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忍住笑道:“好吧,那你先说说看,给我看相是怎么看的?”

蒯彻道:“贵贱在于骨骼,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经此三项来参验相人,万无一失。”

齐王点点头,道:“嗯,倒也不是信口开河,有点道理,那你看看我这相怎么样?”

蒯彻向四周望了望,道:“我想单独对大王说。”

齐王挥手命左右退下。季姜最后一个退出,很细心的把门带上了。她觉得蒯彻不像是真要给大王看相,而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要说。

过了大半天,蒯彻才出来。皱着眉,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句也不说,就走了。

季姜跨进殿内,齐王也正起身向里面走去,见她进来,便道:“季姜,你来得正好,跟我到书房里来一下。”

季姜跟上去好奇地道:“大王,蒯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

齐王一边走一边道:“哦,没什么,就是看相。”

季姜道:“骗人!看相看怎么半天?”

齐王道:“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看相。”

季姜满心怀疑,噘起嘴不说话。

齐王看了看她,一笑,跨进了书房门。季姜进来,齐王叫季姜先坐在一旁,自己取出笔墨,开始绘一幅图画,想一想,画一画,有时还用尺矩精心测量。季姜好奇,走到齐王背后看,一时却看不出是什么,只得重又坐下,闷闷地看着。

画完后,齐王将那幅画交给季姜,道:“季姜,你去给我找个临淄城手艺最好的冶工,叫他照这张图给我打顶紫金冠,钱花多少无所谓,做工尺寸一定要地道,记住了吗?”

季姜接过图一看,外形果然是顶王冠,只是构造挺复杂。她卷起图一脸的不高兴。

齐王道:“咦?又不是苦差事,你拉长了脸做什么?”

季姜道:“神神秘秘搞了半天,我以为大王你在弄什么军政要务呢,原来是这个!大王,你以前可从来不讲究这种衣冠饰物的呀!”

齐王道:“我现在讲究了,怎么,不行吗?”

季姜道:“没什么不行,你是大王么!只是你挡不住我在心里看轻你。”

“看轻我?”齐王笑了起来,“你这是跟我说话吗?没上没下的。”

季姜道:“有上有下的人不敢跟你说真话,我可是真心为了大王你好,这叫‘忠言逆耳’。”

齐王笑道:“不得了,拿大道理压起我来了!行了,快去给我办事吧!”

季姜拿着图画怏怏不乐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大王,刚才蒯先生真的是在给你看相?”

齐王收拾着案上笔墨,道:“是啊。”

季姜道:“那他说你的相是怎么样?”

齐王漫不经心地道:“他说:‘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

季姜一怔:“面相不过封侯,背相贵不可言?这算什么意——啊,我知道了!”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道:“大王,他不是看相,是劝你背汉自立哪!”

齐王道:“我知道。”

季姜道:“你知道?那大王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齐王道:“我说我会考虑的。”

季姜急道:“这种事怎么能考虑来考虑去?要当机立断!要我说上回你就不该把那五万精兵给张良…”

齐王道:“那又是一回事,我应该给他的。”

季姜更急,道:“怎么会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早晚要和汉王角逐天下,就该趁早削弱他的实力,壮大自己,哪有这样倒着来的?你这不是为自己的将来增加麻烦么?”

齐王道:“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

季姜道:“有什么好理由?”

齐王看了一会季姜,道:“丫头,说你小吧,你好像又懂得挺多的。也好,就跟你说吧,也许你能理解。你听说过我的过去吗?”

季姜道:“听说过。他们说你出身寒微,经历过很多坎坷。大王,自古英雄多磨难,总算你已经出头了,也没白吃那些苦。”

齐王点点头,道:“正因为如此,你可以想像,一旦我得到权力,会对那些给予我权力的人产生怎么样的感激!你知道退避三舍的故事吧?”

季姜道:“知道。晋文公在外流亡时,楚成王厚待过他,后来他回国继位为君,晋楚城濮之战时,晋军退避三舍共九十里地,以报前恩。”

齐王道:“我也是这样。登坛拜将之时,我在心中立下誓言:汉不负信,信不负汉。我也知道,汉王贪心重,疑心更重,我们君臣未必能善始善终,但毕竟是他给我起家的军队,所以那时我就想好了,倘若将来他对我有侵夺之事,我必当让他三次。”

季姜道:“三次?一次,再次…啊!已经有三次了!大王,你看,破魏,代后收你的精兵是一次,破赵后修武夺军是第二次,平齐后再派张良来调你精兵是第三次。大王,你让够了,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齐王笑笑,一挥手道:“行了,做你的事去吧。”

季姜心中疑惑解开,便不再生闷气,高高兴兴地拿着图画走开了。

晚上,那只该死的野鸡又开始啼叫了。

季姜拉开房门冲出去。

门外空荡荡,月光洒落在青石铺的地面上,冷冷清清。

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

季姜仰头观看,流星拖着细细的光带,向远方飞去,渐渐消失。

今年像这样的流星似乎特别多,她有好几个晚上都看到有流星从王宫上方掠过了,不知怎地,她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像是在验证她的预感,宫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一些东西陆陆续续的失窃,不久以后,又陆陆续续地重新出现,出现的地方千奇百怪,墙角,厨下,花园,有时甚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原地。也有一些东西失窃后就再也没找着。

季姜先是以为宫里出了内贼,但失窃的东西五花八门,也不见得特别值钱:熏炉,铜镜,陶壶、宫灯…窃贼为何不拣最值钱的偷呢?

