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远方的地方,喷吐着蒸汽的黑铁长龙奔驰在铁轨上,带起的疾风中卷着无数的野花野草,东南方传来高亢的汽笛声,那是从东方返航的商船正趁夜入港。山顶的风车群缓缓地旋转着,蛛网般的电线把风能转化的电力送进上城区的住宅里,教堂顶上的青铜钟在机械的驱动下准点报时。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弥赛亚圣教,和弥赛亚圣教所倡导的机械文明。

在人类的历史上,西方一直落后于东方,早在千年之前,西方最大的城市还只有几万人,东方就已经有了人口数百万的超级城市。东方皇帝居住在金丝楠木构建的辉煌宫殿中,利用“驿马”传递命令,管理着远在千里之外的若干行省,他们的国门由装备精良弩弓的步兵师团和重型铠甲的骑兵师团守护,东方人的青铜巨炮发射的时候,西方人会误以为那是几百条龙在他们的阵地后方吼叫。

而那时的西方世界战火连连。

教皇国崛起之前,西方世界的领袖是旧罗马帝国。那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各国君主都以征服者自居,他们用皮鞭和烙铁驱赶人们踏上战场。祖父和父亲都战死之后,哭泣的男孩们接替他们的先辈用稚嫩的双手握住剑柄,而他们的母亲和姐妹则被征服者当作战利品掠夺,美艳者充当玩物,平凡者充当奴隶。

弥赛亚教团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起初他们只是一小群教士,在偏远地方传播一种全新的宗教。他们反对战争,倡导和平。他们说世间存在唯一的神,和平是为神所喜的。神暂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终有一日会归来,那一日天国的审判将会开庭,所有罪名都被写在天穹之上,一报还一报。

“弥赛亚”这个名字就是古书中的救世主,是神归来时的化身。

这种教团当然不得君主们的欢喜,于是他们制定新的法律,信徒要是不放弃对弥赛亚的信仰,就会被吊死在绞架上。一时间每个城市里都竖起了绞刑架,绞刑架上挂满了尸骨。

原本拥有数十万信徒的弥赛亚教团,到后来只剩下百余名坚定的教众。世界虽然广大,却没了他们的容身之地。

绝望中有人站出来说,古书中记载,在北方茫茫大海的深处有名为“阿瓦隆”的岛屿,那是神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乐园,他们到达那里,就会获得神的拯救。

另一些教士则说阿瓦隆的传说并不见于正式的经典,不能相信,况且北方大海中满是冰山,木船撞上去的结果就是四分五裂。事实上,在那个时代根本不存在能在北方冰海中航行的船。

争执的结果就是一群教士留下来隐姓埋名,躲避君王们的通缉,而相信阿瓦隆的教士们则卖光了家产,买了一艘根本不适合远航的木船出海。在留下来的教士们看来,出海是一种殉教行为,无人见过阿瓦隆,它只存在于传说中。

最后,留下来的教士们都被君王送上了绞刑架,出海的教士们也没有再回到西方的任何一处港口。

可一百二十年后,一座难以置信的大城出现在南方的荒原上,那是一座由弥赛亚教团建立的城市。当年的小小教团已经建立了无与伦比的自信,改称自己“弥赛亚圣教”。

他们声称掌握了天地间的真理,因为他们的祖先在北方大海里找到了神存在的根据。

一切都源于那艘向着冰海迸发的木船。据说那艘船奇迹般地躲过了无数冰山,最终粮食和淡水都耗尽了,教士们集体在船头祈祷,祈求神指引他们方向。这是一条逆戟鲸忽然从船旁经过,咬住铁锚拖着他们冲向前方,冲向海平面上那座隐约的岛屿。

他们到达了一座被冰雪覆盖的荒岛,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一种鲜血般的液体,它流淌在万年不化的冰层深处,像是鲜活的血液。

教士们凿穿冰层汲取这种液体,发现它极易燃烧,燃烧的时候会爆发出惊人的高热,更奇妙的是,它能和各种金属结合,令金属焕发新的属性。比如一根锈迹斑斑的船钉,经过那种液体的浸泡会重新变得闪闪发亮,即使放在海水中浸泡也不会生锈。

教士们惊呼这就是红水银!是天国中降下的东西!

