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群人中,数杜鹃最惹眼。

她今天穿一身灰色衣裤,做少年打扮。然那修长白腻的脖颈,细嫩的耳垂,圆润的下巴,罩住清亮眼眸的密集睫毛。殷红如花的唇瓣,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原先她将头发都束上头顶,如今是夏天,穿的是单衣,便露出了雪白优美的颈项。林春觉得不妥,提醒她将头发束一半,下面披一半,城里的小少年都是这样梳的。杜鹃忙就改了。那披下来的头发好歹将颈项遮住一些,从后面是看不见了,前面还是一样看见。

白衣少年很安静。轻声自语般问“这就是他姐姐?”

天青色少年则一脸兴奋,很肯定道:“应该就是。”

“怎不像呢?不是孪生姐弟吗。”

“糊涂!就算是孪生姐弟,杨兄弟是男儿,自然生得有男儿气。若他姐姐也生得跟他一样,或他生得与他姐姐一样。都不好了。”

“也对。如此才松柏芝兰,各擅所长!”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杜鹃,先还顾忌,轻声低语;等细端详了杜鹃后,不禁看得出神,也就忘了,声音就大了些。

沈知府轻咳一声。警告地看了两人一眼。

他们这才醒神,急忙收回目光,彼此都有些讪讪的。

再说黄老实和冯氏,本来战战兢兢的,一看见杨元,就忘记害怕了。冯氏哭得稀里哗啦,黄老实也抹眼泪。

杜鹃忙拦住两人,低声道:“爹,娘,先别急。”

因任三禾今天没来。由冯长顺领头,先带众人跪下,拜见知府大人,又各自报了身份,陈述来意。

接下来事情很简单:由冯氏说明她丢失的儿子身上有什么印记,当时用什么样的包裹包的婴儿等。

听罢,沈知府便命人带杨元去后堂脱衣验证。

这里,杨家大爷也拿出捡到杨元时,他身上包裹的粗布包,明显是一件上衣撕成两半,还有狼叼的牙洞,与冯氏所说相符;林大猛也证实十四年前四月初四那日,冯氏确实在山上生产了,不过只抱回来一个女娃。

待杨元验身完毕,再上公堂后,冯长顺又将黄老实和冯兴发推上前,示意众人看:杨元长得很像小舅舅,只眼睛和嘴唇像亲爹。

至此,杨元是黄家丢失的儿子确认无疑了。

黄老实和冯氏抱头痛哭起来。

杨元看着他们,神情复杂,犹豫着要上前拜见,然两腿仿若万斤重,根本挪不动。

他不禁把目光投向杨大爷杨玉荣。

杨玉荣见他看来,急忙挤出一个笑脸,道:“元儿,这下可好了,总算找到你亲爹娘了。这些年我日夜不安心,老觉得自己霸占了人家的儿子,吃不香,睡不香。要告诉你,又怕你伤心,就一直没跟你说。今儿可好了,你能认祖归宗,可是天大的喜事。你娘…你养娘也能安心了。”

杨元,应该叫黄元了,微微点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冯长顺那是多精明的人,一看这阵势,忙推女婿和闺女上前,一齐给杨玉荣跪下,感谢他救了黄家儿子,还养这么大,教导成人。

杨玉荣忙还礼,连说不用。

众人又一齐感谢沈知府大人,谢他明察秋毫,使得父子母子团聚,骨肉相认,乃难得的好官、清官。

洋洋一团和气中,大家似乎忘了黄元还是待罪之身。

沈知府也被这一幕亲情感染,捻须点头。

随后,他当堂宣布杨元即为黄元,并命书记官出具文书,盖了官印,交给里正林大猛,作为回本县变更户籍之用。

事毕,他轻拍惊堂木,待堂下肃静后,向杨玉荣问道:“杨玉荣,此事已然了结,你可还有话说?”

杨玉荣甩脱了一个大麻烦,心里说不出的轻松,转而想起另一事,急忙道:“大人,小民还有一事相求。”

一面看向黄元。

黄元垂下眼睑,默然不作声。

沈知府沉声道:“讲来!”

