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她是怕得紧,十一公主不由哀怨地瞅了北辰星君一眼。她昨日见他穿了蓝色的锦袍,便特意也穿了蓝色,谁知今日他却又突然换了雪青色的?她虽有心和他穿成一样颜色,到底她身上的不是金缕衣,只是普通锦缎罢了。

北辰星君微闭双眼,并不望这边多看一眼。十一公主一贯的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有时候明明看见他在大笑,却能感到他是寂寥的,那种寂寞和孤独仿佛一道很深的影子,已经和他深深地结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十一公主悲哀地想,他的心里恐怕只有那个女子的影子吧?被他想着念着的那个人,虽然只是卑贱的实物修成的精灵,却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不曾奢望北辰星君能有多爱她,她只希望,在他的眼里,能有她的影子。他的爱,她不敢要十分,有一两分就够了。

她扫到苏绾身上那件此时幻成粉红色的金缕衣,她的眼角忍不住地湿润了。就是这样一件衣服,三公主得不到,她呢,托了明珠的福,有幸穿上过一次。

就是那短短的一刻工夫,她就再也不想脱下来,她发誓,如果她得到这宝贝,她一定爱惜极了它,她就算是坐着,也一定要把它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绝对不会像苏绾这样,胡乱地压在腿下,一点都不爱惜。

十一公主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初三公主那样疯狂不顾一切地想毁掉金缕衣了。因为就连她,忍不住嫉妒苏绾了。假如这世上没有一个苏绾在,这件衣服就是空着的,她是不是也有机会穿一穿呢?如果穿上这件衣服,想必她也不会比那殷梨差,更不会比苏绾差。

十一公主被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寒颤,垂下眼盯着自己那双纤白的手,暗叹了一口气,她这双手,还从来没有沾过血腥呢。她是高贵的龙族,是高贵的东海公主,不能做出她一贯鄙视的三公主那样的行径,北辰星君会不喜欢的。但她该怎么办?

她在那里柔肠纠结,苏绾到此也看出几分她的心思来了,便同情地道:“的确很难熬啊。”北辰星君心里想着其他人,而十一公主却是想要顶替那个人的位置,肯定很难熬的。

十一公主沉默片刻,坐到北辰星君身边道:“大人,我们还要飞多久才能到魔界?”

北辰星君不答,闭目似在沉思。

芷风道:“我们先要去灵霞峰取一件东西。你们是第一次出门,想必并不知道一些事情。趁此机会,就由我来和你们说说吧。”

所谓的魔界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它并不像天界和蛮荒古地那样,和人间有着很明显的界限,而是隐藏在人间,它甚至没有一个边界。

所谓的妖魔,也并不都是坏的。仙魔殊途,不同的只是修炼方法。妖魔们平时并不轻易出现,它们或是隐藏在深山之中默默修炼,或是躲在闹市之中假扮人类,过着人类的普通生活。有人的地方,会有神仙,也就会有妖魔。

因此,未已的行踪才特别难寻。

第3章 揽天(一)

穿云拨雾,飞行良久之后,竹叶小船终于在一座雾气腾腾,草木葱郁的山顶降落。待众人下了船,一道白光闪过,小船便化回青翠的竹叶打着旋儿飘落到地上。

苏绾兴之所至,捡起那片竹叶想要让北辰星君也教教她那种变化之术。她的手指刚碰到那片竹叶,十一公主的手指也正好递到了。见苏绾和自己的目标是一样的,十一公主忍不住不露痕迹地弹出一股气流撞了苏绾的手指一下。

苏绾一愣,见十一公主不高兴的样子,干脆缩回手走开:“你喜欢啊,给你好了。”一片叶子而已,反正北辰宫里多的是。要学这法术,哪里不是叶子?何必和她争?

