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早退,就意味着她在衙门里多一分被揭穿的风险,这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里打扫完了,回到公事房,就见那俩面对面喝着茶悠悠哉哉,见她进来,并未抬头。徐滢视若未见,走到面前把端亲王的话转告了,又洗了手,便就拿着一包公文出了衙门去。

她这里打廊子下出了门,宋澈堪堪就在公事房内的窗下瞧见了。

他一大早就来了,昨夜被收回差事带来的不愉快竟然在看见这小子之后一扫而空!他长这么大没遇到过什么对手,他是全大梁身份最尊贵的亲王世子,不但得到皇帝太后疼爱,更且手拥兵权,根本就没有人敢跟他作对。

但是这个徐镛他敢。

他叉腰在窗下沉吟片刻,抬脚去到隔壁属官们的公事房里,端着那张活似打生下来就没解冻过的脸,宣布道:“今日开始,大都督那边的公文传送,都由于经历负责。林都事和刘都事只管本院内部事。若有发现无事而随意去往大都督院内的,轻则罚俸,重则调离!”

说完他狠狠扫了眼并排坐着的刘灏林威,回了房。

第36章 有情况了

刘林二人面面相觑,咳嗽着低头看公文。

宋澈回到案后坐下,两眼往大都督公事房的方向一扫,又唤来衙役:“去把大都督手下的庞都事和杜都事请过来。”

庞杜二人听说佥事大人有请,茶也没顾得上再喝,立马过了来。

宋澈捏着一把折扇,隔桌把玩半晌,直到他们额头都有了密汗,才慢腾腾展开扇子,望着上头的奔马道:“我要是记得没错,庞都事最近新置了田产,杜都事家里今年为了给老母亲治病也花了不少银子,不知道最近有没有手头发紧?”

庞杜二人混了七八年还在从七品上,家里虽是世袭军户,可开国到如今几代下来,当初的军户到如今也强的见强,弱的越发见弱,手头哪里谈得上宽裕?若是宽裕,便早就花钱捐官升职了。

宋澈突然提及这档子事,他们各自一颗心都在胸膛里砰砰跳起来。

能在五军衙门混上好几年还不挪窝的,才干如何就不用指望了,但是在衙门里混久了,有些规矩却还是懂的。端亲王房里的笔墨虽然都有户部采购兵部派发,可是每个衙门总还是有些活动经费,他们仗着自己老资历,素日是没有报假帐的。

宋澈往日从来不会寻属官谈及私事,一则他对他们的家务知道得这么清楚已是让人吃惊,再者跟他们提及银钱又是怎么回事?

“大人,小的可什么都没干……”庞焕与杜林德心里打着鼓,两腿已经有些发软了。

他们虽有昧钱,可那些钱算起来也实在不多,这落在哪个衙门不都这么回事儿?端亲王耳目精灵,他都从没说过什么,难道他宋澈要越殂代疱来治他们不成?

这么一想嗓子又有些发干。

宋澈看了眼他们,扔了扇子在桌上,说道:“今年衙门下属租出去的铺子普遍都经营得不错,这一季的红利十分可观,像你们大都督身边的都事房,总共大概有三百两银的分摊。”

方才说过,大梁各级衙门都有自己的公事费,因着朝廷允许衙门参与行商及土地买卖,连皇帝自己的“皇铺”在大江南北都不知多少,各级衙门于是都纷纷根据自身财力情况置下些产业。当然并不是个个都财大气粗,大部分都还只是到年尾发些“尾钱”算数。

五军衙门作为如此重要的部门,每年到手的公费自然不少。加之中军营大部分卫所又在京师附近,所给的费用又比其余各营更多上几千两。每年除去各项开支之后,百来年里节余的银钱积下来便已是十分庞大的一笔。

像中军都督府这样的衙门,属下的铺面在京师内外积下下来已有数十间,朝廷为防官僚圈地对田地控制得较为严格,却也有四五个千亩以上的大庄子。各级卫所自己种地屯兵不需都督府分红,于是衙门内部凡七品以上的官员都有红利。

为什么大家削尖了脑袋往大衙门钻?这都是有理由的。

庞杜二人听到这百两银子的分红,立时就在桌子底下掐起了手心!

光一个春季就有三百两银子的分红,他们三个都事分摊,那每人就是一百两!对于一家子每个月二十两就够花销的他们来说,这无异于生生吊起了他们的心脏!

庞焕比杜林德年轻个两岁,心思到底活跃些。知道宋澈不会白白跟他们说这些的,再一想昨儿传说徐镛被他捆回衙门的事,心里立刻就通明透亮了!徐镛不过是个才入衙不久的小都事,宋澈却屡次奈何他不得,难道心里不恨?不气?不想把他像捏蚂蚁一般捏死?

