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我当家!

看着老实爹愁苦的脸,耳听着娘不忿的斥责、大姑好声好气陪笑的声音,杜鹃忍无可忍,猛然转身跑了出去。

她一径来到黄元等人吃饭的正堂,手扶着门框,呆呆地看着那个含笑招呼同窗的少年,无助自问:

这是她可以倚靠的李墩吗?

是她跨越时空要找的爱人吗?

若是,就算他没带来前世的记忆,此刻也应该为她撑起一片天空——她如今的身份可是他孪生的姐姐,连姐姐也不顾的人,必定不是李墩!

若不是,她怎么办?

这问题便是想一想,她也觉得心烦意乱。都是等太久、盼太久了,当所有的希望都消散后,她的人生仿佛失去了目标,只剩下空洞和虚无。

已经吃完饭、正喝茶的众人便看见那个男装打扮的少女倚靠在门边,呆呆地看着黄元,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流淌下来,眼中的忧伤仿佛大水漫延,一瞬间就淹没了他们。

任三禾和林春一跳起来,同声问道:“怎么了杜鹃?”

黄元却慢一步,他心儿猛缩,眼前浮现五年前在黑山镇私塾门前,年幼的杜鹃也是这么望着他,眼底同样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仿佛有无穷尽的欲语还休和深深的哀伤;后来他离开黑山镇的时候,她在山上唱的那首曲子,留给他的也是无尽的沧桑和忧伤。

现在又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望等少年都被杜鹃的无助和忧伤惊住了,这还是之前大堂上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子吗?

无视众人,杜鹃只盯着黄元,轻声道:“爷爷奶奶将我许给大姑的儿子了。我是死也不会嫁给他的!”

任三禾听后,转身就要往外冲。

杜鹃背着身子一把扯住他,垂下眼睑低声道:“小姨父,这是府城。还有,你已经有妻有儿女了。不能再任性行事。”

任三禾动了杀机,他一出手,姚金贵必死无疑。

可杜鹃不想惹事,也不想再靠任何人了。

她既然不愿追究这具身体的身份。当然也不希望小姨父为自己惹麻烦,何况他现在已经成家立业了。

她也不想再让林春给自己做挡箭牌。

这里不是泉水村,不能给林家惹麻烦。

她就要告诉黄元,然后看他的表现。

他若是不能解决此事,她自己会亲自出手。

任三禾身子一僵,明白她话外的意思,遂停住脚。

林春见杜鹃含泪看着黄元,不禁痴住。

她有弟弟了!

现在有了事,她只跟她的弟弟说,都没看他一眼。

也对。姚金贵今非昔比,不是他一个乡村少年可以对付的;黄元却是秀才,同窗师长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杜鹃是该找他,他又是她弟弟。为她出头是应该的。

可是,他心里为什么说不出的闷疼?

再说黄元,虽面色铁青,却拉着杜鹃的手柔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走,我们去隔壁说。”

杜鹃含泪摇头,道:“你过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一面走到桌边坐下。也不管一干人的灼灼目光,自顾娓娓道来、细说从前:从冯氏野外产子后弄丢了儿子,回家不受公婆待见,后来外公打上门,因此跟爷爷奶奶结怨,到爷爷奶奶一意孤行。插手她们姊妹的婚姻,姚金贵无耻下作、求娶不成记恨在心的往事一一道尽。

她当着他的同窗面说这件事,有两个用意:

一是激发他的愧疚之心,希望他能对黄家眷恋些。她看出他对爹娘、对黄家没有亲近感,她就要告诉他。冯氏为他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二就是把这事宣扬开来,看他如何做。是顾念亲情呢,还是遵从礼教孝道;是心疼姐姐的感受呢,还是爱惜自己的前程。

果然,黄元听说她们姊妹上山下河,跟男娃一样干活,娘还承受了这么多苦楚,都是因为他这个儿子,顿时眼睛就红了。

这些事,冯长顺最清楚,时不时插一句补充。

最后,杜鹃说爷爷奶奶和自己家这几年已经和好了,日子也过顺了,可姚金贵又跳出来搅事,他借口说帮黄元脱罪,骗得爷爷定了这门亲。

黄元心中大怒,双拳越攥越紧,双唇紧闭。

可是,他却没有怒而起身,沉默了好一会,才对沈望等人抱拳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不义亲戚。小弟要处理这事,就不留各位了。万望见谅!”