苏绾如此大方,十一公主反而无语,她拿着那片叶子站了片刻,还是选择跑过去找北辰星君教她怎么用。

“大人,你可以教教我怎么化叶为舟吗?”十一公主怯怯地看着北辰星君,眼里全是小心翼翼的讨好。

北辰星君正立在一处小丘上极目远眺,满脸都是惆怅,闻声回头,诧异地挑眉:“你不会?”他问这个问题是有原因的,这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小法术,和撒豆成兵一个道理。十一公主不比苏绾,她是天生仙骨,又特意刻苦学了两百多年的法术,却不会这种法术,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十一公主脸一红,低声道:“我从前贪玩,不曾习得。”她此番作态无非是为了亲近北辰星君。

北辰星君笑笑,喊芷风:“你教她们两个吧,我下去看一趟,几千年没来了,很是感慨。”这个地方给他留下的记忆刻骨铭心,几千年的岁月也不曾磨灭半点。有太多的地方,他想要独自去缅怀,并不需要有人跟在他身后。

十一公主忙道:“我和你一起去。我是第一次来,也想到处看看。”

芷风一把拉住她:“大人有事,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经芷风这一拦,北辰星君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影踪。十一公主难过地垂下头,把手里那片竹叶揉了又揉,竹叶的青汁染在她雪白的指尖上,留下一股淡淡的竹叶清香,犹如少女心中的愁思一样,婉转缠绵。

芷风看见她难受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叹了口气:“十一,你要知道,命中注定没有就是没有,任你怎么强求也求不来。你也大了,这次回去我就和父王说,给你寻门好亲事。”

十一含了泪,倔强地摇头:“我不!我的年龄有三公主大吗?她都成老姑娘了,也没人强迫她嫁人,她还不是照样活得逍遥自在。你们也不能强迫我。”

她指了指苏绾,哽咽道:“什么叫命中注定没有的?难道她命中注定就有了?如果说他心中只有殷梨一个人,那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她根本不是殷梨!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地方不如她?她只是个运气比较好的傻瓜蛋罢了。如果他只要殷梨,我可以比她做得好,比她还要像殷梨。”

芷风看了远处兴奋地跑来跑去,四处张望的苏绾一眼,皱着眉头,压低声音:“十一,你怎的如此糊涂?你是东海的十一公主,你身上流着的是高贵的龙血,而不是什么殷梨!亏你说得出来!不管扮演得多像,假的就是假的!你就算是得到他的关注了,他关注也只是殷梨,而不是你。你和父王胡闹了两百多年,我不能再任由你错下去!”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知道你是真心疼我。”十一公主低声呜咽道:“可是五哥,自从我及笄前夕他在我面前一挥袍袖就杀死了那只乌贼怪,我就再也忘不了他了啊。我怎么办?你帮帮我。”

芷风冷声道:“我帮不了你。我只希望你能给自己留几分退路,不要落得像三公主一样的下场。你以为他同意带你来是因为对你有意?他是需要用你手中那个招魂铃!你看看你,这些年来成了什么样子了?哪里还有当初的温柔大方、娴雅高贵?假如他一定不肯要你,莫非接下来你要做第二个三公主吗?”

言罢他扔下十一公主,大步朝苏绾走去,仿佛是要把不高兴的事情都甩到一旁,用欢快的语气大声说:“苏绾,你在干什么呢?跑来跑去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苏绾回头笑道:“我在看青石板呢,这不像是普通的石板啊,我觉着这里也不像是山,处处透着古怪。你看,这石板排列得多整齐?打磨得也够光滑的,如果去除了这些野草和浮土,明明就是一个大广场嘛。”

她扒开葳蕤繁茂的野花野草,指着下面被泥土和野草掩盖着的青石板给芷风看,是谁会在这么高的山顶铺就如此宽阔的一片青石板呢?

“这里当然不是山顶,而是揽天宫的第六十七层。真正的山顶离这里还很远。”芷风剥开缠得密不透风的青藤,露出里面断成几截的精雕细刻的石柱给她看,又踩倒一片半人高的野草丛,被沙土掩埋了大半的被火熏黑了的砖瓦石块一露无疑。

苏绾拂去浮土,摩裟着石柱上精致的龙凤纹:“揽天宫?好威风的名字,是要把天揽在这宫殿的主人手里么?可我们从天界来到这里,很是花了些时间呢,还没有天界高,又怎么能揽天?”

