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苍面色阴郁,冷嘲一笑道:“把参拿来。”

青梅心里叹息,只赶紧叫那丫鬟把盒子提上来。

赵苍抚了抚精致的锦盒,拔出固定在墙上的宝剑,寒光沉冷锐利,瞬间便把锦盒劈成两半,里头的两颗参也碎成四段,惨兮兮躺在绸缎上。

赵苍把剑“咣当”随手一丢,面色阴鸷可怕:“喂狗。”

青梅不敢说话,连忙拾掇起东西,轻手轻脚退了下去。这玩意儿若是拿去喂狗,也未免太可惜了。三爷为了要这两棵人参,以老王爷送他的羊脂白玉九龙杯相换,才得以让那富商转让的。

她还是得把参处理一下,再放回库房里头才是,免得这位爷日后惦记起来,倒不好交代了。

青梅交代完东西回来,却见赵苍还是坐在原位,神情阴郁难测,衣衫扯得凌乱松散,露出整片小麦色的胸膛,上面清晰可见凸起的道道刀痕,狰狞可怕。

青梅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老老实实地侍立在一旁。她知道,自己主子又服用那个烈性的寒食散了。

赵苍服那药已有好几年了,一开始老太太也不晓得,后头知道了,虽知这是外头富家子弟流行爱用的,可还是生怕赵苍上瘾后难治。

老太太劝了好几回他也不肯听,后头她硬是没收了去,还断了他的月银,却不曾想赵苍私下里路子广,想要的东西如何得不到?

赵苍抬起头来,缓缓道:“你去,把那女人叫去梅园。”

青梅心惊肉跳,跪下相劝道:“三爷,您还是与那位、那位断了罢!这事儿若是给老太太发现了,又该如何收场啊!”

赵苍冷然,提脚便对着她心口狠狠一下,直踢得她翻倒在地。青梅一张脸透出青灰色,唇角流出一道鲜血,却垂头怕得不敢说话。他居高临下轻蔑道:“滚!还不快去!”

青梅心里泛着苦味,连带着面色也枯萎下去,只抖着手撩开帘子,默默叹息一声,对门外守候的小丫鬟露了个口型,又道:“去罢。”那小丫鬟惯常给三爷办这事儿的,倒是麻溜着一礼,转身便走了。

梅园。

赵苍懒洋洋地披着薄薄的外袍,靠在梅树边上,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冲着女人挑起俊眉,浑身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邪气。

那女人抿抿嘴,纤纤玉指露出袖口,上前给他整理领子,垂头忧伤道:“你又用了那药。”

赵苍哼笑一声,并不回答,宽厚有力的手掌抚上女人的脸蛋,轻轻地在她眉间一吻,神色专注暧昧。

女人吓得一把拍开他的手,缩在一旁道:“不成!这光天化日的…你想害死咱们俩?”

赵苍把她抵在树上,俊朗的脸上尽是兴味,低低道:“你不给么?”