沈望忙道:“黄贤弟,这事我们…”

黄元打断他的话,道:“这是我黄家家事,沈兄好意心领了,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再说,小弟自有主张。”

沈望还要再说,却被昝虚极拉了一把,望着他轻轻摇头,只得罢了,和众人告辞。

昝虚极临去时,深深地看了杜鹃一眼。

待同窗们都离去后,黄元才对杜鹃道:“走!见大姑去。”

一抖衣衫下摆,率先出门。

杜鹃深吸一口气,跟着他往冯氏住的客房去了。

黄元见了黄招弟,先依晚辈之礼拜见,又和黄小宝互相见过,然后将爹娘搀到上座,自己立在黄老实身旁,杜鹃和黄鹂则站在冯氏身后。

一眼看去,这屋里都是黄家人,连冯长顺都没进来。

黄招弟见侄儿和杜鹃都绷着脸,心里不安,强笑着,刚要夸黄元几句,却听他轻咳一声,吓一跳,忙收声。

黄元端正神情,正色对她道:“大姑为了侄儿的事,远道而来,侄儿这里先谢过了。好在各位大人公正廉明,侄儿也还算有福气,才免了这牢狱之灾,没劳动表哥动用人情。”

黄招弟听得云里雾里,只好讪讪地笑。

黄元谢过人情后,话音一转,道:“听说爷爷奶奶将杜鹃许给表哥了。可是我爹已经分家另立门户,杜鹃的亲事自有爹娘做主安排;况且,我也没有受表哥的恩情。所以。这门亲我们不能认。请大姑回去转告表哥,另择良缘。”

黄招弟瞪大眼睛看着侄儿,结巴道:“可是…可是…你爷爷已经做主了…”

黄元打断她的话,轻笑道:“大姑。我爷爷五年前就没做得了主,这次怎会做主?是不是大姑骗他,说表哥有能耐救我出来?大姑,做人要厚道,表哥那样的小官儿,我要真有事,只怕他躲都躲不及呢,写一封信就想救我?真是笑话!他也就能骗骗爷爷奶奶,欺负爷爷奶奶长在深山,没见过世面呢;想欺负我。还差了点!”

黄招弟顿时满面呆滞。

好一会,她转向黄老实求助,“大弟,你说句话!”

黄老实板着脸道:“元儿说的对,这门亲我们不能认。大姐。我那年就说了,你那金贵配不上我家杜鹃。老追着算什么事!”

儿子拿了主意,他绝对支持儿子,充分贯彻“在家从父”、“分家从妻”,再后来是“女大从女”,如今是“子归从子”的标准。

黄元看着黄招弟冷笑。

爹老实,娘是妇道人家。不能违抗公婆,姐妹们身为女子不好出头,可是他回来了——

从现在起,这个家由他当家做主!

“大姑,侄儿刚从牢里出来,乱七八糟的事多的很;况且家里穷。我们也不好在府城多逗留,这两天收拾收拾就要回泉水村了。出门在外,不便招待大姑,就不留大姑了。大姑回家跟表哥问个好吧。”

黄元直接下了逐客令。

黄招弟万没想到,当年被侄女看不起。如今儿子中了进士,又被侄儿看不起,仿佛她使多大劲儿都入不了大弟一家的眼,遂愤而离去。

黄元赶走大姑,从元梦斋叫来两个小子,吩咐了一番,他们便立即赶往山阳县。然后,他当着爹娘的面郑重告诉杜鹃:有他这个弟弟在,除非她自己点头,否则谁也别想打她的歪主意。

杜鹃顿时泪如雨下,失声哽咽。

他终于没让她失望!