当被窃物重新出现时,季姜感到不对劲了,世上哪有偷了东西再放回去的窃贼呢?她原不想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齐王的,但见有这样的异状,放心不下,便去跟齐王说了,不料齐王却毫不在意地说了声:“哦,知道了。”齐王近来好像心思很重,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也不大要季姜去读简册了,可她看不出齐国近来有什么事会让他烦心的。

少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季姜还可以忍受,但当宫里凭空多出一样庞然大物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

那天一大早,她睡眼惺忪地走近马厩,想看看齐王准备今天骑着去看练兵的那匹追风是不是安分。

第一眼看到,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揉揉眼再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把隔壁几名马夫都惊醒了。

众人冲过来一看,也都大吃一惊。

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站在马厩里!一样纯白的毛色,一样瘦长的四腿,连马身上的烙印、拴马的缰绳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件奇事很快就报到齐王那里,齐王道:“嗯,别管它,由那马待着。”

季姜忍不住了,道:“大王,我觉得这里面不对劲。”

齐王道:“什么不对劲?”

季姜道:“我怀疑宫里有内奸!”

齐王笑道:“别逗了,内奸白送我一匹马?”

季姜发急道:“大王,你认真一点好不好?如果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么大一匹马弄进王宫,也能神不知道鬼不觉地潜入你的卧室。楚霸王要你的人头,赏千金,封万户候!想要剌杀你的人排着长队呢!”

齐王道:“赏千金、封万户候?我的脑袋就值这个价?咳!这个项羽,到现在还看不起我,下回我也开这个赏额要他的脑袋!”

季姜气得直跺脚:“大王,大王,你是怎么回事?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

紫金冠取来了,果然打造得很漂亮。

齐王拿起来往头上比了比,叫季姜道:“来,帮我梳一下头,我要试试这顶新冠。”

季姜拿起黄杨木梳过来,为齐王解下旧冠,开始为他梳头,一边梳,一边道:“大王,你近来为什么事伤脑筋?”

齐王把玩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嗯?你怎么知道?”

季姜拔下一根头发,齐王“哎哟”一声,道:“干什么?”

季姜把头发拿到齐王眼前,道:“大王,你看你都长白头发了!我还从没见你这么伤神过。大王,到底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分点忧吗?”

齐王接过白发,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季姜,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道:“丫头,你心真好。不过,不要替我担心,我很快就不用伤脑筋了。”

季姜把他的头拨转过去,继续为他梳着头发,道:“到底是什么事啊,能告诉我吗?”

齐王又玩弄起手里的紫金冠来,道:“唔…将来我也许会告诉你。”

一名侍从慌里慌张地进来禀报:马厮里那两匹追风又只剩一匹了。

齐王继续玩弄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哦,知道了,下去吧!”

季姜怔住了。

齐王道:“咦,怎么不动了?还没梳好哪,继续啊!”

季姜道:“不行了,大王。王宫的守卫一定要换!这里成什么地方了?这么大的活物,人家想弄进来就弄进来,想弄出去就弄出去,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齐王道:“哎,不就一匹马么?没事!你放心。来,继续梳,梳好把这顶紫金冠给我戴上,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季姜忧心忡忡地为齐王扎着发髻,道:“大王,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齐王道:“嗐!你看你,多了一匹马你紧张,少了一匹你又紧张。干什么呀?我本来就只有一匹追风,现在这不是正常了吗?”

季姜将紫金冠为齐王戴上,道:“大王,我不是说马,我是说你。你…你近来有些变了,你自己知道吗?”

齐王道:“哦?我变了?哪里变了?我不知道啊。”

季姜道:“该关心的事,你不关心;不该关心的,你却关心起来了。大王,你…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齐王道:“咦,什么叫该关心的?什么叫不该关心的?这是你的看法,不能硬加给我嘛。来,镜子再过来一点。”

季姜捧着铜镜站在齐王面前:“大王,许多人一登帝王之位就变了,希望大王你不会…”

“再高一点,对!”齐王对着镜子,满意地欣赏着头上的紫金王冠,道,“你看我象这样的人吗?”

