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数十年的姐妹情谊,终究还是我亏欠你的多。姐姐一再的迁就我,一再的忍让我。我知道,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像你一般对我好。”紫嫣的泪止不住地滴落,她一向强势,此刻却表现出从未示于人前的脆弱和无助,如同迷茫的小女孩。

我在唇角绽开一点恬静的笑意,慢慢地伸手去拭她的泪,说道:“阿紫,事到如今,不要再说什么亏欠不亏欠了。你现在是太后,一举一动关系重大,切不可再任性妄为,好好抚养皓儿,让他成为一代圣明的君主。”

我的口腔中满是血液的腥气,粘稠的血似乎将喉咙都黏起来,呼吸也渐渐有些艰难,还是努力地提起一缕精神,将后面的话说完,“你记得么?十数年前在集州的青阳寺中,我们一起抽过签…扶乩说过了,我命中并无凤凰之相,那支风签应该是你的…你…你才是真正有资格做到那凤翱九天的人…”

我知道姥姥当初的选择,一直是紫嫣的心结,我希望我今日告诉她凤签的真相,能够化解这个长年的心结,也算是不留遗憾罢。

“姐姐,你不要再说话了。”紫嫣看着我愈来愈惨白驻人的容颜,泣不成声地道:“姐姐,我的性格过于极端,也因此做错了太多事。回想阿紫这一生,无论深恨的,还是深爱的,都被我亲手毁了,若是你也走了,就真的只剩下阿紫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地活在这个世上…”

我的意识混混沌沌,这耗竭到极限的身体,在此时痛楚却奠名地减轻了些,我想要抚摸紫嫣鬓角的发,觉得手完全脱力般,一点都举不起来,就连弯曲一下手指这么细微的动作也做不到,眼前之景愈来愈迷糊,浣花流影般纷扰地拂过,苦苦支撑多时的心绪一个恍惚,魂魄仿佛都要荡出体内。

“姐姐,你支撑住!你一定要支撑住!”紫嫣的神情越发惊恐,脸上晶莹的泪痕交错,顾不上任何仪态的高声喝道:“韶王人呢?怎么还不到?你们去,传韶王来得快一点!快一点啊!”

我的气息已是弱不可闻,如同一缕纤细单薄的轻烟,任何一丝风都能将它吹散,“替我转告他,亦既见止,我心则夷。情牵一世,唯君而己。颜卿此生愧对于他,今生只能‘执子之手’,愿来世能完成‘与子偕老’的心愿。”

紫嫣看着怀中一抹苍白寂灭的容颜,心里狠狠地抽搐着一痛,她拼命地抱紧,“姐姐,韶王快要来了,你好歹撑住,撑到见他最后一面。”

嫣红的鲜血吐满雪白的衣襟和床褥,鲜亮刺目的颜色中带着一点沉沉的乌黑,纵横斑驳的痕迹,宛若一树盛开到颓靡的赤梅,以血液为养料,燃烧着最后的凄艳和娇妖,在冬逝之后,亦是旋即湮灭。

这不是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离魂飞魄散仅有一线之隔。今生溘然己末,而我,终究还是等不到,这一生最最眷恋不舍的那个人。

空气如同凝结住了,死一般地静,断断续续地哭泣散若游丝,也在空气里凝住了。偶尔,觉得冷浸浸的寒风从窗缝中吹进来,整颗心,角角落落都是荒芜地冰凉着。

殿门“吱嘎”打开的瞬间,逶迤委地的湖蓝色床幔,如船帆般吹得饱满地鼓起。

紫嫣此时的样子就如同木刻,眼珠无神在滞在眼眶中一动不动,脸上也无一丝的血色。她看着韶王农袍带风地飞奔进来,仅是抬了一下头,神色间消尽了悲恸和痛楚后,淡漠至极,吐出三个字道:“太迟了。”

韶王一言不发,走到床榻,目色温存地,凝视着那张已了无尘世气息的绝世容颜,他的眼睛里无一丝一毫悲哀的神色,一切如常,就好像他根本没有收到那个诮息,从帝都快马加鞭传来她病危的消息。他今日来,仅是最寻常不过的赴约。而约他的那个人,也是好好地,安然无事地,只是她等得久了,倦了,倚在榻上熟睡了。