芷风刨开一堆瓦砾沙石,拾起一粒细碎的石子,抹去浮尘,那石子便绽放出绿莹莹的光芒来,正是一颗祖母绿。他把它递给苏绾,道:“这里只是第六十七层,自然不能揽天。当年的揽天宫,壮美天下无双,可比这个高上许多,有九十九层,或许说,是有一百层。揽天不能,但摘星却是能的,可惜,全毁了。”

从前的魔界,并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它与天界和人间界限分明,它有它的地盘,有它的子民,有它自己的军队和规矩,也有专门治理魔界的魔皇。魔界之繁华,并不亚于人间;魔界之富庶,并不亚于天界。

当魔皇琼丹掌权时,魔界的势力膨胀到一个空前的高度。琼丹便在灵霞峰上建了一座九十九层、盘旋而上,高耸入云,据说伸手便可摘星的揽天宫。但就是这座耗费了魔界半数以上的财富和精力造就的绝美宫殿,正是那次惊天动地的仙魔大战的导火索。

那时候,琼丹座下高手如云,财力物力不亚于天界。世间万物莫不有贪心,揽天宫,多么雄浑的名字,正好代表了琼丹的心愿。把天揽在手中,天地之间便只有魔界称雄!

天界尊严不容冒犯。在自来高贵惯了的仙人眼里,小小的魔界都是些不入流的妖魔鬼怪罢了,能容许它们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它们就该山呼万岁,烧高香才是,居然也敢有这种狂妄的想法?

天帝派出了使者,斥责琼丹的大不敬,然后命其拆除揽天宫。琼丹杀了来使,接着把揽天宫又加了一层,九十九层变成了一百层。九九乃是天地间最尊贵的数字,天帝宫里的丹阶便是这个数字,一百,不多不少,只刚好比九九多了一,其中的蔑视和挑衅不言而喻。

双方正式开战,原本以为自己必胜无疑的天界却败得一塌涂地。失去天界的制衡,大量的妖魔涌入人间,人间生灵涂炭,白骨唱歌,野鬼跳舞,三界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惨景中。如果不是四星君一圣灵横空出世,谁也不能料定如今的三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这便是下到底层的路。”芷风连劈几掌,气刃割断藤蔓后,气浪又把藤蔓掀向两边,一条青石铺就的台阶蜿蜒着一直伸向云雾深处,看也看不到头。

苏绾叹道:“我滴乖乖,这么长的楼梯,看也看不到底,这得有多少级?要是从下面往上爬,不得把腿爬断?”

芷风笑道:“你说的是凡人吧?修道之人或是妖魔神仙,谁又会老老实实地爬?这不过是为了让这宫殿看上去更加宏伟罢了。要说有多少级,倒是真没人数过,兴许死去的魔皇琼丹会知道。”他牵了苏绾的手,信步往悬崖边走去:“这里原来是有围栏的,你从这里往下看,虽然看不到底,但也保证你能感觉到底有多高了。就算是会腾云驾雾的我,也觉得凉飕飕的呢。”

苏绾一探头,下面云雾沉沉,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是那种凌空之后的森然冷意却在瞬间侵袭了她的手心脚心。很高,不是一般的高,她立刻缩回了头,擦了擦手心的冷汗:“的确很吓人。”

芷风叹道:“这里曾是魔界的中心,魔界十分之七八的宝物都在这里。殷梨就是在这里第十一层上的殷梨花树下化形成人的。我那个时候还小,却已经跟着我父王出征了。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一层一层地往上拼杀,厮杀到第十一层时,暮色已近,大家实在太累了,星君大人便让大家坐下来休息。

第十一层有个巨大的露天花园,花园里遍植了魔界特有的殷梨花,殷梨花开得绯红,风一吹,血红色的花瓣飞得到处都是。大家都被这种美景给迷住了,我想,要是有朝一日不打仗了,我也要种这么一片梨花林。

星君大人突然站起身来,脱下金缕衣,笑道:为什么这样不安?我也放你休息休息可好?

金缕衣一落了地,就随风化作了一个美丽无双的女子,她站在那里温柔地望着星君笑,阴霾了许久的天空突然放晴,如血的夕阳照在她和她身后的殷梨花树上,分不清哪是人,哪是花,晃得我们许久都挪不开眼。我虽然还小,却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做举世无双。然后……”

“然后星君大人就痴痴地低吟了一声:殷梨……这三界中便多了一个美丽无双的,叫做殷梨的女子。”十一公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二人身后,冷冷清清地接上芷风的话茬,淡淡地瞟了苏绾一眼:“在大人心中,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殷梨的一根头发,就算是穿上了金缕衣,假的也仍然是假的。”她敏感脆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就想把同样的伤害发泄到别人的身上。

