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文一下张大了嘴巴——方才来的匆忙,只听说娘亲受伤,倒没想到失踪的侄子竟然回来了!一时又惊又喜,忙上前想要去拉陈毓的手:

“毓儿,毓儿,真的是你回来了?”

陈毓顿了一下,本想抽出手,却在触及陈清文有些硌人的手指骨时又任他握住,心情更是复杂无比——

这个小叔的心肠倒是不坏的,就可惜,和祖父一般,全没有一点儿主见。前世时这两人倒也不是不想护住自己姐弟,可惜一个两个的全都被老婆死死辖制,竟是见了大小两个赵氏和老鼠见猫一般。

每当赵家两个女人磋磨自己和姐姐时,这两人做的最多的,就是抱着头陪着自己和姐姐一道流泪,甚而自己逃离后不多久,听说祖父和小叔就先后离世——

男人立不起来,别说护着别人了,就是自己也镇日里和生活在沼泽中一般罢了!

叹了口气,终究缓慢而坚定的抽出自己的手,刚要说什么,外面却是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陈财的声音随之传来:

“老爷,老爷,您慢些,您的鞋子——”

陈毓似有所感,倏地回头,正好瞧见冲在最前面的那个面目黧黑嘴唇干裂的清癯男子——

不是爹爹陈清和,又是哪个?

印象里爹爹最是讲究,素日里穿的衣服即便不是什么好料子,也从来都是浆洗的干干净净。再看眼前人,身上的袍子根本连本来颜色都看不清了,甚至下摆处还撕裂了几处,连带着还光着一只脚!

陈毓只觉头昏昏的痛,眼睛更是涩的不得了,竟是不管不顾的朝着那个久违的怀抱冲了过去:

“爹爹——”

力气太大了些,陈清和猛往后一踉跄,一下坐在门槛上,脑袋撞在门上,一阵一阵的痛,手却是死死的扣住怀里的儿子,便是眼睛也一眨不眨的瞧着陈毓,那模样,唯恐一眨眼,儿子会再次不见了似的。

抱的太紧了,陈毓被勒的生疼,连带着爹爹身上也是一股霉味儿并汗味儿,陈毓却是丝毫没有挣脱的意思,反而把头埋在陈清和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休弃

后背被门框硌的一阵阵刺痛,陈清和却仿佛感觉不到,满是血丝的眼睛,始终不错眼珠的盯着怀里的幼子,过于激动之下,喉结处上下滚动——

陈清和甚而不敢开口,唯恐一张嘴,就会止不住大声哭出来。

“弟弟,弟弟,真的是你吗?”一个嘶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却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噔噔噔跑过来,从背后一把搂住陈毓,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弟弟呀,你可,回来了!这么多天,你去哪里了,都要吓死姐姐了,你知道吗…”

陈毓探出一只手,一下搂住男孩:

“姐姐——”

却是着了男装的陈秀。

陈秀的身后还跟着个五十许的老人,瞧着抱在一起哭的肝肠寸断的一家三口,也不由老泪纵横…

李静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也跟着落下,忙挥手让下人都到外面候着,自己红着眼睛亲手浸湿了帕子,先去拉了陈秀在怀里:

“秀姐儿莫要再哭了,毓哥儿回来了,是好事啊,快回房间去梳洗一番——”

从陈毓丢了,一家人都跟失了魂一般,连带的将陈秀看的更紧,唯恐仅剩的这个孩子也被人拐了去,只是小丫头却是个有主意的,日日里穿了男装,和祖父一道十里八村的找,瞧这模样,定然也是得到消息后才从外面紧赶慢赶的回来…

一家人这般劫后重逢的温馨画面,落在赵氏的眼中却是刺眼至极——

一出戏做的倒是足!以为这样就会骗过自己吗?有心发飙,陈清和面前却又不敢,至于说儿子陈清文,又是自己心肝宝贝,一腔邪火自然全都冲着陈正德浇了过去:

“陈正德你个老不死的,你还是个男人吗?自家婆娘被人坑成这个样子,你问都不问一声?从我嫁到你老陈家,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啊,临老临老还被人这么磋磨…陈正德,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算了,这日子我一天也没法跟你过下去了…”

拿话撑着陈正德休离自己,是赵氏未搬到县城陈举人府的杀手锏——夫妻相处,哪有不磕磕绊绊的时候?赵氏却是根本不允许陈正德挑战自己的威严——

如果说一开始娶了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老婆,陈正德真心疼爱之下,才会事事听赵氏的,到后来却完全是被赵氏长期的积威给吓住了!