如果能够想办法把徐镛挤走,那么眼前这三百两银子分摊给他们俩,每人不就多得了五十两么?!

庞焕激动得脸都红了,杜林德这里深想想,也激动得手发抖了,原来宋澈找他们来是为这个意思!

他们简直都语无伦次了!

“佥事大人,我们,我们……”

宋澈啜了口茶,撩眼瞧着他们,“这件事,别人我可没有透露过。”

“知道知道!”二人麻溜儿地站起来作揖:“下官们定然不会辜负大人一片美意!不出三日,我们定叫那徐镛好看!”

宋澈轻晃着手上茶汤,漫声道:“去吧。”

等他们出了门,宋澈望着屋顶,冷哼一声得意起来。

要整那小贼,还用得着他亲自出手?

徐滢从户部兵部转了一圈回来,太阳就已经当顶了。即便是天热,也还是仔细地细抿着茶,这才去到端亲王处回话。回屋的时候在门槛下打了个喷嚏,猛地一回头,屋里那两人便同时看过来,目光触上时又立刻地转了回去,跟背地里偷了鸡的黄鼠狼似的。

她看在眼里,依旧平静地回到了座位上。

这些人岁数都够她两倍大了,居然还紧盯着她一个后辈不放也真够有意思的。

她顺手拿过桌上的公文看起来,心里却琢磨着怎么去跟李经历去讨那过道的钥匙。

根据徐镛提供的信息,李经历兼管着端亲王公事房院子的各处门禁,也就是各处通道的钥匙。是个有了三岁孙儿的半老大爷,为人很规矩很正派,但说得不好听就是刻板,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他兼管这差事。

从此地去往后院其实并不远,也不用经过别的公事房,如果能配把钥匙那简直不要太方便。可如果直接问他他必然会追问因由,就算一时拿到了,让人知道她暗中偷配钥匙也容易引起猜疑,可又要怎么样才能光明正大地跟他拿到钥匙进出呢?

夏天出汗多,忍着没喝什么水,一时倒也不急。

填了几份卷宗,庞杜二人就起了身,一看漏刻指向午时,该吃饭了,遂也收东西出了门。

公厨在承天门内靠西的一座院子,徐滢遁着同样青色官服的小吏们往公厨方向走,一面又特意绕行到通往后院的甬道廊下,溜眼看了下上头挂着的大铜锁两眼,才又往左步入公厨大院西厢的膳厅。

进门走到南墙上设的厨窗畔,拿了食盒提了四盘荤素菜肴,二两包子往远离人群的角落坐下。

大梁各级衙门里都有公厨,费用从衙门内部的公费和分红里扣除。中军大营财大气粗,任职的也多是达官显官后裔,因此伙食很不错。

包子才咬了一口,打前头就躬着腰潜过来两人,林威刘灏拎着食盒在她对面坐下,说道:“有情况!”

第37章 要造反吗

徐滢顿住。

林威放了饭菜又半倾身子凑到她跟前:“今儿上晌宋佥事一来就警告我们未经允许不得私下往你们那边走动,然后又叫了庞焕和杜林德在房里嘀咕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他想出什么招,你可得小心!”

徐滢半口包子在舌尖停了半刻才打了个滚咽下去。

宋澈既把她视为眼中钉,会暗中算计这是很正常的事,不过他找的是那俩家伙么?

她目光顺势往左前方一溜,面对她的庞焕正好望过来,对上她的目光后又立刻低了头下去。

她嗯了声算是回应林威刘灏,笑着掏钱又买了份腌笋烧鸡,衙门里不准吃酒,便就叫了壶碧螺春,留着他们坐着一块吃。

林刘二人也是爽快人,当下不客气,举了筷子。

这里吃到七八分,徐滢就放缓了速度,看了眼他们一眼,说道:“不知道两位兄台有没有办法给我弄到一点火药?”

林威呛得饭菜险些从鼻子里冒出来:“你难不成要炸了宋佥事?”

“想到哪里去了。”徐滢左手端起杯子,右手食指比出一点尖尖儿,“我只要手指头这么大一点就够了。”

衙门里虽然不藏火药,但是宋澈亲管着下面募兵,时常要演练,保不准会有的。

果然林威跟刘灏对视了一眼,说道:“光是火药手头没有,不过铁砂弹我那里倒是还有几颗。是上次跟宋佥事下大营巡视野外作战时用来刨灶坑剩下的,每一颗里头藏着的火药也不过你指甲尖这么大一点。”

自从世界上有了火药这东西,便开始广泛应用于各朝军事之中。

徐滢前世虽然贵为公主见广识多,但任性到用火药来刨灶炕这种事她也闻所未闻。

“那你给我两颗。”她把杯子里的碧螺春给喝了。

林威很快回房取了两颗来,是桂圆核那么大的两颗铁皮弹珠,徐滢不懂军火,问他们:“要是爆炸能杀死人么?”

