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忽然惊呼一声。

却是陈毓跑的太急,又有心事,连高高的门槛儿都忘了,竟是“噗通”一声绊倒在地。

安儿的眼睛本就一直追随着陈毓,见此情景一下打翻了食案,完全不顾自己淋了一身汤水的模样,朝着陈毓就扑了过去:

“毓,哥哥——”

急慌慌拿了巾帕跑过来的王妈妈一下呆在了哪里,下一刻更是顾不得安儿身上的汤水,上前一把把人抱住:

“皇天菩萨,佛祖保佑,我们的安儿小姐终于会说话了呢…”

安儿却用力挣开,朝着陈毓就跑了过去。

王妈妈跟在后面,边抹泪边一叠连声的道:

“快,快写信给夫人,就说,安儿小姐,安儿小姐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边陈毓已经自己爬了起来——自己倒没什么,反倒是安儿和姐姐,很是被吓坏了的模样?

特别是安儿,竟是一副天塌了下来似的样子!

探手拉住安儿的手,陈毓刚要哄一下,安儿已是跪坐在陈毓身侧,抱了陈毓的头就趴上呼呼着拼命吹气,眼泪更是一大滴一大滴的落下来。

陈秀本已跑到近前,见此情景又站住脚。

王妈妈则是一边感慨一边叹息——

这俩小娃娃都是好的。就是安儿这般粘着陈毓,赶明儿京城接人的来了,怕是要有得作难了。

好容易安儿才停止哭泣,陈毓又再三保证,自己一会儿就回来,安儿才依依不舍的放陈毓离开。

毕竟耽搁了一会儿工夫,等陈毓飞奔到前院,颜家人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待看见站在最中间的那个身材修长眉目疏朗的男子,陈毓眼前一亮,强忍着激动快步上前见礼:

“毓儿见过颜伯伯——”

陈清和也瞧见了陈毓,本想着给颜子章介绍一下呢,没料到人已经跑过来了,更想不到的是,儿子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好友!特别是举止间透出的亲昵和濡慕,竟是令得陈清和都有些吃味儿…

颜子章也明显大吃一惊——之前听说好友的儿子被人拐走,颜子章也很是着急上火,也四下里派人帮着找寻过,却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都说人海茫茫,丢了的人又岂是那般容易找回来的?

实在没料到,这孩子竟然偌大福分,竟是找回来了。本是一心的怜悯,想着小娃娃不定吓成什么样子了呢,甚而嘱咐妻儿待见了人一定要多多疼爱,倒没料到却是这般落落大方的模样!

当下一把拉起陈毓,笑着对陈清和道:

“清和你后继有人啊!我观此子将来必然不凡啊。”

听颜子章夸自己儿子,陈清和嘴角止不住上挑,却依旧摇摇头道:

“哪里比得上你这两个麟儿——我听说天佑已是考取秀才了?就是天祺也是个好学的。”

说着看向陈毓:

“毓儿,还不过来见过两个哥哥,以后须得多向两个哥哥请教才是。”

——颜子章长子叫颜天佑,次子叫颜天祺。两人一个十四一个十二,虽是年纪不大,容貌却都生的甚好,举止间颇有颜子章的高雅风度。

上一世虽是相处时日甚短,可两人却都是一片赤诚心肠,倒是真把陈毓当成自家兄弟般看待。

今番再见,于颜家兄弟二人来说是初见,于陈毓而言,当真是和久别重逢相仿,和颜家兄弟也就格外亲近。

颜天佑两人也觉得陈毓除了太过瘦小,实在是一个很懂事的娃儿,又听父亲说过之前陈毓的遭遇,喜欢之外,又更多了几分怜意,使得三人竟是很快和亲兄弟般相仿。

看三小相得,颜子章也明显很是快慰。

倒是陈毓神情有些疑惑,轻轻拉了下颜天祺的衣襟:

“二哥,怎么不见伯母?”

颜子章正好听到,俯身就把陈毓抱了起来:

“好孩子,你伯母这会儿在清丰县呢。”

清丰县?陈毓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神情不由更为感激——姨母本就是秦家养女,又没了外祖父外祖母,成亲这样的大事,怕是少不得多有为难之处,颜伯母去了秦家,明显是要替姨母撑腰,让姨母出嫁的事,办的更体面些。

陈清和心里又何尝不是这般想?

