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望着她道:“去洗把脸,补补妆,莫让人以为你在我这里受了委屈,然后去见见老爷吧。”

冯氏虽然等她这句话等了很久,但对她居然这么快就放过她却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还会要去冯大奶奶跟前说好话的。

到了冯玉璋书房,冯玉璋也只告诫她勿要再连累冯家,多学着冯夫人点,相夫教子,收敛锋芒,冯氏也不敢多问,唯唯喏喏便出了冯府。

回到徐家徐少泽不免问起,冯氏虽然憋气,冯阁老的话却犹在耳畔,也只得按捺着先把来龙去脉事无巨细地说了。

徐少泽听后点头:“原先我说你还不信,如今岳父岳母也这么说你总该信了。你如今是正经的官太太,不是从前在冯家需要汲汲营营谋些蝇头小利的庶女——当然,有些利总还是要谋的,不谋咱们也入不敷出。

“但咱们的脸面却比这些更重要,如今咱们苛待三房的名声已传了出去,日后你若再有什么把柄落在人手里,都察院会弹骇我,岳丈脸上也没面子,夫人不追究了是不想你回过头来又拿三房出气,眼下正是该稳住三房不让他产有机会再生事的时候。”

徐少泽终于逮着机会训妻,说得口沫四溅。

冯氏受了一肚子委屈回来,又被他这般数落,心下更气了,但眼下她还是知道轻重的,瞪了徐少泽两眼就没说话了。

徐滢睡完午觉起来,听说长房安安静静,知道冯玉璋夫妇是告诫过他们了,遂不再去理会。

陆翌铭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她去到徐镛房里时他已经不在了。

见桌上有张描花暗纹的素笺,拿来一看,印着宝墨轩的字样。才记起上晌陆翌铭说过在宝墨轩订了方端砚给他。

“不如我帮你去取。”她伏在桌上道。

她都还没有上过街,去衙门那两次不算。

她前世朝代的国土地理跟大梁有九成九的相似,剩下的那点不同在于疆土轮廊,以及民风的开放程度,大梁的小姐上街走动是不会太受非议的,只有身边有人伴随,当然除了那些保守的士大夫家族,但大胤不成。

除此之外两厢地名、风俗以及官制一模一样,前世没正经逛过街,这辈子她想去看看。

徐镛没什么意见,他总共也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反正他的生日也是她的生日,杨氏的嫁妆还是徐滢拿回来的,这阵子她的变化替他这个“顶梁柱”解决了许多事,让她顺便去瞧瞧有什么中意的东西,挑来当礼物自也是应该。

想想便就也让金鹏拿了三两银子私己给她。

徐滢也接了,反正他每个月也有十两银子的俸禄,不用客气。这里三两加上陆翌铭那两只五两的银锞子,已经很多了。

翌日吃了早饭,她就换了件葱绿褙子衬月华绫的衣裙出门,徐镛派了金鹏跟着她,金鹏也乐意,屁颠屁颠地拿着马鞭坐上了车头。

大梁不愧是盛世,比起宫斗个不停的大胤看上去繁华很多,路上百姓脸上也显得很恬静安然,小贩们与行人讨价还价,始终耐心和气,店铺里肥头大耳的掌柜面对来上门的衣着朴素的乡民,也大多很热情。

路上的姑娘小伙三三两两,有些覆了面纱,有些没有,原本徐滢也是要走路来的,杨氏不准,因为她小时候就从来没有这么抛头露面过,只不过徐家不大苛刻这些,她也才入乡随俗。

马车在宝墨轩停下,金鹏恭请了她下车。

这铺子一连过去三间,楼上楼下共三层,就是两比加在一起相比,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铺面。

徐滢递了单子进去,掌柜的看了眼她,笑着将她请到一旁小厅内等待,然后下去取货。

徐滢捧着茶在屏风下坐着,透过屏风与花架之间的空隙打量外头往来的人客,看着看着她眼睛就瞪圆了!店堂里有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布衣女子,正俯首贴耳地跟在个穿金戴银一看就不握笔杆儿的妇人后头,挑选柜台上摆着的一溜儿湖州毛笔!

当然,就算是不写字的妇人挑文具也没有什么好吃惊的,谁规定她不能买来送人?

可她身旁的那个倒霉蹄子她居然认识!

不但认识,恐怕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哪撮灰是哪根骨头化的——这个人居然是前世大胤内阁首辅之女袁紫伊!