“这哪能伤人?”林威道:“就是拿来爆土炕,还得沙土地质,放上两颗才能爆出簸箕那么大的炕。要是能伤人,又怎么会容我放在衙门里?”

倒也是。而且伤人的武器他们必然也不会轻易给她。

徐滢想想,揣了起来。

这里吃完饭,便就各自回衙。

宋澈他们那些长官自有另外的饭厅,因此并不会知道林刘二人跟徐滢接触过。

回房喝了碗茶,余光瞟见对面那二人贼眉鼠眼地,她忽然就夸张地低呼了一声:“惨了!”然后急匆匆走出了门去。

屋里两人神色顿凛,立刻从案上拿了书,装成出门办事的样子紧跟着徐滢离去的方向而来。

徐滢拢手在拐角处的大梧桐树后看见,冷笑一声,闪身上廊,慢慢悠悠地朝甬道大门走去。

这会儿日晒温高,各衙都在午间小憩,没休息的也都在忙,廊下连只觅食的雀儿都没有。

踱到门前,她余光觑了觑停在远处假山后的那两人,掏出那两颗铁砂弹,用早就准备好在身上的剪刀剪开一个小孔,将一截线头打好结塞进去,再将线头留出锁孔外。然后拿出绢子,小心地将锁孔外沿的粉药擦拭干净。

庞焕和杜林德所站的假山距离她也不过三五丈的距离,正处在这甬道与公事房的正中间,正是进可攻退可守。这里二人见她匆匆忙忙地出来,又鬼鬼祟祟地猫在那门口往锁孔里掏什么,眉间的疑惑随即更深。

她这么偷偷摸摸地在此肯定有鬼!

庞焕道:“要不要去请宋佥事来捉现行?”

杜林德说道:“那门外不过是处空院子,就是捉了现行也不能赶他走,反倒是打草惊蛇了。且看看他做什么再说。”

徐滢敲打锁头的声音一下下传来,没片刻,她又拉着锁孔里留下的一根线使劲往外拉。但擦了半天也没见有新的动静,她皱眉低头看了看,然后身子一拧,掉头又往院门那头跑去。

庞杜二人等她消失在院门外,立刻冲到那锁头前,一看锁孔里果真有一截徐滢留下的半尺长的棉线,而锁孔内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随即想也未想,便照她先前拉扯的模样猛力一拉——

两颗铁砂弹的威力能够往沙土地上刨出个灶炕,当然也就能够冲开一把铜锁!

铜锁被炸开击打在木门上,噼哩啪啦的声音就立时传来!庞焕和杜林德万没想到锁孔里藏着的是这个秘密,顿时鬼哭狼嚎抱着脑袋四处飞蹿!

但他们逃得再快又哪里有被炸开一个大洞出来门板碎屑弹得那样快?那碎木如雪飞般击向他们后脑和身躯,一身官服顿时被撕出一片四五个口子来,头上乌纱帽也飞了,发髻被甬道旁的树枝挂住扯散,杜焕再也忍不住,扯嗓子喊起“救命”来!

衙门里的人全都被惊醒了!

端亲王正在后间打着盹,猛地一听这声音,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宋澈在公事房左看右看看一只铜方鼎,听见声音来自端亲王这边,也以为屋子塌了,立刻冲过来。

位于端亲王左首公事房的经历们就更不用说了,有些睡梦中吓得屁股都跌到地上才睁开眼来,坐在窗下整理仓储单子的李经历简直是第一个冲到事发现场。

庞焕和杜林德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惨样就别提了,虽不说跟外头的乞儿相比,可在这个个仪容整洁的五军衙门,已经足能让人跌掉下巴!

“这,这怎么回事?!”李经历指着被炸出个大洞来的甬道门,瞪圆了眼睛道:“你们俩这是要造反了吗?!”这院子的四处门禁可都归他负责,如今好好的门被炸出这么大一个洞,他们是不是嫌他一天到头没事儿干?!

庞杜二人抹着眼泪,屁股滚了一滚跪下道:“小的们冤枉,我们这都是被徐镛害的!我们见徐镛吃完饭鬼鬼祟祟不知道在这里不知道做什么,就跟着过来看了看,谁知道竟中了他的奸计!……大都督饶命,佥事大人饶命!”

