我竭声发对道,紫嫣的性子心高气傲,宁折不辱,若是要她如此落魄,从此在永巷中苟延残喘,于她而言还不如死了痛快。

“颜颜。”奕槿紧紧地捏着我的腕骨,令我住嘴,声音发寒道:“你不必再求情了,她原是罪不容诛,朕现在能留她一条性命,已是格外开恩。”

颜倾天下 天意从来高难问 5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庭修主动承认了全部的罪状,对于当年所做的一切皆是供认不讳,由此一来,林庭修是自掘坟墓,必死无疑,但落在紫嫣头上的罪名却轻了许多,倒是堪堪保住了她的性命。

奕槿的圣旨已下,紫嫣被褫夺“慧”字封号,撤离在漪澜宫服侍的宫人,贬逐到鬼气阴森的永巷居住,因我与紫嫣关系非同寻常,故四殿下皓儿交到凤仪宫中由我抚育。

紫嫣去永巷后,我整日都忧心忡忡。我虽说不清楚,但看灵犀的样了似乎与紫嫣早有结仇,眼下紫嫣没有妃位作为依傍,而且一干亲信俱是被遣散,正是最无还手之力的时候,我不敢想象,以灵犀的手段,她会怎么对付几乎失去反抗能力的紫嫣。紫嫣现在是一介废妃,还是戴罪之身,又住在永巷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就算某日死在灵犀手中,随便安上发病猝死的托辞遮掩过去,也绝不会有人去追究。

我扶着湛露的手,在宫道上来来回回地走,心中纠葛着团团乱麻,一丝一缕地缠在心壁上。我此时也想不出个主意,这短短两日来,我去了奕槿那里不下七八次,每次奕槿都是不冷不热地将我的话回绝了,只说让紫嫣这辈子都在永巷安份地待着思过,无论我如何地求他,他都不肯转变心意。

我也去了好几次永巷,但每次还未踏进,就被那里的侍卫挡了回去,侍卫将永巷防守得密不透风。我就连紫嫣的一面都见不到,我心知定是有人暗中示意,不要放我进去与紫嫣见面,但却也是无可奈何。

这时间渐渐过去,我越来越心急如焚,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地活着,我都不敢去想,紫嫣眼下陷在怎样的境地,她是否正受着磨难,受着无边无际的苦。

湛露默然地扶着我的手臂,而我仅是木然地一遍遍地沿着宫道徘徊,我劝不动奕槿,我也见不到紫嫣,明明知道拖得越久,情势就会越险恶,可是我偏偏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是无能无力。

紫嫣,紫嫣,我目色惘然地看着横旦绵长的两道红墙,天陲乌墨色的云团压下来,不禁黯然道,紫嫣,我竟是救不了你。

尽管我们曾有过离隙,但面临生死关头,我们还是会放下旧日恩怨,义无反顾地去救彼此。

“娘娘,起风了。”湛露忽然道,随着她的声音,我感到一丝凉风嗖嗖地往梨花青双绣外裳的领口里钻,让人生生地激起一个寒噤。

初冬时分,寒意愈重,也不知道紫嫣在永巷中过得如何,这天气眼见着一日日地冷下去,不晓得她身边御寒的衣物够不够,取暖的炭火会不会被克扣短缺。这宫中跟红踩白的奴才比比皆是,也不晓得她是否会在小人那里受到委屈。紫嫣她出身显赫将门,后嫁入宫禁,一生享尽富贵荣华,从 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命,哪里肯过这种寒苦的日子。

湛露劝道:“您这样也不是办法,就算忧心慧妃,也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

我伸手拢紧领口,面色在风中微微吹得透白,喃喃自言道:“不行,不行,我绝不能再让紫嫣留在宫中。”