她忍住心跳,吞了吞口水悄悄拨开架上那丛兰花,那女子的五官面容便就毫无遮挡呈现在眼前。

果然五官高矮都是她!还有那对仿佛随时准备当奶妈的硕大胸脯简直都一模一样!

徐滢蓦地收手,她怎么也会在这里?

她这是跟她一样穿过来了,还是她本身就是这个朝代的人?

徐滢猫在花架后再看了眼,越看就越是那么回事了,这个人明明布衣荆钗,瞧打扮倒像个丫鬟,可她神情倨傲昂首阔步哪里像个低声下气的下人!

“姑娘,您的端砚拿来了。”

正惊疑着,身后忽有人轻声唤起她。

她连忙站直,转过身,店里的小二捧着个锦盒走出来,冲她躬身笑了笑,然后打开盒子给她验货。

徐滢反复看了几眼,放回盒子让他包上,然后又盯着袁紫伊瞧起来。

她们还在挑笔。那蹄子拢手站着嘴上虽赔着笑,但转头眼里就满是鄙夷。

这货若不是袁紫伊,她就把手上这端砚给活吞了!

第32章 没看皇历

她凝了凝神,找了个她看不到的角度,端详起来。

说到袁紫伊,就不能不提到她前世的恩怨情仇了。

早先说过,她原先是个公主,是与大梁一个平行朝代大胤皇帝的第七个女儿。

她生母是淑妃,淑妃虽然出身好,名份也高,但敦厚木讷不大得宠,好在她有个兰心慧质的姨母,那是个敢把宠妾灭妻的亲爹老子都动手开揍的厉害角色,同时她还能以一条如簧的巧舌在京师混得风生水起,而且一手扶持起了三十岁就做到内阁阁臣的丈夫。

她姨母在大胤简直是个传奇。

姨母自己嫁人之后她就逮住一切机会暗中调教徐滢,明面上她对这个外甥女若即若离,实际上却把自己十八般武艺全授给了她,所以徐滢打从五岁起就开始在宫闱里单刀独马地厮杀,得到了皇帝的喜爱又亲赐了最高等级的贵公主。

这一切都是很神气的,但是,她美好的人生里却也出现了一个让人时刻都恨不能请茅山道士来直接把她挫骨扬灰的对头!

就是这个袁紫伊。

袁紫伊是大胤最有权势的袁家的大小姐,袁家同时期出了四个知府三个总兵一个首辅,举世无双。

徐滢从四岁时认识她开始,她就成了她徐滢的冤孽。

四岁时袁紫伊乍进宫见驾便抢走了她手上的麻花糖,害她在众多帝女们面前丢尽了脸,八岁花朝节赏花赛诗的时候她夺了魁首袁紫伊拿了仅次于她的第二,十二岁端午节上抚琴奏曲袁紫伊又抢在她前面夺了第一,十三岁中秋节上皇后在御花园设宴比赛衣饰搭配她终拔了头筹!

到了十五岁她该选附马了,皇帝准备一齐给帝女及宠臣家的千金一同指婚,袁紫伊这个倒霉催的生怕她嫁得所愿郎情妾意所以非要压她的风头,把她听从姨母的建议瞄中了两年的董畏的名帖给压在了屁股底下,弄得她只好也较劲从一堆帖子里选出她青梅竹马的对象作为报复!

她嫁给了后来的驸马,而最后她袁紫伊就只好嫁给了董畏。

于是乎两个人婚后都过得鸡飞狗跳,当然董畏和驸马都不是什么好鸟,婚后一个半年里就收了通房,一个一年后让徐滢捉奸在床浸了马桶。事后她袁紫伊寻到公主府来砸东西,徐滢也让人去把她的铺子砸了个精光,提到这段怨念,真是罄竹难书。

这之后没多久徐滢听说董畏又纳了一房妾,她高兴得吐血三升,然后死了。

本以为从此之后倒也清静了,真没想到这一世居然又遇见了她!

她咬紧牙关扭头又看了看屏风那头,见她们已经往外走了,于是顿了顿,抬袖半掩着脸也跟了过去。

她不得不掩面,因为跟袁紫伊一样,她穿过来这世的五官面貌跟前世的她也是一模一样的,也大约是因为如此,所以她驾驭起这具身体来简直毫无压力,徐家人也至今未曾太过疑心她的变化。所以袁紫伊见到她,一定也会认得出来!

