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县耐着性子问道:“被告因何不服?”

李竹说道:“大人,民女十二年受的苦难怎么了结?就因为有血缘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白知县心中有些恼怒,觉得这女子太不知好歹。

他面沉似水,肃声说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他们偶有犯错,也是情有可愿,且已知悔改,为何你仍抓住不放?乌鸦尚知反哺行孝,羔羊尚会跪乳报恩,畜生如此,人何以堪?本官念你年幼,暂且饶你咆哮公堂之罪。再有此状,定打不饶。”

杨墨终于有机会插话道:“大人,拙妹年幼无状,请大人饶恕。不过,草民听闻,古时圣人断案,定能令双方心服口服,草民的妹妹不服,实是因为其愚钝,大人可以再行教导便是。”

白知县见杨墨长相干净,声音清朗,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气便稍稍消了些。

杨墨给李竹使了个眼色,李竹做出一副悔悟的模样,顺着杨墨的话说道:“民女早听哥哥的先生和同窗说大人博闻强识,学富五车,民女就本案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大人。”

白知县点点了头,准许她发问。

李竹问道:“民女请问大人,这天下的人全是好人吗?”

白知县像看白痴似的看了李竹一眼,仍然耐着性子答道:“当然不是,人有善恶好坏之分。”

李竹高声说道:“大人所言极是,人有善恶好坏,除了极个别人,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会结婚生子,其中也包括这恶的坏的。难道这些坏人恶人因为做了父母就立马立地成佛改邪归正了既然如此,这又有何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一说?岂不是与大人所说矛盾?

白知县眉头紧皱,正要厉声喝止。就见后堂一个小厮探头进来,给旁边的师爷递了一张纸条。白知县一看,立即端正坐姿,声音也陡然变得和煦起来人,和颜悦色地说道:“被告还有何话说?”

李竹微微一笑,昂然说道:“大人所说的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之事,民女都听说过。可是想问,大人可曾看到过乌鸦的父母会偏心公乌鸦讨厌母乌鸦?可曾看到母羊因为自己过得不如意而说小羊是扫把星?可曾见过老虎的父母会虐待小老虎?至少民女没看见过也没听说过。

请问大人,为什么父母要子女孝顺时就拿畜生说事,对待子女时却连畜生都不如?圣人言,见贤思齐,难道我们生而为人,连向畜生看齐都不行吗物且如此,人何以堪?民女愚昧,百思不得其解,请大人为民女解惑。

旁听的观众先是怔了一会,接着情不自禁地出声喝彩:“说得好。好口才。”

趁着群情激愤时,李竹悄悄瞄了一眼门口的观众,观众正自觉地让出一条小道,一个白衣老者手摇扇子正往前挤来。那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钱老太爷。

李竹心里已有了计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日的事,她一定要闹得更轰动些才好。

第36章 轰动

白知县看到的那张字条并不是钱老太爷写的,而是白知县的夫人吴氏写的。

因为此事闹得很大,吴氏的贴身丫头和白府的小厮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他们正好看到了钱老太爷。

钱老太爷当时对旁边的叹了一句:“这个白进断案还是老样子啊。”当时人群闹哄哄的,别人没注意到这句,吴氏的贴身丫头却听到了。白进正是他们家老爷的名讳。

那丫头听罢这话,赶紧悄悄挤出人群,将此事禀报给夫人。吴氏是知道钱老太爷的。他虽然赋闲在家,但门生故吏遍天下,更遑论京城钱家的势力,钱老太爷的评价说不定会影响白进将来的升迁。

所以吴氏赶紧提醒白知县要注意影响。

白知县看罢纸条,心里也颇为矛盾。他本以为这是个简单的案子,哪知却如此棘手?