第38章 吃亏是福

端亲王和宋澈堪堪好连袂到来,看到这模样端亲王沉了脸,宋澈脸上表情则已不知怎么形容了!

这俩老油子居然连个徐镛都斗不过?

“居然怪上我了,这可真冤枉。”徐滢也在这个时候回到现场,站在宋澈对面,摇着头啧啧地道。“小生才疏学浅,初来乍到又不大懂规矩,两位大人肯提拔点拨在下感激不尽,不过这不该我揽的事情我可不能认。”

“你还说不是你!我们分明看到晌午在公厨里你跟宋佥事身边的刘都事和林都事凑在一处鬼鬼祟祟,后来你就趁着四处无人到了此处,这都是我们亲眼瞧见的!”

杜林德拨了把垂到眼前的头发,气极败坏地说道。

徐滢笑道:“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与林都事刘都事都是同僚,我就是不跟林刘二位坐一处吃饭,跟您二位坐一处您二位也不见得欢迎我不是?要不然,又怎么会连我出个门都要尾随跟踪?

“且莫说这门后既没藏着财宝又没藏着机密,我到这里来转悠也没有什么说不清的,就是真来了,毕竟这门也不是我弄坏的不是?难道二位都这副模样了,我人都不在现场,这也要推到我头上不成?若是这般,这世上岂还有道理可讲?”

杜林德哑口无言,与庞焕同往宋澈看过来。

端亲王简直无语了。都什么破事儿!

他瞪了眼宋澈,然后沉脸望着庞杜二人:“修门锁的费用,由你们自己掏钱!今日这事,你们也都各自记一过!成日里鸡飞狗跳的,成何体统?日后再有这样的事,直接上板子!”

衙门里混资历的功过薄上如何记录十分要紧,记的功多了自然升官发财事事靠谱,记的过多了,什么样的结局自己也能掌握个几分。庞焕杜林德顿时就哭丧着脸了。

端亲王看看那被炸去了小半边的松木门,又哼了声然后拂袖回房。

宋澈牙酸地瞪着徐滢,徐滢笑微微冲他颌颌首,他顿时一扭身,也噔噔地跑了。

这里责任虽是了清了,李经历脸上却仍然很难看。

他手头乱七八糟的事情可忙着呢,这门也不知还能不能用,重新制一张少说也得两三日,还得雕花镶刻上漆描纹,这么着一下来至少得十来日了,后院里虽说是没有放什么东西,可那里连接着端亲王的后房门,若是让工匠们进内扰了端亲王议事那还了得?

就是能用也得费上不少功夫来修整。

“大人。”徐镛从旁觑了他片刻,上来拱手了:“庞杜二虽然对我多有误会,但下官却不愿怨怨相报,王爷既然发话让他们掏了银子,那么剩下这监工的事不如就让下官代劳罢,下官保证将这门锁督察得恢复如初为止。”

庞杜二人看过来。

李经历正愁着要不要叫两个衙役过来看守一阵子,一想到个小小的门正儿八经弄两个人守着又太过煞有介事,想起徐镛他们公事房正好闻此地不远,不由立刻展颜:“真难得你小小年纪能有这副胸襟!往日倒是我没看出来!”

又瞥了眼那俩,再拍着徐滢肩膀说道:“常言道吃亏是福,你能如此处事非常好。这事我就交给你,你好好干!”

徐滢含笑颌首,“谢李大人。”

庞焕杜林德偷鸡不成反出了这么大个丑,早已臊得无地自容。

修门的事李经历转头就上报了工部,因为尺寸不好把握,门窗这类都是不可能像家具一样做好现成的送过来装的,揽下这监工的差事,正好就解决了她如何专用后院这净房的事情。

徐滢回到公事房,提笔写了几个字,竖了个“闲人止入”的牌子放到那甬道口,然后拍拍手,挑眉看了眼西边宋澈的公事房方向。

宋澈回到房里,插腰立在窗下,一张脸拉得比门口衙役手上长枪还要长。

要早知道那两个家伙那么蠢,就不浪费他的时间了!没想到徐镛那小子这么难对付,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了,他分明就是知道庞杜二人听了他指使才暗中出此计策!什么他不在场?什么不关他的事?他蒙谁呢!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是多余了,他徐镛既然这么狡猾,下次他必然要好好筹谋一番再行事不可。

这里正凝眉思索着,门外衙役忽然走进来,“大人,乾清宫的鲁公公来了。”

他扭头向外,果然就见鲁庆抱着拂尘站在门口,微笑着冲他颌首:“世子,皇上请您进宫吃茶呢。”