实在是每次但凡陈正德敢有那么一丁点儿犹豫的表示,赵氏立马就会叫来一大帮子娘家兄弟,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无不是陈正德最后屈服。

时日久了,陈正德哪里还敢在轻撩虎须?

还是搬来和儿子住的这几年,因知道继子不喜自己,赵氏自然不敢再事事压陈正德一头,人前也摆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只是私下里关起门来,陈正德却依旧是被指使的团团转的那一个。

方才陈正德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宝贝孙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赵氏的情形,这会儿乍然听到那久已不闻却早已深入骨髓的责骂声,挺直的脊背顿时不自觉弯曲下来,神情也变得有些诚惶诚恐,忙不迭就要上前,却被陈毓叫住:

“祖父——”

口中说着,从陈清和怀里挣脱出来,先是对李静文和陈秀道:

“姨母先带姐姐去梳洗吧。”

看陈秀始终恋恋不舍不愿离开,陈毓抬手抱了抱陈秀:

“姐姐放心,毓儿会好好的,一直在这里——”

陈秀怔了一下,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终究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李静文离开了。

目送两人离开,陈毓这才回身,先跪下朝着陈清和“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不待陈清和反应过来,又翻身跪倒在陈正德身前,也是三个头磕了下去。

陈正德素日里倒是最疼陈毓,待陈毓之娇宠甚而还在老来子陈清文之上——

因为婆娘的缘故,害儿子吃了那么多苦,陈正德本来下定决心,这辈子无论怎样都不会也没脸再拖累儿子。

也正因为如此,当初无论赵氏怎么样想法子折腾,都不肯开口去求长子。

却不料长子却是个孝顺的,依旧接了自己来享福。眼瞧着儿子也大了,根本不需要自己照应了,陈正德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便把一腔子的愧疚都用到了陈毓身上。真真是把个大孙子看的眼珠子似的。

这会儿看到陈毓瘦的巴掌大的小脸,早心疼的什么似的,哪里受得了陈毓的这三个头,忙不迭上前,就要把人拉起来:

“好毓儿,快起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别给祖父磕头了,待会儿祖父抱着你去给祖宗磕头,感谢,祖宗保佑——”

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至于说正等着自己上前赔罪的赵氏,早被忘到脑后了。

伸过来的手却被陈毓让过,先是含泪对陈清和道:

“儿子不孝。”

这才转身定定的瞧着陈正德和陈清文:

“祖父和小叔知不知道,毓儿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一句话问的没头没脑,不独陈正德和陈清文,便是陈清和也有些愣住了。

陈毓也不说话,只默默解开衣衫——毕竟一直在家里娇生惯养,被拍花子的掳走之后不久,陈毓就得了病,小孩子吗,骤然不见亲人,又害病,自然会哭闹不止,可惜却没有人心疼,不是被掐就是被拧,更甚者还会招来毒打…

这段时间的流离,陈毓小小的身子骨早已是骨瘦如柴,也因此,更显得那大大小小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直到最后脱下鞋子,解开绷带,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双脚…

陈正德再次老泪纵横,旁边的陈清文脸色苍白的捂住胸口:

“畜生,这些畜生——”

陈清和只觉喉咙好像被人扼住,怎么也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紧紧攥着拳头,眼睛中除了森然的杀意还有无边的冰冷——

儿子自小聪明,又知道这会儿大家正心疼他,故意□□出伤痕定然不是为了刻意让亲人愧疚。

难不成,那掳走了毓儿,又对他百般虐待的人,竟然和房间里的人有关?

不会是爹,不会是清文,那么,就只能是,赵氏!

赵氏这会儿也有些呆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若真是苦肉计,陈毓这臭小子也折腾的太惨了吧?陈清和素日里如何疼爱儿子,自己也是瞧在眼里的,必不肯这么下死手折腾——难不成,是李静文一个人的主意?

可继子这是什么眼神,好像是自己害了他儿子一般!

有心想骂,陈清和的眼神委实太过吓人,赵氏不自觉往后缩了一下:

“你这么,看我,看我做什么?是李静文,都是李静文那个□□折腾出来的——”

还要再说,却被陈清和断喝一声:

“闭嘴!”