再过一天,就是朝觐之日。那一晚景江之畔,她的话言犹在耳,等到所有的事完结,我们就起无牵无挂地离开这里。

天意弄人,却是偏偏只差了一日。

这时,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起,蕴满深情的眼眸湛澹生辉,阔步朝着殿外走去,站在紫嫣身后的心腹侍女绎雪,口中轻地“咦”一声,朝四周顾看,凑近紫嫣耳边说了几句话。紫嫣的面容疲倦而颓然,挥手制止了绎雪,哀叹道:“随他们罢。”

昭慧太后已表态默许,此举虽不合礼制到了极点,但无人敢出首阻拦,就这样一路任由韶王抱着她,走出了寝殿,走除了天颐宫,一直走出了皇宫。

彻底看不到人影之后,绎雪方才不掩饰焦灼的神色,朝紫嫣说道:“太后,您看这样合适么?这让那些朝廷官员,黎民百姓都看到,岂不是…”

紫嫣冷冷地觑了绎雪一眼,她就猛然噤了口,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报…”就在这时,长睦的凄厉的传喊声穿越了千里红墙、九重殿宇,简直要刺穿耳膜,一重一叠地传到昭慧太后的面前,饱含着悲泣,痛彻了九霄,“回禀太后,韶王殿下用内力震断经脉,薨。”

紫嫣大惊失包,一时顾不上其他,匆匆地敛着衣裙,疾步冲到天颐宫前的丹墀之上,遥遥地眺望,远处涟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如今都安静地伏在一派夜色迷离中,琼楼玉宇,层层地阻断了视线,哪里还能再望得见。

如此宁谧静好的夜,而那最后一字“薨”的余音还是袅袅不绝。

空洞的心间霎时有凄凉之意流水般的漫上来,渐渐地漫过胸膛,漫过脖颈,像是要将人死死地拽进万劫不复的窒息。

夜如晦,无数洁白的小雪朵乘着暗色翩跹而来,紫嫣怔怔地伸出手掌去接,那触感不冷,绒绒地呵得手心有些痒,这个季节怎还会再下雪,那是宫中的柳树开始飘絮了。不经意间,一天一地都是纷纷扬扬,轻盈的飞花过影无痕,漫飘柳絮祭芳魂。

春日迟迟,如今已至。

颜倾天下 尾声

襄和元年,随着日子推移,轩彰末年爆发的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日复一日的光阴消磨之下,渐渐被人遗忘。

关于轩彰帝暴病身亡一事,在街头里巷流转着三种说法,一种是正史上所记载,上官氏灵犀夫人妖邪成性,怂恿帝王沉迷道学,炼制丹药毒害龙体,此女在宫中一手遮天,仍不餍足,野心勃勃地觊觎皇位,聚众逼宫,先帝因此而深受刺激,病发离世。第二种是野史上的税法,说真正有野心的人是紫慧夫人,也就是后来的昭慧太后,紫慧夫人夺得大权之后,自诩清白,将罪责全部推卸在灵犀夫人身上,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怜了灵犀夫人卒于绮年玉貌之时,还要为昭慧太后背着千秋万世的黑锅。最后一种就比较唯美,据说轩彰帝致力于道学多年,赤诚之心感天,最后功德圆满,与他最爱的女子宸妃一道脱离凡体,位列仙班,成为一对神仙誊侣。这种说法是后人纯粹的想象,不值一提罢了。

