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电流,宋诗嘉自信满满:“放心,亲耳听我爸说的,还查询过股票代码和相关消息,的确如此。要是现在大量购进,应该能帮你们家度过难关。”

按照连默的性格,她不该轻举妄动,只是家里突逢变故,父亲焦头烂额,回到家里也是不停打电话。饭桌上,几句话就能与连母挑起骂战,搞得家无宁日,所以这个犹如雪中送炭的消息,就算是连默,也没能抵住诱惑,给家里透了消息。

短时间内,那支股票的确异军突起,连连涨停。见势正好,连默她爸孤注一掷,将所有都压了上去,没想老宋突然倒台,消息传遍望城。

报道说检方已注意老宋很久,一直收集对方行贿证据及上线,还发现其暗箱操控股市内部交易并爆出涉事公司,现时机成熟,立时逮捕。同天,那家能源公司股票无人再敢买进,连家破产。

宋诗嘉一时自顾不暇,心力交瘁。顾长风又在部队,很少有机会打电话,消息也被顾元刻意封锁,传到顾长风耳朵里,已是好几月后,她一通电话来分手。

部队在北方边境军事训练区,抬眼即岩壁,训练营被重重围在其中,常年温度零下,动不动就鹅毛大雪。

宋诗嘉主动联系那天,顾长风刚野外训练后归队,听完连衣裳都没加一件,连夜跑到队里要请假回望城。连长不许,他就站在冰天雪地里等,一张脸冻得青紫。

军队纪律严明,更遑论特殊作战部队,没特别紧急情况是不允回家的。见他如此固执,连长给顾元去了电话请示,得到四个字:“决不允许。”

顾长风早有心理准备,他此来不过走走过场,若他们不愿意让步,平常队里的几个好友已候着,就等一声招呼。

当晚,他深深浅浅的脚印烙在雪地,周围传来山野独有的呼啸,脚下是湿滑的地面,旁边是盘旋的断崖,一不小心,万劫不复。

那时候的顾长风在想什么,靠什么样的心念支撑,大概这一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望城,CBD。

出租车太难找,宋诗嘉要穿着高跟鞋步行半小时,才能抵达连默公寓,将设计稿交付对方。

她拿着一踏A4纸,走在人潮熙攘的大街。刚下过雨,一辆小车急速驶过,溅起一地水渍,宋诗嘉的套裙上立见七八个乌黑点。

事故发生时,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手中的纸,以保护其不被浸湿,上边的用色都是彩铅,一旦淋湿前功尽弃了。但是当她发现自己米色裙子上的污点时,她还是发自内心地长啸了一声:“SHIT!”

到达连默公寓,对方正在穿戴完毕,一身性感的JD小礼裙,深灰色缎面MANLO的鞋,嘴唇上一层本德精品店里最老却最经典款的应色唇膏,弥漫着蜜桃芳香,似乎要出门的样子。

接过稿子后,连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查阅,宋诗嘉坐在沙发上等,看她手忙脚乱地拾掇东西,还要抽空看设计图,有些不忍,“不然稿子你先留着慢慢看,有什么问题电话联系。”

连默从化妆间里探出脑袋,扬了扬手里的一沓纸,“不用了,全得改。”

宋诗嘉没有丝毫惊讶,淡定接过设计稿,沉着点头道好,转身欲走,连默神色复杂地从背后叫住她:“你是不是觉得我伺机报复?”

“没有,我只是了解你认真的个性。”

突然无话。

为将连默不满意的地方修改得巨细无遗,两人一同去盛光精品街现场。抵达时工人们正施工,粉刷匠半只脚在高梯上,偏头朝下面的徒弟吆喝用什么材料以及加多少水。

现场摩肩擦踵吵吵嚷嚷,刺激的味道扑面而来。宋诗嘉有过敏性鼻炎,下意识捂住了鼻子,眉头微皱,一旁的连默似乎早知她会有这样的反应,语气有些凉。

“刚到英国,我也做过这些工作。最落魄的时候,还和别人为了谁去采购廉价水泥这点破事儿大打出手,因为有油水,还能接触到供应商。”

知道她话里有话,宋诗嘉默,“如果从我这里拿走什么能让你开心一点儿,我真的不会有怨言。”

这么多年过去,她何尝不是每天都活在愧疚里。彼日年少轻狂,以为世上所有的事都像自己手里的泥巴,能随意捏圆搓扁。而现实让她付出的代价太大,大到她几乎承受不起。

片刻,连默想说什么,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让开!”