——平日里再如何厌恶赵氏的为人,可毕竟是继母,便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陈清和也会给赵氏一份体面,这般当众呵斥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向强势惯了的,赵氏哪里受得了这般?“嗷”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好你个陈清和,你这是铁了心要遂了那个□□的愿——”

话还未说完,本来静静站着的陈毓忽然上前一步,死死瞪着赵氏:

“再敢骂我姨母,我就杀了你——”

如果担了恶名才能最终撵走这个女人,那就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吧。

转头含泪瞧着陈正德:

“祖父和叔叔不是想知道是谁把我给弄走卖了吗?就是赵昌!我亲耳听见赵昌说的…他和赵秀芝商量的…要把我卖了…”

又无比仇恨的对赵氏道:

“你也知道的对不对?是你们偷了姨母的首饰,还偷了家里的钱,是你们三个做的!却要诬赖到姨母头上!你不是说最疼我吗?最疼我,又为什么要把我卖了?为什么要把我卖了?”

陈正德宛如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至于旁边的陈清文则一下跌坐在地,愣愣的瞧着赵氏——

竟然是娘和表姐表哥他们,把自己的侄子、陈家唯一的孙子给卖了?!

没想到这么个黄口小儿都敢欺负自己,更可气的是陈正德和儿子陈清文瞧着自己的那是什么眼神啊!分明就是相信了的模样!赵氏真是被气得昏了头,抬手一下推开陈毓:

“小王八羔子,连祖母都敢打,可真是反了你了——”

陈毓一个踉跄,一下跌坐在地,陈清和忙上前一步,把儿子抱在怀里。却不防陈毓一下扎在陈清和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爹,爹,那个坏女人,那个坏女人——”

却是一口气上不来,就厥了过去。

陈清和惊得顾不得理赵氏,抱起陈毓就往外跑。

跑的太急了,甚至还撞了陈正德一下。

陈正德悚然回神,呆呆地瞧着踉踉跄跄抱着陈毓冲出去的儿子——陈毓泪眼狼藉的模样逐渐和幼时那个刚刚失了亲娘无助的揪着自己衣襟的小清和重合在一起——

先是儿子,然后又是孙子,赵氏,分明是想毁了儿子一家啊!

赵氏简直气蒙了,捶着床又哭又叫的发作起来:

“陈正德,你个杀千刀的,就这么瞧着你儿子孙子欺负我?我上一辈子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都快被人打死了,也没有一个人帮我出头!谁有我这么苦命啊,嫁了这么个废物男人,这日子没法过了,陈正德,你真是个男人就把我休了算了…”

“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

赵氏正哭的带劲,猛不丁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噎了一下,下意识的抹了把脸,呆呆的瞧着陈正德:

“你说,啥——”

却不防陈正德伸出手,红着眼睛哆嗦着一下掐住赵氏的脖子:

“你这个毒妇,你这个毒妇,我要,休了你——”

告状

赵氏做梦也没有想到,陈正德会做出这般反应——

这个男人分明一辈子也没敢在自己面前说过个“不”字啊,这一次怎么就敢和自己对着干?

他方才说什么,要休了自己?难道竟然忘了,自己娘家可是足足有七个兄弟还有一二十个侄子!

太过匪夷所思之下,直到脖子被一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给死死扼住,赵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忙拼了命的挣扎,无奈女人力气本就比不上男人,更何况陈正德又在盛怒之下?

赵氏脸色顿时变成了铁青色,便是本来高高在上的尖刻愤怒的眼神也变成了哀求。奈何陈正德根本不为之所动。

眼看赵氏眼睛都鼓突出来了,旁边的陈清文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扑过来拼命去掰陈正德的手,抽泣着道:

“爹,爹,你,你快松手,快松手啊——”

情绪起伏过大之下,更是再也站不住,身子软软的向后倒去。

陈正德吃了一吓,忙松手,接住小儿子软倒的身体,红着眼睛道:

“清文,清文你怎么了?”

“清,清文——”赵氏剧烈的咳嗽着,神情又惊又惧又恨——

方才那一刻,赵氏能清楚的意识到,陈正德,竟然真的想要杀了自己!若非儿子苦求,说不好这会儿自己连命都没有了!

好在陈清文方才不过是太过惊惧所致,终于慢慢缓了过来,背靠着赵氏的床榻,对着木呆呆的立在那里的陈正德流泪道:

“爹,都是,娘的不对,可再如何,她也是,儿子的娘啊——”

赵氏正好完全清醒过来,听清楚陈清文的话,好险没气得再次厥过去——就凭陈毓那个黄口小儿随随便便两句话,丈夫信了也就罢了,现在竟然一心护着的儿子也疑了自己!

