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萧云从是化名,你是萧氏朱雀支的…那个人。”徐来打断他的话,笑着,“这么久了我还猜不出来,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何况你刚才当着我的面叫凌雪峰‘凌先生’,这世上有资格直呼他‘先生’的人,还能有几个?”

被他抢白的也笑起来,萧焕轻咳着叹气:“你就不能等我…自己向你说明…”

徐来皱了眉:“等你什么?等你说一句话都要喘两口气,我又不是听你遗言,等你干嘛!”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徐来刚才的急怒也过去了,挑了长袍,索性在床边坐下,闲闲的开口:“我听过很多传闻,说实在的,我没想过那个人会是这样的人…”

“那么…该是什么样的人?”萧焕也笑,淡淡插话。

“…起码不该是这样一个会为了杀人的凶手伤心的人…”淡笑着说了,徐来摇头,“我还以为那个人敏感猜忌、虚伪毒辣、隐狠无情、狂妄自大…”

故意重重的咳了一声,萧焕笑:“可以了,这些就够了…”

徐来也笑,摇头晃脑的有些得意:“在权臣挟制下长大的早慧天子,不都是这个样子…”

他把目光转向床上那个脸色苍白,闭着一双深眸,胸口依然剧烈起伏的人身上,终于叹息出声,半是自言自语,“怎么你就要是我遇到的样子!遇见你也算我头疼!”

“萧大哥!”大喊了出来。

猛地从梦中惊醒,苍苍伸手向前方像要抓到什么,这才惊觉自己是在马背上,连忙扯住马鞍,才没有从马背上一个倒栽葱摔下去。

睁开眼睛,正是烈日当空的正午,沉闷光秃的官道依旧在眼前无限的延伸。

无视于身旁黑衣的年轻人戏谑嘲笑的目光,苍苍揉揉眼睛,心情低落下来。

刚才迷糊打盹的梦中,她梦到了多日没有音讯的那个人。

距离他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似乎已经过了很多天。

白天里常常会想到他微笑的样子,清醇的嗓音,这还是第一次,在梦里梦到他。

梦中他依然像是原来那样,温和的向她笑,只是笑容后的脸色,苍白的就像那个做噩梦的晚上,她在院子中看到的样子。

她高兴的想去叫他,他的脸却一点点的变淡,白云一样不着痕迹的化去,消散在眼前。

再也见不到他会是怎么样的呢?

苍苍不敢去想,她只是耷拉下脑袋,手指无意识的,一下下的抠牛皮缝制的结实马鞍。

那个人只怕不知道吧,离开他之后的日子,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用来想念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胸口胀胀涩涩的,苍苍飞快的抬手,在眼角的什么东西滑下来之前,迅速的抹去。

“真没骨气,真没骨气,”她小声的嘟囔,“没骨气透了…”

注意到这边,转头过来的黑衣年轻人看到她这么孩子气的动作,微愣了一下之后,接着在嘴角挑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没有任何嘲弄和讽刺的笑容,挂在他冷峭的嘴角,意外的透着温柔。

“我们改道去苏州。”淡淡的把这句话提前说了出来,他忍不住对自己皱了眉——怎么会想到要来安慰她?明明她不可能知道那个人也会去往苏州。

身旁果然传来一声恹恹无力的“嗯…”,那个小姑娘继续耷着脑袋,不知道听清他在说什么了没有。

略带好笑的摇摇头,黑衣的年轻人一扬马鞭,准确地打在苍苍的坐骑上:“要赶路了!”

骏马猛地加速跑了出去,连带着被突然加速惊动的苍苍,一串得大呼小叫。

这天是德佑七年十月十四,十二连环坞总舵内,下午曾路过大堂的那个帮众,惊呼着从堂内跑了出来。

他的喊声有些嘶哑,却十分清楚:“帮主…帮主自刎了!”

第19章

徐来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现在赶着一辆马车,亡命之徒一样的狂奔在官道上。

又给马加了一鞭子,他还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问了句:“醒了?”