宋澈虽然心虚,却不认为皇帝有那么快知道衙门里这点事儿,他想了下站起来,指着桌子脚下那铜鼎与御役道:“给我送回王府去。”说完便从桌上拿了翼善冠,与鲁庆出了门。

皇帝在乾清宫后殿露台上看书,弃了正儿八经的桌椅,只在汉白玉铺就的平白上铺了竹簟与软枕,面前摆一张两尺见方的鸡翅木桌子,八角盘龙的小香炉里焚着根沉水香,还有两三样干果,一盏沏在绿玉斗里的瓜片。

皇帝手上的书是《孙子兵法》。

宋澈见了礼之后被吩咐在方桌这边坐下,宫女上了茶,亦是拿只白玉斗装着。

宋澈也司空见惯。

他这位伯父不只茶盏讲究,身上打扮也讲究。

他跟端亲王的五官其实长得极象,但端亲王豪迈而不拘小节,皇帝却大有不同,已经四十出头的人但却了,皮肤还跟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光滑有弹性,一双眉毛修剪得一丝不苟,两撇胡子也修得跟眉毛也似,巧的是一双眼睛也还跟年轻人一样灵活。

他以往微访出巡的时候,街上的姑娘嫂子的双眼总是会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

宋澈和程筠还有宋裕这些嫩不溜丢的公子哥儿反倒是衬得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不过,谁让他命好?有个给他接连生下两位嫡子的贤内助皇后,又有虽然争宠却还算知分寸的妃嫔,更有两个亲手栽培出来的极顶用的又感情好的儿子,朝上又有包括自己的亲弟亲弟在内的一班贤臣,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可忧虑的,自然也就有许多时间进行保养。

当然,这些都是庶民们私下带着敬意而传的,作为侄儿,他可不敢这么评价。

“今年才出的毛尖,你是第一个尝到的。”皇帝指着玉斗说道。又勾着袍袖拿了块粉甜的枣泥糕给他,“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点心之一,朕午膳后才让他们现做的,放了许多蜜糖。还有这些干果朕记得你也喜欢吃,都是关外来的,你尝尝。”

宋澈端茶看了他片刻,放了杯子。

皇帝道:“听说你父亲把整治下面卫所的差事收回去了,然后让你管着武举选拨的事?”

他一说到这事,宋澈拿点心的手势就慢了下来,看了一眼他,唔了一声,没说什么。

“三十几个卫所,加起来事情也确实挺多。这小半年下来中军营军纪让你管理的很不错,朕很欣慰。”

皇帝摸着唇上胡子望着他,“不过这武举是咱们大梁每六年的大事,你父亲把任务交给你,那也是对你的信任。不如这样好了,你带的人这次要是能进前三甲,朕就把那匹‘赤焰’给了你。”

第39章 被催婚了

又是来当说客的。

宋澈这次一声都没吭。

皇帝也察觉了点尴尬。他说道:“赤焰可是很多人想要的,你父亲当初想要朕也没舍得给。”

宋澈又看了一眼他,闷声望着脚尖。朝上秩序井井有条,他这个皇伯父也有闲心操心起了他的事。当然,就是当初朝廷还没这么太平的时候他也没少关心端亲王府。宋澈咽了茶,抬起头来:“武举的事,皇上放心便是。”

皇帝点点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摇起诸葛羽扇来摇了两摇,说道:“明年正好建国一甲子,满朝要大庆,到时候所有宗室子弟以及有诰命封号的女眷都要参加。你们王府到如今也没个正经主母,到时可如何是好?”

宋澈默了下,“那还在明年九月,至今还有一年多。”他可不认为这件事到现在就需要张罗了。

“早倒是早。不过,端亲王府却至今都没有王妃,到时候祭祀却是件让人头疼的事。”皇帝望着他,“按规矩,到时候太庙大祭,是由你父王母妃带领宗人府的人主持,可是你母妃早逝,论理就得你跟你媳妇儿出面。要不,”皇帝凑近些,“朕着人给你挑个媳妇儿?”

宋澈额角有了黑线。

皇帝坐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赶紧成了亲,生了儿女,看着你父亲添了嫡孙,朕将来也才好对你的皇祖父皇祖母有个交待!你也知道你母亲过世得早,你父亲身边就两个夫人侍候着,她们是没资格管你的婚事的,你这事儿,还真就得朕揽下不可了。”

宋澈抬起头:“我才刚进衙门,正事都没理清,不想成亲。”

“借口!”皇帝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上次朕要给你指婚,你就说你才进衙门,这回进了都小半年了你还是这话,这么糊弄朕,你像话吗!俗话说长兄如父,为了你父亲朕打小就没少操过心,好不容易等他成了亲生了儿子,以为可以放心了,谁知道你母亲又过世了!