而且,记得不错的话,陈毓方才话里还提到侄子赵昌——

那小子的意思分明是他见过昌儿,现如今他倒是回来了,昌儿却是不见踪影。那岂不是说,昌儿怕是也已经着了道?

还有秀枝——

那可都是和自己最亲最近的娘家人!不定被继子磋磨成什么样了,丈夫和儿子倒好,不说给自己撑腰,反而还这般为难自己!

“老太太,老太太——”外面忽然响起王狗儿的声音。

竟然是自己方才派了去报官的王狗儿?赵氏顿时来了精神,嗷的一声就哭叫起来:

“官爷啊,救命啊,要杀人了呀——”

嗓音实在太过凄厉,惊得外面的官差也顾不得了,上前一脚踹开门,房间里的情形顿时一目了然——除了躺着的一个老妇人,也就一个老汉和一个病弱的年轻人罢了。

内心顿时狐疑无比——实在是看这两人的样子,都不像是穷凶极恶的人啊!

陈清文脸色越发苍白——方才陈毓说的那番话,虽然感情上不愿接受,可理智上,陈清文却是信了八成的——

这么多年了,外家如何贪婪,陈清文也是有所领教的。当初在老家时,几位舅父或者表兄,每每到家里打秋风——不说别的,便是大哥托人给自己捎来的玩具,自己总是还没玩够呢就被舅父拿走,说是给表兄弟玩。

这样的事简直不胜枚举,甚而家里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也总会被众位舅父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给借走,只是名义上说是“借”,却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自己也曾提醒过,偏是娘亲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还巴巴的把他们当最亲的人,教自己一定要多同外家亲近,防着些大哥。可自己又不是小孩,怎么会分不清谁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

甚而搬到县城来这些日子,明明老家那里的田地出息几乎全给舅家沾了,竟依旧不知足,还想着到大哥这里来打秋风——

还就敢以大哥的亲舅舅般自居!这般厚脸皮,便是陈清文想来,也觉得汗颜。

又因为嫂子掌家,沾不着便宜之下,不独娘亲屡屡在自己耳边抱怨,便是舅家的人,又何尝不是经常教唆自己和大哥闹?

甚而自己亲眼见过,吃了闭门羹、灰溜溜离开的表哥赵昌,咬牙切齿的样子!

所以方才陈毓说是赵昌找人把他卖了时,陈清文一下就信了——表哥当日可不是屡屡恨恨的说,总有一日要给大哥好看?!

可恨自己当日听着,还以为那赵昌也就说些狠话罢了,却不料他还真就敢对毓儿下手!

还有娘亲,更是个糊涂的,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是没有认清外家的贪婪不说,反倒始终对照顾了一家子的大哥看不上眼,一时又是心酸又是无奈,更兼对着冥顽不灵的娘亲灰心不已,颤颤的对着赵氏道:

“娘亲,您是不是真要逼死了儿子才甘心——”

说着转向衙差,木着脸一揖到底:

“我娘的伤委实是被我表姐给作弄出来的,既然我娘要追究,那差爷就跟我来,只管把人带走讯问便是——”

一番话说出口,令得赵氏登时傻了眼——

一定是撞了邪了吧?先是丈夫敢放言要休了自己,然后一向最疼爱的儿子也竟敢忤逆自己!

可自己分明想要告的人是继子和李静文那个贱人啊,这要是真把秀枝带走了,自己可怎么回去跟娘家人交差!

又知道儿子根本受不得刺激,也不敢和对待陈正德那般混闹,只得忙忙道:

“差爷,差爷,我侄女儿撞到我全是意外,我不是要告她,我是要替我侄子赵昌伸冤啊!是赵昌啊,先前也是在县衙做事的,你们也都认识的对不对?我侄子被我那狠心的继子给害了啊,你们要替他伸冤啊!”

“赵昌?”那差人也是一愣——赵昌前些日子请了假外出,按道理昨日就该回衙销假了,却一直没见人影,怎么这陈府老太太的意思竟然是已经被人给害了?

谋害官差,那可是重罪。更不要说,被告的那人还是陈清和这个举人老爷!

如果说仅仅是拿个把下人自己还能够做主,可真是要对付陈清和这样一个举人,可就不是自己能担得起责任的。

好在,县太爷也一道跟着来了的。

忙不迭的转身出来,小跑到外边满面寒霜端坐的县令程英身旁小声回禀——

程英好歹是一县的太爷,本来这样的事情并不需要亲自出马,无奈这几日整个怀安官场都不太平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