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中的头领冷静地分析现在情势,恭声道;“回禀太后,这些人好像早已知道我们的行踪特意来此截杀。”

“怎么这样?”我表面是冷静,心底却划过一丝忧虑。我此行极其机密,且所选定的路线亦是偏僻安全,甚少有人得知,怎会泄露出去,平白无故地冒出这么多半途截杀之人。况且这里尚在景江一带的范围以内,高奕析和林桁止屯重兵于此,还有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两人的眼皮子底下动杀机。

侍卫首领低沉的声音传来,“太后,那些人似乎是从北边来的。”

此言一出,周围之人皆是哗然,口舌嘈嘈地争囔起来,又刻意压低着,“我的天,北边,岂不是韶王殿下那里的人?”

“难不成韶王殿下,他不想让太后回去。”

底下议论之声无不透着惊恐,然而,我挺直着背脊坐在马上,宽大的风帽下松垮垮地遮着半边脸,清铅素靥,恍若不食人间烟火,同时,也平静得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容,仿佛我置身事外,眼前的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闭嘴!”扶乩却是又急又怒,用甚少有的严厉口气呵斥道:“绝对不会是韶王!他怎么可能对琅嬛…”话说到后面,她脸颊通红,不知是气息太急,一时缓不过来,还是激愤至极,那句话卡到一半就说不下去。

双方兵刃砍斫时,发出的刺耳鸣声四处响起。我拼命勒住马,不让马受惊乱跑。我们人手太少,而对方正猛烈地一轮轮攻来,这样拖下去,势必是寡不敌众。然后退路亦被包抄,如此一来,我真的是进退两难。

近乎在陷入绝境之时,忽然间,看到一骑如流星般冲进乱了阵中,其胯下之马极为神骏,御马之人亦是威风凛凛,刀剑不入的锁子锆,长臂抢着一干长枪,铁盔上一顶红缨随着悼勇的动作,烈烈舞动,来敌的攻势霎时就被生生遏制住。

施压当场之后,紧随他而来的士卒加入战团,局面在片刻之间扭转。我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的人,稳住情势后,他即刻调转马头,朝我疾奔而来,沉重的铁盔下,露出一场英健的脸,掩饰不住地满是喜悦和兴奋。

而扶乩转首看我,神情有些疑惑。

“颜颜!”他眼中闪着异样的晶芒,高呼我的名字,欣喜得声音有些颤抖

我淡淡地道;“桁止表哥。”

眼前这个一身戎装的男子正是林桁止,居然能在这里见到我,他简直是难以置信,原本面临白万雄师,都能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的林将军,在此刻竟是连说话都不利索,“颜颜…真的是你,想不到…我们还会再见面…”

桁止根本不在意,我不冷不热的态度,一把抓紧我的缰绳道;“这里太危险,我先带你回到胤军大营。”

“不,我不走。”我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口气生硬地说道。

桁止见到我固执,一眼瞥过两边愈来愈激烈的交战,忍不住发急道:“颜颜,他都能派人来杀你了,你还执拗什么?在这里等着他么…”

“住口!”我眸色清冷地刮过他的脸庞,“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表哥操心!”

四野静谧,一声长长的呼啸传来,刺人耳胰,抬头就看到一道炫目的焰火直窜上云霄,在雾霭漾漾的空中散开一朵五色烟花,这定是联络信号无疑。

“大胤的后援军即刻便至。”桁止看着那道焰光,面容顿时变得冷峻。

“你说什么!”我惊愕道。

桁止语气中隐着一丝怒气,指骨有力的手掌扣住横在腰间的长枪,定定地说道 “颜颜,韶王他实在欺人太甚,两军对峙了将近两月,是到了该有一战的时候了。”

我听得桁止的话,感觉像是一瓢冰水朝着天灵盖泠然淋下,霎时间,整颗心都抽搐得凛冽起来,所有的意识在惊涛巨浪中翻滚,唯剩下一个念头,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他们开战!

“不行!你们不能开战!”我骇声大呼,想要阻止。我心知此刻他们若是开战,猛虎相争,必然会对已经初步稳定的胤朝格局,造成难以预计的撼动和冲击,其后果不堪设想。我绝对不能亲眼看着这种事发生在我眼前。

桁止看着我的眼神是万般诧异,混合着一丝莫名的痛惜和痛楚,朝我低喊道:“颜颜,他都要杀你了,你都这样维护他?”

在那一刻,我近乎是失去控制,带着飞蛾扑火般壮烈的勇气,凝聚起全身的力道,每一根骨骼,每一寸经络,甚至一息一注的吐纳呼吸,倾尽一切地大喊道:“林桁止你听着,我爱他,无论如何,我都爱他,爱他超越了自身一切。如果他选择皇位放弃我.我也绝不会怪他分毫,如果他要我死,我宁愿双手将项上头颅奉上!你听懂了么?你今日要过去,可以,除非让这铁蹄踏过我的身体!”

桁止因我一番话而震撼得愣住,石化般僵在原地。

而我在这个罅隙,倏然跳下马,不管不顾地冲到桁止的马前,用整个身体挡住他的一人一马,我的双手牢牢地抓紧他的缰绳,明亮而清冽的双眸,不屈不服地对上他的视线。这意图十分明显若是他想要策马过去,就必须踏过我的身体。

也在那一刻,我思绪如同拨云见月般的明朗,是的,我爱他,无论如何,我都爱他。明明在走出大帐的一刻,我对他就已是绝望透顶,亦是暗暗许下了狠心,既然这般,不如断绝瓜葛,就当做这半生的情爱都错付了,颜卿这辈子从未爱过任何人。然而,这绝望,这狠心,这用冷漠筑起的一道心墙,在瞬间就土崩瓦解了,全都抵不过一句,发自肺腑的我爱他。

“颜颜!”一声呼唤穿越重重阻隔而来。

人潮如被刀斧劈过一般,朝着两侧徐徐散开,一骑银甲飞奔而来,飒爽俊朗的姿态,高洁若皓月,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心底轻颤,抑制不住激动地向他跑去。

“别…”桁止的阻止还未说出口,就被扶乩冷冷地拦下了。

奕析翻身下马,也不顾是在众人面前,将我拥入怀中,我靠在他的肩头,感觉他温热昀气息在耳畔,“颜颜,我…”

“我相信你。”我仅是朝他婉然一笑,所有的话我都明了,都不用解释。

奕析目色温柔而坚定地与我对视一眼,提起一口气,长啸道:“统统住手!”