因着颜子章在外任职,陈清和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亲临祝贺。倒不料颜子章正好任满高升,中间得了假期回乡。竟是不独亲来祝贺,更帮着把婚事安排的妥妥当当…

“你我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看这父子俩一个个都是感激无比的模样,颜子章不由失笑,又想到一事,“对了,我还有另外一件大喜事要告诉兄弟你呢。”

说着压低声音道:

“前儿我已经得了准信,贤弟你的任命有了变化——”

变化?陈清和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之前徐恒临走时的嘱托,脚下顿时一滞。

却听颜子章已经笑着恭喜道:

“却不是方城县教谕,而是,方城县县令。”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陈清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方城县虽是地处北方,却也算是大县,又地处水陆要冲,对于举人出身的陈清和而言,委实算一个顶好的去处了。

既娶得娇妻,又得任实权县令,陈清和眼下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陈毓却是愣了下,眼睛不自觉的朝府内瞧去——徐恒再如何,不过是一个百户罢了,想要把手伸到吏部,怕是难度颇大,倒是那位周大人,或者,安儿的家人…

高高在上

二十六日,宜嫁娶。

陈清和和李静文的大喜日子也定在了这一天——

既是谋了官职,自然要在赴任前把人给娶进门。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举人老爷,即便是续娶填房,陈家依旧热闹的紧,一大早就人来人往、贺客盈门。

“老爷,夫人,陈府到了——”

丫鬟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震天的唢呐响,以及铺天盖地的炮竹声。

李运丰瞧了眼始终沉着脸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阮氏,顿了下道:“我知道你心里头不痛快,只他小孩儿人家的,又是清和的大喜日子,但只忍耐些,莫要失了分寸。”

心里不痛快的又岂止阮氏?便是李运丰又何尝不对陈清和颇为不满?

——陈毓那孩子果然如妻子所言,若非有一个商贾人家出身的娘亲,又怎么会养成那般斤斤计较又贪婪的性子,竟是一点亏吃不得不说,还处处想要占便宜!

现在倒好,又多了个同样出身甚至身世都不明的继母!

瞧瞧外面这花团锦簇的模样,明显就是个贪图享受的!

听李运丰温言相劝,阮氏脸色好了些,却依旧有些委屈道:

“老爷以为我和那秦氏一般,是那等目光短浅的?左不过些身外物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又岂会看在眼里?就只是,我这心里,着实替我们女儿委屈!一想到咱们昭儿这般容貌性情,真要跟了这样的人家,我这心里就一揪一揪的…”

话虽这么说,隔着车帷幔瞧见外面陈府红毡铺地喜气盈盈富气逼人的模样,阮氏还是一阵气闷——

先娶了秦迎,再娶了李静文,那秦家的家产是一股脑都归陈家所有了。瞧瞧这等气派的模样,比着自家眼下的情况可不知强出去多少!

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嫉恨,又怨艾陈家小气,明明这么有钱,竟还拿那等不值钱的东西送到自家去…

成亲这么多年了,李运丰如何看不出阮氏的心思,当下哂然一笑:

“你是什么身份,陈家又是什么身份?何必同这等人家一般见识。”

语气里满是自得和踌躇满志——

内兄那里已然托了潘家的人,前几天传信说正在给自己谋取方城县县令一职——

当初虽是科举得中,可自己名次却是靠后的紧,又因为朝中无人,分派的去处委实是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倒是这次起复,真能得了方城县县令的话,可真真是给自己的仕途开了个好头——

那方城县地理位置可是要紧的很,又是颇容易出政绩的地方,自己但凡下些功夫,说不好过不了几年,就会升任知府…

阮氏精神顿时一震,忽然想到一件事,脸上的愁云一下散去,变为笑靥如花的模样——

好像前一段时间听老爷说,陈清和谋得正是方城县教谕一职。

那岂不是说,以后陈家必得要看着自家脸色吃饭了?

更不要说,没有陈家,还有弟弟阮笙呢——

别看兄弟读书不成,做生意当真是一把好手。听他的意思,如今秦家的生意渠道,已经被他掌握了个七七八八,说不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取秦家而代之!