那些宫廷秘事,绝无外传之理,都是被封存在黑暗中,沉淀为永远的秘密,不为任何人所知。而老百姓说起这些也是凭着自己的一点臆测,最终嚼烂成茶余饭后,用作消遣的谈资。

襄和帝继位后,长居于明泰宫。历朝历代的规矩,太极宫方是帝王寝殿所在,但是不知为何,襄和帝就是执意不肯入住。

韶王英年早逝,膝下无子,唯有一名年幼的女儿,闺名樱若。昭慧太后怜悯稚子孤弱,收其为义女,破例封为韵淑公主,并将她从封地接到身边,亲自抚养。昭慧太后对韵淑公主格外疼爱,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只是韵淑公主自从这次来到皇宫后,就一直郁郁寡欢,跟从前爱疯爱笑的顽劣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宫人们都暗自叹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消失了。韵淑公主在襁褓之中就失去生母,韶王过世对她的打击一定极为沉重,才会致使如今性格大变,可怜她不过是六岁稚龄,无父无母,纵容得了公主这个无上荣耀的地位,又能如何。

正值暮春,御花园中开得一派姹紫嫣红,凝霞铺锦,莲蓬的金色丽阳下,依桃天天,翠柳依依,茂盛的碧萝从假山顶上一路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微小零落的粉花如星芒般点缀其中,映衬得愈加生机盎然。一驾风荤穿花拂柳,朝着明泰宫的方向而去。

黄缃过世后,绛雪就是昭慧太后在宫中最倚重的心腹。到了明泰宫,绛雪扶着昭慧太后下辇,她细俏的眉毛一弯,将心里斟酌已久的话说出道;“太后,刚刚传来的消息,韶王妃没了。”

紫嫣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地问道:“怎么回事?”

绛雪恭谨地答话道:“说起这韶王妃也真是烈性子,得知韶王死讯的时候,不哭不号,现在等到四十九日守灵期满,她就吞金自逝了。王妃身边的侍女,早间去伺候的时候,发现气息已经没了,那身子还是温的。”

紫嫣的语意还是一贯的疏离,“那就吩咐下去,好生整置王妃的身后事罢,办得体面些。”

“太后,奴婢还有话未完。”绛雪谨慎地扶着紫嫣,走过一道道高高的门槛,她道:“王妃也算是殉夫而死,庞家的人上奏陈情,要求将王妃和韶王合葬。”

骤然听得这样一句话,紫嫣的步伐停了下来,绛雪小心翼翼地将头抬起一点,觑着紫嫣的脸色,只见紫嫣神情如常,唇间漠漠地吐出四个字,“哀家不准。”

绛雪早先就料到这结果,还是不痛不痒地劝上一句,“太后,您看这韶王妃好歹都是韶王的正妻,死后合葬,这怎么说都是顺理成章的事。照实话说,庞家的请求合情合理,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太后您这样就驳回去,恐怕难让庞家心服。”

“这道上疏哀家是不会准的。若是允了庞家,那么殊妃的贺家也定是不甘落后。”紫嫣接着朝前走去,她轻轻地叹息,如柔软的落花坠地,“生,不可以,死,总应该成全了罢。好不容易能在一起,我怎么能容许,再有那么多的无关之人去打扰他们。”

绛雪沉重地点点头,紫嫣此刻的神情怅然若失,满园娇裱的春色亦是抹不去她眼底的黯淡,绛雪长伴于紫嫣身边,极少看到紫嫣如此,也唯有在思念己故的昭宸太后之时,才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那般惊世绝俗的人,竟是人间留不住。

明晃晃的日光一寸寸地偏移过去,紫嫣在明泰宫的书房中等候多时,迟迟未看见襄和帝的影子,几名授业的太傅垂手立在旁边,他们皆是博学之人,好多都顶着大学士的头衔,屏息凝神,看着这位以铁腕冰容而著称的太后,不由得心生一股寒浸浸的敬畏之意。

紫嫣端然坐着,气质高贵雍雅,她漫意地拿起一本桌案上摊开的书,是本《论语》,但扉页上用墨汁涂满了歪歪扭扭的笔迹,明显是顽童恶意为之。

她将书放下,朝着那些官员说道;“这么说来,皇帝不喜读书,倒是件棘手的事。”

不热的天气,太傅们的额头上却部冒着晶晶的汗,听得太后开口,忙不迭应承着:“太后明鉴,老臣等也为这事犯难,要说起皇上的资质那可是聪明绝顶,万里挑一的好料子。可皇上就是不肯学,授课时嬉关打闹不断,现在又不见了人影。”