于此同时,桁止也下令休战,原先混乱不已的场面总算是平稳下来,奕析的眼角余光向旁侧一扫,就有人押着几名虎背熊腰的武将上前,一个个“噗通”跪倒在地上,我细看了他们,依稀记得跪在前头的那人是叫徐碣,后面几人的面孔也不生疏,都是长年跟随在奕析身边得力副将。

“你们擅作主张,调动军队追杀帝都来使,还险些闯下大祸,可知罪么?”奕析淡雅的声音听不出喜恶。

他们都是生性粗犷的武将,现在人虽跪下了,可是一身铮铮铁骨还未跪下,尤其是跪在前面的徐碣,充满敌意地睨了我一眼,就像是在置气般地大声嚷嚷道:“什么帝都来使?王爷也不必遮掩,她是谁咱们都认得。我老徐自作主张,调用军队,是有罪!我害得两军差点就开战,是有罪!但是为王爷杀这个女人,我没罪!咱兄弟们商量好了,就算豁出这条命,也不能让这女人回到帝都。

我心头一凛,这个徐碣字字句句都是在针对我。

我暗中反握了奕析的手,示意他莫动声色,让我自己出面即可。我走上前一步,问道:“徐副将,你能说说,为什么非要杀找?”

徐碣撇过头,冷哼一声:“你跟你的妹子两人狼狈为奸,通过操纵个小皇帝,把整个胤朝都差不多收入囊中了。现在你妹妹的是昭慧太后,你是昭宸太后,泼天的权势都在手掌心里握着,哪里还会舍得从太后的宝座上下来,所以你们千百万计,想要诱骗王爷入帝都,好让你们束手就擒是不是?”

我依然是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你为什么就认定了我会害你的王爷?”

一问之下,徐碣顿时怒火冲起,索性大大咧咧地骂道:“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他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冷言冷语地讽刺道:“末将如今还真不知应该尊称您一声什么,太后娘娘?还是王妃殿下?您早年就嫁给了王爷,怎么后来一转眼又做了皇帝的妃子。你要贪慕虚荣,要攀着高枝去也就罢了,可是你偏偏在皇帝和王爷之间摇摆不定,还差点因此害死王爷。如今你又不声不响地当了太后,还来这里做什么,分明不怀好心,难不成你们姐妹俩非要王爷死了,你们才能高枕无忧?你根本就是天生孤性,又野心勃勃的女人!”

徐碣这些话说得极其刺耳不堪,旁侧之人听闻后,都微微变了脸色,桁止整张脸都阴沉了下来,而奕析的涵养功夫向来滴水不漏,此时神情也是有些难看。

“好好好。”我的面容一派点尘不惊,反而轻抚了两下掌,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中,话锋若寒水凝冰一转,追牢他道:“说!是谁给你说的这些话?又是谁挑唆你来截杀我?”

众人愈加惊愕,目光纷纷聚集在我身上。

“你不可能想到这些,说罢,到底是谁?”我通身散发的气质清冽如霜,无形间将他身上那股悼横之气压倒。

徐碣对上我的眼,又蔫蔫地低下头,小声嚅嗫道;“是…端仪公主。”

我低低地应了声,“果然是她。”随即想到些什么,霍然转身击问桁止:“表哥,是谁告诉我遇险的事情?”

桁止见到我主动跟他讲话,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半响才道 “端仪公主。”

他话音刚落之际,就听见远处传来勒马时尖锐的嘶啸,一名报信的士卒惶惶张张地跳下马,屈膝半跪在地上,急声忽道;“大将军,不好了!趁您不在,军营中有人造反了,窃取了兵符不说,还杀了几位不肯屈从的副将,现在正在拔营,全军挥师帝都城。小的杀出来给大将军报信,请大将军快回去主持大局罢。”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我们在场之人无不是抽了口冷气。这个变故来得过于猝不及防,若是真的照这个小兵所说,现今胤朝军中易主,倾尽全营之力向帝都发起攻势,帝都岂不是岌岌可危!

桁止一生身经百战,遇到这种情况,表现出常人所不及的镇定和冷静。他弱冠封将,十余年来统筹百万兵马,虽在有竺事上免不了要冲动,但确实不是寻常人可比。他立即上马,回首看了我一眼,狠狠地一鞭抽在马臀上,就领着部下朝着胤军大营飞驰而去。

我与奕析相觑一眼,如今我们都明白过来。今晚所有的事就是端仪设下的一个局,她事先不知从何种渠道,探得我有此一行。她先是利用徐碣等人对奕析的赤忠之心,唆使他们来半途截杀我,后来故意放出消息给林桁止,让他得知我遇险而前来相救,一来能挑拨起两军间的矛盾,甚至两相开战;二来对桁止使出一招调虎离山,想必胤军中突然叛变的几人,都是她早就有所安排,一旦主将离位,那些人就趁机夺下兵权,控制军队;三来奕析和桁止都脱不开身,她就能抓住这个天时地利的难得炙机,趁热打铁,向着守备相对薄弱的帝都城,发起猛烈地突击,若是顺利,夺下皇宫也是不在话下。

这番缜密的计谋,一环扣着一环。我自认曾遇见过不少聪慧的女子,但是能像端仪这样的,实在是罕见,不得不佩服她富有心机,城府深沉。不过再想想,她能与紫嫣相与交好那么多年,必然就不会是泛泛之辈。