苏绾呵呵一笑:“这件事我一直都知道啊。这天下的确是没有人能代替其他人的,殷梨只有一个,十一公主也只有一个,我苏绾也只有一个,不管是死去或是活着,我们永远都不会是其他人。”

芷风严厉地扫了十一公主一眼,岔开话题:“刚才不是说想学化叶为舟的法术吗?趁着现在要等大人回来,我就教你们吧。”

十一公主原本就是会的,加上心里委屈得紧,芷风教些什么她都不曾往心里去。只有苏绾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你说化叶为舟,撒豆成兵,其实都是幻术?既然都是假的,那为什么这船就可以承载我们几个,豆子兵可以砍死人呢?”

芷风道:“可是叶子船和豆子兵是受操纵者操纵的啊,所以做这些事的并不是叶子和豆子,而是操纵者。操纵者的法力有多高,幻化之物发挥的力量就有多强。比如说,星君的船可以载上几十人,而换了我,也许久只能载上十几人。你试试看?”

苏绾左挑右选,才选定一朵指头大小的淡紫色小花,默念法咒,往下一抛,喝道:“起!”

那朵淡紫色的小花凌空飞起,飞快旋转起来,暴涨成一朵直径约两尺宽的花朵,脉络分明,就连上面的细绒毛都一清二楚。芷风赞道:“不错,你且站上让它飞起来试试?”

苏绾依言立上,捏了口诀,那花摇摇晃晃地托起她飞起两尺高。她高兴地拍手道:“我会了嗳!”话音未落,那花“呼”地一下浮到了空中。

芷风心里突然觉得不安极了,忙道:“苏绾,控制好方向和速度,不要飞离宫室范围内。”

他说得却已然迟了,苏绾脚下的那朵小紫花已经“咻”地一下飞出了第六十七层揽天宫,彻彻底底地悬在空中,在空中漂亮地转了一个圈之后,急速向那百万丈的深渊坠去!

第4章 揽天(二)

苏绾手忙脚乱地想要指挥那朵花飞回去,但那朵花却似完全失去了控制,不停地往下坠。立在她肩头的小白“呱”地一声惊叫,展翅飞起,随即又箭一般地跟着她的身影俯冲下去。急速下坠的过程中,苏绾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咒语绝对绝对没有错!可是为什么会出错?

事起突然,芷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纵声长啸,也不管北辰星君听得见听不见,对早就吓得呆了的十一公主厉声道:“快驾云跟我去救人!”如果不去救苏绾,苏绾肯定必死无疑,尽管这揽天宫的六十七层有封印,妖魔不得到其上,但他亲眼看见苏绾就是在这里出的事,便不敢再把十一公主单独留在这上面。

十一公主飞得很慢,完全跟不上芷风的速度,芷风黑了脸,冷笑道:“你不快些跟上,谁知道会突然冒出什么大妖魔来?”说完流星一般飞速下坠,不再管她。

十一公主左右张望一番,此时暮色蔼蔼,雾重湿寒,揽天宫的真容半隐半现,那无数个没了门窗的石洞都仿佛一张张狰狞的大嘴,就等着择人而噬。狂风刮过,鬼哭狼嚎,令人胆寒,和安宁祥和的六十七层完全是两个世界。

十一公主吓得白了脸,娇呼一声:“五哥,等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流星赶月一般追了下去。

却说芷风边飞速下坠,边解下腰间的碧丝绦挽了个活结,准备一看见苏绾就抛出去救她。无奈暮色沉沉,竟然是什么也看不见,就这样失去了苏绾的踪迹。他只好大声喊:“苏绾,你在哪里,好歹喊一声?”

他的声音犹如泥牛入海,休说有回声,就连那声音都显得分外单薄,软绵绵地半点力气也无。这样的声音如何能传得到苏绾的耳朵里?

昏暗之中,他却惊见有一点火光急速下坠,竟然就在离他不到十丈的地方。那火光冷幽幽的,不是小白吐出的天火又是什么?