四月,宫里来了一位客人,神情冷漠,面容瘦削,一身黑衣。

他自称叫“沧海客”。

齐王对这位冷漠的客人很客气,延入内室说话。这黑衣人却似对齐王很不客气——也不是不客气,而是他对齐王说的话不恭敬得叫人吃惊。

他坐定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很好,我主人果然没看错你。三年不到,你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就。”

侍立在角落的季姜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人怎么敢这样跟大王说话?

齐王却毫不以为忤地道:“一切皆拜贵主人所赐,大恩不言谢,图你带来了吧?”

季姜越听越惊奇。

黑衣人道:“带来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画模样的东西,放在几案上,又取出一卷小的,道:“计划有些变动,你先帮我搜集一下这些东西。”

齐王接过那卷画,展开看了一会儿道:“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工程上是用不着的。”

黑衣人道:“出了点意外,我主人丢了样很重要的东西,必须以这些为原料重做一个。原料品种很多,纯度又要高,搜集起来有些麻烦。不过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应该不难做到吧?”

齐王想了想,道:“得给我时间。”

黑衣人道:“两年怎么样?”

齐王点头道:“可以。”

黑衣人道:“我主人不会让你白做的。等大事成功,他会额外给你报酬。”

齐王道:“不用了,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黑衣人道:“那你可以开工了吧?”

齐王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黑衣人道:“什么要求?”

齐王道:“告诉我原因!”

黑衣人道:“什么原因?”

齐王指着几案上那卷大的画卷,道:“施行工程的原因。”

黑衣人沉声道:“我曾经跟你说过: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好好地去做就行了。”

齐王道:“但我必须知道!”

黑衣人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你想毁约吗?”

齐王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原因,而且正是为了工程。”

黑衣人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我不能无缘无故大兴土木,总要给国人一个交代。”

黑衣人道:“以你现在的权势和威望,不管做什么,都已经可以不作任何解释了。”

齐王道:“也许。可你忘了一件事。”

黑衣人道:“什么事?”

齐王道:“权力威望再大的帝王,也会老的。”

黑衣人一怔。

齐王缓缓地道:“工程耗时太长了,我可以控制现在,但不能保证将来。告诉我原因!那样我也许可以制订出一个长期有效的计划,保证工程的实施。”

黑衣人摇了摇头:“抱歉,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主人从没跟我说过。”

齐王道:“那好,回去转告你主人:我想见他。”

黑衣人全身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齐王道:“我要见你主人,亲自问他,他也许会告诉我原因的。”

黑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道:“你…你确定吗?你真的想见我主人?”

齐王道:“是的。请你转告他:不管那原因有多艰深,我相信我是能理解的,请他试一下。”

黑衣人看了齐王许久,点一点头,道:“我可以把你的要求转告给我的主人,但我什么也不能保证。下个月我再给你回音。”说着,起身向外走。

齐王道:“等等,我还想问件事。”

黑衣人回过头来,冷漠的脸上微现怒意,道:“我希望你不要再在工程的事上…”

齐王道:“不,不是工程的事,我想问点关于你自己的事。只是出于好奇,你若不愿回答也没关系。”

黑衣人有些意外地道:“关于我?什么事?”

齐王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也只是个凡人。”

黑衣人道:“不错。”

齐王道:“那你当初是怎么跟随了你主人的呢?”

黑衣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惆怅,许久,才道:“他和我曾祖有过交往,我出于仰慕,就追随了他。”黑衣人的话很短,可不知怎的,三言两语之中,却似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之感。

齐王被他这样的语调听得一怔。

黑衣人看着他,轻轻叹息一声,缓缓地道:“我走了。年轻人,你才华出众,前途无量,好好把握住自己。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与神做交易,是不能毁约的。否则,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转身离去。

季姜看着黑衣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的齐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齐王开始派人搜购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丹砂、雄黄、石墨、水晶、铅、云母、独居石…有的一下子就要许多,有的却只要一点点。搜购来后,都分门别类堆在西配殿。

在齐王大忙特忙这些事的时候,剻彻再次求见,又跟齐王在密室里叽哩咕噜了半天。

剻彻出来后,守在门外的季姜追上去道:“剻先生,剻先生。”

剻彻停住脚步,回头道:“什么事?大王又叫我吗?”

季姜一笑道:“不是,是我有一些事想问先生。剻先生,我知道你在跟大王说些什么,我只想问问,大王同意了吗?”

剻彻一笑道:“你小丫头懂什么?”说完转身就走。

季姜道:“不就是劝大王背汉自立吗?”

剻彻猛地停住脚步,回转身道:“你说什么?”

季姜一撇嘴道:“紧张什么!我又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和先生一样的想法,也劝过大王,可就是摸不清大王的态度。先生,刚才大王怎么说?他同意了吗?”

剻彻看着季姜,叹道:“丫头,难怪大王说你和别的女孩不同——可是,你难道没发现大王现在都在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