她们没乘车轿,而且也没带面纱什么的,估摸着应该是不远。

徐滢让侍棋就近买了个帏帽带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

走上小半里路,她们就进了个戏园子,顺手又从门口买了几包零嘴儿,看模样是去看戏的。

徐滢看了眼招牌上的字,在门外停下来。

进了戏社里就不便带帽子了,可不戴帽子进去万一被袁紫伊那倒霉催的认出来那就亏了,而若是不进去,她又怎么甘心?毕竟前世斗了一辈子的仇家又见面了,这辈子她混的不如自己,她怎么可能不先去摸摸她的底细?

她看了下金鹏身上的青布衣裳,拿了徐镛给她的银子出来,说道:“去前面买套男子成衣,然后找个客栈,我要换衣服。”

换衣梳头不过片刻工夫,回到戏园子门下,便成了个不那么打眼的寻常少年。

徐滢进了内,顺着守在这里等候的画眉的指引到了二楼,在名为鸣翠的雅室门口立住。

并没有门,只有湘妃竹制的竹帘作为遮掩,大热天的,帘子又织得甚稀,屋里三个人的举动看得十分清楚。

先前那石青色衣裳的妇人与另一绿裳妇人同坐一处说话,而袁紫伊则垂手立在一旁,一副受虐小媳妇的模样。

徐滢看到这幕就禁不住冷笑了!

让你使坏让你横,让你跟她过不去!果然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让你袁紫伊也有今日!

里面说话的声音并不小,一句句传到耳里。

“……年纪不小了,能说亲了,前儿个东郊犁头庄卖茶叶的刘员外家里来求亲,我家里的没肯。”

“都十七了,性子不好,若不早物色,恐怕日后更难。”青衣妇人停了停又道:“倒是胜在长相好。瞧着也好生养,也还是不愁嫁的。你再去跟袁掌柜好好说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可不是么?”

青衣妇人说到这里,冲袁紫伊沉了脸:“李太太的杯子都干了,还不倒水来?”

袁紫伊连忙称喏,背转身走到朝着门这边的茶水台前,陡然间便换了副面孔,咬着一口牙偷觑着那俩妇人暗啐起来。

徐滢在门旁边险些冷笑到肚子抽筋!

恶人自有天报应嘛!她袁紫伊前世不是号称大胤京师第一美人么?号称第一才女么?号称第一世家千金么?有个屁用!这一世混得竟然只能做个丫鬟!哈,丫鬟!她徐滢虽然这辈子身份地位也跟前世相差十万八千里,可她好歹还是个官家小姐!

老天爷怎么不让她干脆穿过来当个妾?当个男的?当个癞痢头?

她简直难以忍住胸中这口喷薄而出的畅快之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徐镛?”

正觉得老天爷怎么这么有眼之时,忽然耳畔不远就传来一道刺耳的魔音,紧接着一双绣着七彩云纹的皂靴也堪堪停在眼前……徐滢心下一咯噔,蓦地抬了头,正对上面前如泰山压顶一般拢在她上方的一张脸!

才张了嘴,旁边金鹏已经如开水烫了脚一般失声跳起来:“小,小王爷!”

“你怎么在这儿!”

宋澈看到徐滢,整个表情完全凌乱了!瞪了她半刻,他忽然一把揪住她衣领将她提了起来:“你不是说你腿伤了走不动路上不了衙吗?!你竟敢欺骗大都督!”

徐滢悬在半空也目瞪口呆!

这挨千刀的这个时候他居然会在这儿!

屋里的袁紫伊砰里乒啷地沏茶,一听外头这动静立马也八卦地探了头出来,等看清楚被举高的徐滢的那张脸,一双完美的杏仁大眼也立刻瞪成了铜铃大!

“徐滢!”

徐滢头顶已经乌云密布了。

这欠扁的老天爷!她出门之前怎么没看看皇历?

“带回衙门去!”

宋澈完全沉浸在自己被唤醒的怒意之中,两手一挥,便大步向前了。至于袁紫伊说的什么,压根就没传到他的耳朵里!

第33章 人缘真差

端亲王在衙门里会客,户部两位侍郎过来配合调查中军营下属卫所的帐目。

“今年总共批过来的银两是三万两千两,重复的帐目户部确实也有发现,但是因为没有超出这额度,我们也就没有申报。”左侍郎略带忐忑的说道,“当然我们也都有做了记录,也曾找下面卫所的将军提过这事,但他们态度都比较强硬,我们也无可奈何。”

端亲王紧拧双眉,慢腾腾端起茶来:“这话本王就不爱听了,对帐拨款是你们的本职,卫所将军再强硬,你们也是给朝廷办事。平日里一个个凑在一起吃香喝辣,出了事就推到卫所头上,这不大合适吧?”