淡淡的应着轻咳了一声,车厢里的萧焕狐裘半掩散着头发,微眯着眼撑住头,半靠在车里的小几上,膝盖上还放着一个紫金的小手炉。

暗暗哀叹自己什么时候沦落成了车夫兼保镖,徐来还是很老妈子的又说了句:“前面有个驿站,我们今晚就住宿在那里。”

点点头,吃了药后睡了一下午,萧焕原本因为睡意朦胧而显得有些淡漠的脸上,才总算挂上了平日的那种温和笑意,看着徐来:“徐兄你也累了吧,要不然换我赶会儿车?”

他不说倒还罢了,一说徐来的颈肩腰腿全都酸疼了起来,咬了咬牙,嘴上还硬撑着:“得了,你别再给我发病吓人就行了!”

笑了笑,萧焕也并没有坚持,只是拿掉膝上的手炉,移到邻近车门的地方闲适坐下,看着车外的风景,笑笑说:“好天气啊。”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秋风和爽的原野,远山近树,天际的落日旁数朵通红的火烧云,一身疲累的徐来也忍不住跟着感叹:“真是好天气。”

这距离他们匆匆逃离武昌城,已经过去几天了。

当日钟丰琰被发现自刎后,十二连环坞立刻就将矛头对准了刚去拜访过钟丰琰的萧云从,一时间群情激奋,指责是萧云从逼死了自己帮主,气势汹汹的马上就要拿人问罪。

徐来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此地不宜久留!二话不说跑到马市上买了两匹快马,马匹到手后考虑片刻,又折回去把马换成了一辆马车。

等他慌慌张张的赶着马车回到客栈,想赶紧离开十二连环坞势力盘踞的武昌城时,萧焕正吃了随身带的药丸睡得昏沉。被徐来半抱着的塞上马车,他居然还清醒过来一瞬,对徐来说了句:“麻烦你了,徐兄。”

当初徐来还诧异他客气干什么,后来几天下来,总算才明白那句“麻烦了”的意思。

此后一路,不管是赶路打尖,还是抵御追敌,萧焕一概不管不问。任凭十二连环坞高手在马车外和徐来打得昏天暗地,萧焕也只四平八稳的在马车里,连车帘子都不掀一下。

有次徐来几乎是拼了老命,才把那几个难缠的高手制服,气喘吁吁的回过头来,却看到萧焕负了手站在马车下,向他微微笑了笑,一派悠闲:“徐兄,方才那个人出惊雷掌的时候,如果你用一招疏影横斜,早就赢他了。”

气得徐来当场就打了个跌。

幸亏的是,这几天来的敌人都是十二连环坞派出的追兵,至于原来追杀他们的势力,已经不见了踪影。

虽然钟丰琰已死,证人已经没有,但是这种案子放在朝堂上,重要的不是李阁老是不是被人害死,而是如果当今的首辅一旦被人怀疑上涉嫌杀害前首辅,只怕就会不能自立。况且当真要调查出当年真相,提供确凿证据,对御前侍卫的密探来说,并非不可能。所以钟丰琰能不能作证,对局面影响不大。

现在看来,学士府那边的行动是被钳制了吧。

略微转头,看了一眼倚在车厢一侧微眯着双眼,脸色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的萧焕,徐来随口说闲话:“幸亏那几个唐门后人没有拿出什么杀手锏来,我最怕这些毒啊药啊之类的玩意儿,说不准还真对付不过去。”

“那几个人原本应该就不是用毒高手,”接过话来说了,萧焕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叹了口气,“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徐来听了,也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与他们敌对的那几个唐门中人,明显也是听命于学士府的爪牙。投身在灭门仇人座下,一定是当初灭门之时,贪生怕死,投靠敌人的唐门弟子。唐门中稍有地位的,都是些刚烈狠辣的角色,怎么回甘心如此?那几个人,应该只是旁系中一些不起眼的弟子。

徐来转头,看向身旁这个恬然注目着夕阳的人。

次次都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从灵碧教的追杀,到当朝第一权臣的围堵,每一次都是看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然后现出生机。

仿佛只是因为运气好。

然而徐来明白,绝不止于此。

间柳分堂之所以一兵一卒不出,是因为感佩当年拼尽全力救人的恩德,学士府之所以铩羽而归,是因为一闪而逝的破绽被人敏锐的捉住。

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这个人,只怕任何一次,都会是劫数难逃。

只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偏偏要是那个人?