杨玉荣面现为难之色,道:“这事要问黄家人。”

沈知府便示意他问。

于是,杨玉荣便对黄老实道:“原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元儿亲爹娘了,就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将他许给姨妹陈家为上门女婿,将来生的儿女,也都算陈家的。可是如今又找到了,你们看…”

他不说下去,却盯着黄老实。等他严词拒绝。

黄老实一时间哪反应过来,还发愣呢。

冯长顺大惊,就要拒绝;冯氏也慌了,听见“亲事”“生的儿女算陈家的”等语。哪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张嘴就道“不…”

杜鹃抢先一步拦住她,大声道:“这是好事!我弟弟被杨大爷救了,承蒙杨大爷高义,放他认祖归宗。既做不成儿子,做外甥女婿也不错,好歹也算报恩了。就是将来他生了儿子,送一个回黄家继承香火就行。”

又对冯长顺和冯氏道:“外公,娘,咱不能忘恩负义。”

冯长顺和冯氏便哑然。且满脸苦涩——这不白认了?

当着这么多人,忘恩负义的事他们可做不出来。

沈知府等人听了都发愣,心想既然说认祖归宗,还给人当上门女婿,这不自相矛盾吗!

尤其是上首那两个少年。满脸错愕地看向黄元。

黄元则死死瞪着杜鹃,要紧牙关忍住,才没出声。

杨玉荣呆了一呆,随即断然道:“不行!既然做了上门女婿,那就是陈家人了。怎么能把儿子给人呢!”

他有些气急败坏:这黄家不是该拒绝,然后提出退亲吗,怎么任由一个小子出面决定此事?

要是不退亲。他费这大劲帮养子找爹娘做什么?

杜鹃反问道:“那依杨大爷说呢?”

杨玉荣斩截道:“不答应就退亲!”

杜鹃恍然大悟道:“原来杨大爷是想退亲啊!早说嘛!我刚才还奇怪呢,既然不愿意退亲,干嘛还帮我弟弟找爹娘呢?直接招做上门女婿就成了,反正这事也没旁人知道。原来杨大爷是想退亲了。”

她最讨厌这样人了,表里不一装好人。

而她也最讨厌跟这样人打交道,最惯用的法子。就是把他们不愿坦露的事全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利人利己。

杨玉荣觉得这话不好听,又见众人听后神色不对,急白了脸,立即就要辩驳。

杜鹃紧接着又道:“这也难怪。我弟弟还是待罪之身呢。杨家养了他一场,已经是仁至义尽,若是因为这事连累杨家和陈家获罪,那才得不偿失呢!想退亲完全可以理解。我黄家就不同了:血脉至亲,别说他只是暂时获罪,便是这时被判斩立决,行刑之前也要认了回家。黄元,生是黄家人,死是黄家鬼,我黄家绝不会丢弃他的!”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大堂上,振聋发聩。

冯长顺首先清醒过来,大声道:“对!我们绝不会丢弃黄元的。”

冯氏哭道:“我的儿子,我死也不会丢的。”

黄老实不会说话,跟着哭道:“儿子找到了…”

黄元喉头一热,眼睛发酸,蓦然垂首。

沈知府等人面色异样,却没有说话,只看向杨玉荣。

杨玉荣被揭破心思,恼羞成怒。

可是,这时他却不能再辩驳。

若说不退亲,万一黄家真允准了怎办?

正愤怒间,杜鹃又转向他道:“杨大爷放心,救命之恩还没报呢,怎能为了这事连累你们。这忘恩负义的事我们坚决不做。这就答应杨大爷,马上退亲!”

说完,再转向沈知府道:“还要烦劳大人,待会小民弟弟写了退亲文书,双方摁了手印后,请大人做个见证。”

第216章 恩断义绝

沈知府嘴角微翘,微微颔首。

杨玉荣气得差点吐血,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

冯长顺这才明白杜鹃用意,忍笑转头。

黄元则低着头无声微笑。

和他一胎出生的姐姐,果然不同的!

那两少年看着杨玉荣一脸便秘痛苦样,也都拼命忍耐,若不是在公堂上,怕是要放声大笑了。

退亲过程简单的很,因黄元是杨家养子,所费聘用之物都是杨家所出,自然不存在退还之说,便当堂写了退亲文书,双方摁手印——陈家也来了人——然后沈知府作证。

退亲完毕,黄元和杨玉荣同时松了口气。

至此,杨玉荣才算放心,又想找回面子了。

哼,他白养了这祸害十几年,什么没得到,反受了一场羞辱,怎么能甘心!