黄元心儿再次疼得一缩,忙拉着她手小声道:“我看你还是做我妹妹算了。当姐姐多没意思,哭也要忍着,也哭不爽快。你看黄鹂,想哭就扑到我怀里大声哭。”

杜鹃破涕为笑,娇嗔道:“娘说我先出来的。”

冯氏急忙道:“是杜鹃先出来的。”

说完,望着这一双出色的儿女,心中一动,失神起来。

黄元见杜鹃笑了,方松了口气,道:“那就做姐姐吧。”

一家人遂卸下重负,重新欢笑起来。

任三禾在外看见这一幕,望着黄元暗自点头。

林春静静地看着欢笑的姐弟二人,也跟着笑,细品,眼底有些忧伤。次日,他叫上林大猛,亲自又去市场精心挑了几段楠木回来,和杜鹃说了一声,便把自己关进房里。

这一关,就是两天两夜。

杜鹃知他用功,全力配合,一应汤饭都从窗户里递进去。

两天后,林春出关了。

他做出了一扇狭长的小屏风,约一尺宽、二尺长,其上雕的是一轮红日从山峦后冉冉升起,霞光万丈,破开云雾照向大地,旁题“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黄元见了震惊万分,这才明白他为何侃侃而谈,却说自己不会作画,原来他擅长的是雕刻,另类绘画。

可是,这雕得也太打击人了…

他无法表述自己的心思:杜鹃也好,林春也罢,都是长在深山,没有名师指点,竟然有这样的成就,让他们这些被各地来的大儒教导的书生们情何以堪?

当真是师法自然的结果?

他双目炯炯,决定先不去湖州游学,先回泉水村陶冶两年再说,横竖他还年轻。再说,正好趁着这机会多孝敬亲长,弥补他们丢失儿子的伤痛。

次日,林春就将这屏风送去驿馆。

他对赵御史说,这屏风共有四扇,分别是“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乳虎啸谷,百兽震惶”;“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另外三扇尚在制作中,做好了就送来。

第225章 旧爱登门(第三更)

他送赵御史这个,一是感谢他青目提携,二是展示自己的学识功底。他听说进书院都是要进行考核的,总要让人认可赵御史的眼力,不能指责他徇私情。

赵御史听得不住颔首,刚硬的脸上露出嘉许的笑容。

他身为御史,事事都要谨慎,这个少年很合他脾性。

他不喜多言滥美之词,就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这屏风雕琢得令他心惊不已,但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略点头,又问林春为何不雕“潜龙腾渊”和“鹰隼试翼”,这样山水和飞禽走兽都有了,岂不好?

林春便解释道,他生活在山中,这四种情景常见,所以烂熟于胸;而那龙他根本没见过,鹰见得也少,“若是雕出来,徒具形似而没有神韵,就落了下乘。还有,小民挑木材的时候,只找到这几种纹理的香楠木,分别是淡金丝纹、水波纹、山峰纹和云彩纹,只能因材使用了。”

原来楠木的珍贵与其纹理息息相关,纹理越丰富稀少,木材便越珍贵。所谓金丝楠木,本是香楠一种,其木质细腻,散发幽香,纹理灿烂、恍若云华,更有呈鱼鳞龙纹凤尾等珍贵祥瑞之图案的,近两百年来已被皇家列为专用。

林春寻的这几段木材,比金丝楠稍差些,但也足够珍贵了。那人本不卖的,是林大猛抵押了银子,言明日后从山里运出同等更好的楠木来还他,眼前来不及回家取,先用这个来救急。那人却是知道黑山镇林家铺子的,知道他们没说假话,乐得做顺水人情,便先借他用了。

林春指着那屏风向赵御史解说,他是如何借助金丝纹理展现霞光,才雕出这“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的。如此才更具神采。又说若是晚间在灯光照射下,这红日霞光更加逼真、更显光华灿烂。

赵御史眼中爆出璀璨光芒,对他的看法又拔高一筹。

半响,才又问道:“那虎呢?虎你也常见?”