奕析留意我的神色,他半是玩笑地道:“你现在一定在想,我的这位皇姐当真是厉害,不是泛泛之辈罢。”

我了无心思再去听他玩笑,远远地看着桁止与一行人绝尘而去,渐渐地看不到人影.只看到一莲蓬扬起的尘沙,顾自唏嘘道;“重兵围攻帝都城,紫嫣这回怕是要遇着大难了,对付端仪,可不见得比当初对付灵犀容易。”

“颜颜,你是不是在怪我?”奕析扳过我的肩膀,令我正视着他。我明知他的歉意,却是赌气地不去看他,其实他的眼神,铺天席地,如一泓清流般脉脉漫漫,又哪里是我能避得开。

我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又狠狠地摇头,我自己都觉得表现得有点傻气。他含笑地刮我的鼻尖,往日最温存甜蜜的动作,就连嗔怪的口气也是一分都未变过:“傻瓜。”

我的头乖巧地抵着他的下颁,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彼此依偎得那么近。我的盈盈眸间含着一睇流光宛转的情意,喃喃道:“我明白你的心,而这刻,我也再明白不过我的心,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份量。”

“我也是,明白你在我心中无可加复的份量。你晓得我刚刚有多害怕,害怕就要失去你了。我拼命地往南赶,一刻都不敢停下来,无数念头在脑中闪过,怕就怕我会晚了一步,著成终生的大错。”奕析吻了我的掌心,他温润清凉的唇触得肌肤有些发痒。

“我先时说的,你都答应?”我轻俏地挑挑眉尖。

奕析颔首,郑重其事,贴着心口,一字一顿地道:“除了你,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事,能让我舍不得。”

我心底涌出的喜悦芬芳而柔软,一时间百感交集,我还是略略整理思绪,说道:“眼下诸事大都尘埃落定,我现在的身份还是昭宸太后,但你再等我几日,等所有的事完结,我们就能无牵无挂地离开这里。”

奕析的怀抱温暖而宽容,好长时间,我都从能在他怀中肆意贪恋。这一刻,时光宁谧静好,我们暂且抛开一切尘事,手指紧扣,相携着并肩而立,仿佛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受侣。身处野外,幽冽的芳草香气悠悠地萦纡在鼻间,宛若一顷流波般,澹澹荡荡地漫延开去,令人心旷神怡。

他眷眷地说道:“去哪里?”

我娇昵地窝在他的肩下,脚尖无意地踢着一颗石子,像是掉进水里,扑扑腾腾地钻进了草丛。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冒山三个字来:“金莱城。”

当年,与奕析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快乐,但是在金莱城中那段无拘无束的一段时光,无疑是我最怀念,只是太短促,仿佛仅是昙花一现。

忆起那时,奕析与我同样是感慨,他旋即轻松地道:“你当年不是嫌被鹿雍捷足先登了么?现在怎么又觉得它好。”

我笑而不语,怜己及人,只道:“庞雍虽是才子,却也可怜可惜。”

奕析深深地凝视了我一眼,将我拥得更紧了些。这样站着良久,春寒的露水都打湿了我们的衣角。

帝都城楼横亘在稀薄晨曦里,浮在眼前一带缥缈的青黛色影子,奕析眺望帝都的方向,有低头看看一脸安之若素的我,不禁笑我道:“你说林紫嫣此番有大难了,你倒是沉得住气,也不回去帮她。”

我“嗤”地笑了一声,“怕什么?你那皇姐是厉害,但不见得就是紫嫣表妹的对手,就算撑不住,不是还有桁止赶去相助了?”

奕析无所谓地点头,倚着树闹闲地坐下,他换了个姿势,睦臂圈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得更加舒服些,唇角扬起几分洒脱不羁的微笑,“好,咱们今日就做一回黄鹤楼上看船翻的恶人。”

我笑着,感叹他现在还能说出这么不正经的话来,顺势拔下一根新抽的草叶扔在他身上。索性也放纵自己淘气一回,重重心事暂且都放了下来罢,不要再去想,再去管了,能在他身边的每一刻都是幸福而愉悦的。

颜倾天下 浮华著梦拟寒开7

待到天亮时分,帝都传来消息,制造军队哗变,夜袭帝都城的动乱已被彻底平定,端仪公主当场毙命,其余党羽一概诛杀不论。

这一切似乎过去得太轻易了些,虽说我并不希望紫嫣,及紫嫣一手建立的政权会有什么闪失,但是我也不相信,端仪会这么不堪一击。当我回宫见到紫嫣身边,恭顺地立着的一名清秀少年,而他开口叫紫嫣“姑姑”的一刻,我就全想明白了。

那少年名为甘霖,就是端仪多年来最宠爱的娈童。若是我所料不差,应该就是紫嫣赠与她的。端仪是有难得的谋略和远见不假,但她致命的弱点是为美色所惑,千算万算都想不到,她最宠爱的少年,竟是紫嫣事先设在她身边的一颗棋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底是谁的手段更加高明,难怪端仪会输得一败涂地。

当时,紫嫣眼角的余光已瞥见我进来,她却是佯作不知,顾自朝着桁止说话,不冷不热地奚落道:“哥哥,你如今让我说什么好呢?颜卿姐姐遭到伏击,韶王殿下部不急着去救,怎么偏偏你就急了?扔下百万大军在那里,就只顾着自己去逞英雄,救美人,让心怀叵测之人钻了空子,趁机发动兵变,指派若咱们手下的军队,来攻打咱们自家的城门。要不是妹妹对端仪早有防范,恐怕今天的太阳升起来后,这座皇城的主人就要换了。”

“不过姐姐也真是厉害,不声不响地,就差点让你们打起来,你跟韶王可都是手握重兵的人物啊,这要是真的开战,可还了得?捅下半边天都还不一定。”

“妹妹最后奉劝一句,你该清醒点了,姐姐纵然有什么事,也有韶王在。哥哥就不必操那份心了,省得弄得两头都不落实!”