于是,他一边恭喜黄家诸人,一边数落他如何善待养子,精心养育,尽心培育,花费了无数银两和精力。言下之意,当日黄元若不被他救了,就被狼吞了;若不是他养育,也成不了秀才,杨家为了他可是费了许多财物和精力。

当然,黄元若没读书,也惹不来这场祸事。

可这话他是不会说的。

黄元听得面色铁青,低垂着头,双拳紧握。

冯长顺等人也面色难堪。

杜鹃立即问道:“杨大爷,你算算看,我弟弟在杨家大概花费了多少银子?”

杨玉荣斜了她一眼,傲然道:“这也不用算。算这个账干什么?难道还要黄家还?你们也还不起。我也不会要。就当做善事好了。”

他就是要黄家明白:若不是杨家,他们的儿子早死了,更不会成材。竟敢忘恩负义地羞辱他。

杜鹃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就算是行善,也要做在明处。依我看,你不过就是给他些吃的穿的,能花几个钱?他有今天的成就,全靠自己用功。”

杨玉荣快被她气死了,瞪眼道:“胡说!怎会如此简单?”

杜鹃无辜道:“我也知道自己说的不准。可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知道呢?每家过的日子又不一样。说出来,我爹娘听了也感激杨大爷。就算还不起,人在人情在。也不枉你为他费的这番苦心。”

杨玉荣一想可不是,那他可要说了。这都是你自找的。

他便按月银十两计算,一年一百二十两,十四年为一千六百八十两,加上读书和其他费用,没有三千两也差不多了。

堂上两少年听了,都把目光去看黄元,眼中满是戏谑。

黄元竭力压制内心愤怒,以免当堂发作。

再说黄鹂,虽然自持聪明,却很有自知之明。这样的场合,她只是听着,一句话不多言。反正有二姐姐和林春在,不怕的。她不太懂律法,可不能瞎说。听了一会。听烦了,就悄悄挪到黄元跟前蹲下,小声叫道:“哥哥!”

神情十分喜悦,两眼闪烁,天真娇憨。

黄元心下一动,看着她轻声应道:“嗳。你叫什么?”

黄鹂忙跪下,凑近他道:“黄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就是那个黄鹂。”

黄元听了一笑,问“你识字?”

黄鹂用力点头道:“读了许多…没有哥哥读的书多。都是二姐姐教我的。哥哥,你起来吧。老跪着干什么。那个老爷又不问你话了。”说着用手去扶他。

黄元道:“不能起来。要等大人发话了才能起来。”

兄妹俩说着话,又听见那边杨玉荣和杜鹃你来我往地细细算账,便一齐转头,凝神细听。

“真有三千两?”

“这还有假!我杨家吃穿用度岂是你们庄户人家能比的?就不够三千两也不差多少了。”

“那就算他用了杨家三千两吧。”

“正是。也不用你们还…”

话未说完。就见杜鹃从怀里掏出一卷银票,一五一十地当堂点数,数了五千两递给他,道:“这是五千两。杨家将我弟弟养大,费的银子不过是小事。真心呵护养育他才是无价的。这另外两千两就算谢杨大爷费心了。还有——”她朝林春伸手,林春便从背囊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这是两支上好的老参,就送给尊夫人养身子,谢她照顾我弟弟长大。”

林春从杜鹃手上拿过银票,和木盒一齐塞入杨玉荣怀里,同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十分鄙薄,然后退到杜鹃身边站定。

堂上众人,连带冯长顺和黄老实夫妇都惊呆了。

杜鹃哪来这些银子?