右侍郎擦了擦汗,“下官不敢……”

“大都督!大都督!出事了!”

正说着,门外闯进来个小吏,惊恐地指着门外说道:“宋佥事,宋佥事回来了!”

端亲王立时沉了脸,“宋佥事不能回来么?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话音刚落,门口光影就黯了黯,随后宋澈扶着剑杀气腾腾跨过门槛,然后将身后捆着的一人往端亲王面前一推:“这个奸贼,竟然敢骗我们说他伤了腿,哄得我们给了他长假!大都督请看,他到底伤了没伤!”

端亲王眼见飞过来的是个人,连忙伸手接住。

屋里侍郎们立刻惊跳起来,他们不认识徐镛,不过宋澈对属下严苛的事早有耳闻。本就在端亲王的盘问下不敢呆下去了,见状连忙作了揖,拨腿开了溜。

端亲王看清楚捆着的人,也不由惊讶道:“是你?!”又打量她身上身下,再惊问:“你这怎么回事?你不是受伤了吗?”

徐滢艰难地挤出个一惯体面的笑来。

袁紫伊这个丧门星!她就知道一遇见她就没好事儿!

现在她该怎么跟端亲王解释呢?说她根本不是徐镛,其实是他的双胞胎妹妹?不是徐镛那她扮成徐镛做什么?按照宋澈那德性,他一定会顺藤摸瓜去打探她那么做的目的吧?

万一他查到是去跟踪袁紫伊呢?万一袁紫伊那个挨千刀的又把她的底给揭穿了呢?

徐家现在里外对她的变化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是没有人会想到他们二姑娘的灵魂给换了,所以才默默接受了她对外的那套说辞,乃是因为被压迫够了才奋起反抗。要是袁紫伊说她是另一个世界穿越来的,那么徐家上下不得吓死?

别的人就算不信,她敢打包票,冯氏是绝对会以此大作文章的,她连假的都能掰成真的,袁紫伊要是跳出来指证,她能不借此出口恶气?她要是当妖孽被打死了,谁知道下辈子又能穿越成什么人呢?万一穿得连袁紫伊还不如?

所以,实话是不能说的。

可眼下分明被宋澈捉到她两腿安好,徐镛当时因伤告假时端亲王还说一个月不够就再续,先把伤养好再说,可如今才半个月过去她就能活蹦乱跳出现在这里,说什么不都是打自己的脸吗?

“你可不要以为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去,你欺上瞒下愚弄长官,就这一条足可以撤了你的职!”宋澈气呼呼望着她,憋屈了大半个月的心情打从捉住她的那一刻起就豁然开朗,“五军衙门里可没有行贿求情那套,趁早给本官招认了,我也好让人去兵部销档案!”

徐滢瞥了眼他,没吭声。

不管怎么说,都必须保住徐镛的官职,这家伙想把徐镛从衙门里除名,想得美!

端亲王沉了脸:“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从容垂了头道:“下官自知有罪,不过还请王爷先下令给下官松绑。”

宋澈横一眼过来:“你怎么不说让王爷给你奉茶请安?”

“松了吧。”端亲王烦心地一摆手,“衙门里人来人往的,绑着像什么话。”

旁边跟过来看热闹的林威刘灏连忙上前帮徐滢把绳子松了。

端亲王瞪着她。

她沉吟半刻,不慌不忙行了个礼,说道:“回王爷的话,下官承认确实撒了谎。不过下官也是因为事出有因。前阵子家伯被宋佥事打了一顿王爷想必知道来龙去脉,在家伯来寻宋佥事之前,不知道下官家中怎么就一致认定下官跟宋佥事不清不楚。

“原本家丑不可外扬,王爷不问下官也无颜提及。徐家上下因为此事纷纷针对下官,认为下官丢尽了家族颜面,不但要逐我出家门,而且还扬言要打断我的腿。于是这么样我连江南也没有去成,生怕家里闹事传出来,所以索性就扯谎说来上了不了朝。

“只是思来想去当初若不是宋佥事在他房里要扒我的衣裳,使我惊慌之下叫喊出声,之后他又追着下官到了王爷这里不依不饶,恐怕并不会闹出这么大风波。下官家里不会知道这传言,宋佥事也就不会因为对朝官动手而被罚俸了。”

端亲王一听略呆:“你们家竟有这等事?”