这般想着,因被陈家富有而冲击的烦闷心情一下变得无比畅快。

“贤弟,多年不见,你可想杀兄长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外面传来,却是颜子章,听说李运丰一家人到了,忙快步接了出来。

他的身后落后一步的还有一个三十许身着秋香色衣衫的中年女子。

李运丰忙下了车——早就听说颜子章已然升任知府,李运丰自然不敢怠慢,忙忙下车见礼。

阮氏也领了几个孩子下来,态度和煦的瞧向颜子章身后的女人——

这女人虽是容貌平常,可身上的气度却明显可以看出绝不是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想必应该就是颜子章的夫人了。

哪知一声“嫂夫人”尚未叫出口,那女子已经趋步上前,不卑不亢的就伸手去搀阮氏一只胳膊:

“这位就是李夫人吧?里面请。”

阮氏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对方既然唤自己李夫人,明显是陈家的管事妈妈罢了。只是一个仆人罢了,怎么身上穿着的衣服料子倒似是比自己还要好?还有头上的簪子,那莹润的模样,明显也都是上等的!

负责招呼女客的正是一直伺候安儿的王妈妈——

实在是虽是娶填房罢了,陈家人对这桩婚事无疑看的很重——

于陈清和而言,委实感激李静文冒着生命危险前往救助陈毓的壮举,;于陈毓而言,则是想给上辈子受尽折磨的姨母一个补偿。

甚而担心爹爹粗心,会有想不到的地方,陈毓又亲自央了寄居在府中的王妈妈帮着掌掌眼,务必使得姨母婚礼上绝不会受一点点儿委屈。

王妈妈自然满口答应,却再瞧见一系列的安排时也很是吃了一惊——

这般安排虽是比不得那些个州府名门望族,可于一个小小的举人家而言,却也算是够排场的了。更难得的是这一家人的心意——

那位陈老爷的身份,纵然是丧偶,可毕竟是举人身份,又生的一表人才,还有这样一份偌大的家业,真是想要续弦,怕有的是书香人家愿意把女孩给嫁过来,却偏是认定了依旧是商贾人家出身的妻妹,据说还是个不亲的,想必是有真情在里面的。

再加上尚未过门,陈家两个孩子的模样已是完全接受了那位李小姐的模样…

因着陈家对这位新夫人的看重,更因为感激陈毓帮了安儿,王妈妈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而且无比尽心。忙里忙外的,便和陈家的仆人一般无二。又因果然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妈妈,相比起陈家人来,王妈妈无疑见识更广,做起事情也很是妥帖。

也因此,虽是名义上由陈秀负责女客,并请了近宗的女性长辈来帮衬着,很多事倒是对王妈妈依仗颇多。

好在这王妈妈确然是个能干的,即便是举人成亲这样的大事,也是处理的井井有条。

方才也是因为听说外面是陈毓的岳父岳母到了,唯恐照应不周之下,会折了陈府的脸面,更是瞧在陈毓的面子上——

实在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使得王妈妈益发对陈毓看重——别看年纪小,瞧着却是个会疼人的,没看这府里明明数他最小,却偏偏操心的最多!

而且最让人想不通的还是但凡这孩子要做什么,就没有做不好的。

平日里还纳罕,也不知什么样人家的闺女,能这般好命找了陈毓这么个可人心的小郎君。

却万没想到,竟是阮氏这样的人——

明明方才还是三月艳阳天,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成了这般嘴脸?

那模样,仿佛自己欠她几百两银子的模样。

尚未回过神来,阮氏已是身子往旁边一偏,恰好错过王妈妈要来搀扶的胳膊,沉着脸道:

“前面带路。”

语气中满满的全是厌恶。

王妈妈怔了一下,越发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惹着陈毓的这位岳母了。倒也没说什么,依旧笑着退开,恭敬的在前面领路,却是止不住叹了口气——

毓少爷那么个可人儿,这岳母瞧着却是个性子古怪的。

又偷眼打量跟在阮氏身后的三个孩子——

既是和毓少爷差不多大,应该就是和阮氏牵着手的这个红衣小姑娘了,容貌生的尚可,就只是眉眼里多了些娇纵…

一行人进了内院,阮氏脸上却一直没有个笑模样,始终是一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模样——

以陈清和的身份,除了颜家和自家这样的昔日旧友,又能请来什么人做客?左右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街坊邻居甚或粗鄙的商人妇罢了。

特别是一想到方才,竟然差点儿把个下人当成官家夫人,阮氏心里真真是呕的慌——

果然是钱多了烧的!连仆人也穿得这般好,这陈家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家是暴发户吗。只是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娶了商贾人家的女儿罢了,说句不好听的,这样的人家除了有钱,还有什么?

再怎么穿得好,也掩不了一身的铜臭味儿。

正自腹诽,陈秀已是带了陈毓匆匆迎了出来,陈毓的手中还扯着个始终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姑娘。

三人一般的红色衣衫,行动处宛若三片云霞,飘然来至阮氏面前。

竟然是,烟霞锦缎!