自然是任三禾拿来的,还有这次杜鹃炒的野茶也脱手了,也凑了三千两。事先他们就商量好了这一手,觉得这种人家,有事时躲开倒没什么,就怕将来救了黄元出来,见他没事了,又要靠上来,挟恩图报,指使黄元做这做那。因此,杨玉荣就算不提,杜鹃也要提的;既然提了,正中下怀。

杨玉荣不可思议地看向黄老实,可他也是一脸懵懂,很明显这银子不是他拿出来的,这就奇了。

林春见杨玉荣犹豫,疑惑道:“杨大爷不想要?莫非舍不得黄元,还想认他做干儿子?也对,你对他言传身教,养了这些年,他凡事都听你的,放不下也难怪。正好我们来这府城,人生地不熟的,庄户人家又没见识,黄元兄弟这案子还要靠杨家…”

“住口!”杨玉荣气急败坏道,“这银子和人参我收了。从此黄家和杨家再无瓜葛。别说什么我教他!打从他九岁那年离开黑山镇来府城读书,他做什么家里一概不知。原以为他是个成器的,不想却在外面不学好,肚子里装了一点墨水,就跟人卖弄,连朝廷的事都敢指手画脚。我没有这样的儿子!也不敢认这样的儿子!”

他终于撕破脸,不装善心了。

他要跟黄元彻底划清界限,省得被他连累了。

这些银子他拿就拿了,不拿白不拿。他正觉得亏本呢。

杨玉荣喊出那番话后,满堂皆惊。

沈知府眯着眼睛看向杜鹃和林春。

自打这群人进来,开始的时候还是由冯长顺出面主事,林大猛作为村里正跟着配合;等确定黄元身份后。不知不觉间,主导对话的人变成了黄杜鹃和林春。其中又以黄杜鹃为主,别人完全跟不上她,她和林春三言两语就把杨玉荣逼得原形毕露了。

他觉得奇怪极了,怎么这个村姑一点不像村姑?

震动最大的自然要数黄元。

他猛然抬眼,犀利的目光直射向养父。

杜鹃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看见冯长顺年轻时的样子。

黄元看了半响,忽然笑道:“请杨大爷把银子和人参还给我姐姐。我跟人合伙开的‘元梦斋’的份子就全归杨家了,算上已经拿回家的八千多两银子,足够偿还杨家的养育之恩。这五千两杨大爷可不能要。”

这是他自开堂以来第一次正容说话。

一开口。就称呼昔日养父为杨大爷,跟迟迟不愿叫黄老实和冯氏爹娘相比,倒显得熟练得多。

杜鹃等人听了倒抽一口冷气。

她望着杨玉荣阵红阵白的脸,就在他要开口应下的时候,疾声道:“不行!”

黄元沉脸道:“杜鹃!”

显然不想要她插手此事。

然杜鹃也有自己的盘算。抢着道:“弟弟,你从小被杨家收养,吃的一菜一粥都是杨家的,穿的一针一线也是杨家的,那你开画斋挣的银子当然也应该归杨家。不过话还是要说。说出来证明杨家没有白养你,还赚了一大笔呢。但是,我们黄家还是不能不对杨家表示感谢。所以这银子还是要给。就按三千两给吧,另外两千两就不用给了。还有,那元梦斋也不能归杨家。”

黄元听了发急,道:“那元梦斋…”

杜鹃道:“那元梦斋既是你开的,自然要带走。”

杨玉荣总算听明白了:这丫头是看中元梦斋了。——他才知道杜鹃是女子。

他偏不让她如意,因此冷笑道:“你刚才还说你弟弟在杨家挣的银子都算杨家的。怎么这元梦斋就不算了?他拿我杨家的银子开的画斋,当然算是我杨家的。”

杜鹃笑道:“大爷,我是为你好。这元梦斋是我弟弟跟人合伙开的,他本人并未出本金。之所以这么兴旺,是因为有他这个人在。因为他会画。有他张罗,才有客人来;他要是走了,你要这个铺子有何用?怕是一个月就得亏本关门。”

杨玉荣恍然大悟,顿时看向黄元的神情就不好了,晓得这小子故意坑自己。

真是养了头白眼狼!

黄元则说不出的郁闷。

他可不就是打这个主意嘛!