“朕堂堂一国之君,本来精力都应该全部放到国事上,结果到头来朕操完了弟弟的心还得操侄儿子的心,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朕!”

皇帝沉哼着,脸色十分不好。

宋澈只得软下来,望着桌面道:“我看别的王孙公子都是满了二十才成亲,端亲王府还有郡王,并不愁子嗣。”

“你傻啊你!”皇帝拿扇子敲他的脑袋,“你父亲就你这么一个嫡子,莫说难以找到合适的人胜任次妃,就是找到了,他也只有你这么个嫡子,你不成亲生儿子,将来这世孙的位子又传给谁?还是说直接让你几个弟弟上书请求改任世子?你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嘛你!”

宋澈被打也不敢抬头,闷声道:“总之我不想这么急着成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皇帝冷哼。

“可我想找个我自己喜欢的!”宋澈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一张脸已瞬间红如猪肝。

“呵!”皇帝冷笑敲着桌子:“还喜欢的,那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是天上的嫦娥,还是九天的玄女,只要你说的出来,朕都给你找过来!”

宋澈已经脸红到脖子根来了,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皇帝又冷笑:“说不出来朕就随便给你找!”

“我虽然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但不喜欢什么样的我却知道!”他被逼急了,垂头往掌心窝里擦了擦,然后站起来,“我的婚事皇伯父还请不要操心了,衙门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匆匆施了个礼,逃也似的冲出了门去。

皇帝望着他背影,冷哼着抿茶:“德性!”

宋澈走出前殿,到了无人处,才在庑廊下停下来。

回头看一眼身后,太阳斜照在玉阶上,这宫殿越发显得深沉沧桑。

他屈脚在阶上坐下,轻轻吐了口气。少年的背影烙印在落日逆光下,宫城的庑廊越发显得肃静。

坐了方有片刻他忽然又站起来,拐上左边的庑廊飞快地往深处跑去。

庑廊尽头是处天井,藤萝层层披在假山石上,开着洁白的一片小花,一阵风过花瓣落下来,将墙角一株两人抱的银杏树脚铺得如雪如霜。

宋澈走到银杏树前,伸手往树干上一只拇指粗的小树洞里一下下地扒拉。

树洞里并没有扒拉出什么东西,但他却没有停。仿佛目的并不在于扒洞里的东西,而在于静静干一件事这本身。

“世子。”万喜停在假山石下,充满忧虑地望着他。

他顿了顿,收手回过头来。

“万公公。”

万喜微微笑了笑,走上前两步,倾着身子,半仰头道:“又被催婚了?”

宋澈眼神又变得黯淡,垂下眸去。

万喜道:“王妃过世也有十四年了,世子也有十八岁,也该成亲慰慰她在天之灵了。成了亲,便有个打心眼儿无微不至关心世子的人,你们一起共度春秋四季,一起共享喜怒哀乐,这是好事,世子应该高兴才是。“宋澈高兴不起来,他侧转身去抠着树皮,“王爷从来没喜欢过我母亲,却又娶了她,我母亲婚后没有一天是快乐的,这样的亲成了有什么好处?母亲从一而终,但他却又纳妾生子并不将我母亲放在心上,我不想当他那样的人。”

万喜微顿,缓缓轻拍他的手背,“世上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他没吭声,脸上全是倔强。

万喜微微叹息,忽而布满褐斑的手又从袖子里摸出几个物事,轻轻放到他手里:“刚才路过樱桃树下,顺手摘了几个。今年的樱桃比往年的好吃很多,你尝尝。”

宋澈看着躺在掌心里的樱桃,眼眶泛红地望着他笑了笑。

端亲王虽然交代不能早退,但到了申时末刻,也还是准点下衙了。

徐滢等端亲王走了之后麻溜儿地出门乘车回了府。

徐镛和杨氏见她须全尾全地回来也才算松了口气。解决了如厕这件事,剩下的总算好应付得多了。

家里这边也没出什么事,一听说徐滢患了赤眼症,个个如同避瘟疫一般到三房跟前就止步了。徐镛却是加紧了康复锻炼,又着人去济安堂跟余延晖讨壮骨灵药,拿药的人回来,又手舞足蹈把余延晖的德性给学了一遍,惹来杨氏一顿骂。

徐滢回房换了衣,侍棋已经在屏风下等着了,递了茶给她说道:“昨儿姑娘交代去打听的袁家,倒是有些眉目,那刘员外家里的人说他们家确实是跟南城城隍庙后头开铺子卖成衣的袁家提过亲,不过袁家没答应。”