古书的传说中,红水银是一种来自天国的液体金属,极其易燃,天使们把这种金属涂抹在利刃上,挥舞的时候就带着耀眼的火光。

传说神曾经愤怒于人类的堕落,用从天而降的火雨来毁灭世界,那便是由红水银构成的瓢泼大雨,当它们快要降落到地面的时候,神在天地间制造了一道小小的电光,点燃了漫天大雨。整个大地被烈火灼烧了七日七夜,连大海都被烧灼为盐滩,唯有少数义人活了下来。

历代炼金术师孜孜不倦地寻找着红水银,有了红水银就能制造出绝对高温,大大提升金属冶炼的技术,而且这种来自天国的物质能够彻底改变金属的性能,令它们脱胎换骨。没想到最后找到它的人却是一帮走投无路的教士。

教士们跪地祈祷,感谢神的恩赐。他们猜测这就是世界上一次被毁灭时残存下来的红水银,它幸运地降落在冰海小岛上,被冰封了起来,一直保存至今。

他们将那座岛屿命名为阿瓦隆,虽然它跟传说中的阿瓦隆不同,但它同样是神留给人类的礼物。

秘密返回陆地之后,教团的炼金术师继续研究红水银,就像传说的那样,从黄金、白银、紫铜到灰锡,它都能与之形成优质的合金,这些品质各异的合金被成为“秘金”、“秘银”、“影金属”或者“风金属”,它们有的兼备韧性和刚性,能够造出时间最锋利的刀剑,甚至崩口之后可自行修复,有的则轻得像风又坚硬如铁。

靠着红水银衍生出超级工艺,教团积蓄了惊人的财富,最终建成了那座名为“翡冷翠”的城市。以翡冷翠为首都的教徒自治国家,人们都叫它教皇国。

在红水银的帮助下,蒸汽技术终于得以成熟,世界进入了快速发展的轨道。稀释后的红水银被注入先进的双流式超高压蒸汽机,大型帆船安装了那种蒸汽机,在无风的天气也能越过重洋;以前电是少数狂人的想象,被看作异端邪说,但在弥赛亚圣教的推动下,红水银的能量最终转化为电力,从此繁华的城市即使在深夜里也是灯火辉煌的;蛛网般的铁路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原本乘马车三个月才能抵达的地远方,现在被缩短到六七天。

各国境内都竖起井架,人们朝大地深处钻探,寻找更多的红水银、他们真的找到了。导致锡兰国覆灭的珍贵矿藏就是红水银,在别的国家需要挖掘深井才能找到的红水银,在锡兰的山中竟然向水泉那样汩汩涌出。锡兰国通过红水银贸易从新罗马帝国换得了大量金钱,据说这引起了帝国掌权者们的不满。

可那座神秘的冰海小岛阿瓦隆却再也没有被找到,好像自从教士们离开了,它就沉入了大海。

关于红水银是真的来自天国,或者只是一种珍惜矿物,目前还存在争论。但无法否认的是,依靠红水银发展起来的机械文明令教廷成为新时代的主宰,西方各种也都因此获益,因此他们才纷纷成为教皇国的盟国,尊教皇国为西方的领袖。

新技术的唯一缺陷是红水银太过稀有,只能用于公共设施、军事装备和少数大贵族的生活。列车横贯大陆的同时,马车也还在城市中行走,电灯照亮宫廷的时候,平民家里还点着蜡烛。新老两种时代的特征交错呈现。

“这一票我们可赚大了!”米内抛着沉重的钱袋,满心欢喜,“今年的仲夏夜庆典就看我们出风头了!先找城里最好的裁缝给我们定上两身最高级的礼服,锃亮的小牛皮鞋子也一人来两双!我们的领巾要真丝锈金!我们请漂亮女孩们喝香槟酒,敞开来喝!”