紫嫣将话听完,不动声色。

大概又等了一个时辰,才看到如今已贵为帝王的高舒皓进来,他一眼就瞧见了太后坐着,但是他佯作看不到,也不向紫嫣按着礼节请安。太后和皇帝之间母子失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当场之人对于这种情况,早己是司空见惯。

但是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是,高舒皓现在的样子,说是灰头土脸一点都不为过,白皙的面孔上还有泥印子,细看之下,左脸颊靠近耳朵的一块皮肤有些肿,微微发红,像是不小心蹭破了。束发的金冠歪斜,乌黑的头发里藏满了草屑,今日他穿了件日常便服,衣领袖口处刮了好几个口子,一小片撕开的布料还耷拉着挂下来,不用猜就知道,先时定是上别处疯玩去了。但这副遭遢狼藉,不成体统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街巷口流荡的游侠痞子,哪里有半分帝王的威仪气度。

明泰宫中的宫人见皇帝回来,急忙上前为他清理,洗净了脸,用药膏抹了伤口,又换上整洁的衣服,官人们动作娴熟流畅,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旁人见了,都道是皇帝年幼,难免有顽劣淘气的时候,现在爱玩好动,心思不在读书上,等到再大几岁,就能安定下心来读书了。但是紫嫣心里明镜似地清楚,高舒皓是在跟她作对,故意跟她作对。紫嫣为他精心遴选饱学之士,来作他的老师,他偏偏就不肯用功,有意荒废学业。还在授课时间偷跑出去,跟一些库房的小太监混在一起,一群人围着摔跤厮打,他也从不爱惜自己,每次都弄得一身擦伤地回来。

紫嫣看着高舒皓,一时默默无言。自她掌权以来,以太后之尊,垂帘听政,宫中朝廷,无不是对她俯首帖耳,跪地称臣。但唯有这个孩子,她的亲生儿子,胆敢一次又一次的违逆她。

高舒皓梳洗完毕后,就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将两条腿往书桌上随意一搁,态度傲慢,没有将一点尊师崇教放在眼里。

紫嫣并不与他计较,而是尽量放缓声色,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语重心长地规劝道;“皓儿,你如今已是皇帝,正应该勤奋好学才是,怎能任意荒废学业?母后为你特意选了几位好师傅来教你,他们都是才识渊博之人,就是希望你能虚心向师傅们学习,将来有能力独当一面,做一名圣明的好皇帝。”

“母后何必要费这个苦心,这四书五经儿臣不读也罢。”高舒皓对紫嫣这番话嗤之以鼻,连声地反问道:“何必要勤奋?何必要学着独当一面?何必要当一个圣明的好皇帝?如果儿臣一直愚顽懵慵,不受教化,母后不是能永永远远地把持着朝政了么?母后如此喜欢权力,为了权力可以牺牲一切,那么儿臣就成全了母后,儿臣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傀儡皇帝,反正儿臣也不想亲政,这样一来,岂不是两头欢喜?”

高舒皓的那些话说得极其戳心,人人都道是童言无忌,但这童言有时却是是伤人的,紫嫣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耐着性子娓娓说道:“皓儿,母后绝对没有想过要让你当一个傀儡皇帝。母后想要好好地栽培你,好好地辅助你,等到你有能力统治这整个天下的时候,母后就会将天下毫不犹豫地交给你。如今母后叫你读书,还让人拿以前的奏折给你看,就是希望你能从一点一滴地学起,学会怎么治国。”

高舒皓根本不肯领情,轻哼一声,嘴巴上强硬着道:“儿臣学治国作甚么?国家大事自有母后来管,儿臣只管是一切依从母后安排。”他的最后一句说得极慢,刻意拖睦了声音,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嘲讽意味。

紫嫣一忍再忍之后,似乎已是处于被激怒的边缘,忍住不发作道:“这几位师傅连最起码的礼仪都教不好,又怎么担负其皇帝日后的功课,如果母后说要换掉他们?”