林春便裂嘴笑道:“小民正好养了一只虎。”

把如风的来历说了一遍。这虎可是他从小看到大的。

赵御史不由瞪大眼睛,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当日,他便领着林春去荆州书院拜见老友周夫子,一番考问后,林春便被周夫子收在门下。这周夫子,便是百年前就蜚声大靖的青山书院山长周楠的族人。

杜鹃等人听了这消息,都欢喜极了。

当晚,她特地烧了一桌好菜为他庆贺。

吃完,林春又开始闭关,潜心制作另外三扇屏风。

杜鹃则每日里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每当他出来透风的时候,迎向他都是欢喜的神情、诸事顺心的模样。这是怕他担心,不想以外事打扰他。

而黄元常出去会友、处理各种俗务,闲暇时则尽情和家人相处,一天天融洽起来。

他发现。这个新家对他越来越有吸引力,老实爹和娘并非跟他隔了天堑,无法沟通,相反,他们很容易亲近。

就拿老实爹跟小妹黄鹂的相处来说,每每看得他失态。

某天,黄鹂忙完了事。正靠在椅子上给他这个大哥缝衣裳,老实爹从外兴冲冲地进来,手里举着四串糖葫芦,献宝似的对小闺女道:“黄鹂,瞧爹给你买了好吃的!”

黄鹂一看,道:“这不是糖葫芦?”

黄老实得意地点头。道:“你们四个一人一串。”

哄小孩子呢!

黄元正和杜鹃商议元梦斋的未来规划,闻言抽了抽嘴。

倒是杜鹃笑着伸手道:“爹,给我一串。”

黄老实忙走过来,递给她和黄元各一串,另一串给黄小宝了。

黄元刚要推拒。杜鹃一把接过去,塞给他,还朝他使眼色。他只好接了过去,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就听那边黄鹂问“爹,这糖葫芦多少钱一串?”

黄老实道:“一文一串。”

黄鹂大叫埋怨道:“哎呀爹,你吃亏了!这糖葫芦就是山楂外面沾了一层糖。四个山楂就要一文钱,这是坑你呢。每年八月咱们摘那许多山楂,照这么卖,你想想能有多少钱?”

听小闺女这么一算账,老实爹心虚了,强辩道:“那还有糖呢,糖可是值钱的。”

黄鹂一边咬山楂一边鄙视道:“这点糖…连一勺子都没有。爹你太老实了,人家说什么价就什么价,那怎么成!你应该还价,要两文钱三串,三文钱五串,这样才划算。唉,这里面就是山楂,我年年吃的,什么好东西!嗐,这城里人真是没见识,花钱买这个吃。”

冯氏正好进来,听见这话插嘴道:“你爹一辈子糊涂,哪会买东西。还好没给他许多钱,不然还不晓得怎么乱花了呢。”

黄老实见小闺女把糖葫芦批得一无是处,又说自己不会买东西,媳妇也说自己,很惭愧,心里过意不去,便讨好道:“你不稀罕山楂,那爹再出去给你买些点心吃。”

黄鹂忙道:“算了算了!爹要是走远了,回头走丢了,给人骗了钱,我们还要满大街找爹。找不着,还要去衙门报案。”

黄老实嚷道:“爹这么大了,怎会走丢呢!”

黄鹂白了他一眼,揭露道:“昨天咱们上街,爹看见卖东西的就走不动了,要不是我拉着你,还不知拐哪去了呢。”

黄老实无可抵赖,便道:“爹就算走丢了,不晓得问路?都说路在嘴上,多问问不就成了。”

黄鹂坚持不让他去,说要去也等她有空了,陪他一块出去才放心,一面指使道:“爹,帮我倒杯茶来。”

黄老实就颠颠地跑去倒了。

黄元早听不过去了,忍不住就要训斥小妹,也太没尊卑上下了,就见她接过爹手上的茶,顺嘴问道:“爹,你晚上想吃什么?先说了,我好早些准备。”

黄老实就跟个孩子似的。立即报出一串菜名。

黄鹂点头,一一记下了,暂把针线搁下,起身去厨房。说先把要提前准备的菜先准备好。黄老实也跟了去,说是给她打水洗菜。

黄元便闭上了嘴,觉得自己纯粹是没事找事。

他将糖葫芦往杜鹃手上一塞,道:“给你。”