侍棋以为徐滢打听的是提亲这事,着重说起来。

徐滢听说这袁家没答应,心里却是有底了。那日在戏园子楼上绿衣妇人也曾说过她家当家的没应来着,看来十有八九就是这卖成衣的袁家了。

原先她还以为袁家至少是个财大气粗的财主,没想到不但不是财主,还是个做小买卖的掌柜。

袁紫伊前世仗着出身世家的名头在京师耀武扬武,简直把她这个正牌公主都完全没有放在眼里,没想到这世不但混得做丫鬟的下场,而且还是个根本就没有什么前途的小户人家当丫鬟!这个扫把星也有这一天,真是大快人心。

“你把袁家的地址详细告诉我。”

她喝了口茶,便半躺在躺椅上。

既然要装病,那就得装得像点儿,这一向自是不出门走动为最好了。

翌日早上从侍棋手里接过袁家地址,如期又到了衙门。

进了公事房,庞杜二人便站了起来。徐滢未加理会,走到自己位上坐下。今儿不是她轮值,端亲王屋里的清扫不必他做。拿了茶杯起身去沏茶,对面一双手已经伸了过来,庞焕捧起杯子,已麻溜儿地往茶台去了。

徐滢全程盯着他的举动,没发现有什么暗中投毒下药的行为,瞥着他把茶接过来,又看着垂首立在案侧毕恭毕敬的这二人,笑说道:“二位大人这么热情,小生可有些承受不起。”

第40章 路见不平

二人抢着道:“徐大人哪里话,是我们失礼了,有得罪之处还望大人不要计较。往后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便是。”

徐滢笑了下,也没有多么推辞。

他们俩在衙门里并没有什么好倚仗,昨儿倒被抠出来修门的那笔银子,自然也知道中了徐滢的计。原先还指望着他被宋澈惦记着他们能从中捞点什么便宜,如今事没办成,宋澈那边他们自然不必指望了,而“徐镛”手段这么阴险,他们当然还是知趣一点比较好。

这一日于是十分平静。

晌午用完午饭回来在庑廊底下见着宋澈,心里不知想什么,直到快撞上她才抬头,并且很快撤下那副仿佛刚被人蹂躏过无数次的表情,转而定睛在她脸上并狠狠瞪了她一眼,走掉了。

但除此之外也再没有什么风波。他进了院子直到徐滢下衙的时候也没见出来,中间也没有传不相干的人进屋过。这么规矩,让徐滢简直都有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感觉。

夏天太阳落山晚,徐滢上了马车,跟金鹏道:“先去城隍庙转转。”

马车驶到城隍庙,她又下车道:“我下去走走。”金鹏只好跟着。

袁家铺子在城隍庙后靠近南市的大街上,论起铺子来并不算小,一排三间的门脸儿,后头还连着个三进的院子。

店堂里货也进的充足,粗粗看一眼,雇的伙计怕也足有五六个。柜台后坐着个肥头大耳蓄八字须的锦衣汉子,应是掌柜,另有个帐房先生拿着叠银票从里屋走出来,看起来袁家这生意顾着自家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

徐滢招呼了金鹏从铺子左侧与一壁海味店中间的小巷穿进去,因为巷子乃是夹壁,没有出入之门,所以也偏僻得很。但这种院子并非徐家那种高门大院,四面的墙头是极矮的,才到后院处,就听院子里传来叫骂之声。

徐滢连忙招呼金鹏过来,指着墙角一块砖石:“你站上去瞧瞧,看看院里什么情况?”

金鹏立刻站上去,借着墙头草的掩护冲里张望,才看了两眼,他就如同开水烫了脚一般跳下来!

“那,那个,那个在宝墨轩看到的姑娘,她在打人!”

打人?

徐滢一把将他扯下来,换成自己站上去,踮着脚尖看起来!

只见院子里这会儿正有两个人一追一跑地围着院子内墙打圈,跑的那个披金戴银嗓子尖利正是那日在宝墨轩里见着的挑纸镇的妇人,眼下正一面气喘嘘嘘地跑,一面扯开嗓子大喊着救命!而追的那个手握笤帚杀气腾腾如同母夜叉,则正是那日里低眉顺眼跟在这妇人身后的袁紫伊!

这厮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混成这样了居然还能举着笤帚把当家主母追得满院子跑!

店堂里那掌柜的看上去可不是她能掀得翻的。呆会儿倒要看她怎么死!

徐滢只觉心头无限开阔,回头吩咐金鹏:“快去前边儿告诉那掌柜的说后院杀人了!再顺便称半斤瓜子来。”

金鹏完全摸不着他家小姐的路数,但是也并没有他拒绝的余地。

围墙里头袁夫人已经喘得如拉风箱一般了,膝盖也有些发软,回头一看袁紫伊的笤帚已经扑了上来,吓得赶紧又往前一扑,抱住廊下柱子躲避起来。

袁紫伊拿着笤帚不要命地扑上去,一边打一边还咬牙切齿地嚷嚷:“让你把我嫁给那财主的跛脚儿子!我让你欺负我从小死了娘!上辈子我连正儿八经的公主都没放在眼里,我会怕你这个死妖婆!我抽不死你!”