这个姐姐莫不是疯了,当着人说出来,一副不让人吃亏的模样。他才不信她这么好心呢。之前她逼得杨玉荣主动退亲、当堂丢弃养子就是证明。

林春却笑了。

他知道杜鹃为什么一定要那个元梦斋了。

关于这个元梦斋,他也听杜鹃说过,是黄元跟人合伙开的一个专门卖字画的风雅去处,听说生意好的很。不过,其中最有特色的要数黄元自己的画。

杜鹃宁可多出三千两银子,也不愿放弃这个画斋,自然是看中了画斋已经创出的名声。昨晚她还说呢,要他把一些精美的木制工艺品放在画斋里卖,融字画雕刻于一体,借着这势头,肯定极快地打出招牌。

这样,他可省了许多事了。

黄元也不吃亏,他会让他看到:他做的东西放在画斋里,不仅不会降低画斋的格调,反而会抬高画斋的品格和名气。

他心里想着,双眼闪闪发光。

而杜鹃已经同杨玉荣谈定,以三千两了结黄元的养育之恩,黄家再不欠杨家什么,杨家也与黄元再无瓜葛。

右首那两个少年见杜鹃和林春明明是乡下来的少年男女,却在公堂上应对自如,也有些不甘寂寞,跃跃欲试。

第217章 认爹娘(二更)

白衣少年似随意提醒道:“杨大爷须得写个收据才好,在场之人也都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杨元有事,牵累到杨家。”

杜鹃拍手笑道:“这话正合我的意思。公堂上,就该公事公办。回头我弟弟被定罪,人家说他是杨家的养子,杨家也脱不开责任。有了收据就好说话了。”

白衣少年看着她如花笑脸,脸上一热。

杨玉荣明知他们是讽刺,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照办,因为他还真怕这个。

于是,又是一番书写证明、盖章签字。

等全部完成后,杨玉荣再没有心思跟黄家人客套,跟知府大人告罪后,便带着两个随同的人急速离去。剩下的事丝毫不想管,或者说,生怕沾上了。

至此,杨家和黄元恩断义绝。

等杨玉荣走后,黄家人一齐向沈知府跪下。

先谢他助黄家找回儿子,接着,杜鹃又磕头问道:“敢问大人,我弟弟到底犯了何罪?”

沈知府威严道:“此案尚待审理,本官无可奉告!你等且耐心等待。杨元——不,是黄元,黄元若是无罪,本官自然会还他一个清白。”

见杜鹃还要说,黄元急忙拦住她道:“杜鹃,听大人的。”

他不习惯叫她姐姐。

杜鹃道:“这怎么能成呢?我们作为犯人家属,当然要了解事实,然后或者请讼师帮忙打官司,或者自辩上诉。难道任由旁人攀诬你?杨家都不管你了,我们要再不管。那不是看着你被人欺负。”

黄元听得一愣,忙道:“你不懂。大人自会明断。”

杜鹃上下扫了他一眼,疑惑地问:“那你为何还关着?”

黄元张口结舌。

沈知府郁闷道:“本官已经说了。此案尚待审理。结案之前,黄元自然要被关押。”

原以为这女孩有些见识,谁知到底还是无知。

也对,她来自山野,哪里懂这些。

杜鹃却正色道:“大人,请恕民女放肆!话可不能这么说。别说我弟弟了,就是那些圣贤书,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理解,一万个人有一万个看法。所以自古以来,才会形成诸子百家,形成‘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局面,衍生出许多流派。我弟弟才多大,不过写了一篇文章。若他明明就是怀着拳拳报国之心写的,看的人却指摘他不敬,有通敌嫌疑,还以此为理由揭发他。将他关起来,这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若都这样,这府衙大牢怕是要关满犯人了。似这样的,我也会。拿一篇文章来。管他写得如何花团锦簇、歌功颂德,我也能鸡蛋里挑骨头,将它跟以下犯上、通敌卖国强牵附会起来。不信大人拿一篇文章来试试!”

沈知府蓦然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杜鹃。

那两个少年也都失神。

杨元更是目瞪口呆,他知道这个姐姐有些见识。却没料到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那个泉水村不可小觑。

林春见众人呆怔。也出声问道:“敢问大人,我大靖律法可有一条一款规定:不许书生建言国事,连抒发见解和想法也不能?”

沈知府沉声道:“无此规定!”

林春便疑惑地问道:“那黄元是以什么罪名被关的?”