最后一局西泽尔对腓特烈少爷,赔率是1:17,换句话说押一块金币在西泽尔身上,赢了就是十七块金币。第一局击倒的话再翻一倍,也就是三十四块金币。前两局米内在腓特烈少爷身上赚了点小钱,加上上校送他的几块金币,米内全部押在西泽尔身上了,这笔钱最后变成了几百块金币。

这笔钱在王立机械学院里还算不上巨款,作为一座以贵族学生为主的名校,王力机械学院的学生里有的是阔绰的世家子弟。可对西泽尔和米内就不一样了,相比起来米内少爷都是穷学生了,西泽尔更是赤贫阶级。

每年马斯顿都会举办仲夏夜庆典,外地游客和本地人载歌载舞豪饮香槟,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那天晚上大家都会喝醉,喝醉了就向心爱的女孩表白。家里阔绰的男孩们都会用高级礼服和丝绸领巾把自己武装起来,邀请女孩们喝香槟和跳舞,希望赢得她们的芳心。

可眼看着别的男孩衣冠楚楚,被花枝招展的女孩们围绕,西泽尔和米内就只有穿着校服,默默地吃着市政厅提供的免费食物,那些衣香鬓影风流倜傥都跟他们无关。

米内盘算着今晚的收入足够他俩请同学吃上几十顿大餐,开几十次像样的派对,全校的女孩都会知道米内和西泽尔是多么的豪阔,这是何等有面子的事情!

西泽尔却没有流露出什么兴奋的表情,他靠在窗边向外眺望,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瞳孔本身的颜色,乍看上去那对眼睛是纯黑的。

“说好的一人一半,你那一半怎么花我不管,可我的那一半不能乱花,我还有用。”他淡淡地说。

米内愣了一下:“那我出风头的时候你可不要眼红!我敢跟你保证,今年的仲夏夜庆典我一定能泡到漂亮女孩!不就是打扮得帅一点儿兜里有钱么!”

“你想邀请谁当你的舞伴?”西泽尔随口问。

米内仰头靠在沙发椅的靠背上,开始畅想:“我想想看啊,跳舞跳的最好的肯定是苏珊,但露露更媚一点你不觉得么?跟你说话的时候她会故意离你很近哦!可要说漂亮的话还是安妮,喔那对长腿!棒极了!但你会不会觉得她穿了高跟鞋的话会有点高不可攀?”

说道这里信心十足的米内少爷叹了口气:“可我觉得安妮对你有意思啦。”

“是么?没觉得。追她的人那么多,比如‘假面骑士兄弟会’的会长法比奥,她没有必要对我有好感。”西泽尔还是那种淡淡的口气。他说话总是这样,就像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既不喜悦也不悲伤。

“别这么看不起自己啊兄弟!我觉得你也有那么几分帅…虽说跟我比还有那么一点点差距…不过有几个漂亮妞儿暗恋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米内拍着西泽尔的肩膀,“我是在跟你说安妮!学院里最漂亮的安妮!个子最高身材最好的安妮!拜托,你能配合一点给我个激动的表情么?”

“我只记得安妮说过我长着魔鬼的眼睛。”西泽尔眺望远方,目无焦点。

“紫色眼睛没什么不好啦,酷!兄弟你相信我没错!自信心爆棚的女孩就是会被坏小子吸引,坏小子多性感啊!跟坏小子比起来白马王子就是一坨屎!我敢跟你保证,你只要把自己收拾得利索点,花钱潇洒点儿,安妮一准儿被你哄得团团转!”

西泽尔笑笑:“如果她真听我的,我就跟她说我的好朋友米内很喜欢你,你应该接受他的邀请当他的舞伴。”

“别!我米内男爵能撬兄弟的妞儿么?别担心我,我还有翡冷翠的女孩们呐,安妮虽然很棒,可怎么比得上翡冷翠来的女孩?我是专门捕猎翡冷翠女孩的好猎手!”米内表现得自信满满。

马斯顿不乏名门美少女,但男孩们最期待的是翡冷翠来的女孩。整个西方世界,要说哪里的女孩最时尚、最可爱,像淑女般端庄又像狐狸般狡猾,当然是翡冷翠女孩。有人说整的西方的美女都嫁到翡冷翠去了,她们生出来的女儿当然也是最美的,所以翡冷翠既是圣城,又是美艳和时尚之都。这倒是弥赛亚圣教的先驱们建立那座城市时始料未及的。每年仲夏夜庆典前后,都会有来自翡冷翠的名媛旅行团,那时马斯顿的街头忽然就靓丽起来了。男孩们装作满不在乎,其实目光都追着翡冷翠女孩的裙角。女孩们也不例外,她们想学翡冷翠少女的穿衣搭配和神情。

“别把你的时间浪费在她们身上,那座城市里的女孩只想嫁给公爵当公爵夫人。”

“兄弟你这么说话就太悲观了,我们要相信爱情…对了!打败腓特烈的那一招,你是怎么弄的?一下子就把屠龙者的第二核心给抓了出来!喔!真是酷极了!我给你叫好把嗓子都喊哑了。学院里可没教过这种技术,你是在翡冷翠学的么?”