李竹的那番话是让他心头为之震撼,但并没有动摇他的认知。白知县出身贫苦家庭,父母亲族合力供他念书,他对父母亲戚都十分孝顺,平日里就看不惯那些不孝的人,像李竹这样的女子在她看来,虽然辩才极佳,勇气可赞,但却有些大逆不道。

而 李家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大胆上告。当然这些消息都是李寄打听到的。吴成材在中间也没少帮忙。吴成材自那天回去后,又被父亲禁足,暂时没法出来兴风作浪, 但不妨碍他见朋友,李寄就是经人牵线上攀上他的。双方因为杨家的事很快就“一见如故”。砸杨家的摊子就是李寄提的头,吴成材负责行动。上告官夫这事是两人 共同合谋。

白进再次拍了惊堂木,对李竹进行谆谆教诲,无非是劝她要体谅父母的不易,不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同时又对李家众人加以斥责。

因为钱老太爷在场观看,白知县就不能像先前那样简单粗暴的断案。他想使出全身解数让双方满意。

白 知县斟酌了片刻,最后说道:“古有闵损芦衣顺母,最终得到父母的疼爱。上古有圣人舜对虐待他的父母坚守孝道,后世人人颂扬。如今你的亲生父母已有悔改之 意,你以后只要顺从父母,一家人一定能和睦相处。但念在杨李氏对你有养育扶持之恩,又是嫡亲姑母,因此李杨两家都要孝顺。不过,杨李氏和杨老实自有儿女孝 顺,因此你要以亲生父母为本。”

白知县最后这番话一说出,门口围观的人再次小声议论起来。

有的老人说道:“青天老爷判得挺合理。谁家的孩子没挨过打,既然父母已经悔改,作儿女的怎么还不依不挠?”

有个男子撇嘴说道:“这女孩口才虽好,可性子太烈,连知县老爷都敢顶撞,将来哪个男人敢娶?”

这时,人群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淡淡瞥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冷冷地说道:“呵呵,说得你们这种男人想娶,人家就愿意嫁似的。人家天鹅怎样,轮得你这等癞虾麻评价?”

那男子被堵得哑口无言,气得直翻白眼,瞪眼骂道:“老子又没说你,关你屁事?”

那少年针锋相对:“人家的事又关你屁事,你能说别人,为何我就不能说你?”

“你,你吃饱撑的多管闲事——”

“你没吃饱不照样管?

“嘘,肃静肃静。再吵谁都没法看了。”

两人只好暂时休战。

却说李家众人听到此判决,不禁面露喜色,肖氏却惦记着杨家的钱,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大人,那银——”

她说没说完,就被刘氏被瞪了回去。

刘氏扯着儿子儿媳妇孙子当即不停地磕头谢恩,大呼青天大老爷。

杨家几人虽然极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

刘氏肖氏心中得意洋洋不提。

此 时的李竹脸色苍白,她紧紧攥着拳头,她错估了自己的形势。她以为经过自己的争取,知县或许会判她将来每月给肖氏和李大富一笔钱,这是她的底线。没想到结局 却是这样,两家一起孝顺。呵呵,想得美,他们害死了原主,想把她当成生蛋的金鸡,他们会悔改?她还不如相信狗会改了吃翔呢。这个判决一旦生效,她以后会有 数不尽的麻烦。凭什么让这样的人渣占到便宜?

李竹跪得笔直,语气激越地说道:“大人,民女还有话说。”

白知县只好准她说话。

李竹声音清晰,侃侃而谈:“大人说到圣人舜被父母虐待不改孝心的事,民女有些异议,舜是千古圣人,而民女只是一介女子,还尚是个孩子,大人怎能要求一个民女能和圣人比肩

圣人曰,父慈子孝。父慈排在前面。做为父母做为长者,自己做不到慈祥善良,有何面目要求被虐待的儿女去孝顺?

民女先前已死过一回,也就是那一回让民女彻底心冷。民女好容易跳出火坑,幸得姑姑姑父不弃,得蒙收留。

上堂之前,听说大人是青天老爷,不想大人竟做出此判决。民女不敢置疑国法,不敢质疑大人,只怨自己命不好,托生在这个家中。”

说到这里,李竹的话里带了一丝决绝。

众心低呼:“她、她这是要做什么?”