紫嫣的这些话与其说是给桁止听,还不如说是给我听。自从军队哗变,端仪发难的事情之后,我与紫嫣之间的关系,想必是更僵冷了一层。不过算了,我也没有想过和解,毕竟,要回到当年那心无芥蒂的时候,已是不可能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我离开之前,尽量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罢。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没来过一样。漫无目的地走在宫径上,想着与紫嫣之间的心结,又想着奕析即将来朝觐见,不出数日就能与他双双退出红尘,又想到我如今日益堪忧的身体状况,不知还能撑到几时,我又该如何向他开口解释,我一直以来所隐瞒的,我剩下的寿命已为数不多,心里满满地装着事,暂时离开了他,所有的事又要独自一人面对,一人肩负,一人承担,直觉得满心都是难言的苦涩和伤感。

就在这时,我忽然撞见一人,定神一看,正是桁止。

自少女时代之后,我很多年都未见过桁止,在端雩的公主府,也不过寥寥几面,但是就算相见,我们也不会说话。今日在左右无人的情况下,猝然遇见,不仅是桁止,我也感到一丝失措,生硬地道了声: “桁止表哥。”

桁止与我有意拉开两三步的距离,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将视线拨向别处,仔细地揣度着言辞,半响才讷讷道:“阿紫的那些话,还请你你不要介意。”

我轻轻一笑,以示我全然不放在心上。我的记忆中关于桁止的部分很少,但记得他对我的关心与照顾,好得有些超过了表兄妹间的情分。这些年来,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不少沧桑的痕迹,发妻端雩至今离走未归,生死难卜,而他先是因端雩之事,从实权在握的大将军贬到一个赋闲的文职,后来又因林家的垮台,而发配蓝山做苦力,后为了对抗韶王,又对他委以重任,重新启用。桁止这一路而来,也算是大起大落。

我也知道,紫嫣和桁止虽是亲生兄妹,但感情一向淡薄。紫嫣素来视桁止敦厚温和的性格为懦弱无用,而桁止也看不惯紫嫣的强势和跋扈。

桁止无奈地苦笑道:“阿紫要我解了兵权,将兵符等物都交给她,把我调去做闲职了。我现在总算是无官一身轻。”

我仅是浅笑,这很符合紫嫣的行事风格,经历此事,她绝计不会放心再让桁止统领六军,这兵符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最为踏实。

桁止一派轻松的口气,“反正从大将军的位置上调下来,也不是第一次,那位置坐了那么久,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只是觉得无论先帝,还是自家的妹子阿紫,都是觉得有用的时候,给你放到将军的位置上去,等到用完了,就随便地踢下来。呵呵,虽然这话不贴切,不过还真的有点像是‘卸磨杀驴’。”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自嘲,说完我们两人也就别过了。

后来几日,我因身上不好,也是因发懒,懒得理事,懒得见人,终日就是足不出户。龙抬头的日子过后,天气渐渐有回暖的迹象,侍女时而将一束新绽的迎春插在花瓶中,养在花房中早开的花,嫩黄明快的色泽,花瓣丝绡一般地薄,置在屋中添一点生气,心情也舒畅不少。不过早开的花也早谢,搁不过一日就出现萎靡的样子,服侍我的那些人也算是有心,日落时分就记得将花换掉,插进来几株洁白的水仙,倒也是沁人心脾。当夜了的时候,窗纱滤下丝绸般的一匹嫣红姹紫的霞光,流转在花瓣上愈加润泽生辉。

我正托腮想着,明天就是奕析觐见的日子,瞧见今日的守卫似乎莫名多出许多,我拿着一枚小金簪,闲闲地拨弄着一串饱满的花穗子,问道:“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名侍女应声出去问了,又回来禀报遒;“回太后的话,好像是哪里的宫人有些不太平,整出了些动静,但是不要紧的,请太后宽心。”

“好,哀家知道了。”我听得出那言下之意,不过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小闹腾还不是闭着眼睛都能过去的事。

看天色渐晚,我也有了歇息的意思。忽然间,就有侍从急匆匆地来报,说是一帮宫人聚众动乱,现已平息下来,领头在贤女祠守护香火的绿萝嬷嬷,如今正在贤女祠那里相持不下。我听到“绿萝”二字,不管旁人惊诧的目光,简单地拾掇一下,就片刻都不耽误地赶去贤女祠。

贤女祠,顾名思义就是供奉历代贤德女子之处,嘉瑞公主的牌位亦是在祠中盛飨香火,我记得先时曾到过那里一次。等到我赶到时,看到这架势也不由一惊,皇宫的御林军将那座覆着黛青色琉璃瓦的小巧院落,给密不透风地重重围住,周围还有蓄势待发的弓弩手,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紫嫣似乎来了有一会了,她身姿秀颀地立在中间,指挥着众人,从容不迫,面色肃然。

其中有名看似是将领,正恭敬地向紫嫣汇报,朗声说道:“这就是一些老宫人因不服新朝,合谋起来造反,根本不成气候,要知道之前多厉害的政乱都镇压下来,这出动御林军片刻功夫就能摆平。据说这次挑起宫人动乱的首领是一个名叫绿萝的嬷嬷,是长年在贤女祠中寄香火的,现在同伙都已拿下,就是这绿萝暂时躲进了贤女祠。这贤女祠是前朝所建,向来尊贵,末将担心要是贸贸然地闯进去,担心万一冲撞了什么,弄坏了什么,所以迟迟未叫人攻进去…”

紫嫣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名将领就生生抽了个寒噤,忙不迭地改口道:“这绿萝已是瓮中之鳖,只要昭慧太后一声令下,末将就马上下令,将她活捉出来!”