“其实并不复杂,你只要懂蒸汽输出的原理就能做到。蒸汽机械说到底就是用来控制热能和输出热能的,把热能控制在机械内部,就是燃烧,热能失去控制脱离了机械,就是爆炸,最强的输出位于燃烧和爆炸的临界点。通常机械的设计者都会给它加上安全锁,以免它接近那个临界点,但我把黑武士的安全锁解掉了,让蒸汽输出到达最大,那对甲胄是有损伤的,但我的速度能在瞬间达到最大,还带着安全锁的屠龙者当然没我快。”西泽尔说。

“说起来你们这种高才生真是叫人沮丧,机械方面的课我怎么都跟不上,神学课程倒还可以,这样下去毕业后只能当个牧师了。”米内叹了口气,“可当牧师有什么用!来跟你忏悔的都是老女人,美少女裙边都别想摸着!”

“牧师也不错,牧师做得好将来能当主教,红衣主教们可是贵族见了都要行礼的大人物。”

“那西泽尔你呢?你想当大人物么?你成绩那么好,又是翡冷翠人,想在翡冷翠里混出头轻而易举。别看你现在不怎么样,将来一准儿是个大人物,我看人最准!”

“大人物么…”西泽尔忽然有些出神。

“说起来你从翡冷翠跑来马斯顿上学干什么?翡冷翠不是有都灵圣教院么?他们说全世界的高等学府加起来都比不上都灵圣教院!”

“在一座城市里待得太久,就会有点厌倦那里。”

“喂喂,说起来翡冷翠有没有什么你暗恋过的姑娘?”米内又蹦到了新的话题,他说话总是这样东一句西一句没个逻辑,“现在还跟她写信联系么?”

“没有,那座城市跟我已经没关系了,”西泽尔轻声说,“我离开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去,连关于它的记忆都扔掉了。”

“喂喂!我每次说起女孩的话题你就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模样!你不能把每个女孩都跟阿黛尔比,那样你可怎么找得到女朋友?妹妹管什么用,妹妹只是你的临时财产,迟早都要转交给别人的!”米内说。

西泽尔笑笑,缓缓地闭上眼睛,轨道两侧的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零星的粉色花瓣从月桂树上飘下,落在他的肩上。

米内无聊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西泽尔对别的女孩都没兴趣,西泽尔只在乎学校里的第一美女,而那位第一美女阿黛尔偏偏是西泽尔的妹妹。有什么比校花是自己妹妹更叫人沮丧的呢?

三年前的冬天,传闻有转学生要从翡冷翠来,大家都很期待。男孩们憧憬着翡冷翠的女孩,女孩们也憧憬着翡冷翠的男孩。最显赫的家族都居住在翡冷翠,世界各地的豪门都送孩子来马斯顿上学,唯独翡冷翠来的学生很少,翡冷翠有着凌驾于所有学府之上的“都灵圣教院”。

为了围观翡冷翠来的男孩,很多女孩都跑去接站,米内也跟去凑热闹。那天格外的冷,傍晚的时候天空飘起了细雪,女孩们都穿了漂亮裙子和高跟鞋,冻得瑟瑟发抖。

汽笛声由远及近,慢速列车带着浓密的白色蒸汽从远方驶来,减速进站,缓缓地停靠在月台上。乘客出奇的少,等了很久才见一个穿黑衣的男孩从车上下来,站在空旷的月台上左顾右盼,像只离群的黑山羊。

女孩们根本没有想这男孩是不是她们要接的人,伸长了脖子接着等下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中颇有几位名门少爷,他们来时都有排场,有些是十几个扛着衣箱的仆役作为先导,后面跟着从小把他带大的奶妈;有的是早已跟市政厅的人打过招呼,市政官或者市政官的秘书亲自到火车站迎接;甚至有人雇了仪仗队来奏乐,看起来不像是来上学,倒像是占领军入城…而这个男孩只穿了一件黑呢大衣,既没有带仆役,也没戴任何饰品,这种人当翡冷翠公子的随从也显得太寒酸了。

女孩们想,大概翡冷翠贵公子还在车上吧?想必是行李太多还在收拾,也许一路辛苦得换身衣服梳梳头发更精神一些?