徐滢垂头叹息一声,垂头望着脚尖,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要不怎么说撒下一个谎就得用无数个谎言来圆谎呢?徐少泽和冯氏闹出的那些破事儿,眼下却成了她现成的理由。徐少泽至少躺床三个月,徐少谓的衙门又离这隔了半个城,这些话眼目下自然是不会穿帮的了。

宋澈蓦地抓起桌上一只薄胎茶盏,啪啦啦在手心里捏得粉碎!

这奸贼说来说去竟然反过来又把责任推到了他的头上!世上还有比她更卑鄙更无耻的人吗?!

他冲上去气势汹汹罩在她头顶:“你竟敢反咬我?!”

徐滢连忙退后两步避在端亲王身后:“当日你就是这样掐住我的衣领要扒我的衣服,我才会吓得叫喊的。佥事大人总不能让我受了欺辱还连声都不能吭。”

“那你在程家为什么要当着那么多人面说穿了我的衣裳!”他都要抓狂了,这奸贼为什么会这么卑鄙无耻!

“因为我本来就穿了大人的衣服啊。”徐滢眨眨眼,摊起手来。

宋澈一拳捅在桌上,要吐血了。

他上辈子到底涂炭了多少生灵才惹来老天爷这么重的怨气,居然要派他来这样气他?

他们争吵的时候端亲王既没有发怒也没有制止,而是默默地从旁想着心思,听到桌子响才没好气地瞪了宋澈一眼,凝眉往刘灏林威看过来:“你们当日都听到什么了?”

刘灏拢手咳嗽了一下,说道:“当着王爷和佥事大人,下官不敢说谎。当时屋里怎么样下官没见着,只听见徐都事在屋里叫喊。然后门开了,徐镛和佥事大人就一前一后冲了出来。剩下的事王爷就都知道了。”

徐镛这么勇敢这么牛气,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能气得宋澈这魔头七窍生烟的人,他们当然会站在她这边。至于宋澈会不会报复他们,反正他们到五军衙门来当差是他们家里安排的,一个从七品而已,又不是他们想来,把他们调开也无所谓,谁喜欢在这种疯子手下呆着哩。

宋澈又砸了一拳在桌案上,瞪圆的眼里都能直接射出箭把他们射成蜂窝了。

端亲王拍桌子瞪着他:“再砸我就要换桌子了!你吃饱了撑的吗?!瞧瞧你弄出来的破事儿!”骂完他一面又安抚般望着徐滢:“好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不用怕他。”

徐滢知道端亲王讲道理,但她毕竟是撒了谎,他这么好说话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身为一个手掌十万大军兵权的亲王,这么好脾气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点儿?

宋澈狠狠射了记眼刀过去,什么叫不用怕他?他徐镛是天王老子还是有三头六臂?

他继续咬着牙齿,两眼一刀接一刀地剜着徐滢。

徐滢倒也真不怎么怕他了。反正他老子不护短。

宋澈哼哧哼哧气了半晌,忽然平静下来,绷着脸跟端亲王道:“既然他没受伤,那么这假怎么也该销了,打明儿起,就请王爷让他准时上衙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他还在五军衙门混饭吃,他就不信报不了这仇!

端亲王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但既然腿没伤,那当然就得销假上衙了。

他跟徐滢道:“回去吧,明儿一早准时过来。”

徐滢本能地拒绝:“王爷……”

“别磨叽了。”端亲王拉长音道,“你没来这段儿,我都好多天没喝上口称心的茶了。”

徐滢万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勾头退到门外。

事已至此,没被宋澈挑拨成功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除了再顶替徐镛上一阵子衙之外已然别无他法。好在余延晖说过只要半个月他就走动无碍,大不了这半个月她少在衙门里走动,也不再跟宋澈起冲突就是了。

廊下小吏们呼啦啦围上来:“徐镛徐镛你腿没事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又被宋佥事抓到了?”“你都不知道这阵子宋佥事脸色有多难看,你要小心他给你下绊子!”“……”

林威小跑过来拍他们的肩膀:“快撤快撤!狮子来了!”

大伙又顷刻如马蜂过境般四散消失了。

宋澈黑着脸走到徐滢面前,斜着眼上下睥睨她:“等你回了来,休想再逃出我的五指山去!”