芷风不由大喜,他的速度已是到了极限,不可能再快。如今之计,所有的希望都在那根碧丝绦上了。丝绦自他手里抛出,瞬间涨了几十丈长,犹如有手牵引一般,向着那点冷幽幽的火光飞去。

眼看丝绦就要触到那点火光,火光突然暴涨,眩白的光芒刺得芷风由不得闭了闭眼,手中的丝绦被什么猛力一扯便脱了掌心。电光火石间,一股力量夹杂着阴冷之气迅捷无比地扑向他的咽喉部位!

芷风疾喝一声,闪身躲过,手中的子母鸳鸯钺已经出手,那东西柔软无比,一击不中,竟然回身又是一下。芷风已然睁眼,才看清攻击他的竟然是一条碧绿的蛟龙,眼似两盏大红灯笼,白牙森森,四爪如铁,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芷风惊诧莫名之余,只能暗道苦也,他早该想到,这揽天宫埋葬了无数的魔界精英,就连魔皇琼丹也是死在此处。此处冤魂无数,怨气冲天,正是养妖出魔之地。

这条碧蛟虽然少说也有上千年的道行,换做其他时候,他自是不怵它,但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他耗不起,他有心要躲其锋芒,避开去寻苏绾。

他正要化出分身,十一公主却不早不晚刚好赶到了,她一眼见了那高举着两盏红灯笼的碧蛟,先就吓得叫了一声:“五哥!”然后才手忙脚乱地祭出金剑上前帮忙。

芷风犹豫了一下,道:“十一,你打得过它么?”话音未落,十一已经发出一声惨叫,不过一个照面,她的金剑被那碧蛟一爪就打落了下去。眼看得那碧蛟一爪得手,二爪再接再厉地抓过来,她只好战战兢兢地祭出那枚小小的铃铛。她学的东西再多,没有实战经验到底极吃亏。

她那模样,休说是帮忙,独战恶蛟,只怕连自家性命都难保。芷风看得无奈,只好大喝一声:“你去找苏绾,要快!”他自己则冲上去挡住了威逼过来的碧蛟,他力求速战速决,索性化出金色的本体,与那碧蛟斗在一处。

碧蛟不是他的对手,两三个回合就落了下风,肚子被芷风的龙爪狠狠撕开一条大血口子。碧蛟不敢恋战,回身就逃,芷风哪里肯放它走,龙尾一摆,狠狠将它抽翻,接着他一爪子狠狠抓住它最柔软的腹部,用力一撕……

刺啦——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也没有想象中的蛟龙痛极的扭曲翻滚。那碧蛟竟然凭空消失,芷风大惊,闪身化出人形,却只见,几缕碧丝残留在手心。

原来,刚才的那碧蛟,不过是他用来救苏绾的那根碧丝绦而已。芷风暗自心惊,好厉害的幻术,居然借他手中之物就化作了如此厉害的蛟龙,还不曾被他识破,不知此人真身又是何等的厉害?

夜色越来越深,周遭诡异的气息越来越多,这个地方断然不能久待。芷风情知苏绾不是他能救回来的了,现下保住十一,想法子通知北辰星君才是可行之策。

芷风取下发冠上的明珠,划破浓墨一样的夜色,边往下飞边寻找十一公主的身影。明知道这里诡异的环境会吃声音,他仍然不断焦急地喊着:“十一!”

“五哥……我在这里……快来救我……我受不住了……”正当他寻找得着急上火的时候,左侧突然传来十一公主微弱的哭声。原来她挂在一棵从宫殿门窗里探出来的歪脖子树上了。

这里终年不见天日,又怎会突然冒出一株大树来?当真妖异得很。芷风暗自将子母鸳鸯钺扣在手中,擎着明珠缓缓靠近:“是十一么?你怎会在此处?我不是让你去追苏绾了么?”

十一公主哭道:“我是去追她来着,但半途中突然冒出个什么东西来,只一个照面,就夺走了我的铃铛,随手一抛,就将我扔在这树上了。这树已经成精了,我怎么挣也挣不脱。”

芷风原本已经靠近,想了想却又停了下来,隔着几尺远的距离冷笑道:“你连自己的法宝都保不住。既然如此,我帮你又有什么意思?此处阴冷诡谲,多留一刻都是危险。反正你我也不是一母同胞,我忍受你母女的自私自利许久了,我何必为了你丢了我自家的性命?”