湛露扶住我纤弱不甚的身躯,我的指尖微凉而发颤,今晨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紫嫣身边的侍女黄缃,昨夜忽然暴毙,上头也不大关心这事,反正几乎每日都有死尸从永巷拖出去,也常常有人被发落到永巷中来,都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据说黄缃的尸身被人拖出来时,衣衫不整,面目扭曲得狰狞惨烈,其状甚是恐怖,现在已经草草地掩埋在乱莽岗了。

我接到黄缃死讯的时候,不由觉得瞬间肺腑寒彻,黄缃是紫嫣最得力的侍女,也是紫嫣最信任的人,现在她已经死了,不知道何时会轮到紫嫣。我现在心中仅留下一个念头,绝不能让紫嫣留在宫中,若是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连这个冬天都捱不过去,就要像黄缃那样,随便安个暴毙的情由,就不明不白地死在永巷中了。

而且,宫中常常有流言再传,说起丰熙那朝的后宫,有宫妃欺悔一些失势的妃子,冬天正好就是最适合用来挑弄人的时候,不给炭火,或是给些黑炭和浸过水的劣质炭,都是折磨人的好法子。”

我愈想愈心烦意乱,种种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猛地一转头往回走去,湛露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忙不迭追上来道:“娘娘,您这是要去哪?”

我道:“去找皇上,尽管我知道没用,我还是要再去求他一次。”

“娘娘,”湛露为难道,“皇上大概正在御书房中,娘娘这样贸然过去,要是撞见个外臣,那可多不好。”

我已是顾不得湛露劝阻,径直就朝御书房的方向而去,湛露见状叹了口气,也就默默地跟着上来。

我怀着一腔心思,快到御书房时,讷讷地顾着自己走路,若不是湛露拉住我,险些迎面就撞上一人。

我惝恍地抬头看去,那人是名面目陌生的男子,一身绣仙鹤翱天的朱紫官服,腰扣玉带,应是觐见的官员。他形貌生得还算俊伟,高额隆鼻,眼窝陷得有些深,我乍一看之下,觉得有三分眼熟,却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湛露见到这般情形,悄悄扯我的衣袖,后宫中的女人为着避嫌,是不宜面见前朝官员,我们这样已是不合规矩。

我知道湛露的暗示,但却不急着回避,而是留意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看他身上的服饰似乎是文官,或是资政殿学士,或是校书之类罢。

而那人看清我的容貌时,竟有一时的怔忪,脱口而出道:“慧妃娘娘…”

我一听,就知道他将我错认成了紫嫣,但是他这一出声,倒是让我想起来了,他就是瑛和侯庞氏的二公子庞雍,想当年,我与奕析携手共游金莱城时,就曾见过他,看他现在的情形,应是被授予了朝中官职。这倒也是件怪事,据说庞雍当年就是厌倦官场,而自愿辞官不做,甘心留在偏远孤僻的城镇中过着一种类似隐士的生活,虽然自在,但也不得不说是可惜了他的一身才学,现在他竟然又肯入仕了。

而今天,当真应了那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年,最初遇到庞雍的时候,我还是奕析的王妃,正与奕析在湖上悠游泛舟,满怀温馨甜蜜地憧憬着日后的生活。而现在,再次见面时,我却成了皇后,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也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处境。

想到这里,我不由清苦一笑,此时此刻,我是应该感慨人生竞有这般奇妙的际遇,还是应该叹息世事的变幻无常。

我平声道:“庞大人看错了,本宫不是慧妃。”

“微臣有眼无珠,还望娘娘恕罪。”庞雍唇角的肌肉抽搐一下,勉强挤出笑意将刚才的失态掩饰过去。他朝我若有所思地点头,自语般地轻轻说道:“权势煊炙的林氏在一顷之间分崩离析,出自林氏之门的慧妃亦是遭到废黜,软禁冷宫,怎么可能再出来走动?”