这时浓密的蒸汽仿佛流云般从月台上掠过,隔断了人们的视线,大家只听见男孩在蒸汽中喊:“阿黛尔!”

“哥哥我要下来啦!接住我哦!”紧接着是“叮”的声音。

风吹走了蒸汽,就像是大舞台上的大幕被拉开,男孩的身边多了一个白色的女孩。

世界好像忽然安静了,那女孩像是一团光,照亮了阴霾中的马斯顿。她穿着白色的羊绒大衣,戴着白色的小羊皮手套,那件真丝刺绣的长裙应该是顶级裁缝的手艺,鹿皮雕花的高跟靴子,精致的小帽上系着淡蓝色的蝴蝶结,长长的白纱在风中飞舞。

她低头往手心里呵气,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这就是马斯顿么?真冷啊!”女孩有些惆怅地说,“还很冷清。”

其实马斯顿并没有多冷,这样的小雪每年也就两三场。马斯顿也不冷清,作为远近闻名的商业之都和学术之都,它的城市规模虽然不大,却也有十几万人口。这话要是由别人说出来,未免显得太过娇气了,可由那个女孩说出来,就带着一种让人怜惜的意味。

她就像生在温室中的玫瑰,就该被花艺师悉心照顾,不让她受风吹雨打,更不能让她四处飘零,这个世界上适合她的城市只有一座,那就是翡冷翠,万城之城的翡冷翠。

她的家人怎么舍得把她送到那么远的地方来上学呢?还是在那么冷的天气里…冻着了她怎么办?她难过了怎么办?男孩们全都昏了头,没来由地瞎怜惜起来。女孩们却转着眼睛审视着这对远道而来的兄妹——来自翡冷翠的文件上说他们是一对兄妹——他们实在太不协调了。

从女孩出现的那一刻起,大家已经确定那就是他们要接的人,那个名为阿黛尔的女孩绝对是符合人们想象的翡冷翠少女,精致、时尚、优雅,透着名门淑媛才有的贵气,那是要用很多钱和很多时间才能养出来的气质,不让她接触社会的阴暗面也不让她伤心无助。

抱怨天冷的时候她皱了皱眉,可她连皱眉都是美的,不像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紧锁的眉宇中透着筋疲力尽,她皱眉的时候透出的是些许无奈,也许马斯顿的环境确实比不上她熟悉的翡冷翠。

她身边拎箱子的男孩必定是她的哥哥而不是仆役,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是显而易见的。阿黛尔根本没有注意来接站的学生们,因为冷的缘故她轻轻地跺着脚,鞋跟叮叮作响,而她的目光始终都落在男孩脸上。她的抱怨也可以理解为在哥哥面前的撒娇。

可这种公主般的女孩怎么会有那种寒酸的哥哥呢?比起寒酸的衣着,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的眼神。男孩早已注意到了他们这群人,目光锁定了他们,却没有开口打招呼,很难说清那种眼神的含义,可能是天性冷漠,也可能是不懂礼貌,总之叫人喜欢不起来。

“学院的人?”男孩问。

这种问问题的方式叫人不悦,所以大家都没回答。

“是学校派来接我们的人呀哥哥!”阿黛尔的反应却截然相反、她立刻就笑了,那一笑之间,敌意和寒风一起都融化,男孩们都觉得阳光照在了脸上。

“马斯顿是座好客的城市呢!”阿黛尔拎起裙子,行优雅的屈膝礼。裙摆打开,仿佛一朵盛开在雪中的白色玫瑰。

那是非常纯粹的皇室礼仪,如今精通这种古雅礼仪的人已经不多了。片刻之后,女孩们也都拎起裙子行屈膝礼,男孩们手按胸口弯腰鞠躬,绵绵的细雪落在他们肩上。原本他们只是来接站,可这一幕倒像是在恢弘的宫殿中,声名赫赫的世家子弟们想见,矜持而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姓氏。