墙头上的徐滢眯缝着两眼沉下脸来,她还有脸说她没把公主放在眼里?

那袁掌柜怎么还不来!

正想着,前院通往后院的穿堂忽然就蹿出几个人来!打头的肥头大耳正是前头坐柜堂的掌柜!

“你要干什么?!”

袁掌柜这一出现,袁夫人就披头散发地从柱子后头爬出来了,操着足能撕破人耳膜的声音哭喊起来。

袁紫伊还举着笤帚往她身上扑了两下才住手。袁掌柜夺过笤帚,反过来追着她追打起来。

徐滢扶墙乐得直不起腰。让你阴魂不散地来克我!打死最好,打死了换个地方再投胎去!

金鹏扯了扯她袖子,将瓜子递过去。

她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磕起来!

“反了天了!你竟敢打人?!”袁掌柜的战斗力并没有让徐滢失望。很快袁紫伊就被逼到角落里,笤帚也如狂风骤雨般往她身上扫去。她口里虽然叫喊得紧,却也不躲,笤帚一下下落在她身上,连徐滢看了都觉肉疼。

姓袁的蹄子再该死,好像也轮不到别人来弄死她,再说一个大男人这么不要命地欺负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儿?她想了想,低头从墙上扒出个拳头大的土块,对准袁掌柜的后脑砸过去!

她没练过武功瞄得不太准,土块砸中袁掌柜的后腰,惊得他捂腰弹了起来!

“是谁?!”说着往墙这头望来。

袁家院子并不大,就算从那边墙到这边墙也不过六七丈的距离,袁掌柜的怒意瞬间就传达过来了。袁紫伊趁着这当口猛踹了一旁同愣了的袁夫人一脚,逃远一点往墙头看来。

金鹏吓得半死,扯住徐滢衣袖就要跑。

徐滢却拉住他从他手上包袱里拿出乌纱帽戴在头上,拿后脑勺对着院里。

院里袁家夫妇并缩在墙角一直没出来的两个下人见着这露出半个的乌纱帽俱是一惊,不知道他们怎么把官老爷都给惊动过来了!当即满院子人立即猫腰跪下,袁紫伊看着那后脑勺,却是蹑手蹑脚走过去,站在墙下花墩子上往外看。

徐滢听到脑后动静回了回头,顿时对上袁紫伊一张放大的脸!

墙里墙外同时传来一声惊叫,袁紫伊扑腾滚下地,徐滢也打了个趔趄,然后抱着乌纱帽招呼金鹏就往巷子外头跑!

气喘嘘嘘出了街口,抬腿就要登车,后领子忽然被人一把揪住:“往哪里跑?”

徐滢憋足一口气回头捅了一拳,袁紫伊撒手往后跳了半步,没等她转身便又扑了上来,得意地钳住她胳膊:“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你这个没良心的。”

徐滢咬牙横瞪她:“你不是快被抽死了吗?怎么还没死?”

袁紫伊叉腰大笑,捋起一截袖子,露出里头的粗皮衣裳给她看:“我是那么没准备的人吗?在本姑娘决定教训那死妖婆之前,我就已经私下里暗制了这么一套装备,别说笤帚打得不疼,就是鞭子抽在身上也不见得就能奈何我!”

“荆甲衣?!”徐滢倒吸了一口冷气:“董畏教你制的?!”董畏是大胤十万大军总教头,这些都是他们营里的基本装备呀!董畏那个没良心的,当初趴在她昭阳宫哭喊着非她不娶,转头成了亲就教起这扫把星这些把戏来了?

“当然是他。”袁紫伊将袖子撸下来,笑得跟随时要去青楼卖笑似的:“他敢纳妾给我添堵,我当然也不会白白受他的闲气。他总得返点什么给我才成。要没这层准备,你以为我刚才会白白站那里不动?”

徐滢回头看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金鹏和车夫,咬了咬后槽牙,压低声道:“去前面茶馆里说话。”

“我没钱!”袁紫伊摊摊手。

“我请!”徐滢瞪了瞪她,揣手迈步了。

第41章 谁是发小!

为了避人耳目,徐滢挑了墙壁看起来还算严实的茶馆雅室。

进门落了座,伙计上了茶,徐滢瞬即撩眼冷笑:“你还真是越混越了得,竟然变成了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