“不敢当。”徐滢颌颌首,“我早就说过了,如果不是宋佥事行事无矩,我也不会被吓倒,我不会被吓到,也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来。所以归根结底,我觉得宋佥事还是先自省一下自己的言行,才来找我算帐为妙。”

“我的言行比你规矩一百倍!”宋澈瞪她。

徐滢扬了唇:“要是规矩,就不会被人疑心好养娈童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

“瞧瞧瞧,又绕回来了。”徐滢把伸到鼻子跟前来的手指轻轻拨开,“佥事大人要是明摆着要倚仗你的权势对付我,那我可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十个我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宋佥事的权力大不是?做人不要这么小气,你大人有大量,人缘自然也会好起来的。”

“对付区区一个你我用得着以势压人?!”宋澈气极反笑,看见墙上镂花窗后露出一排半个脑袋,呲牙又指着她:“等着瞧吧,我一定会让你自己被自己整出衙门去!”

“那我就等着好了。”徐滢拢手说道,一面也不慌不忙地望着花窗缝里那一溜儿看热闹的,“说真的,佥事大人贵为本朝唯一留京的亲王世子,却跟身边人关系处理的这样差,真是让人感到很遗憾啊。”

“要你管!”

宋澈冲她吼着,再瞪了她一眼,掉头走了。

第34章 骑虎难下

徐滢被宋澈捆回衙门之后,金鹏目送着他们进了衙门就立刻折回府里报讯去了。

徐镛和杨氏均急得跳起来,徐镛要拄着拐柱进衙门去,谁知才走到中门徐滢就回来了。

一家人立刻关起门来说经过。

徐镛知道端亲王没为难她顿时松了口气,这里杨氏听说她还要被逼着去上衙,却是立刻站了起来。

“这怎么成?!你到底是个姑娘家,成天跟一帮大老爷们在一块儿成何体统?这要传出去,跟崔家的婚事必然得泡汤了!”

泡汤岂不正好?徐滢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说。

徐镛也皱眉道:“反正如今咱们也不用靠徐家养活,就是丢了差事,回头我再去谋出路也无不可。”

他们这么说,徐滢也觉得很有道理。

宋澈都已经撂了狠话,她虽然不怕,可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大的还不止一级。

但是不去就真的万事大吉了么?

“如今徐家忍着不动我们,无非是顾忌着哥哥还在端亲王手下当差,倘若有把柄抓,把他们告去都察院反而对我们有利,说不定连分家都不成问题。而如果哥哥辞了官,我恐怕到时候想利用官职来压制长房已不可能了。”

徐老太太因为徐镛进了五军衙门对他迁让了许多,长房更是如此,徐镛从辞官到求官这期间必然还有段空档期,将来能不能找到同样的美差并不好说。而要紧的是徐家只有刘家兄弟最合适依倚仗,如果徐镛不明不白地把官辞了,刘家兄弟不会埋怨他?

再者,徐镛跟宋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若是从五军衙门出了去,必然也没有哪个衙门敢接他。

而长房处置起三房来可就成了徐家的私事,徐镛既不能去告都察院,那就连个说理的地方都难找了。

说到这里她真是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如果她不去跟踪袁紫伊,就不会碰到宋澈,不碰到宋澈,不什么事儿都没了吗?说来说去,为什么偏偏穿过来的是袁紫伊,不是别人呢?如果是别人,她是绝不会追上去的。

杨氏拧着眉心往徐镛看来。

徐镛皱紧着眉头盯了半日地面,吐气道,“我们年岁都不大,本来骨架都偏细,喉节什么的也看不出来,又不是成天跟他们吃睡一起,只是白日里装一阵,少些与人接触,在他们意料不到滢姐儿会是女的的情况下蒙混过去也不是十分艰难。

“只是关于如厕的问题却有些头疼。”

五军衙门里除佥事以上的官员公事房有独立隐蔽的恭房,其余全都是公用的。

徐滢暂停了腹诽坐直起来。

徐镛看了她一眼,说道:“我知道端亲王公事房后头有个小净房,那是给客人用的,衙门里的人基本不会去。但是除了端亲王的房里有门进去,只有过道上一道上了锁的门,而钥匙装在李经历手上,你若要进去,则必须拿到这把钥匙。”

徐滢顿了顿,抬眼道:“这个李经历为人如何?”

杨氏听他们说完,一颗心好歹安定了点儿。她问:“会不会有危险?”