闻声,宋诗嘉下意识抬头,便见一个油漆桶倒挂在白晃晃的天际,里边的白色稀释液体瞬间倾泻而下,兜头浇宋诗嘉一身。

刷漆的工人慌不择路爬下地面赔礼道歉,情况有点乱,连默帮忙挡了挡,“先回去收拾下吧。”口气有点生硬。

宋诗嘉不知作何感想,几乎一路都在走神。

回到家,宋诗嘉进了浴室大半晌不见出,连默有点不耐烦了,直到艾米的电话风风火火打进来,说顾长风住院了。

第 13 章

顾长风住院了。

“要你去医院签手术同意书。”

隔着浴室门,宋诗嘉原本恹恹的眼尾即刻上挑,“我马上去。”

正值午间,下班高峰,最后段路宋诗嘉用跑的。她刚气喘吁吁现身,艾米便着急忙慌地迎了过来,“宋小姐,本不想打扰您,但顾总平日没什么朋友,家人也联系不上。”

当然联系不上。那个人,天下才是他的大事。

顾长风能叫得出名字的朋友恐怕也就周衍一个,还被他发配到偏远乡村去了。

“究竟怎么回事?”

艾米一边递上手术同意书一边道:“昨天瑞士来一客户,是个酒鬼,请去的都被灌倒。顾总本就忙到一天没吃饭,可为了拿下这个进军国际的项目只好亲自上阵。医生说看出血的程度,应该昨晚开始就有迹象,他居然生生忍住来公司,交代我合约后续事宜。要不是我报告的时候他昏倒,估计现在也不会去医院。我看顾总通讯录上您是第一位,也耳闻了你们一些过往,所以…”

宋诗嘉凝眉,面上重重的担心之色连自己也没察觉,可那落在家属栏的签字笔尖却迟迟下不去。

“宋小姐?”

在艾米不解的眼神下,宋诗嘉暗自提一口气在心坎儿,半会儿,终于刷刷下笔。

两小时后,手术室灯灭掉,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取下口罩,自己也如释重负。

“手术非常顺利,最近务必注意顾先生饮食起居。”

艾米忙不迭点头,宋诗嘉却松一口气般跌坐在走廊长椅上。

她这一生,仿佛都在做错误的事情。不论是帮助连家,还是撮合纪襄与许暖,又或初初招惹顾长风。而今他躺在手术台,她真的很怕,怕自己这一笔又铸成大错。

麻药未过,顾长风尚在昏迷,艾米要回去公司,病床边宋诗嘉忽然叫住她,“你们顾总经常这样吗?”

艾米一愣,反应过来,眸底闪过不忍之色,“从我进公司以来就是这样。万事开头难,那时公司还没什么起色,每一笔订单几乎都得从酒桌上拿。顾总行事低调,不愿借家里东风,曾经就因为胃穿孔进过一次医院。好在那笔订单关键,社会反响大、公关团队牛,公司才一举成名。后来扩建成立集团,顾总稍微收敛,昨天就…”

“谢谢你,艾米。”

宋诗嘉抬头,不明就里打断她,表情诚恳:“我想这些年,若不是你在他身边真心实意地照顾,如今我恐怕就不是在普通病房见到他了。”

作为顾长风的私人助理,艾米照顾他理所应当,只是过于悉心照顾就带着私心。毕竟这样的男子,很难不让人心猿意马。可艾米又比谁都清楚,这个男人,她只能远观。因为每当他喝醉,午夜梦回,叫的名字,只那一个。

想想,艾米想说的话还是脱了口,“宋小姐,您知道顾总送给苏小姐的商场为什么叫盛光吗?”

“啊?”

“因为他说,他曾答应过一个姑娘,要给她比这盛世更好的风光。”

当日之景跃入脑海,宋诗嘉眼润如汪洋。

他曾说爱风月,她却要风云。如今他如鱼得水风起云涌,可那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对什么都无能为力的样子,全世界却无几能见。

曾几何时,她以为在这段感情中,自己是付出的那一方。而今才得知,感情如果能称斤论两,她才是那个不良卖家。

顾长风醒来,艾米已经离开,睁眼便见宋诗嘉正忙活。

保温桶的盖子似乎被拧得太紧,她蹙起秀眉使劲也不得其法,最后蹦到柜子那头拿水果刀,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架势。顾长风不做声,看她费尽心思地撬开了保温盖,顿时热气腾腾,烟雾氤氲在女孩明朗的侧脸,令他忽然有了一夜白头的愿望。

“醒了?起来喝汤,莲子猪骨。我问过医生了,说莲子能去油,对胃好。”

她扮演宜家宜室的女朋友角色,顾长风却很不给面子,“味道闻起来不错,应该不是你做的。”