“都督慢着,你可确信那人名叫绿萝?”我忽然插进一句话问道。

“回禀昭宸太后,的确如此。”那人答道。

当确定是绿萝时,我心间蓦地一紧,不过旁人都全神贯注于如何攻进贤女祠,拿下罪首,都未留意到我的变化,紫嫣的目光却是一斜,从我身上不经意地刮过去。

“奴才有事回禀!”一个太监腆着滚圆的肚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朝着紫嫣跪下说道;“回昭慧太后,里面那人她软硬不吃,守着个窝不肯出来,咱们也那她没辙。而且,她放狠话出来了,她手里正拿着浣沁夫人的牌位,要是外头的御林军敢强攻进来,她就毁了牌位,让浣沁夫人魂魄不安。”

“什么!她还说了什么?”紫嫣沉声道,凛然的口气,让回话的太监都吓得取腿一软地跪在地上,唯恐说错了什么,惹怒昭慧太后,哆嗦着磕了个头才答话;“她说要太后亲自进去…”

我微阖著双眸,浣沁姨母是紫嫣的生母,殉夫自尽后,牌位得以入烈女祠中供奉。绿萝这招实在是狠而准,逼得紫嫣不得不受其胁迫,若是再要强攻,生母牌位遭毁,生魂不宁,这可足以令紫嫣担上不孝的名声,若是顾忌母亲,还想要这个“孝”,就必须要答应绿萝的条件。

紫嫣恨恨地吐了口气,说道:“好,哀家就进去,看她还能怎样!”听她这样说,旁侧之人都若有若无地松了口气。

“我跟你一起去罢。”我追上紫嫣道,她没有任何表态,我们就并肩走进贤女祠。

颜倾天下 浮华若梦拟寒开8

贤女祠中的布置秉承着一脉清丽雅致的风格,索简而不奢华,我们一脚踏进的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座近乎触顶的桁架,依着桁架而放的是盘旋而上的一排一排的牌位,粲然金笔描写着历代女贤的名字,更加别致的是,每个牌位前都有一盏莲花状长生灯,里面盛着清澈的玉脂,渺渺的烛烟中漾着一嗅沉香的清悠。

绿萝身着缁衣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她眼窝凹陷,两颊也是瘦削不堪,披着宽大的缁衣整个人如一把干柴,但是一双眼睛却是精亮,好像等了我们很久了。

紫嫣一生极为要强,最不甘心的就是被胁迫,尽管人是进来了,但心情的恶劣可想而知,一开口便是冷声道:“你要哀家亲自进来,哀家已经来了,请问到底有何指教?你心里清楚,你不可能死守在贤女祠一辈子,早晚都要落在哀家手里,任凭哀家发落,哼!没想到你事到如今,还是这般不知好歹。在宫中唆使生事已是死罪,你再触怒哀家,难道真的不怕连个全尸都没有?”

面对紫嫣眼中透出隐隐压迫之意,绿萝并不是如一般人那样战栗害怕,她的平静就是一口无澜无波的古井,再多的石子扔下去,也激不起半点水影。

她不卑不亢地说道:“老奴早就知道是死罪了,太后这给个‘全尸’的恩赐,老奴领受不起,也不想领受。但是太后要是不给‘全尸’的话,又打算怎么处理这把老骨头,也是像敏妃她们那样削成人彘?然后扔在臭水沟里给后宫里的人看,顺便还能帮太后立威。”

绿萝再说这些话的时候,缓缓地将腰板挺得笔南,她小心地为每盏长生灯中住满玉脂,把不亮的灯芯用小银剪子修修,再剔得明亮起来,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像是在做一件大事,神情极其郑重。

“呵呵…”听到有人胆敢如此拂她的逆鳞,紫嫣居然不怒反笑,说道:“还有什么‘好话’要说来听听么?你既然料到自己难逃一死,这么千方百计地要哀家进来,定然还准备了不少‘好话’要既给哀家听。”

紫嫣朝前一步,数根纤葱指尖划过鬓发,眼底隐藏着幽暗若锋刃的犀利杀机,“你既然知道敏妃的事情。就更应该晓得,放眼宫中,跟哀家作对的人,无论是上官婉辞,江青衿,还是林衡初,梁沛吟,薛昱茜,甚至是端仪,全都没一个有好下场。”

紫嫣面容俏煞,不带任何感情地,舌齿冷冽地报出一个个名字,那些人,无不是凄惨而死。

“老身这条命本就如同草芥,这么多年,早就活腻了。”绿萝板直的面孔,却是一点不动容,她冷漠地看着紫嫣的盛气凌人,措手指着她斥道:“倒是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先帝离奇暴死,此事在宫中朝野本就多有疑虑。而昭慧太后您,信誓旦旦地向天下宣布,是灵犀夫人联手信王图谋不轨,弑君夺位,但到底是谁‘图谋不轨’、‘弑君夺位’,_天下人又从何而知?”

紫嫣在宫中一贯雷厉风行,凭着强劲的手腕统治御下,人称铁腕冰容,长久以来,积威甚重。甚至漫不经心的一个眼神,就能让旁人骇得肝胆欲碎。而眼前这位半老的妇人,竟是毫无惧色,反而越说越激愤,越说越痛恨得咬牙切齿,“昭髓太后,你好歹是先帝的妃子,先帝对你不薄,但是你又是如何回报先帝厚恩的?先且不是先帝之死与你是否有关,你当日毁坏灵堂,无理取闹地阻扰法事,还有在守孝期间,不服缡索,不戒荤腥,恣意享乐,就已是对先帝的大不敬了。你在先帝驾崩期间的种种作为,不仅不符合身为妃嫔应有的修养品德,而且违背了堆基本的伦理纲常。”

紫嫣神情深敛,含而不露,我们两人站得极近,她在我耳边揶揄了一句,“又是一个死守三纲五常的顽固东西,真真令人烦腻得很。”

“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你仗着是皇太后,仗着皇上年幼不能亲政,你就把持大权,在朝堂上为所欲为,翻云覆雨!”绿萝慢慢地平复急促的呼吸,痛心疾首她道:“更加令人发指的是,先帝尸骨末寒,你就大肆屠戮后宫,将后宫的人命视为刍狗柴薪,任凭你的意愿和喜恶就随意屠杀,绞杀、人彘,无所不用其极,将宫廷变成血腥残酷的修罗场,你当真就是泯灭人性!其为人也狠毒如斯,如此不忠不孝,不节不贞,不情不义的地步,你难道不怕报应么?”