“儿臣一切依从母后安排。”高舒皓面无表情地将刚刚的话,原判不动地重复了一遍,这样的神态充满着挑衅。

紫嫣眉心一蹙,脸色沉部如水,殿中之人敏锐地嗅到情势不对,一个个都知趣地退了山去。

“皓儿!”紫嫣一掌用力地拍在桌上,激得几支毛笔颤颤地一跳,这个孩子的倔强脾气跟她真是像,而紫嫣此时也暗暗跟高舒皓较上了劲,进一步探问道:“如果母后要革去樱若公主的封号,将她送回封地。”

高舒皓顿时愣住,随即像是下了决心,一字一字坚定地说道:“那么请母后也一道革除儿臣皇帝的称号,儿臣要跟樱若一起去。”

紫嫣听到这一句话,愈加生气。事到如今,他还是将这个无数人鲜血换来的皇位,看做是一件最轻贱的东西,可以说抛弃就抛弃。

盛怒之下,紫嫣将流云泼墨的玉质笔筒狠狠地掼在地上,碎玉片四溅零落,还是余怒末消,耳垂戴着的一双银叶金珠坠子犹自不住地震颤。

母子两人都顾着自己说话,谁都没有留意到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敞开的殿门前,已是站了许久,她五六岁的年纪,一张细白甜美的瓜子脸,浅色的纤纤细眉,一双大眼睛水意莹莹,不是樱若是谁?

以前的小郡主樱若,就如初绽的樱花般娇妍可爱,现在性子变得闷闷的,也不像以前耶么活泼,她似乎听见了紫嫣怒极之下说的话,神情木讷,轻轻地道:“太后娘娘就送樱若回去罢,至于公主,樱若也不想当了。”说完,那个小女孩迟滞地转过身,就走了。

“樱若,樱若!”高舒雌焦急地大喊她的名字,正要追上去,却被紫嫣拦住

紫嫣看着他的眼神似是沉痛和恳求,激动地道:“皓儿,你对樱若都能如此关心,但对哀家呢?我是你的母亲啊!”

高舒皓仅是冷漠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从嘴中说出的话更像是含着一口碎冰子,直冷到心窝深处,他拼命地抑制汹涌翻滚的情绪,拼命地不让自己的泣声太明显,恨恨地道:“我当然知道,面前这个毒死我的父皇,杀尽我的手足的人,是我的母亲!”

说罢,他死死地咬着嘴唇,俊秀的脸上闪现一丝痛苦,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自己早已泪意滂沱的脸,头也不回,朝着樱若刚刚远去的方向追击。

紫嫣整个人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如同是被冷水湃头,从头到脚地冰到了极点。这难道不是冤孽么?高舒皓,她的亲生儿子,真是命中注定来惩罚她,惩罚她之前的罪。

绛雪见到紫嫣神色凄然,上来柔声安慰道:“太后,皇上还小,他的话您若是放在心上,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紫嫣颓然地摆摆手,有些失神地喃喃道:“他不小了,真的不小了,他都已经晓得恨我了。”

绛雪知道太后和皇上之间的心结,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得了,于是收拾好低落的心情,朝紫嫣回禀了一件事。

紫嫣听昕完后,表情先是难以置信,后来渐渐露山一点秤然和欣喜,吩咐绛雪道 “你即刻为哀家把木毅传唤进宫。”

天颐宫

午后,和煦的阳光下,花木被热气氤氲出甜腻的香气。徐徐惠风从雕花长窗吹进来,袅袅地拂开一室幽香。

殿中除了昭慧太后,和急召而来的木毅夫妇,还有一位身着银灰道袍的垂髯老者,素发披两肩,粗看相貌平常,却生得眉目精奇,眼睛湛明漆亮如烈曜石,目光清矍,透着勘破尘世的沧桑,而道袍上绣着的仙鹤一翎一羽无不鲜活,展翅欲翔.整个人一派仙风道旨,正是谪仙人清虚子。