沈知府哑然,满心苦涩。

被两个山野小儿问住了,可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可黄元不是他想关的,乃是巡抚大人的意思。

律法虽然没有这一条,但抗不过权势。而且书生不许妄议国事、摇撼朝政,这中间的差别微妙之极,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全凭个人理解。

况且,古往今来因为这样事被莫名抄家灭族的人还少吗,哪里说理去?只要君王一道令下,就会大肆清洗。否则,那杨玉荣怎会避杨元如避蛇蝎,已经养大的儿子,就算还给黄家,落个顺手的人情多好,恩断义绝干什么!

冯氏虽不懂杜鹃说的话,但见堂上的官儿也被闺女问住了,就有些害怕,怯怯地扯了扯杜鹃后襟,小声道:“杜鹃。”

黄老实却不管,他任何时候都坚决支持闺女,因此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道:“她娘,咱杜鹃说的对。”

沈知府和那两个少年听了嘴角猛抽,心道你知道你家杜鹃说的是什么吗?进来这么长时间,他们算是看出来了,黄元这个亲爹就是块木头。

黄元再不能沉默了,严肃道:“杜鹃,此事一言难尽。你先带他们找地方住下,安顿好了,耐心等消息。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我自有主张。沈大人也会秉公审理的。”

沈知府接道:“不错!是非曲直,待本官择日审理之后,便会真相大白。黄姑娘万勿急躁,且安心等待便是。”

杜鹃也知道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先敲震一下,别把他们当无知小民愚弄。

她便道:“这样也好。等这案子再审的时候,我们也是要来的。便是死刑犯,秋后问斩之前,也要上报大理寺复审呢;人家说我弟弟通敌,当然要给我们当堂辩解的机会。我大靖律治清明,很少有这样糊里糊涂就把人给定罪的。皇上听了不知如何想。若是我弟弟被定罪,我们家是一定要上告的。”

沈知府又是一滞。

知道的还真不少啊!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到时候本官自会传姑娘来。”

黄元也松了口气,催促道:“好了杜鹃,你们快走吧。”

杜鹃看着他,幽怨地叫一声“黄元!”

然后朝黄老实和冯氏那边霎霎眼睛。

黄元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还没拜见亲爹娘呢。

他心里别扭万分:杨玉荣固然让他再无牵念,可眼前这对来自山野的农家夫妇,也没有给他十分孺慕的感觉。相反,他情感饱受折磨,一时间还无法坦然面对新家人,所以才一个劲地催杜鹃带他们走。

杜鹃则不同,九岁那年两人就相识了,且印象深刻。

后来她也常托任三禾给他带信,今日相见,这个姐姐风采更胜往昔,他心里爱重亲近她,自不是旁人能比的。

只是,他的身份已经确定无疑了,不拜认爹娘说不过去。

想毕,他膝行过去,对着黄老实和冯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叫“儿子拜见爹娘!爹和娘这些年受苦了。”

冯氏顿时哭得稀里哗啦,哪里说得出一个字来。

黄老实更绝,“呵呵”大哭,听着倒像在奸笑。

满堂人和差役看了都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沈知府和那两个少年也都竭力忍耐,颇有些同情地看着黄元,暗自摇头叹气。

杜鹃是知道老实爹的毛病的:只要过分激动,就是这副鬼样子。虽觉得有些尴尬,却没有嫌弃躲避,而是示意黄鹂上前,姐妹俩一人扶一个,用帕子帮他们擦泪、低声劝慰。

等爹娘稍冷静些,能跟黄元说话了,她才转身面向堂上。

“让诸位见笑了。民女与爹娘都来自山野,所谓‘质胜文则野’,加上丢失多年的儿子找到了,才会如此失态。大人雅量高致、襟怀广阔,是‘文质彬彬’的君子,必不会计较蝼蚁小民情真意切的流露。”

沈知府亏得没喝茶,若是喝了茶,必定会喷一大口。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是说没有文化就会显得粗野,若过于追求文华风采,则会流于迂腐酸儒,讲究繁文缛节而不切实际。只有文和质相辅相成、表里如一的人才够得上称为君子。

这丫头虽然夸他是“文质彬彬的君子”,其实怕是隐射他“文胜质则史”吧,谁让他刚才确有些鄙视这对夫妇呢,足见雅量不高致、襟怀不广阔了。

偏偏他还说不出来。

他苦笑着,万分疑惑地看着黄老实和冯氏,心想他们是怎么养出这个女儿来的?