我佯作未听到他的话,漾起一丝兴趣问道;“庞大人,本宫是否长得与慧妃极像?”庞雍见过我两次,却每次都将我错认成紫嫣。

庞雍双乎平摊于胸前,朝我恭敬地作揖,退后一步,低着头回话道:“微臣绝不敢冒犯娘娘。”

我悠悠道:“你直说,本宫恕你无罪。”

庞雍口气略微停滞,闲闲地说道:“薛氏垮台,宫中废了一双薛皇后。言氏获罪,宫中处死了颖妃。眼下轮到林氏失势,宫中慧妃也被打入冷宫。”

“庞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抬眸道,他这话说来平平无奇,细细揣度却是暗藏着深意,“庞大人是想说宫中女子能否立足,全赖身后家族的支撑,还是想说一个家族的荣辱来自宫中女子的地位?”

庞雍不愧是当下颇具名气的才子,眼神中显出一种难得的通达明澈之意,“微臣曾听说慧妃长得极像其姐娉妃。”

他这话信手拈来,忽然冒出来,说得有头没尾地,令人听了直觉得诧异,而他此时又慢慢地开口:“刚才娘娘问微臣,问是否娘娘长得像慧妃。但微臣窃窃以为,应该是慧妃长得像娘娘,而不是娘娘长得像慧妃,如果是后者,只怕慧妃就不会落到眼下的地步了。”

庞雍一字一句说来声调平和,我却听得心惊神颤,此人不同一般,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犀利的话来。

我脸上依然含着合宜的微笑,将内心的波动掩饰得滴水不漏。宫妃与外臣之间说那么多话,断然不合乎礼制。此时,庞雍朝我告辞,就向着御书房走去,一壁走远,一壁幽幽地吟着:“旧社凋零,叹闲昼永,人倦懒摇轻罗扇。回视千钟一鬓轻,悟浮生红尘深处。清愁自醉,惊残孤梦,袅袅娉娉终成空。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我怔怔地看了一会,眼神一错直觉得他神色有些悲伤,极力地控制着不流露出来,但在眼角眉梢依旧淌出淡淡的影子。

我问湛露道:“湛露,听到这首南歌子了?”

湛露点头,她先时是掌管文锦阁的领事女官,对于文墨亦是略有涉猎,她思忖着道:“南歌子原属清哀孤离之调,两阙词如此填来似乎有些自伤身世之意。”

我却是笑而不语,罗扇见捐,乃是君恩中道断绝,浮生虚悟,终究深陷红尘,无法自拔。袅袅娉娉终成空,换来的仅是半世的飘然羁旅,他说得如何贴切,如何地鞭辟入里,令人心生感触,庞雍果然不辜负才子之名,率性口占一词,却字字精到,句句透辟。他是名门之后,原先可以在庞氏祖先的荫庇之下,一步加官晋爵,饱享荣华,却是因一篇《紫慧歌》而终止在帝都的仕途。

看着那身朱紫官服绕过一丛冬青树,后来消失不见,我才长长地叹出-声,“这首南歌子是伤身世不假,但不是自伤身世,庞公子是在为一人而惋惜啊。”

颜倾天下 天意从来高难问6

眼下因有着灵犀的引导,奕槿尚道之心日益蓬盛。朝政之余,近乎每时每刻都与灵犀一起钻研道法,时而效法丰熙帝与薛贵妃当年的做法,同往龙御、华涵、普庆、九虚四座皇家道观中修习数日,此外,在道观中借天地灵气盈聚之地炼丹的事,也在布置实行,因灵犀精通此道,故由她全权把持着。

我有时根本见不到奕槿,就算见到了我劝不动他,可是紫嫣那里的情势却是一日日地危急起来,真是要到火烧眉毛的时候。

万不得已之下,我终于落定决心,筹谋着出宫去求太后。眼下若太后能亲自出面,用让紫嫣到阴山行宫中,在太后身边服侍的名义,只有这样,紫嫣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但是,端雩失踪数月未归,太后已是对我不满,后来加上韶王因我而遭到重罪,眼下韶王境遇凄然,而我却在这时当上皇后。太后对我应更是憎限至极,她与我的母亲先时就有一段旧怨,现在新仇旧恨夹逼之下,我能说动太后的机会可谓小之又小。还有紫嫣,或许现在,就连紫嫣在太后眼中也不见得是无辜的,端雩当年遭到蒙蔽,感情用事而嫁进林家,紫嫣毕竟都是林家的女儿,林桁止的胞妹,端雩的小姑,对于此事,她也难能撇清干系。