“嘘,别嚷嚷。”

只听李竹继续说道:“民女唯一能做的就是还父母的精血骨肉,母亲生我时几斤几两,我还她几斤几两! 对于大人的判决,李家的要求。

我只有一句话:要孝顺没有,要命我奉上!

白知县万没想到李竹的性子竟然如此刚烈,他一拍惊堂木,高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咆哮公堂。”

李竹猛然抬起头,坦然无惧地说道:“我生不得自由,死还不让我自由地死吗?”

众人惊讶地张大嘴巴,半晌没合上。

话音一落,李竹像离弦的箭一样往外冲去,两班的衙役赶紧举起棍棒阻拦。

李竹被衙役阻拦在门里,摊软在地上。

李大姑放声大哭起来,杨老实也是不停向上磕头。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狗吠声。

小白嘴里叼着一把刀,前腿趴在门槛上。

李竹再次往前冲,衙役没阻拦住,她一把抓过小白口中的匕首,先割了自己的左臂一刀,再举刀对准自己的腹部捅下去,鲜红的血溅得她满脸满身都是。

她冷然看着已经吓呆了的李家众人,阴测测地说道:“爹娘,我欠你的血已还,欠你的肉你们自个割吧。我宁愿下辈子托生成猪狗也不愿生在这样的家里!”

“这、这…”肖氏吓得不知所措。

白知县和师爷,还有堂上的衙役,以及围观的众人全都被这一幕吓住了。

整座大殿静寂无声。

“呜呜。”小白凄厉的叫声响了起来,它像一道白影飞过李竹身边,衙役拦都拦不住。

李竹适时晕倒。

李大姑大叫一声也晕了过去。

白知县脸上冒汗,不知是热还是气的。

他沉声吩咐:“来人,抬入后堂请大夫医治。”

当下有衙役应声,谁知那小白却死死护住主人,谁靠近就咬谁。

有些心软的抹泪感叹:“真是条好狗。比人都强。”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这性子也太烈了。难道回家比死还可怕吗?”

“那是肯定的,不然谁不想活着啊。”

堂上闹哄哄的,刘氏伏在地上哭天抹泪,肖氏被吓得半晌没缓过神来。

李寄盯着李竹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刚要开口,就听到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抬到我家。”

众人循声向两人望去,见这两人分别是一个白衣老者,一个是青衣少爷。

白知县抹抹额上的汗水,佯作才瞧见钱老太爷,他赶紧下堂来,一脸惊讶地说道:“原来是钱老,学生有失远迎。”

钱老淡淡一笑,说道:“你有公务在身,不必客气。我闲来无事是来看热闹的。”

然后他一指李竹:“这女孩曾救过老朽一命,我可否带回府里照料?”

白知县只好点头同意。

他当着众人总结陈词:“被告先在杨家养伤,以后等她回心转意再回李家。退堂。”说罢,赶紧退回内宅去了。

知县一走,众人便放开胆子和声音大发议论,这些人大体分成两派,一派以老人为主,他们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年轻人越来越不听老人话。打骂一顿就要死要活的。

一派以年轻人为主,说做父母的也不能随心所欲啊,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啊。虎毒还不食子呢。这女孩说得对啊,要孝顺时一会拿圣人说事,一会拿畜生做比,对待儿女时连畜生都不如。人家宁愿死都不愿意回家,这还有啥好说的?

不管怎样,李竹的那场申辩和今日的举动,是彻底让她出了名。很多年轻人觉得她那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观点新奇。

众人争论不休,钱府的下人从县衙里抬了块门板,两个妇人帮着把李竹抬上去,就这么一路往钱府走去人。小白一直凄凄惨惨地叫着,紧跟着主人。李大姑也被人叫醒,搀扶着一起去钱府。

这时李家四口人也懵懵懂懂地出来了。

他们刚离开衙门,就被众人围住了。

李家四个人面面相觑,这都叫什么事?眼看着都成功了,怎么突然出了这档子事?