言罢便收了珠光要走,十一公主一愣,随即大哭:“五哥!我和你如何不是一母同胞?是我没用,我是起了私心,但我后来是真的想救她的。你不认我可以,想逃命也可以,怎能如此轻慢侮辱母后?”然而,她是受过良好教养的龙宫公主,即便就是伤心到了极致,所谓的大哭,也不过是喘不过气来而已,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嚎啕之举。

她正哭得伤心,眼前珠光一闪,正是芷风迅速闪到了她面前,接着她腰上,腿上一松,被他解了下来——歪脖子树不但挂住了她,还用藤蔓缠住了她的腰肢和腿。

十一公主先是吊着芷风的脖子流泪,随即又推开他,赌气道:“你不是嫌弃我吗?你不是说我和你不是一母同胞么?干什么又来救我,不如让我死在这里,免得拖累你。母后若是问起,你便说我不孝就行了。”

芷风苦笑道:“我是没法子。这里太过诡异,我不这样试探试探,如何能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十一?你且回头去看,就知道了。”

十一公主回头一看,冷滟滟珠光下,那颗歪脖子树早没了影踪。她不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紧紧攀住芷风哀求:“五哥,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去吧。”原来侠女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想和做永远是两回事。

芷风望了望身下漆黑不见底的深渊,叹息一声:“我们先上去吧。”在他心目中,固然能够救苏绾他必然不会推辞,但如果自家妹子受到了生命威胁,他先要救的还是她。

此番上行,他们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和攻击,很快就顺利的回到了揽天宫的第六十七层。

十一公主的双脚刚一落地,就软软地坐到地上又是害怕又是后悔地哭起来:“五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想去救苏绾的,但是她落得好快,我什么都看不清,找不到她。还有那个拦住我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好厉害,不但夺走了我的铃铛,我还连他的面都没看清楚。苏绾肯定是被他抓去了,星君大人不会怪我吧?不是我不救,我是真的打不过,你要替我作证。还有我的金铃……”

芷风不理她的碎碎念,焦急地四处寻找北辰星君的影子,然而,雾气蒙蒙之下,月光和星光根本透不下来,他凭着手里的明珠才能看到十一公主的影子,更不要说看见远处的物事了。

按道理,他发出第一声长啸的时候,北辰星君就应该收到了消息,再远也该赶回来了,为何杳无音信?难道也是遇上麻烦了?他有心想再纵声长啸寻找北辰星君,又怕引来更多的妖魔,现在可是晚上,谁说得清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可是身边的十一,却连护身的宝贝都丢了,他不能不顾她。

十一公主细碎的哭声自他的脚边传来,听得他越发焦躁不安,这一趟出门,实在是欠缺考虑之极,都怪他太过托大。

他不该认为,凭他和北辰星君的身手,护住这苏绾和十一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需知只要出了门,一切皆有可能。

他更不应该因为魔界沉寂千年,这揽天宫的第六十七层施有封印,妖魔不能到其上就放低了警惕,掉以轻心。他如果照看好苏绾,也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

看来,果然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第5章 揽天(三)

按芷风的推测,苏绾并不是意外,而是被人抓去了,那个人就是幻化出蛟龙挡住他,并夺走十一招魂铃的人。从整个过程来看,那人的实力远远高于他和十一之上,但却没有伤到他们,很显然,那人的目标是苏绾,或者说是苏绾身上的金缕衣,还有就是十一的招魂铃,无意伤人。

苏绾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芷风仔细一想便静下心来,他目前最担心的反而是北辰星君,也不知道北辰星君是遇上什么事了。他想了想,便和十一商量:“十一,我想法子先送你回去可好?”

十一一惊,望着他道:“五哥,你可是生我气了?我错了,我不该起私心的,但我只是想想而已,我并不敢也不会做出对不起苏绾的事。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真的错了。”

芷风心里也有数,他这个妹妹有贼心无贼胆,大是大非还是懂得的。他叹了口气:“知道错就好。我不是要赶你走,而是这里太危险了,你没实战经验,又失去了招魂铃,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星君在这里杀戮过太多的妖魔鬼怪,我观此情形,这些妖魔鬼怪的冤魂长期不散,已经形成气候。它们见了昔日仇人,肯定是要伺机报复的,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吃亏的很。你不如回去,去离这里最近的南瑶宫求助,也好将功补过。”