阮氏刚刚积蓄起来的高高在上的心理优势瞬间被击垮,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甘和愤怒——

烟霞锦自来被誉为绸缎中的王者,说是寸锦寸金也不为过,自来是有价无市,当初自己出嫁时,一直心心念念着能有这样一件嫁衣,可惜始终没有如愿。

陈家倒好,竟然随随便便拿来给小孩子做衣服穿也不愿意送些给未婚妻并自己这岳母大人——

那等流光溢彩的烟霞锦衬托下,同样着红色衣衫的自己母女三人瞬间就成了灰扑扑的对照组!

冲突

“伯母,快些里面请——”看到阮氏,陈秀真是打心眼里高兴,特别是瞧见李昭,更是开心——

那可是将来要和弟弟过一辈子的人,所谓爱屋及乌,陈秀自然亲热的紧。忙拉了李昭的手,开心道:

“这就是昭妹妹吧?好长日子不见,昭妹妹都这么大了。”

又想着自家弟弟一大早就跟着忙前忙后的跑,这会儿定然也是累的了,当下回身冲两人道:

“昭妹妹还小,可不要拘着了,毓哥儿领着昭妹妹和安儿一块儿去花园里散会心好不好?”

“不好。”李昭却一下抽出来手,同一时间,陈毓也无比坚定的摇了摇头。

旁边有陈家本家,也知道两家关系的,见此情形,顿时就乐了,便是神情也有些暧昧——

这么大点儿年纪就心有灵犀了,怪不得会定了娃娃亲,果然是有缘。

却不知李昭早已经气炸了——和威风的表哥相比,豆芽菜一般苍白瘦小的陈毓委实有些不够看,更不要说因被视为府里的吉兆,这位李二小姐在家里根本就没受过一点儿委屈,也就是前几日在陈毓那里吃了一个大大的瘪。

那里想到今日一见面,陈毓竟然又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向来只有自己拒绝别人的,今天倒好,陈毓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下不来台。

恼火之下,瞧向陈毓的眼神当真凶的紧。安儿心思一直在陈毓身上,察觉到李昭的视线,惶惶然抬起头来,两人正好对了个正着,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吓得一哆嗦,就想往陈毓身后躲,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勉强止住,努力挺直小胸脯挡在陈毓身前——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安儿就是觉得李昭想要对陈毓不利。

只是今儿个跟着陈毓见了这么多人,已经是安儿的极限了,这会儿还要正面和李昭对上,安儿顿时就有些禁受不住,不独脸色益发苍白,便是两条腿也止不住哆嗦起来。却依旧直直的挡在陈毓身前。

陈毓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安儿这是,想要保护自己?

一时心里又酸又涩——

上一世失去父亲的庇佑后,陈毓和姐姐那般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家。

正是基于这样的心理,即便没见过几次面,陈毓依旧把李昭放在心底最珍贵的角落,甚而自家产业被阮笙联合李家谋夺,陈毓恨着李家的同时,依旧一厢情愿的相信李家二小姐定然是不知情的,甚而说不好和自己一般痛苦…

一直到李昭当面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令人全部丢了出来踩得稀巴烂,又令丫鬟警告自己癞□□别想吃天鹅肉后,才明白,无比高贵的李二小姐眼里,自己也就是一滩烂泥,活该受人作践罢了。

慢慢长吸一口气,陈毓神情渐渐平静下来——那些都是上一世了,这一生自己自然不会再让阮笙有染指家产的半分可能,更不会对高贵的李家二小姐念念不忘。

当下也不理李昭,只握了安儿的手,温声道:

“安儿累了吧?我带你去花园里歇会脚。”

那般脆脆的却无比真挚的童音,令得后面的李昭也是一怔,只觉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还未想通所以然,却一下被安儿头上的饰品给闪了一下眼——

却是几串珍珠坠饰正夹杂在如鸦羽般的黑发中——

那些珠子个个也就是米粒般大小,这么小点儿的珍珠,难为那些匠人是怎么穿起来的?中间更有几粒黄豆大小的,竟然是是世上罕见的彩色,更稀奇的是那彩色还俱是均匀的紧。不说那精湛的工艺,便是这几粒彩色珠子怕是价值都无法衡量,再衬着身上烟霞锦裁成的精美衣衫,从背影看,简直美的和小仙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