徐镛瞅了她一眼道:“来日妹妹若嫁不出去,我养。”

杨氏顿住。转头又来扯徐滢的胳膊:“你到底怎么会跑到戏园子去?”

徐滢咳嗽着:“路上看到个女孩子,像是被拐的,所以就跟着去看了看……”

杨氏皱眉望着她。

她连忙打了个哈欠,借口去沐浴,起身溜回房了。

插上门来又不免暗咒了袁紫伊几句,果然不管前世今生,但凡沾上她就没好事儿。

想起那些年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二十几年的人生都几乎被她充斥了大半,心里那股虚火又是噌噌地往上冒。

也不知道她住哪儿?刚才她亲眼见着她被宋澈带走,宋澈是大梁的名人,要打听他的身份并不难,袁紫伊又是个闻闻风声都知道有狗刨洞的,就算没法子知道她如今在干什么勾当,八成也会顺藤摸瓜找到她的下落。

看来要想取得主动,她还得先着手查查她的去处才成。

她掏出买衣裳剩下的钱,打开门,拿了一把给侍棋,“你让金鹏去查查,东郊犁头庄卖茶叶的刘员外家里,最近都跟哪些人家求过亲?最好打听一下有没有姓袁的人家。如果有的话,从速打听出来那姓袁的家住在哪儿?”

听先前青衣妇人的意思,乃是为自家女儿的婚事发愁。

根据徐滢自己穿过来同名同姓,也同五官样貌的线索,袁紫伊八成情况也跟她差不多。如果她的姓名也没有变,那就只会托生在同样姓袁的人家里,可是一般下人是不会取她这样的名字的,如果一定有,那也极可能是家主赐名。

总之不管是不是,先去囫囵查查再说。

宋澈下衙回了王府,照例先去沐浴。

沐浴出来就见端亲王坐在他房里翻他正看着的书。

宋澈在屏风处站了站,退回去穿戴好又重新束了冠,如同随时准备接见外客一样走出来。

端亲王头也没抬说道:“你最近跟程家走动得多么?”

宋澈道:“没有。”

端亲王看了他一眼,“卫所下面好些人都跟冀北侯有私交,这次我让人从程家的礼金册子上,至少确定了包括河南都司下属五个卫所以及庐州卫、六安卫等八个卫所的各都指挥使司,副指挥使司跟程家有银钱往来。”

宋澈盯着地下,默不吭声,脸上看不出喜怒。

端亲王抬头道:“你要严治我不是不肯,但行事要有方略,不是你在议会上嚎几句要他们认罪他们就会认栽,他们祖上都是陪着高祖皇帝打过天下的,莫说我不能轻易动他们,就是皇上也得讲究方法。像你那么样,底下不反了天才怪!”

宋澈仍旧是不吭声。

端亲王站起来,“我听说你今儿都埋伏在戏园子里准备逮人了,那莫如海可是祖上有功勋的守备!你这是打算把你老子我架得下不来台才算数?——打今儿起这件事你不要管了,你管好营里将士的操练就成!”

宋澈蓦地抬头:“这档子事我已经忙了好几个月!”

“你就是忙了好几年也不能让你管了!”

端亲王加重了语气,“你瞧瞧你最近都干的什么事儿?都十七八的人了,说话就要娶妻,你瞧瞧你如今在外头什么名声!什么炸毛狮子,什么小魔头,再让你胡闹下去,底下卫所的人该全部罢差不干了!也没谁会把女儿嫁给咱们家当儿媳妇了!”

宋澈胸脯起伏着,牙关也紧咬起来。

端亲王瞪了他半晌,强忍着又缓下语气,“你不是急着想做出成绩证明自己吗?下半年的武举,各大营里均有十个应试名额,你来负责选拨这批人应试。”

说完把书塞进他怀里,走了出去。

宋澈紧盯了门口半日,蓦地把桌上杯盘扫下地来。

第35章 小官油子

端亲王出了门,静候在门下的伍云修迎上来。

一前一后回到中殿,伍云修递了茶给端茶王,端亲王才叹气道:“真是没有一日不让人操心。”

伍云修笑了下,顺手递了架上扇子给他,“世子打小行事就认真,虽然脾气略燥了些,但衙门里没他出面挑穿下面人的狂妄,也是件头疼的事。打世子上任以来,底下到底还是规矩了很多的。王爷乍然之间收了他的差事,他心里必然也不好受。”

端亲王面色渐缓,长吸一口气道:“他自幼聪明,也有魄力,可是到底操之过急。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伍云修微笑,“我听皇上说,王爷少时也是常行雷霆手段的人物。”

端亲王笑起来,低头吃茶。

忽然又抬头道:“武举那事儿,你也帮他看着点,他要面子,这次若没有几个出色的让他长脸,八成心里又不痛快。还有他手下那帮小吏,你得空也去训个话,他跟徐镛那事八成是他们传出去的,太不像话了,必须整整。”

伍云修称是。沉吟半刻又道:“徐镛数次冒犯世子,这狂妄浮躁的性子,当真适合留在王爷身边?”