众人对清虚子出现在天颐宫中,并不感到十分惊异。此时目光都聚于一处,云锦薄被中包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孩,正酣然熟睡着。紫嫣小心地拖起这个孩子,动作轻柔,看着这张与他的父亲有几分酷肖的小脸,紫嫣不禁感慨万千,说道 “哀家一直以为那日在陆源城中,灵犀是真的杀掉了庭修的儿子。没想到那仅是障眼法,她到最后还是手下留情了。原来她老早就将这个孩子托付给道长,就等着一日再进回林家。”

清虚子捋着白须,澹然点头。

这木毅正是昔日的林庭茂,他今日携妻子来此,看到兄长林庭修的儿子一切安好,兄长那一脉的骨血不至于断绝,他亦是心头扬起喜悦,喜极而泣地说道:“谢天谢地,哥哥总算还是有后人。看来灵犀终归还是有点人性,到底也是感念着哥哥当年对她的好。”

紫嫣叹了口气,再亲热地抱了抱耶孩子,随后再交给木毅,正色说道:“木毅,庭修夫妻双亡,这个孩子从此交给你抚养,你一定要将他好好地养育成人。”

木毅一听,神情变得郑重无比,拉着妻子的手一起朝着紫嫣跪下,认真地发誓道:“姑姑放心,这个孩子是哥哥留在世上蛙后的一点骨血,我们夫妻二人定会将他当作亲生儿子看待,尽心竭力地把他养育成人,也算是对得起我早逝的哥哥。”

紫嫣听后,深深颔首,已然放心,这个孩子终究是有个归宿了。

“稚了已安然交托,本道也功成身退。”清虚子面容清绝,望不到底的眸心亦是深遴如海。

“道长能否稍稍留步,跟哀家再说几句话。”紫嫣收敛神色,恭敬地朝清虚子施了一礼。

清虚子未多言,但态度是默许。

紫嫣小指上的银风镂花护甲一下一下点着木质温腻的桌面,她目光有些空,仿佛追溯着某段虚浮的过往,像是在思忖着犹豫着,她迟迟方才开口:“道长,当年在集州的青阳寺中,那支凤签是我抽到的?”

清虚子依然面如静湖,连一丝动容的褶皱也没有,平稳地说出一个字:“是。”

十数年光阴若逝水,挟着磅礴的势头在指缝间穿流而过。耶些早日的情怀,在强大的时间中被销蚀,留下些许斑驳泛白的影子。紫嫣惘然而笑,恍恍惚惚带着意抹看透喜乐悲苦的凄凉,这么多年,终究是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一直争强好胜,不满跟表姊颜卿共称“莲开并蒂”,更不满屈居在颜卿的盛世光芒之下。到最后才知道,这凤签上所预言的凤翱九天的女子,居然就是她自己。

争了一世,斗了一世,谋算了一世,现在看来竟是了无任何意义。

萧隐死了,颜卿也死了,这世上能包容她,理解她的人,统统都不在了。林桁止是她的亲兄长,却与她形同陌路,高舒皓是她的亲儿子,却视她如仇敌。

如今,除却一个太后的位置,除却手上的权力,除却高处不胜寒的凛冽,她已是一无所有,回首这刀光剑影走来的一生,还有什么可剩下的么?在此刻,一生强势的昭慧太后,感到深藏在心底的悲戚,亦是不可抑制地汹涌起来,将整个人兜头兜脑地埋进去,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而这时,孩子犹然熟睡着,睡着时有些不老实,伸出一条白嫩嫩的小胳膊揉揉眼窝,小小的孩子,无忧无虑的模样,但他哪里知道,他的亲生父母其实早已双双过世,和人世间的沧桑与无奈。

窗上镂刻台欢缱绻的图案,蒙着一色青青葱想的雨过天晴纱,看外头的景致,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蓊蓊郁郁,墨也似凝着的浓荫堕地,古树上绕满野花藤萝,花卉娇娆而不张扬地盛开着,暖暖的日光洒下来,给细长的瓣儿抹上一重依艳的色泽。透过树蒴,还漏下碎碎的光点落在清凉的青石地面上,如一地泛着金光灿灿的铜钱。

岁月绵长如斯,花开寂寥无声。(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