光是长相好也就罢了,毕竟黄元的长相也摆在那,歹竹出好笋的情形也不是没有。可黄姑娘这举止和谈吐,虽不比大家闺秀的气质沉稳,却另有一番挥洒自如和明媚大方。每每言笑,更是风采粲然,不可逼视。且见解十分不俗,别说乡野村女了,便是一般的书香闺秀也少有这样的。因为不是所有的大家闺秀都通晓经史的,一般人都只学些女红厨艺等,少数人家会教导女儿诗词曲艺,能谈古论今的更是凤毛麟角。一个庄户人家的姑娘哪学来的?

心里疑惑,嘴上却和颜悦色道:“哪里哪里!令尊乍见失散多年的亲子,真情流露,正是人之本性,本官见了感动不已,岂能笑话他。”

转而又劝慰了黄老实和冯氏一番话,无非是儿子找到了,一家骨肉团聚,正该高兴才对,不可太伤心云云。

那两个少年也尴尬了,生怕杜鹃以为他们“文胜质”,没有君子雅量,忙上前拜见黄老实和冯氏,口称“黄伯父”和“黄伯母”,说他们是黄元的同窗,恭喜黄家骨肉团聚,一面请黄元为他们引见其他人。

黄元见沈望嘴里说着话,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杜鹃,心里不悦,便狠狠拐了他一胳膊肘,又瞪了他一眼,瞪得他讪笑着移开目光,这才为众人引见。

白衣少年姓昝名虚极,蓝衣少年姓沈名望。

杜鹃又特别为他们引见林春。

黄元对林春印象不错,忙叫他“林大哥”。

第218章 探望

黄鹂插嘴纠正道:“是林三哥。他家还有两个哥哥呢,叫秋生和夏生。他们家春夏秋冬都有。夏生跟大姐姐定亲了,将来是大姐夫。”

脆生生的小模样,惹得众人都笑了。

林春也仔细打量黄元,一边又看杜鹃,含笑道:“黄兄弟这模样,跟杜鹃不大像呢。”

冯氏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双胞胎长两样的也有。”

杜鹃见他二人惺惺相惜,又高兴,又忐忑,还有些甜蜜,白了林春一眼道:“我要跟他长一模一样,我怕是要哭了。”

黄元虽然才十四岁,却尽显冯家基因,身形高大健朗,没有半点女儿气,杜鹃若是像他一样,不丑也不如现在好看。

林春想象了一下女装的黄元模样,便笑了。

这时,沈望热心地对杜鹃道:“黄姑娘,伯父伯母初来府城,多有不便,不如去寒舍暂住,也好让在下为黄兄略尽些心意。”

他说着,就听身后堂上传来沈知府的咳嗽声,黄元也低声咬牙道“不敢劳烦”,他便脸红了。

好在杜鹃也不想麻烦人,更不想去别人家受拘束,因此婉拒道:“多谢沈公子。我们已经在客栈住下了,还是不打扰了。”

沈望只好罢了。

沈知府看着这喜气洋洋一堆人,只觉得不习惯。

这是公堂好不好?

他轻拍惊堂木,温和又不失威严地宣布:公堂乃审案的地方,今日之事既然已了,便要退堂了。至于黄家人叙亲情,还等案子了结后再行吧。

众人不敢多言,均遵命。

临别时,杜鹃从林春那拿来一个包裹,打开让衙役检查后,都是些吃食。还有换洗衣物,交给黄元。

黄元接过去,胸中温情溢满,也嘱咐了她一番话。

黄鹂牵着他衣襟。恋恋不舍地叫一声“哥哥。”

黄元答应一声,没听见下文,便又不放心地对杜鹃嘱咐道:“街上人多,别乱跑。”

他觉得这个姐姐生得太出色了,实不该抛头露面。

杜鹃笑道:“你还关着,我们哪有心思逛街。”

黄元就笑了,道:“等我出来了,我陪你们逛。”

黄鹂听他们说话,觉得被忽视,又叫一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