不忠不孝,不节不贞,不情不义,这对于一名女子而言,已是极端严厉的指责。

然而,紫嫣还是闲闲地转着她手指上流光若滴的红翡戒指,纯净剔透的红光,融融地映在她的光洁细腻的脸颊上,愈显明丽迫人,艳重天下。

面对绿萝那一番声色俱厉的痛斥,她却是心不在焉,许久,慵懒地开口说道:“姐姐,妹妹记得你跟绿萝姑姑是旧相识了,当年在北奴的繁逝,也算是有过几年的交情。”

我默然不答,其实,我与绿萝哪里仅仅是相识这么简单,要知道当年绿萝还舍身救过我的命,这份大恩我一直记得,却也一直没有机会偿还。宫中此次风波再起,我本是打算袖手旁观,不趟这淌浑水。但当我得知犯事之人是绿萝时,我却是一改常态,决定插手此事,只因为我想在适当的时机,救绿萝一命,算是还得当年的恩情。

但是自我踏进贤女祠之后,绿萝晷我的眼神始终是疏远而陌生,怀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仿佛根本不曾认识我。

紫嫣拿手肘轻轻地顶了我一下,顾自说道:“姐姐,你那时可知道,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嬷嬷,说起话竟也是一套一套的,好像读过不少书的样子,咬着满口纲常不放,真不愧是曾经服侍过嘉瑞大长公主的人。”

“闭嘴!你没有资格提公主!”绿萝听紫嫣提起嘉瑞,整个人好像是爆竹般一点就着,怒不可遏地阻止道。

“是么?哀家怎么就没有资格了?”紫嫣依然笑靥如花,她骨子里就是藏着一股子要强和叛逆,别人越是不许,她就偏偏要提,一旦捉住别人的痛脚,非要狠狠地踩上去她才觉得畅快了,说话间,她曼步走上前去,以她的角度,抬首正好能仰望到嘉瑞的牌位,高高在上,稳如磐石,端庄地耸立在香烛弥散开的一片薄薄的轻烟漫雾里,平增几分超逸世外的仙瑞缥缈之气,而一茎挑起的莲花灯幽幽地燃着,里头一汪玉脂清澈如水,透出纤尘不染的圣洁和清嘉。

“不许碰!”绿萝扑上前去,挡在紫嫣面前,如同护雏般牢牢地护住身后的牌位,她充满戒备地看着紫嫣,一字一句,刻薄如刀刃,“公主一生高风亮节,而你这种女人,就连提到公主,都是对公主的侮辱!”

“呵呵…”紫嫣的笑意极尽鄙夷之态,抬起手遥遥地指着嘉瑞的牌位道:“世间多流转嘉瑞公主的美名,盛赞她的绝世容貌,盛赞她的高妙爿毕,也盛赞她的和亲义举,凭一己之身保得边疆十年的安宁,嘉瑞公主一生,令人高山仰止。但是世人大都愚昧,人云亦云,谁又晓得这一切的荣耀和光华之后,真正藏着的是什么?”

“不要以为史书不曾记下来,后人就不得而知了。嘉瑞公主的丰功伟绩,又何止这些?”紫嫣的眼神很冷,而这冷中还含着一丝戏谑,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溅出无数锋芒碎冰,“想当年嘉瑞公主和丰熙先帝两人兄妹联手,在一夜之间,就将晋王一党尽数歼灭,其手段狠绝利落,令人不得不佩服,要知道杀晋王时候,还是公主亲自动的手,唉,好歹都是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公主竟如此狠得下心肠。”

紫嫣轻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绿萝,朝她说道;“你刚刚还痛骂我‘图谋不轨’,但比起嘉瑞公主的屠杀手足,逼死先皇,同样以女子之身干预朝政,左右大局。相比公主,哀家所作所为的又算得了什么?”

“住嘴!你胆敢如此对公主不敬!”绿萝听得紫嫣对嘉瑞言辞上诸多不恭,她向来敬重嘉瑞如神明,此刻哪里忍得住,瞪着紫嫣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要冒出怒火来,恨不得将面前的女子烧成灰烬。

紫嫣却是犹嫌不足,斯条慢理地拂着滚在袖口繁复精致的蹙金刺绣,说道:“而且,就连深受世人称道的远嫁义举,亦是有不可见人的秘密。嘉瑞名为和亲的公主,实则是丰熙帝派去北奴的内应,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和丰熙帝里应外台,诛杀歌珞,攻破北奴。公主真的是病逝么?这种拙劣的措辞,也就只能瞒得过愚人,她是在北奴内部发动政变失败,谋刺亲夫不成,反倒毙于北奴王之手!”

说到这里,紫嫣冷滇地瞥过绿萝愤慨的表情,她频频摇头,如是叹惋地道:“妄你曾经也算是公主的侍婢,竟然对公主的事一无所知了。不过这也难怪,自古皇室中就大都藏污纳垢,同时,这皇室遮掩家丑的本事也是绝顶的好,外人只看得见光鲜美丽的表象,怎么晓得那些不堪入目的里子。”

“想当年嘉瑞公主和人私定终身,甚至未婚生子,这种事足够令人瞠目结舌了罢,就算是不曾受过教养的乡野女子也做不出来,更何况芸芸万民眼中如天降圣女般高洁的公主。”

满室的莲花灯漾开一壁点点簇簇的迷离光芒,明明灭灭的烛火照在紫嫣脸上,衬得五官的轮廓愈加玲珑秀致,同时也愈加分明地凸显着纤秀的帽间,扬起的一分讥诮和冷嘲,“说起来真是可笑至极,公主撰写《闺阁训言》来规范天下女儿的言行举止,自己又做了什么好榜样?”