这时,李寄一直不停地说道:“她肯定是装的,是装的。”

众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四人脸上的破绽。

“你们看,亲闺女亲孙女都成那样了,这几个人一点也不伤心?”

“还真是的也,孩子的大姑都晕过去了。他们一个个都跟没事人似的。”

“要不,人家小姑娘怎么连死都不怕,却怕回家呢。”

“这里头肯定有缘由。”

“那姑娘你们认得吗?”

“我不认得,我小姑子的七表姨的老姐妹认得人,人挺和气的。”

“唉,怪可怜的。托生在这样的家里。”

众人对李家四人指指点点。

李寄满脸通红,大声咆哮道:“她是装的,她就爱装病装晕!”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飞过来,一把抓住李寄的胳膊,李寄啊地一声大叫起来。

众人定睛一瞧,原来抓住李寄的正是一个身材矫健的俊美少年。

那少年冷笑着说道:“我亲眼看到刀子割在她的手臂上,要不,你也来装一装?你这种人,心里有鬼,别人都是鬼。”

李寄大声骂道:“关你屁事,你给我滚开。 ”

肖氏和李大富也冲上来帮助李寄。

俊美少爷一脚踢开李寄,李寄趔趄几下险些摔倒。

少爷抬着下巴,轻蔑地睨着李家四人,轻轻吐出一句:“一群狼心狗肺的。”

“你骂谁?”肖氏插着腰质问道。

“骂你。”

“你你——”

少年没再理会他们,飘然离去。

两个丫环紧随其后,在他身后叫道:“小、公子啊,您要去哪里?”

少年回眸一笑,“走,去钱府看看,难得有个让我感兴趣的人。”

第37章后续

白县令迅速退回后堂,换了常服,赶紧去寻夫人吴氏。白进资质一般,以前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读到三十多岁才中了举人,多亏夫人吴氏拿出嫁妆斡旋打点,他才谋得了清河县县令的官职。

白进平日对夫人十分尊重,拿不定的事情也会和她商量。

白进一家了吴氏,就说道:“夫人,你怎么不提醒为夫那钱老太爷与被告李竹有旧呢?”

吴氏叹气道:“我也是刚刚得知。”

白进一脸为难,“眼下这可怎么办?”

吴 氏沉默片刻,说道:“其实老爷这么判倒也说得过去。不管怎样,这李家总归是李竹的生身父母,且把她养到十几岁,再怎样也抹杀不了。 老爷忘了,邻县有个案例是爹娘丢弃儿子,那儿子被养父母养大,后来进了学,有了出息,亲生爹娘去要人,养父母不依,亲生爹娘便去告官,那知府大人不也判他 两边父母都要孝顺吗?那还是只生不养呢。”

白进一听这话,心下稍安,他发牢骚道:“若不是这女子闹这么一出,本案也算圆满解决。”

吴氏也深以为然。李竹闹这么一出,一下子扭转了局面,本来开始大多数人都站在李家那边,父母打骂孩子天经地义,况且父母祖母当堂表示悔改,做女儿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然后李竹的当堂自残行为,却让人们不禁往深了想去。

谁人不贪生怕死?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这女子宁愿死都不愿意回去,可见这爹娘有多可怕了。

“老爷别多想了,我抽空去钱府看看那姑娘,顺便探探钱老太爷的口风。”

白进夫妻在这儿商量不提。

再 说李竹,她当堂晕过去后便被钱府下人抬着去治伤。那些看热闹的人已然没看够,又跟了上去。钱府和李大姑一行在前,后面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闲人。李竹的手臂 上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隔着轻薄的衣袖时隐时现。血渗得门板上到处都是,沿路滴了一路。看得人怵目惊心。这一路走过来,李家虐待李竹的事被加油添醋了一 番,传得更为广泛。

有人说道:“我的娘哎,李家对亲生女儿都那么苛刻,以后谁家闺女当他家儿媳妇还不怕生吞了?”

有人接道:“是啊,一般人家谁舍得让闺女嫁过去。”

“不是说这孩子是扫把星吗?怎么又争着要?”

“有钱了呗,我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