整个过程中西泽尔一句话都没说,风雪像是一道白色的帷幕,他站在帷幕之外,于这贵族气十足的一幕无缘。飞雪积在他的黑色外套上,令他看起来越发孤寂清冷。

最后大家簇拥着这对兄妹去往站外等候的马车,妹妹穿了高跟的靴子,便把手搭在哥哥手臂上以便保持平衡,雪地上留下两串靠得很近的脚印,像是两只小猫偎依着走过风雪,留下纠缠的足印。

一天之后阿黛尔的名字传遍了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平静多年的美少女圈子再起波澜,因为有强劲的敌手从翡冷翠来了,连带着西泽尔的名字也流传开来。

关于这对看起来身份完全不匹配的兄妹,各种猜测泛起。

有人说这对兄妹大概是大贵族家的私生子。私生子嘛,在家族里就是没什么地位咯,家里有人不想看见他们,就把他们送到遥远的马斯顿来读寄宿学校。这就解释为什么阿黛尔显然是在豪门长大,可甚至没有一个仆人跟着。

有人却反驳说大贵族的私生子也不会穿得那么寒酸,关键是哥哥和妹妹感觉根本不是在用一个环境里长大的!没准所谓哥哥其实是派来保护私生女的仆役呢?

还有人说可你看他俩在一起的情态,根本就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他们用眼神就能交流,连说句话都不用!但他们应该不是亲生兄妹,发色和相貌没有一点相似。

没有什么结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对兄妹不是堂堂正正的贵族,堂堂正正的贵族都会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姓氏,对于贵族而言,姓氏就等同于地位。在学院的花名册上,西泽尔和阿黛尔连姓氏都没有写明,更别说前面的贵族头衔了。

翡冷翠男孩的光环彻底毁灭了。私生子的话,在这所学院是排不上号的。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里共有16位伯爵继承人、4位侯爵继承人和1位公爵继承人,如米内这种男爵之后都不好意思提及自家的爵位,私生子根本别指望获得尊重。

男孩们倒是对阿黛尔的美貌表示出了十足的尊重,一周内有几十个花篮送到阿黛尔的宿舍里,每个花篮里都有一起享用下午茶或者晚餐的邀请。阿黛尔愉快地接受了那些邀请,可无论饮茶还是用餐,她那位惹人烦的哥哥都默默地坐在旁边,手持锋利的餐刀或者叉子…看西泽尔握着这类锋利的东西总让人有种错觉,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把那玩意儿顶在自己喉咙上。

几天之内,各方追求者都明智地选择了退让,凭借家族的权势他们当然不用看一个私生子的脸色,但阿黛尔永远对哥哥言听计从,这让他们无比沮丧。有人说阿黛尔简直就是西泽尔身上的一件装饰品,带着妹妹他就光芒四射,所以根本不用穿什么好衣服。

“你虽然拥有那种天使降临般的妹妹,但其实也很没劲,”米内经常教育西泽尔,“这样别的漂亮女孩在你看来都是庸脂俗粉,你这一生还能爱上谁?可那又是你的妹妹,妹妹就是哥哥的临时财产,早晚是要转交出去的,既然要失去,不如不拥有。”

“总之不要转交给你就好。”西泽尔总是淡淡地说。

前方再有两站就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了。铛铛车在学院中有一站,因为城中的轨道原本就是学院的教授们设计的,为了方便自己,他们在规划路线的时候特意绕了点道,让铛铛车经过学院。

米内把脚跷在前面的座椅靠背上,百无聊赖。窗外,夜空澄澈如洗,月下一队红隼翻转飞翔着,大约是猛禽间的求偶仪式。不知何处传来音乐声,大概是某位贵族家里今夜要举行舞会。

在这种远离纷争的城市,虽然也有甲胄格斗场那样血腥残酷的地方,但依然还算是世外桃源,人们每天都是这么轻松地度过。

低沉的呜咽声忽然间响彻全城,米内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铛铛车已经开始紧急刹车了,车轮带着火花在铁轨上摩擦,米内差点被甩到前排。道标灯由绿变红,显示轨道已经切换到了关闭的状态。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米内一跃而起,摸着被撞疼的脑袋。