尽管困难重重,我还是要一试,或许这是我唯一能解救紫嫣的机会。

在暮光渐收之际,我抵达太后平常静养所在的阴山行宫,行宫建于山顶,初冬之际,若在平地上唯觉薄薄的凉意,可在山间高峻挺拔的林木丛生,湿幽阴冷的寒气也要浓重些,远远地看到突兀地扬起急促笔直如剑尖的树梢,幽幽地衔着一抹血红色的霞光,霞光的红色极浓极深,却是没有一点暖意,照不亮那些林立的树梢分毫。

裹挟着苍幽湿气的山峰拂动我的衣袂,行宫中明烛高烧,漾漾的光芒仿佛要从窗格中满满地溢出来,看样子这时候太后应该还没有歇下。

太后正在同一人说话,不是高嬷嬷,而是对着另一个人,看来夜访太后的人不止是我。

我未走得太近,就听见太后沉痛的声音中略带着一丝急促,道:“婉辞,你十三岁的时候就来到哀家身边,你凭着良心说,姨母这些年来是怎样对你的,可有过一丝一毫地亏待过你?”

跪在太后跟前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就是灵犀,她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缓缓地道:“姨母不曾亏待过婉辞。”她的声音毫无任何波澜,也不带着任何感情。

我撞见眼前这一幕,犹豫着是该接着进去,还是该退出去,忽然有个手掌在侧身轻拍我的肩膀,我唬了一跳,转首看正是高嬷嬷,她示意我缄口,站在原地莫要出声。

太后无奈苦笑,原先的声色却分毫不减,“婉辞,你的母亲在上官家受了很多苦,而你自襁褓中就被寄养在道观,也受了很多苦,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怨,对王家有怨。可王家早就遭到报应了,想当年这般繁盛广袤的大家族,竟是连自己的一脉嫡系血统都没能传下。况且时隔多年,你何必非要耿耿于怀,闹得王家的后人统统都不安宁吗?”

灵犀抬起头,她一张纤小细致若芙蓉花瓣的脸,在暖黄色的烛光透出白璧般淡淡的融光,右眼角的一颗黑色的堕泪痣清晰如新,仿佛墨迹初点,声音清冽地道:“这些年来,姨母对婉辞真的很好,是否觉察出了婉辞心中藏着一股戾气,而姨母对婉辞的好,是否想要为婉辞消除戾气。”

太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颓委的面容一下子苍老落寞许多,“你母亲的事,哀家也只能说是无可奈何。但是婉辞你纵然心有怨恨,但现在耍脾气也耍够了,也就不要再闹下去了。”

灵犀睁大眼睛看着太后,温婉柔静的面目中带着一点天真蕴然的神色,这样单纯而无辜的表情,如同未沾染世尘的深闺少女,最能打动人心,惹人怜惜。她莞尔笑着,举起一只手比划了下,悠悠说道:“当年婉辞最初到姨母身边,婉辞正好十三岁,人大概才这么点高,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姨母还当婉辞是只有十三岁的孩子吗?而且,婉辞所作的一切也不是在耍脾气。姨母是长久在富贵中的人,哪里真的受过什么苦楚。婉辞如此冥顽不灵,辜负了姨母,还请姨母饶恕。”

太后指着她,长长叹道:“婉辞你…”

灵犀轻轻敛衣,面朝太后一跪到底,前额触到光洁的地砖,道:“夜深了,请姨母安置罢,婉辞就不再叨扰姨母了。”她将话说完,也不等太后表态,就自行从地上站起,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当灵犀与我擦肩而过时,我稍稍一避,灵犀似乎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倒是不大留意到我。

高嬷嬷走在前面,我默然跟在她后面。此时,太后正坐在凤穿牡丹的檀木椅上,一手支着额角,双眸微暝,看神色极是怅恼。

高嬷嬷轻缓地走到太后身侧,在她耳边徐徐地说了句话,太后“嗯”一声,睁目看到我,抛出一句短短的话道:“你怎么来了?”