杜鹃笑道:“你不吃?山楂可是开胃的,你不用怕吃这个觉得幼稚丢人。我们在家的时候,年年七八月都能摘许多山楂。吃不完,就晒干了收起来,冬天用来泡水喝,消食最好了。”

黄元见她本来就双唇嫣红,如今吃了糖葫芦。更是红艳艳的,连嘴角都沾了红渍,心里一动,掏出手帕帮她擦了,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杜鹃瞅着他就笑了。一副洞察他小心思的模样。

“那等今年山楂上来了,我做了山楂糕你别吃。”

“为什么不吃?我也不吃米,可是米煮的饭我还不是一样吃;我也不吃麦子,可是面粉煎的饼我也吃。”

杜鹃指着他道:“你…看你实诚,这么狡辩!”

黄元笑着道:“谁狡辩了?我再狡辩也狡辩不过你,少年锐气,直冲九霄。是何等振聋发聩!”

杜鹃急了,扬起拳头要打他,被他一把攥住胳膊,说“别仗着你学了几天武功,就可以欺负弟弟。”

黄小宝悻悻地插嘴道:“欺负弟弟算什么,她和雀儿姐那年还把我摁在河滩上好一顿打呢。打着我还问我服不服。你不知道,那时候她才两岁。”

黄元听了失声问道:“这是真的?”

杜鹃大叫:“黄小宝,你怎不说你干了什么事?”

黄小宝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黄元便追问当年情形,听后牙痒痒,连说黄小宝该打。兄弟姐弟几个互相取笑。

这时冯氏端了一碟在井里凉浸的瓜果进来,就看见这样温馨的场景,十分欢喜,走过去殷切地对黄元道:“来,歇歇气,吃点东西。别累着了。”

话说他们刚才根本没干活好不好!

黄元忙道:“好。谢谢娘。”

杜鹃就埋怨道:“娘眼里就剩下弟弟了,我跟小宝哥哥坐这,娘两个眼睛都没看见。”

黄元噗嗤一声笑了。

他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家庭气氛,喜欢老实爹被儿女呼来唤去,喜欢娘高声责怪爹无能,喜欢姐姐和妹妹用心给家人做每一顿饭菜,晚上一家人聚在一块闲话,看她们娘仨做针线…好像很没有尊卑上下,亲情味儿却很浓厚。

好日子没过两天,麻烦来了,还不止一桩。

首先,是黄元的前表妹陈青黛找上门来了。

杜鹃听后,要黄元别出去,自己去应对。

黄元摇头道:“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这事还得我去了结。她那脾气,你不清楚,应付不来的。”

杜鹃怀疑地问道:“你能应对?别人家女孩子一哭,你就慌了,就怜香惜玉起来。男孩子都是这样…”

黄元瞪了她一眼,道:“瞎说什么!”

于是出去,一面迎了陈青黛进来,一面派小二去通知陈家,一面喊杜鹃黄鹂出来陪客。他是不会单独面对陈青黛的,知道跟她扯不清。

陈青黛十三四岁,身形纤巧,眉眼灵活,行动间没有小女儿家的含蓄害羞,也不像大家小姐拘谨端庄,气势足的很,猛一看,倒跟黄鹂神韵有些类似。

当然,这是指黄鹂厉害时候的样子。

黄鹂是多变的,哄人的时候乖巧着呢。

陈青黛见了杜鹃一愣,猛然想起这就是当年在黑山镇见过的小女孩,转脸质问黄元道:“你就是为了她才退亲的?”

眼中溢满愤怒。

黄元沉脸喝道:“青黛,这是我姐姐!”

陈青黛这才收声,但不知为何,看着杜鹃还是很不喜;杜鹃对她也不喜,一看就是个骄纵的小女孩。所以说,情敌对对手的感觉很敏锐。

因黄元劝她回去,就听她回道:“他们瞒着我退亲,我是不认的。他们要退是他们的事,我只认定表哥,生是表哥的人,死是表哥的鬼。”

乖乖,居然是个敢恨敢爱的女子!