那种呜咽声是蒸汽汽笛发出来的,是市政厅发布的警告。某些事情正在发生,而且是大事件。

不知什么时候风向已经改变了,坠落的月桂花瓣随着风贴地疾走,那些平时懒洋洋的野猫野狗警觉地看向西边,然后头尾相连地穿过路口消失在漆黑小巷的深处,晚归的人们却还滞留在街上茫然不知所措。

全副武装的骑警们出现在街头,迅速地控制了各种交通要道,引导行人去往附近的广场。马斯顿的犯罪率很低,骑警们平时也都很散漫,所谓的武装也就是在皮带上插根警棍,可今天他们的胸前交叉着短剑,背着枪管锃亮的长枪。

在蒸汽机的驱动之下,各处城门开始落闸。在如今这个火药和蒸汽机的时代,很多城市都拆除了城墙,但马斯顿例外,它的古城墙是用白色石灰岩砌成的,是非常有名的古迹。素来对全世界开放的马斯顿在区区几分钟内进入了“完全封闭”的状态。

西泽尔默默地看着西边,不久之前那里还是星垂平野,现在涌动着深黑色的积雨云,看起来今夜会有暴风雨。野狗野猫们是在畏惧雨云么?或者畏惧随着雨云而来的那些东西…隐隐约约的,黑云下有雷电般的闪光。

当闪光终于突破黑云的时候,米内看清了,那是巨大的、黑色的…骑兵团!他们骑乘着两轮的军用陆行器,后轮上方交叉着三联装火铳和格斗剑,防尘面罩遮蔽了他们的面容,只露出刀锋般的眼睛。

“十字禁卫军!”米内惊叹。

十字禁卫军,那是教皇国的中央军,可能是整个西方世界最令人敬畏的军队,这支军队竟然会出现在马斯顿附近。

在西方诸国,十字禁卫军也代表着某种时尚。男孩都渴望着一身英武的禁卫军军服,而对贵族女孩们来说,嫁给公爵成为公爵夫人固然是梦想,嫁给英武潇洒的禁卫军军官也是很好的,高阶军官和神父一样,是受到尊重的掌权阶级。

他们骑乘的那种两轮机车名为“斯泰因重机” ,在神话中,斯泰因是天使们骑乘着巡视天穹的骏马。这种交通机械出现才几十年,就已经取代了大部分的战马,它们不会疲倦,只消耗红水银,速度也不在优良血统的战马之下。火车把骑兵和斯泰因重机一起运抵战场附近,货闸打开,铁马倾巢而出,飓风般抵达战场。

但马斯顿挡在他们前面,就像是白色的小石子挡在了钢铁狂潮前。

马斯顿是重要的交通枢纽,铁轨和道路的核心,但作为中立国家,它是不可能对教皇国的军队开放的,想必是不久之前市政厅就得到了教皇国发来的电报,得知十字禁卫军即将过境,从而采取了紧急措施。

十字禁卫军并无涌入马斯顿的意思,他们在距离马斯顿几公里处分散开来,涌入周边的道路。有些道路就贴着马斯顿的城墙,斯泰因重机咆哮着冲过,空气中满是火药的味道——这支军队携带的火药是以吨计的。

在这个月桂花盛开的春末,马斯顿的男孩们期待着来自翡冷翠的女孩,马斯顿的女孩期待着来自翡冷翠的男孩,可他们最终等来的却是翡冷翠的神之利刃。

喷吐着蒸汽的辎重货车混在斯泰因重机群里,车上的货物蒙着黑色的防尘罩,防尘罩用昂贵的天鹅绒缝制而成,绣着不同的图案,有的绣着锁链缠绕的心脏,有些绣着骷髅和十字架组成的神秘徽章。他们被包裹得很严实,显然是不想外人窥见它们的真面目,但风吹过的时候,体积过于巨大的武器还是从防尘罩的下方暴露出来,有些是沉重的旋转火铳,有些是五尺长的锯齿重剑。

“炽天铁骑!”米内的眼睛都看直了。

炽天铁骑,无与伦比的战争机器,正是它们最终奠定了教皇国今日的地位。在西方,这种东西被统称为战争用机动甲胄,而在东方,人们畏惧地称它们为“铁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