“你…不配与公主相提并论!”绿萝的脸颊赤红,指着紫嫣恨得说不出话来。

紫嫣的脸色陡然一沉,“先时嬷嬷还骂哀家是不忠不孝,不节不贞,不情不义。可是如今看来,公主罔顾手足之情,为人子女而忤逆犯上,其为不忠不孝;公主不循礼法,与人私通生子,其为不节不贞;后嫁去北奴,却是心怀旁骛,做出谋刺亲夫之事,其为不情不义。哼哼,如此说来,你给哀家的每一句指责,似乎公主也都担待着。况且,公主所为之事,哪一件不是惊世骇俗,在公主面前,我哪有胆子来班门弄斧。公主乃是前辈高人,我当然是甘拜下风了,什么相提并论,岂不是折煞了我。”

这时,紫嫣身姿轻巧地一避,冲过来的绿萝就扑了个空,听见闷响一声,身子撞在紫檀供桌上,霎时间,零零落落地碰翻了一桌的烛台和供品。要说紫嫣是身怀武功之人,就算紫嫣是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凭绿萝的老弱之躯,也休想伤得到紫嫣。

鎏金烛台滴溜溜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洒落不少珊瑚珠般的红蜡,绿萝形容狼狈地半支起身子厉声道:“昭慧太后,你作恶多端,逆行倒施,定会留下千古的骂名!”

“骂名?”紫嫣的笑越发明艳,像是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她宛若天人之姿的娇颜玉容上盈盈流转,切金断玉地道:“历史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将来的史书上只会留下这样的篇章,昭慧太后于国运衰微之际,果断地挺身而出,挽历史之狂澜,扶大厦之将倾,连挫乱党,安定胡堂,稳固江山,匡正社稷,扶掖幼帝,一生为天下苍生而鞠躬尽瘁,此乃震烁史书的千秋功绩!哀家身后百年,何愁不能流芳百世!”

一番豪言壮语,紫嫣满心踌躇地顿了口气,不屑地道:“而你所说的那些残忍嗜杀,统统都是历史的湮尘,不会在被人记起。”

紫嫣叹了口气,神色收敛了几分凌厉的霸气,但咄咄的言辞却是极尽尖刻挖苦之能事,“嬷嬷还担心什么?经过史官的妙笔生花,淫娃荡妇可以变成贞洁烈妇,窃国大盗可以变成千古功臣。公主生前做了多少好事,死后照样还是享尽世间香火,饱受万民敬仰,这难道不是活生生的例子?”

绿萝恨恨地盯着紫嫣,伸出的手如同老树遒劲的枯枝,在半空中扭成一个荒凉的姿势,半响仅是一句话,“你是你,不要拿你所做的事来辱没公主。”

紫嫣还想再说,始终沉默未言的我,一把暗中拽住她的臂膀,眼神清冽地扫过她的脸,音调压得极低,肃然沉声道;“不要再说了,那些话,我听了也觉得不喜欢。”

“那些话难不成刺到姐姐的耳朵了?”紫嫣与我对视,她抑制不住地轻美两声,朝我靠近了些,将尖俏的下颚以一个虚虚地姿态搁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呼吸绵绵柔柔地吐在我的耳畔,声音如抹着蜜糖般的慵甜懒散,颇带着几分意味地说道:“姐姐…还真是护着这老婆婆。”

我眉心染上一层阴箍之色,紫嫣这分明就是在挑衅,分明就是在不惜手段地激怒我。我极力不想再与她起冲突,可是她却是屡屡欺人太甚。与她靠得这么近,我骤然生出一种抵触,下意识地将她一掌推开,挟带着一股柔韧的力道,紫嫣的武功绝不弱于我,那日在梅林中的短暂交锋,其实就已经分出高下,此刻虽是仓促避闪,却是毫不费力。

紫嫣轻盈地转身,足尖立定,膳日间透着倨傲和冷艳。

绿萝惊愕看着我们,想要站起来,掌底忽然压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什。

我看到紫嫣身后有个人影朝她发狠般地撞去,其余什么事都顾不上了,惊呼一声道:“紫嫣小心!”我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疾步冲上前抓紧她的胳膊,用力拽着她脱离了开去。就在惊鸿一瞬间,眼皮底下微弱的一道金芒极快地掠过,接下来直觉得小腹处一凉,伴着锐利的痛楚,仿佛被什么尖细的东西嵌进体内,低首时,看到腰带下的锦衣已被鲜血洇湿了一块。

“姐姐!”紫嫣拂袖甩开绿萝,将我抱住。她朝绿萝厉叱道:“好你个嘉瑞公主的忠仆!你若伤了她,再多的忠心恐怕都枉费了!”

绿萝受了紫嫣重重一掌,仰面朝天地摔在地上,她匆匆扔掉手中的物什,“叮铛”一声,原来是鎏金烛台,刺中我的正是烛台上用作固定蜡烛的金针,她看到不慎误伤了我,整个人霎时都张皇失措起来,“宜睦公主…老奴我…”

我不禁想笑,她竟然还叫我宜睦公主,这不知是我多少年以前的封号了。

“来人!宣太医!还有将这个女人拖出去,乱棍打死!”紫嫣冷静地下令,她紧紧捂住我小腹处的伤口,朝我忧急地问道:“姐姐,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你坚持着,太医马上就到。”

我感觉肺部痛如刀绞,喉咙间腥气上涌,忍不住一口血从唇齿间喷了出来,我拼命咬了下唇,目光示意绿萝的方向,勉强自己支撑住,极慢地说道:“紫嫣,你放过绿萝姑姑。”

紫嫣睁大眼睛看着我苍白如雪的脸庞,宛若十一月初降的新雪般带着恍然的透明之色,呵气即化的脆弱。我的身体向来孱弱,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损伤,她难以置信地问道:“她害你成现在的样子,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为什么还要放了她?”