“他才不浮躁呢。”端亲王放了茶,望着门外道:“那小子办事挺机灵的,也不是不分场合地跟澈儿起冲突,他甚有眼力劲儿,文墨也不错,挺合本王的脾气。我倒觉得,当个小吏还委屈了他。——对了,他是徐少川的儿子。”

“徐少川?”伍云修微微扬眉。

端亲王嗯了声,低头抿茶的当口望见对面廊下的人影,不由又皱了眉:“那出门去的是不是常山王?”

徐滢做了一夜的准备,翌日早上仍旧穿了徐镛的官服往衙门来。

好在是三房上下同声共气,这档子事也只有她和杨氏徐镛身边几个心腹知道,只是去上房请安这事不大好办,昏省还成,晨省却是顾不上了,虽说她也不是日日都去,可若连着半个月不去必然又要惹麻烦。

杨氏昨日下晌就去上房跟老太太告假,说她近日天行赤眼,请求省去她的晨省。既是传染病,别说徐老太太,就是长房二房全都避之及,一个个催着让她关在屋里莫出来,杨氏低眉顺眼地应着,并没有人对此疑惑。

上衙的事暂且不说,徐镛白天也只能藏在屋里,如此错开,再仔细打点好从三房到二门大门这一条线,倒也还好。而且因为徐镛以往上衙时间一贯极早,也避开了许多耳目,府里这边暂时倒是无妨。

暂且先瞒着上衙的事,实在兜不住了再说出来,总不能连爷们儿的去向行踪都要时时报备。

徐滢虽然觉得半个月下来未必不会露丝毫破绽,也只好硬着头皮行之。

早上出来无惊无险,到了衙门晨雾还没散,衙役们还在做庭扫庭院的收尾工作。

左都督公事房的属官配备比佥事公事房要高级些,但大体职能是一样的。

徐镛和另两名都事的身份之端亲王,便相当于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当然,这种比喻并不是很恰当,首先徐镛肯定不是太监,其二他们虽然帮着整理卷宗公文,负责随堂笔录,论起权力来恐怕也只有管管卷宗文书以及挡门这一项,是不可能参与军务的。

跟徐镛共事的两名都事一个姓叫庞焕,一个叫杜林德,三个人共处一间公事房。

庞杜二人年纪都约比徐滢大上六七岁,看人的时候下巴抬着,眼角垂着,眼珠儿瞥到只剩一半黑仁儿。徐镛说他们都是世袭的军户出身,在五军营呆得年数也长,所以公事房最好的临窗的两张桌椅便被他们占了。

徐滢背墙而坐,抬头正对着他们。

上次虽然也在衙门呆过一日,可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进过公事房。所以也就没曾与徐镛的这些个同僚打招呼。早上一来她就跟他们问好,他们其实连眼角也没撩她一下,便继续聊着西子胡同如花姑娘的琴艺去了。

徐滢也就算了。

只是才坐下,那边杜林德就指节轻叩着桌面,望着窗外慢条斯理说道:“今日到谁轮值了?”

徐滢看了看墙上挂着的轮值纸板,才见到上头写着自己的名字。

像他们这种小喽罗,是需要负责上官房里的桌椅清扫的。

徐滢旋即取下木架上的铜盆与布帕,从庑廊尽头的茶水间打了水,端着往端亲王公事房去。

衙门里这点猫腻,她哪有不晓得的,但这种事不必计较。

正擦着桌子,端亲王进来了,她连忙擦了手上前替他沏了茶,端到面前道:“从架上拿的老君眉,也不知道合不合王爷的心意。”

端亲王尝了口,点点头没说什么。顺手从桌上翻出来几本帐册,倒是说道:“正好你在,这里有些文书,巳时前你分发到户部和兵部去。另外最近下面卫所里有些帐要忙,恐怕偶尔还要下去卫所,你回去跟他们说一声,都莫要早退。”

徐滢顿了一下,连忙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