宋诗嘉一颗少女心噼里啪啦碎掉。

其实也不怪顾长风,实在是她太没有做饭的天赋。唯一一次下厨还是两人好了半年多的时候,她一时兴起跟着家里佣人学做红烧狮子头。顾长风吃第一口,想到了一切可能,太甜太咸或任何方式的难以下咽,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红烧狮子头里居然能出现一根骨头卡住他的喉咙。骨头虽小,卡的位置却敏感,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喉管,得先进行药物软化。

顾长风被紧急送医,顾元恰好回望城,他爱子心切,动用了御林军将儿子隔绝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阵仗大到把宋诗嘉吓坏,父亲也整天不停地教训她:“迟早惹出大事儿你才知道厉害。”

那一周,宋诗嘉吃喝不下,思君心切加上心怀愧疚,短短七天人就瘦了好大一圈。

当见到顾长风淡着张脸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她也顾不上丢脸,欣喜得当着爸妈的面,整个人扑上去作无尾熊状。她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听着他恢复如常的心跳,哇哇地哭出声来。

是黄昏,头上无边无际的天幕是最盛大的背景。他的身子被她的力道扑得微微向后倾斜,手却稳稳地将她拖住,听她呜咽得像只找到回家路的小兽。霞光将两人的侧脸染色,他在余辉中亲上她抬起的下巴,半是不易察觉的温柔,半是无奈。

“别人家的女朋友都是贴心小管家,你…”

她不好意思地在他脖子处蹭,快速打断他:“我是你的糟心小棉袄!”

这些并不重要的细节,几乎连宋诗嘉自己都忘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他手机里关于她的备注,依旧是她当年的无心之句:糟心小棉袄。每每一翻通讯录。心想,很糟心啊。

有了前车之鉴,宋诗嘉不敢再轻易出手,在连逼着他吃了好几次素食餐厅的饭菜后,顾长风逃了。

“护士小姐,请问楼上的病人去哪儿了?”

“宋小姐是吗?早上一大堆记者不知哪儿得到消息跑来,顾先生已经从私人通道离开了,说之后会联系您。”

宋诗嘉微微失望,护士想起什么又倒回来,“对了,顾先生留下一个地址,说在那儿存了什么东西,要您去取。”

生活在望城二十余年,上边的地址宋诗嘉却也闹不清楚,问了许久才在一条碧绿环绕的巷子里找到。

前方似乎有酿酒厂,站在巷子口都远远闻到酒香。跟着地址找进去,发现目标地点是一处院落,装修并不奢靡却古色古香。打开门,清冽的酒香气扑面而来。

“对不起,我可能找错了。”

接待她的人是一个小姑娘,看起来腼腆非常,接过宋诗嘉手上的字条一看,遂嫣然笑道:“您没找错,这是顾先生的笔迹。”

疑惑半会儿,宋诗嘉跟着对方走进院子,在藤椅上坐了没多会儿,姑娘端出一个精致的青瓷坛子递给她,“这坛蜜桃陈酿顾先生寄存在这里八年有余了。以前他人不在望城,每年还会特意飞回来亲自发酵,监督酒精度数不得超过多少多少,我们都猜想,应该是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总有一天,这个人会出现取走它。”

蜜桃是她最喜欢的水果。而她不胜酒力,兴致来了却又偏喜欢喝几两。

朗朗晴空,宋诗嘉伸出双手,稳稳抱过那坛蜜桃酒,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打在质地上乘的青瓷盖上。

兴许此前,她对与顾长风重归于好这件事还有诸多顾忌。可此后,就算命运真的如刀,她想试试领教。

顾长风出院后也鲜少同宋诗嘉联系,他这一病集团的case落下很多进度,中途还赶着出了一趟国。宋诗嘉也逼迫自己投身工作,这晚加班回公寓已经九点。

自从遭遇入室之劫,宋姑娘便网购了防狼喷雾剂。此时外边华灯已上,可小区的路灯坏好几天了,小道能见度不足。

她穿着高跟鞋,右手伸进包里握着喷雾,走得全神贯注小心翼翼,直到有人在背后拍她的肩膀,吓得她浑身一凉,条件反射地掏出喷雾剂,转过头鬼叫狂喷。

“啊啊啊啊啊!!”

半分钟后,顾长风倒地不起,一手捂着眼睛,仰头冲宋诗嘉吼:“这忒么什么鬼?!”

看清来者何人,宋诗嘉保持姿势呆立在原地,“防狼喷雾剂…辣椒型。”

顾长风有些崩溃。

他没想自己受过了特种训练的雷霆,冒过了□□发射实验的风险,居然没躲过她一瓶防狼喷雾剂。或许因为从不设防,才没能力反抗吧。

“谁叫你来之前不打个电话发条短信什么的。”

阮雪碧公司有聚会没在家,宋诗嘉碎碎念地将顾长风扶上楼后,火速冲到饮水机前倒出大杯冰水。

“我刚下飞机,一路接电话到没电!”