十一听他说得有道理,又破涕为笑:“我一定把救兵请到。”她转眼又皱了眉,愁道:“可是南瑶星君和北辰大人不和啊,他会来吗?他要不来怎么办?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单留你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不行,我必须留在这里。大人若是有意外,我又跟你走了,只怕会给东海带来很不利的影响。你可先去南海报警,就说魔界出现异动,然后再让他们派人陪你去南瑶宫。不管和不和,这事最后还是要落到南瑶星君身上,这天底下,要论找人寻物的功夫,是没人比得上他的。”这件事只要上升到一个高度,由不得南瑶星君不肯来。

芷风带着十一公主钻了许久的云层雾霭,才看到天边那轮明月和点点寒星。这里霁风朗月,祥和安静,让人见之心神不由一松。

芷风道:“十一,五哥只送你到这里。此处已是天界,是极安全的了。以你的速度,往南行三个时辰便可到南海。记住,要先去南海再让他们陪你去南瑶宫。路上若是有其他人问起,你只推说出来游玩,什么都不要多说。万般小心啊。”

十一公主肃容道:“是,五哥,等我好消息。你也小心。”随即她驾起云朵迅速向南边而去。

芷风直到她的背影看不见了,方才又重新回到揽天宫的六十七层处,顺着那被他的掌风劈开的,蜿蜒向下,沉默冰冷的阶梯走了下去。随着他的深入,那种勾起他童年时期不愉快回忆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越来越浓。每走一步,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却说苏绾当时一直不停下坠,云里雾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耳朵里仿佛被塞满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把她知道的所有咒语都拿出来乱念一通,她心想,好歹死马当做活马医,根据主角不死定律,她肯定不会死的,最后关头必然会曙光一亮,绝处逢生。

也不知是她的咒语起了作用,还是主角不死定律起了作用。突然之间,她的跌势止住,虽然还往下坠,但速度明显减缓,仿佛是有人托住了那朵小花,带着她慢慢往下飞。

苏绾刚抹了一把冷汗,一直跟着她的小白突然怪叫了一声,猛地朝她左侧扑过去,一阵乱挠,一大口天火喷了出来,灼焦了她垂在颈上的几缕碎发。

苏绾情知有异,不等她做出反应,她耳边已有人微微惊讶地“咦”了一声,随即一只手掌在浓雾里凭空出现,准确无误地一把捏住了小白的嘴壳。

小白被憋得直翻白眼,不停扑棱着翅膀,乱抓乱挠,却丝毫不能碰到那手掌半分。眼见小白吃苦,苏绾忘了自己还是悬在空中的,不假思索地便上去掰那只手掌,掰不动之后,她甚至想要用牙齿去咬。

那人轻笑了一声:“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这难道是寻常凡人打架,或者是山间小兽厮杀么?既然这么爱打架,便先下去打一架试试。”

他话音刚落,苏绾立刻发现托在她身下的那股力量倏忽消失不见,她才来得及“啊”了一声,便飞速下坠。在她身后,那人低声对小白道:“喜欢跟着她便去追,若是还要惹麻烦,捏碎你的小脑袋。去吧!”

那只手掌随手把小白往下一扔,接着一把扯住半空中垂下来的一根碧丝绦,虚空捏了几个诀,一条碧蛟自他掌心处张牙舞爪地冲了上去,迎头赶上追寻下来的芷风,借着浓雾的遮掩,仰头便向芷风的咽喉处咬去。

那只手掌则在下方不断捏着诀,变换着手势,待到十一的金剑落下,他才虚空一抓,金剑重新化为发簪,稳稳落在掌心。随着上方一声震撼人心的龙吟,一个娇小的身影俯冲下来,女子娇怯怯地声音颤抖地喊着:“苏绾,苏绾,你在哪里?”正是十一公主。她手里紧攥着那只小巧玲珑的金铃,紧张地四处张望,准备一有异动就摇响那只金铃。

那手掌停止了捏诀,不动声色地隐在雾中,待到十一公主靠近,他才猛然出击。原本只有正常人大小的手掌陡然化作簸箕大小的一只手,五指微张,带着一股凌厉之气兜头朝十一公主抓下去。