夕阳下,那个年轻人轻轻的向他笑了起来,微眯的深瞳里有依稀的暖意,伸手指向前方:“徐兄,驿站到了。”

前方的路上,亮起灯火的驿站外,飘着一角酒幡。

早就在喉头翻滚的酒虫立刻钻出来,蠢蠢欲动,徐来连连催马,刚到驿站门口,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来,马鞭甩手丢给迎上来的小二:“两间上房!把爷的马喂饱了!”

好笑的看着他,萧焕也拉好玄狐大氅,跳下马车,两个人并肩走向已经聚集了不少旅客的客栈。

客栈门口,徐来却突然顿住了脚步,萧焕也在同时停下来,面前的白墙上,无比醒目的贴着两行红墨水写就的大字:萧云从狗贼!还我坞主性命!

虎丘大会一决生死!十二连环坞上下不共戴天!

龙飞凤舞,墨汁淋漓,仿佛要把滔天的恨意一并宣泄而出。

“这是…约战?”徐来摸着下巴,皱眉研究。

萧焕还没回答,就有两个腰悬长剑,看起来也像江湖中人的旅客边交谈边从他们身边走过。

“这个萧云从,是什么来头?真是他进十二连环坞逼死了钟帮主?”

“不大清楚,不过听说月余之前一战从夺下天下第一剑温庄主手中胜邪宝剑的,也是这个姓萧的。”

“哦?当真?那么虎丘盛会,恐怕有热闹可看了。”

“是啊,一日之间,满路驿站内都贴上了这种战书,看来十二连环坞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呵呵,风波又起啊…”

默默得扭头仔细打量身旁的人,徐来忍不住“哧”得笑了出来,拍着萧焕肩膀:“萧兄…恭喜你一战成名了。”

皱了眉仔细打量墙上的血色大字,萧焕脸上也没忍住,露出些好笑的神色:“怎么骂我狗贼…”

说着摇头,继续向客栈内走去。

哈哈笑起来,徐来也随后跟上,嘴里喃喃:“也不错,以后总算有了个目的地,苏州去了…”

“我们要去苏州吗?”没什么胃口的扒着面前永恒不变的韭菜炒鸡蛋和盐水白菜,苍苍开口问。

坐在她对面不紧不慢的吃着碗中米饭的黑衣年轻人懒洋洋的点头,似乎连话都不想对她说。

怎么也扒不出食欲来,苍苍索性扔了筷子,偏着头继续问:“你是我哥哥的朋友…不对,你是我师父的门生对不对?”

为她这句话略微意外了一下,黑衣年轻人总算开口:“你还不算太笨…差不多算是。”

狠狠剜他一眼,苍苍才接着“哼”一声:“我早就猜到了,你抓了我这么多天,第一没有拿我去换赎金,第二没有拿我去威胁萧大哥,还一直带我往京城走…你以为我是傻子?”

低低笑起来,黑衣年轻人闲闲的:“是要比傻子聪明那么一点…”

“第三,你虽然变态了点,但是还不大像变态到了喜欢随便抓个人玩儿玩儿!”快嘴快舌堵住他的话,苍苍扬眉。

也扬眉笑了笑,黑衣年轻人不跟她斗嘴,低头继续吃饭。

苍苍也不看他,还是偏着头,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问我名字干什么?我不是个变态么?”夹着菜,黑衣年轻人笑问。

出乎意料的,苍苍没有接着揶揄他,还是看向一旁:“其实你人还不错,笑起来也好看,没必要总是装得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手中的筷子停了一下,静了静,黑衣年轻人又笑:“知道我名字对你没好处。”

静静的没追问,目光看住不远处的墙上,那两行醒目的红字,落在开头的那三个字上,虽然写的潦草,但绝对能辨认:“萧云从”。

皱了皱眉,她低声的说,并不期望得到谁的回答:“苏州?苏州远吗?”