我虚浮一笑,握住紫嫣的手,“伤口极浅,入肉不到半寸,只是皮外伤,绝无性命之虞。而我现在如此,是我自己旧疾发作的缘故,与她没有关系。”

这一句话说完,我已是气若游丝,然而却是咳得越来越厉害,抠心掏肺,嫣红的血丝沁出唇瓣,像是要将五脏内腑都搅碎了咳出来。这肺疾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感觉,以前哪次发作有今天这么难受过,整个身体漫延开室息般的痛楚。我软软地靠在紫嫣怀中,血腥气好像要将我的全部呼吸都蒙住,脑中的意识空茫而蒙乱,眼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天旋地转。

“姐姐,你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紫嫣看着我,眼中显露出难言的害怕和恐惧,心思灵敏的她,似乎已感觉到什么不祥的预感,手臂愈加紧地抱住我,脸颊贴近我冰凉的额头,素来以冷静著称的昭慧太后,在这一刻竟然也惶张失措,声音在发颤,骤然朝外面大喊道:“快!来人!快去召韶王进宫!一定要快!”

颜倾天下 漫飘柳絮祭芳魂

夜静谧而不安宁,九重殿宇,明烛高烧。我躺在床榻上,双眼空茫地睁着,逶迤委地的湖蓝弹珠纱帐流波般晃来晃去,原本是极柔和淡雅的颜色,在此时却晃得人眼睛发刺。我感到整个人昏昏沉沉,意识渐渐有些涣散,精神越来越差,像是要虚脱过去。但我还是在剧烈地咳嗽着,五脏六腑都在痛苦地痉挛。单薄的身体颤抖着,仿佛是一瓣在暴雨中,被凶猛的雨水抽得直打转的残花,唇际有血丝沁出,在旁边伺候的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拿着素绢为我拭去。

我佝偻着身子咳了好一阵,又觉得胃底发沉,像是吊着阴冷的铅块,索白的指甲紧紧地抠着床沿上坚硬的木质,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黏稠的鲜血。

紫嫣的神情是焦灼和伤痛,她亲自坐在床边,让我靠在她的肩上,耳中充斥着无数纷乱嘈杂的步伐,太医院倾巢而出,好几人正在满面愁苦地商讨计策,一个个上来为我把脉,皆是道无能无力,又一个个跪在地上等候降罪。

“你们倒是治啊!都跟石头一样跪在那里作甚么!”紫嫣大声呵斥道,她眸底发凉,如同压着千年玄冰,冷飕飕地抛出一句话道;“要知道太后的礼陵可大得很,你们治不好,哀家要你们统统进礼陵去陪葬!”

这时,我的一只手无力地按在紫嫣的腕上,轻声道:“算了,我的身子已是无可救药了,你无须再为难他们。”

“姐姐…”紫嫣看着我,性格坚毅如她,此刻眼底亦是清光涟涟,却是始终盈在眉睫不肯滑落。

“叫屋子里的人都下去。”我道,拼命地提起一点残余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揪心,“我的大限怕是要到了,其他人都出去罢,我想再和你说说话。”

须臾间,内殿中退得只剩下我们两人,彼此依偎着,没有一点的芥蒂,没有一点的隔阂,我与紫嫣之间,而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相互戒备,相互提防,相互算计,究竟有多久不曾像现在这样相处了,大概是很久很久了罢,依稀还记得我们还年少的时候,就是这般的无间无隙,坦诚以待。

四周很安静,静得令人有些害怕,静得仿佛时间都不存在了,忘记了今夕何年,我恍然还记得遥远的当年,我们还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儿,满心是不知愁为何物的懵懂情怀,娇嫩如花的年纪,同样如初绽花苞般娇嫩鲜妩的容颜,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红,天生丽质,韵致天然。我和紫嫣有着令人惊叹的美貌,娉娉袅期的少女,宛若莲开并蒂,那些见过我们姐妹的人,都交口称赞我们是一枝并蒂双生花。

闺阁中漫漫无尽的辰光,是一生中最无优无虑的时候,相携着在庭院中嬉戏,夏采莲花,悠悠然地坐在小舟上,纤葱般的指甲拨着新鲜的莲蓬。冬折腊梅,看漫天飘絮般的飞雪落满肩头。待到金风玉露,七夕乞巧之夜,姑娘家凑在一起,没法没天地说着些闺中的私语,不时频频笑语。高门士族中的女儿读书极为严格,翻来覆去地教导几本讲求闺礼妇道的书,日日如此,无趣乏味得紧,我们瞒着夫子,却悄悄地在躲在底下一起看五代的骈文诗词。

那段时光如此的好,年轻的心张扬欲飞,哪来这么多沉重的心事,但终究都是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面容宁静,眼眸间透出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幽邈的声音穿过往日重叠的空灵时光,轻轻吟道:“笑随戏伴后院中,秋千架上春衫薄。”

这十四个字这么轻,却也这么重。仿佛还是十几年前,随意衔在嘴边,满满都是明快而欢乐,娇俏的女儿家坐在秋千架上,披了一身浅金色的阳光,发丝上是,睫毛上也是,垂眸间,柔柔的眼波似乎都染着明媚的流金之色。但如今再吟出,竟是这般厚重而苦涩。

听到这一句诗,紫嫣再也抑制不住,盈盈欲坠的泪珠霎时交颐而下,断了线似地。我感到一痕清凉的湿意渗入发际。她抱着我,垂泪不已,低哑地道:“姐姐,我似乎做了很多让你难过的事。

我此时的脸色定是惨白如鬼魅,唇亦是干涩透明,些许残留的血,令唇看去触目惊心的红,我依然柔声道:“都过去了,也都不重要了。”

紫嫣一怔,轻轻地摇头。多年来,她习惯了带着伪装的面具去面对别人,久居宫闱而磨砺出来的深厚的涵养功夫,使她的喜怒向来不形于色,谁都不能料到她下一刻,是高兴,还是雷霆震怒。但我知道,现在的她是真实的,悲戚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想不到在临终之前,我们还能寻回一点年少时的心境和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