黄元皱眉道:“青黛,你知道这事已经无可转圜。”

陈青黛静静地坐着,不言不笑,一副铁了心的模样。

跟她的丫鬟站在一旁,神情十分着急。

见她这样,黄元诧异极了。

说他一点不感动是假的。他为了惩治和躲避她,对她百般刁难和弹压;而她为了迎合他,获得他认可,居然能沉下心学那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以一富商之女,在那些官宦小姐中也博得了些名声。

可是,他还是不能违心地接受她。

此时,断不能心软!

想毕,他对杜鹃使了个眼色,便走了出去。

等黄元一走,黄鹂先开口道:“你跟我哥哥已经退亲了,那天在大堂上好多人都听见的。你还过来找他,传出去你还有什么脸面?”

她很不客气,就差没说“不要脸”三个字了。

陈青黛冷冷地说道:“我说过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杜鹃微微一笑,道:“陈姑娘,也不能这么说。你家的长辈再怎么样,也是为你好。不然,真要是牵累陈家和杨家满门抄斩,你又于心何忍?这样事历史上不是没有过。”

陈青黛激动地说道:“现在不是没事了!”

杜鹃很无语,没事了就吃回头草,当黄元是什么?

正在这时,黄元引着陈夫人走进来,后面跟了好几个媳妇婆子。

“这是怎么了?”

陈夫人看着黄元问。

黄元躬身道:“陈姑娘想是走累了,进来歇歇,还请陈夫人带她回去。”

连声姨妈也不叫了。

陈夫人看着他脸色就沉了下来。

退亲后,没想到黄元却无罪,被放了出来。她本来就后悔了,偏青黛倔脾气,放出话来说非黄元不嫁,不然就死。

她虽也拘管着她,明知管不住,只得暗自希望闹大后,黄元能念旧情,重新续上这门亲事。若是那样,就将青黛嫁入黄家也是肯的,反正黄家是庄户人家,好拿捏。

但眼前这情势,黄元明显不肯认了。

陈青黛流泪道:“任你怎么说,我今天也不会离开。我从小心里就没有旁人,你是知道的。这城里谁不知我们定了亲,如今退亲,你让我嫁给谁?谁还肯娶我?”

 

第226章 心有灵犀(第四更)

黄元硬下心肠,只对陈夫人道:“晚辈与至亲血脉失散多年,又遭逢牢狱之灾,心灰意冷,准备跟爹娘回山里去,耕田种地,在长辈膝下尽孝,为他们养老送终,弥补多年来的亏欠。这几日便要动身了。陈姑娘不过是一时意气,还请陈夫人带她回去慢慢开解。”

陈夫人听得呆了——

黄元是说回乡下去,不求取功名了?

就算以后还会出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若是青黛嫁入黄家,就要去山沟沟里伺候那乡下粗鄙婆娘和农夫?

陈青黛也失声道:“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走?去年你说年纪小,没参加乡试;再耽搁几年,要到什么时候?况且在那山旮旯里,谁教你?耽搁几年出来,你拿什么考?”

黄元若是不读书考功名,那还是人人称羡的少年郎吗?

还有昔日潇洒的风采吗?

她无法想象他种地的模样。

而黄元正是打的这个主意。

他很有几个倾慕者,似陈青黛这样的,更是难打发。这几日他也想通了,决定回泉水村去住几年。——诸葛武侯年轻时不就“躬耕于南阳”么,他又算什么。在深山里,一面修身养性,一面潜心攻读,一面在父母膝下尽孝,时候到了再出山。

待个六年,他也才二十岁。

哼,就不信那些丫头能耗得过他!