十一公主“嗬”地一声尖叫,本能地先抱住头脸,才又想起手中的金铃。她慌慌张张地才将金铃拿出,正要念咒,却不曾想那簸箕大小的手掌突然缩小,只用了两根手指便轻轻将金铃自她掌中抠出。飞速移动的金铃带起一抹金光,很快便消失不见。

十一公主又急又怕又气,却也激起了几分血性,怒吼了一声,化出她的小青龙原形,张牙舞爪地便朝金铃消失的地方扑过去。那手掌又暴涨得比先前的簸箕还要大上五倍,用了两根手指,犹如捉小泥鳅一般,轻轻将她捏在指间,随手往旁边一抛,那光溜溜的石墙上应景生出一棵歪脖子树来,正好把小青龙接住,藤蔓飞快地蔓延上来,很快就把挣扎的小青龙缠得死紧。

小青龙挣了几挣,挣不开,又累又怕,体力不支,又重新化为娇俏的十一公主,委委屈屈地哭起来。那只手掌则早就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

小白被抛下深渊,它徒劳地想搧动翅膀,却发现自己的翅膀被无形地束缚住了,它就那样直冲冲地跌入了一个有点软又有点硬,散发着荷花清香的物体上。它晕叨叨的,只知道这是苏绾,也不管是她的哪一个地方,伸开爪子一把扯住,先止住势头再说。

苏绾正在担心她会不会粉身碎骨,又在担心那人的那句话,让她下去打一架是什么意思。猛然间头发被抓住,扯得头皮火辣辣地疼,不由心惊胆寒,也不知道又是个什么东西?幸好接着小白就在她头顶激动地“呱”地叫了一声,她才松了口气,探手取下小白,抱在怀中。

也不知又往下坠了多少时候,她脚下的花朵似乎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完全停止了下坠。周围静悄悄黑黝黝的,半点声息全无,苏绾站着不敢动。

小白喘了口气,自她怀里探出头来,吐了一点天火在她指尖上,借着火光的照射,苏绾这才看清了她所处的环境——到处都是虬根深扎的树枝,这些树枝自揽天宫的各个黑洞洞的窗户里伸出来,盘根错节,结成了一张木网。当然,这张网的缝隙很大,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苏绾小心翼翼地跨出那朵花,沿着最粗的一根树枝朝揽天宫的窗口走去。虽然那里同样是个未知的世界,但总比这样掉下去,跌到底层,摔得粉身碎骨的好。

她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壮起胆子回头一看,只见几根黑沉沉的藤蔓飞速地卷起她幻化出来的那朵花,三下五除二,便撕裂成了几片,那藤蔓的末端处各各化出一张嘴来,毫不犹豫地将那花瓣吞了进去,整齐划一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嗝”,接着疯狂地纠缠着乱舞起来,壮似极其兴奋高兴。

有一根藤蔓还向苏绾和小白伸过来,末端处那张嘴对着苏绾咧嘴一笑,露出黑洞洞的喉咙,苏绾吓得转身就往里跑。要说稀奇古怪的事她也看了不少,从来就没有觉得害怕过。这活生生的,疯狂的树精让她很是害怕。

苏绾揪着一根树藤爬进一个黑洞洞的窗户,借着指尖那簇跳动的天火,她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大约两丈方圆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地板就是六十七层上的那种打磨得光溜溜,排得整整齐齐的青石板。

苏绾蹲下去,用手指轻轻在地板上摸了一下,没有灰尘,很干净,根本不像是一个尘封了几千年的宫殿。墙壁也是同种的青石,光溜溜的,火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清冷的光。苏绾一个激灵,猛地冲到窗边。

窗外的树枝树藤仍然很茂盛,但她找不到它们的根。她先前以为,这些树和树藤都是从窗户门洞里爬出去的,那么这里面应该也有很多树根才对,现在看了才知道,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回事——它们仿佛都是凭空生出来的。

第6章 水颜和香菇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拍了拍趴在窗边的苏绾,苏绾一个激灵,全身寒毛都竖起来,僵着脖子慢慢回头。

一个穿红衣的女子打着一盏白灯笼立在她身后掩着嘴娇柔地笑:“呵呵……在害怕呢,瞧,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胆子这么小,又如何敢闯揽天宫?”冷幽幽的灯光把她一张俏丽的脸蛋照得白惨惨的,不但不像人,反而更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