受害者明显已近崩溃边缘,宋诗嘉却因为他抽空来报道的行为心底滑过一丝甜,被吼也不介意了,老老实实帮他清洗眼睛四周,反复好几回,痛感才减。

半会儿,她叫他睁眼,想检查眼球有没有受伤。

“右眼往上看。”

顾长风试探着睁开,略显狼狈,宋诗嘉却微微不耐烦:“都说了嘛,右眼右眼。”

“是右眼啊!”

宋诗嘉这才发现自己太着急以至左右不分,她尴尬得睫毛一眨一眨,“那、那左眼吧。”

第 14 章

检查期间,两人一时无话,顾长风肿着核桃似地双眼喊痛,两手趁机搭上面前人的腰。宋诗嘉原本离得他近,此时几乎呈半躺在他怀抱之势,这久违又熟悉的亲密,几乎让宋诗嘉汗毛倒立,却没有想逃避的心情。

察觉她的不作为,男子棱角分明的轮廓,在暗处彻底化开。他的胳膊一寸一寸往里收,宋诗嘉面容更烫,假装检查完毕,转身从水果篮里挑出一个苹果递给他企图转移注意力,刚抓稳,整个身子已被一双手霸道地拖住,彻底跌进那人怀里。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瞬间,她恍惚听见他仿佛松一口气的叹息。

两人静静躺在沙发上良久,直到顾长风开口问:“苏今前段时间去你公司了?”

那个名字脱口,宋诗嘉将手里原想递给他的苹果往自己嘴里送去,咔嚓一声,似乎那苹果就是情敌的脑袋。大学时,稍微见哪个姑娘靠近顾长风,她都要水淹金山寺一番,更遑论从当事人口中听到他亲昵准确地叫出别的女人名字。

“原来你知道呀。那她准备把你送给她的商场交给我来设计,这事儿你也知道?”

顾长风不回答算是默认,宋诗嘉一口一口咬着苹果继续试探,“你说,要是装修材料没选好,或者结构部分出现问题,她担的责任会有多大?”

身后人嗓音仿佛堆了一层灰,“诗嘉,其他事情你怎么胡闹都可以,她是底线。”

于是宋诗嘉刚咬下去的那口苹果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她咳嗽不停。

“咳、咳。”

顾长风蹙眉转过她的脸,一手捏着她的嘴巴,一手拍背试图要她吐出来却无果,起身要抱她去医院,却被她伸出爪子,将自己驱逐到领地之外。

当事人一点儿不配合,用蛮力又怕伤了她,一向对什么都信手拈来的人此时有些恼。但见她偏着头兀自拍心坎,眼底通红,男子瞳光微重,出口的语气啥时缓和了许多。

“我要你别去招惹她,是为你好。”

她跟被施了咒语似地,全然忘记自己还没立场去置喙什么,只是卡在喉咙口的苹果就咽不下去,“哦?谢谢,谢谢你维护其他女人是为我好。”

他语气更加严肃,“宋诗嘉,别到处给自己树敌,没必要。若是有天我不在?以你的心性,要抵御或对付谁,都不行。”

反驳几乎是立刻,“但你怎么会不在呢?”

原来潜意识里,她从来就没相信过,他真的会离开,尽管分手,也没有。

这六年,她最喜欢的话只有八个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像所有深爱过的人那样,她无法想象,顾长风的余生在没有自己的世界里行走。也不敢确定,若真摆脱了前尘往事的纠葛,那看起来辽阔的天空,是不是真那么好。

宋诗嘉的条件反射令顾长风动容,男子有致的眉目像被什么打磨,在白织灯下也显得流光溢彩。曾被刻意尘封的悸动秽土重生,他想靠近她,却被盛怒之中的人伸手推开。

对她,顾长风依旧防备不及,后腰撞上茶几,立时长嘶一声。此时的宋诗嘉才慌忙从沙发上跳起来,要拉开他的衬衣检查,两人纠缠片刻,宋诗嘉得逞,入眼却看见后腰处赫赫一道撕裂伤口。

“怎么回事儿?”

他微微偏头,佯装不经意地抚上去:“部队训练时留下的旧伤。本来已经手术过没事了,这几天国内外跑地陪客户,又是高尔夫又是骑马,旧伤口有些撕裂,昨天又缝合了一下。”

她顿时悔不可及,刚衍生的小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顺着他的手指抚上那块伤疤。

“很痛吧?”

顾长风身体一僵,意识悠远了片刻,口齿却异常清楚,“是的,痛。”

再不可能那样痛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