听得出太后对我说话的口气中带着三分疏离和淡漠,已无了往日的慈和,我敛息凝神,铺展群裾朝太后跪下去,言辞恳切道:“臣妾求太后救紫嫣一命。”

“慧妃么?”太后闻言,高嬷嬷正为她揉着两侧的太阳穴,而她不疾不徐道:“皇上不是免了她死罪,仅是剥除妃嫔服制,在永巷中静思己过罢了,她的命哪里需要哀家去救?”

在来阴山行宫之前,我就早已考虑到,太后不会轻易地答应我,现在她冷淡地将我回绝,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俯首再拜,愈加恭谨道:“太后明察,紫嫣已不是慧妃,若让她再留在宫中,此与赐死无异。”

太后依然不为所动,慢悠悠地吐出话道:“自作孽不可活。”这话太后说得平和,但在我听来却是一阵心惊,像是被一把钝重的锯子割过。

“她当年巧施手段,蒙骗阿九下降林家的时候,是否想过会有报应?”太后忽然声音一沉,说道:“可惜了哀家的阿九,生来拥有公主之尊,让先帝捧在掌心里千宠万爱地长大,到头来却被人当成一颗常保门庭荣盛的棋子。”

“太后…”我正要辩解,却被太后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阿九这孩子自小性子直率,心无城府,这原是一件极好的事,女子心思过重,反倒受其连累,但想不到她的漫无心机,却是被他人利用。”太后骤然发冷的声色间隐着一丝悲矜,朝着我道:“你们这些人争来夺去,哀家统统都不想管,可是你们为什么非要牵扯进来阿九?”

面对太后的质问,我说不出一个字来。当年我与紫嫣曾利用端雩的少不更事,设计让她嫁给桁止,最初是紫嫣提出的主张,但我助她一臂之力,亦是难辞其责。我虽无十成的把握,可也猜想到了六七分,大概就是灵犀在暗中操作,令端雩得知当年的真相,所以导致端雩在愤恨攻心之下,做出种种有失理智的事来,若这些猜测是真的,那么灵犀同样是在利用端雩。

太后的话一点都不曾冤枉了我,想端雩是身份尊崇的帝女,却因为没有心机,让人反复地利用,当年与林氏的婚姻是被利用,结束婚姻亦是被利用,而她自己,蒙在鼓里十数年来一无所知,不得不说是可悲。

我深深地吸口气,低声道:“对于九公主一事,臣妾委实无话可说。”

太后似是疲倦,偏过头不再看我,“哀家累了,你回宫去罢,好好去做你的皇后。以后没什么事,也不必再到哀家跟前来。”

“太后,求您救救紫嫣。”我神色忧急,跪在原地不肯挪动。

太后痛心道:“哀家能救慧妃,那谁来帮哀家救救阿九!”

“太后…”我一壁地磕头。

“冤孽啊,真是冤孽啊。”太后眼角和唇角的位置爬满褶皱,如迂回的沟壑般印入肌肤纹理,殿中的烛光一照,有些光线被沟壑吸收,映得脸上一道深一道浅,一双凹陷的眼眸却愈加精亮寒澈,遽然冒出一句话道;“冤孽,真是高家欠着你们幕容家的!”