从距离苏州还有上百里路的客栈内看出去,黑夜掩去了通往那个方向的官道,让道路看上去分外漫长。

然而无论是怎样漫长的路,最后总会有终点。

第20章

十一月十五,是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在苏州虎丘下的流云山庄举行的日子。

如今只是十一月初,距离大会开幕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苏州城内,却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参会的武林中人。

客栈中,随时都能听到大嗓门的问候:“王门主!幸会,幸会!”

“沈副镖头!王某正要去贵镖局拜访,幸会,幸会!”

“风大侠!成某久仰大名!”

“万万不敢当!风某人才是仰慕已久,恨不能早日结交!”

“高老先生!”

“非湘道长!”

一声声传来,连淋漓的秋雨,都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喧闹。

乌篷的一辆马车,悠悠的穿过青砖青瓦的街巷,在客栈的门口停住。

赶车的车夫披着蓑衣,头顶的斗笠遮住了大半边的脸。把车停好之后,他解下身上的蓑衣,露出身上穿着的白色单衣,接着拿起身边的油纸伞,撑在马车门口。

马车的门帘这时才掀开,走出了一位披着玄色大氅的人,年轻的脸,神色淡漠,径直走到客栈的柜台前,连声音也带着倦意:“一间上房。”

掌柜看不出来历,连忙应了,快速开好楼上的上等房间。

玄氅的年轻人却像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一句话也不再多说,抬步就向楼上走去。

跟在他身旁的白衣人低声向小二交待了怎么照顾马车,然后匆忙跟着玄氅的年轻人上楼,连头顶的斗笠都没来得及摘。

直到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有些发愣的武林豪杰才缓过神来,其中一个脾气耿直的当场就“哼”了出来:“好大的架子!”

合上房门,把楼下些微的骚动也关在门外。

身披玄氅的年轻人不客气地坐到大床上,一条腿跷上床前的脚凳:“来,给爷捏捏脚。”

和他一起进门的白衣人这才摘下头上的斗笠,把斗笠放在窗台晾水,低着头应了一声,走过来要弯腰。

玄氅的年轻人连忙把脚缩回来,笑:“不敢,不敢,我可不敢让大武皇帝给我捏脚。”

白衣人慢慢的继续弯腰,解开自己腿上已经浸透雨水的草鞋,声音里带笑:“谁说我要给你捏脚…”

微愣一下,“哧”得笑起来,徐来解下自己身上的狐氅扔到床上,忍不住微叹了口气:“谁知道十二连环坞那些蠢材居然能想到把你的画像贴在苏州城墙上…真是麻烦!”他马上紧接着就想到昨天在苏州城外撞到的那个间柳分堂弟子的情形:那个年轻的女弟子就等在他们必经的官道上,远远看到他们的马车过来,迎面截上来,语调居然还很轻松,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堂主被教主罚到总堂面壁思过去了。”

接着第二句话:“教主说徐堂主也要和我们堂主一起去面壁。”

最后第三句话:“教主已经带着总堂的四位护法和光明圣堂的刘堂主来赶虎丘的武林大会了,这几天就要到。”

三句话说完,回头十分潇洒的走了,留下徐来和萧焕在原地面面相觑。

又重重叹了口气,徐来隐隐觉得头疼,面壁什么的他倒还不怕,当时不顾教主禁令相助萧焕的时候,早就已经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许久都不过问总堂外事务的教主会亲自前来苏州。

那边萧焕已经笑着开口:“只开了一间房,是不是说今晚要有一个人睡地上?”

点点了头,徐来还锁着眉:“怎么了?”

萧焕笑得挺愉快:“我们来下局棋决定谁睡床如何?”

愣了一下,徐来眉头放开,嘴角倒挂上一个略显夸张的苦笑:“你还不如直接说让我睡地板好了…”

萧焕看着他的苦脸笑起来。隔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徐兄,你带我去见你们教主怎么样?”

身子震了一下,徐来没出声,过了很久,才淡然开口:“你想做什么?”

“我又不是去寻死…”笑了出来,萧焕接着说:“没关系的,只是许久都没有见过她老人家,想见一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