想必等他出来,一个个都嫁做他人妇了。

黄元这话一出,杜鹃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悄悄退出,一溜烟跑去厨房叫爹娘,“来客了。弟弟原来的姨妈来了。好歹出去见一见,不然太失礼了。”

她一面急急忙忙地说着,一面拉过冯氏。将她前额头发扯了几缕下来,手在灶台后一抹,沾了些灰弄到她脸颊上,衣裳上面也弄了些。眨眼间冯氏形象就狼狈起来。

可怜她还不知道,以为闺女在帮自己整理妆容呢。

黄老实看得瞪大眼睛,结巴道:“杜鹃,你这是…”

不等他说完,杜鹃已经催着冯氏先走了,她则顺手从灶上烧好的菜碗里抓了一只鸡腿塞给黄老实道:“爹,给你吃。”

又把油手在他前胸衣襟上擦了擦。

黄老实慌得往后倒退一步,却还是被擦了一大块油污,皱眉嗔道:“这丫头!”连句淘气都没舍得骂,因为平常杜鹃姊妹给他换洗衣裳可勤了。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

来不及想,他举着那鸡腿道:“就这么吃,多不好。”

杜鹃斩截道:“就这么吃!爹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腿吗?现在就吃!马上吃!走,咱们去前面,边走边吃。”

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前面去了。

于是,陈夫人和陈青黛就看见这对乡下夫妇堆着一脸笑走出来,男人还举着一只鸡腿,刚啃了一口,嘴唇上都是油,胸前衣服上也有;妇人拘谨又热心地问:“这就是他姨妈?我们元儿多亏了你照应。真是稀客的很,在这吃晚饭吧。”

乡下人留客吃饭。是最大的诚意了。

虽然人家主动退了亲,她还是很感激杨家和陈家帮她养大了儿子,使她有了今日的母子团聚,因此态度十分诚恳。

陈夫人却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呆呆地盯着她身后。

冯氏见她目光古怪,觉得狐疑。转头一看,只见黄老实手上拿了根鸡腿,正含糊地对屋里客人点头笑呢。

她顿时火冒三丈高——这个馋痨!

前八辈子饿死鬼投胎,没吃过还是怎么的?

当着人偷嘴吃,这不是丢儿女的脸面么!

黄老实被媳妇满脸怒火瞪得慌张不已。

他当然知道出来见客拿个鸡腿啃不大妥当。可这是杜鹃给他的,又不是他自己拿的。他心里一急,就想把它扔了。当着人,又不好扔,还有些舍不得,慌张之下,他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不忍观看的举动:把鸡腿塞进荷包袋里去了,还把油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杜鹃刚才也是这么擦的,他一慌就也擦了。再说,在家的时候,哪不是这样擦的,他也不习惯用手帕子。

黄元把目光投向杜鹃,挑眉一笑。

不愧是他的孪生姐姐,跟他不是一般的心有灵犀:他这里才对陈夫人说了一番话,她转身就把爹娘弄出来了。娘还好,就是脸上脏了些,头发乱了些;老实爹表现太质朴、太“质胜文”了,学都学不来,青黛不吓跑才怪呢。

杜鹃不理他,自顾对冯氏道:“娘,请陈家姨妈坐下说话。”

一面对她使眼色,表示不能冷落客人。

冯氏忙又换上笑脸,转向陈夫人。

陈夫人不等她开口,即对身边人道:“请姑娘回去!”

顿时几个婆子和媳妇一拥上前,半扶半架,将陈青黛硬拖了出去。

冯氏觉得难堪,还跟着问:“不坐一会?喝杯茶吧。”

她越这样,陈夫人越嫌弃,讪笑道:“不敢打扰。”

转身就往外走。

那陈青黛这次居然没有挣扎,一边被人拖着走,一边跟魔怔了似的喃喃道:“表哥…表哥…不是他们的儿子!不是的!不可能的!他们生不出表哥这样的人!”

她彻底被打击了。

来的时候,她设想过许多种艰难的情形,并且都做好了面对的思想准备,就是没想过这种情形。

她简直无法想象,在她心中跟谪仙一般的表哥,风流英俊的表哥,才华横溢的表哥,无数闺阁少女梦中倾慕的表哥,居然是那样一对猥琐粗鄙的村夫村妇生出来的。

就算她肯委屈自己,和表哥一块去山里,可是,要她伺候这样一对公婆,那还不如杀了她。

况且他还说,要在他们膝下尽孝,替他们养老送终,这便意味着。他在爹娘死之前都不会出山了,那她跟着他会耗成什么样子?

等她也变成村妇的时候,他还会跟她吟风弄月吗?

她还有心情吟风弄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