我闻言陡然一惊,不甚明白太后话中所指,而在太后身边服侍的高嬷嬷也是一脸迷雾。

太后从檀椅上直起身,朝我的方向走来,身上湖蓝色团蝠织锦缂花锦衣摩挲得窸窣地响,她视线盯在我的脸上,那样纤毫不漏的目光,像是要将我每一处五官细微的轮廓都印在眼中。

“当年,是浣昭横在先帝与晋王之间,致使二人兄弟离隙,最终酿成一场同室操戈的惨剧。现在,是你横在皇上与韶王之间,哀家一直以为你跟你的母亲是不一样的,哀家也不想因上代人的恩怨而迁怒到你,可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做和你母亲一样的事!”太后霍然冷声问道,眼角的皱纹间衔着肃穆的神色。

“太后…”高嬷嬷正想要劝,却被太后—个眼神给挡了回去。

承运帝末年的政变起因为何,我们彼此间心知肚明,却想不到太后会直截了当地将其挑破。太后站立离我一尺的地方,她的背略略有些驼,愈加显得身材佝偻瘦小,让人不由想到丰盈充沛的血肉经历岁月的侵蚀,而逐渐干枯萎缩,然而,过往全部沉淀在一双眼睛中,黢黑的眸子,正中一星晶精剔透的亮光,直可以将人分条缕析地看透。

太后俯身,居高临下地看我,她的目光竟有些出神,又好像并不是在看我,而是看着一张相似到无与伦比的面皮,落落地朝着虚空在对另一个人说话,“你当年先是刻意接近晋王,后伺机游走到先帝身边。而现在,你从韶王的王妃做到皇上的皇妃,再到皇后。”

太后神色一凛,愈发严厉地叱问道;“你谋划了一个二十年,又一个二十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这是要毁了皇室两代人!”

我听得心神都颤颤地震悚起来,眼前太后的这副样子,往日的雍容温雅已荡然无存,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着实有凡分痴狂与疯癫,她一会朝着浣昭说话,一会朝着我,一会又好像分不清我们两人,将我们含糊地混为一谈。

我从未见过太后如此失态,想是积郁在心底三十多年的痛和恨,那些苦苦压抑着隐秘的情绪,在一瞬间如同冲破铁笼的困兽,猛烈而可怖地爆发出来。

“浣昭,你说!你这究竟是为什么!”太后的脚步朝我一步步迫近,此时的她已不是平日里那个和蔼温柔的长辈,而是被心魔控制着神智的脆弱女子。她看我的眼神哪里还有半分的慈爱,分明就透出一股视为仇雠的凌厉。

我不敢回避,依旧是跪着,一颗揪紧的心却在肠子里“突突”地跳动。

“旖尘她应该很后悔,后悔当年是她将你领进宫门,也是她将你引荐给皇族子弟。”太后忽然仰首凄恻而笑,倏然逼视我,冲我大声呵斥道:“浣昭,你到底是何人?这般的好心机,好城府。你处心积虑多年,难道真正的目的是想要颠覆高家的江山!”

太后满脸的痛心疾首,她应该又将我当成了浣昭。我遽然一惊,跪着的身子朝后跌坐在地上。

高嬷嬷在旁侧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奈只能唯唯诺诺着。

“母后,那是浣昭夫人,并不是她。”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从内室传来,飘飘悠悠地,带着一些不真实,听得轻微的木轮碾压声,奕析神色端然地坐在轮椅上,由一名侍女小心地推出。

我看到是他,喉咙霎时一紧,整个人仿佛都被下了咒般地怔住。当初他被宣进宫中对质,我在太极宫匆匆见过后,就再也没能见到他一面,封后典礼上他亦是缺席不至。今日骤地看见,他的相貌并无多大变化,面容却是消瘦苍白不少,衬得两丸清光泠泠眸色愈加明晰幽黑,身上随意地穿着质地轻绵的珠灰江绸衫子,未梳发冠,将如墨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捆住一束,他轻袍缓带地坐在轮椅上,掩在宽松的衣袖下,隐约可见右腕上缠着白色绷带,当初的割伤还未完全愈台,尽管身受重伤,坐在轮椅之上,却丝毫无损他往日俊秀超逸的风仪,唇角衔着澹然的一缕浅笑,恍若一茏琼苞玉树,周身散发出清慵宁远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