女人给他勾去了魂魄,怔怔地反手抱住他,白腻的手臂跟水蛇似的缓缓收紧。

这头再过个没几日,便是阿瑜的生辰。听她爹说,她生在一个冬日的清晨,当第一丝阳光破晓的时候,他的耳边瞬时传来她响亮稚嫩的啼哭声。

阿瑜其实对生辰,并没有甚么感觉,更小的时候不懂,等年岁稍长了,心知父亲对母亲的去向讳莫如深,她便也不愿意过这个生辰,只因不愿意让父亲再记起让他难过的事情。

她有些懒洋洋地趴在案上,拿着事先裁好的空白请帖,一笔一划地写着人名。

只是来了王府以后,她才知晓,有些交际确实是必不可少的。这王府里头的姑娘,不论与她关系如何,生辰一向是办得妥妥帖帖,即便不算盛大,却也从不默默无闻地单过。

阿瑜来这里也吃了许多趟宴请,若是她生辰时却不想着请旁人,那也忒不知礼数了些。于是她心头盘算着人名,叫佩玉一个个把能想到的都报给她听一遍,听完再核对一下。

只要是认识的平辈,她都请了,至于长辈她也写了帖子,不过用词用语皆换过一遍。虽然她也觉得,大约没什么长辈会来,但是同样的,也不能丢了礼数。

阿瑜生辰那日,倒比她想象的还要再热闹几分。她为着方便些,便央了老太太,在王府西面搭上个台子,一众姐儿聚在一块儿听听唱戏的,有说有笑的。

嗯,即便赵媛还是那副老样子。

没错…阿瑜还请了赵媛。倒不是她憨傻不爱计较是非,只赵媛往常都会请她的,若她不请人家,弄得好像自己十分小器一般。

然而她和赵媛见了面,便会互相较劲儿,再明里暗里把对方嘲一通。

比如阿瑜道:“唉,下场咱们点《武松打虎》罢,那个看着热闹。”

赵娢笑道:“好啊,我也觉着这出《铜钱怨》也太酸苦了些,弄得我点心也用不下。”

然而铜钱怨是赵媛点的,于是赵媛吃了口茶,笑道:“我怎不觉苦?况且武松这粗人有甚好瞧的,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回,阿瑜还没看腻呢?”

阿瑜知道,她又是在讽刺自己是个半路出家的闺秀,没见过世面了。于是她掀起眼皮子,随意道:“武松打虎挺好的,每个戏班子演得都各有不同,媛姐姐若是爱看新鲜的,咱们等会子再点便成。听闻现下可出了好些民间乡土话本改编的,想必媛姐姐是极爱看的了。”

赵媛凉凉道:“不成想阿瑜还是个有耐性的人。”

阿瑜回敬道:“我一向很有耐心,是媛姐姐从前眼拙了。”

赵娢:“…”她觉得自己就不该坐在这两人中间!

赵婳:“…”继续嗑瓜子,戏真好看,嗯。

今次因着是看戏,故而像宁氏、秦氏这样的长辈,也一道来看着解解乏,顺道听听小辈们说话,大约除了阿瑜和赵媛这两个冤家路窄的,其他人皆是其乐融融的。

阿瑜身为今儿个生辰的寿星,对着两个年长的妇人,却是十分有礼,亲自上前给她们斟了茶,又笑着互相问候几句。

秦氏是个妙人,甭看她之前当众不给宁氏脸面,只今儿个却表现得跟甚么都没发生似的,和宁氏是有说有笑的,眉目间尽是温和大方,头上簪的一整套水头极好的出水芙蓉碧玉头面,上身是黛色蜀锦撒花褙子,更显气质雍容。

宁氏见了阿瑜,也面带三分客气的笑意。她的话不多,身上常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眉目和顺,眼仁温柔,说起话来细细慢慢的,使人如沐春风。

阿瑜笑着坐下陪这两位看了两场戏,秦氏微微一笑道:“瑜姐儿,快去同你那几个姐妹们一道罢。我看你啊,平日里也不大爱热闹,这可不成啊!小小年纪的就该多玩儿,多见见世面,等你到了咱们这年纪,才有的是要你端庄稳重的时候。”

宁氏话不多,她把瑜姐儿叫上前来,拔下自己发髻上的一支镂空嵌珍珠海棠步摇,簪在阿瑜的发髻上,眼含温柔的歉意道:“去罢,你是好孩子。那日的事体,是我没能护住你,望你不要怪我。”

阿瑜伸手摸摸发髻,冲着宁氏弯弯眉眼:“唉。”

等生辰宴结束了,阿瑜便与几个姐妹道别,独自回了老太太的大院子。

这些日子,老太太也询问过她,是否想要择另外的院子给她单住,到底她年岁渐长,也不是个小孩了。阿瑜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只说这些屋子还够住。

屋里摆着大家送来的生辰礼,有几样阿瑜之前便瞧过了,除了老太太送的一本古籍,旁的她早就命人挪腾到她的小库房去了。不过还有几样原封不动的摆在那儿,是她还没拆开的。

她命人打开锦盒,赵娢送的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八朵头花,每朵都别出心裁,料子十足十的蜀锦缎,辅以双面绣纹,托在洁白的掌心,便显得极有韵味。赵婳松了一块上好的砚台,阿瑜平日里写字也用得上,赵媛很没新意地送了一对玉如意。

嗯,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赵媛送的,阿瑜都觉得很没新意,就像赵媛也从来不喜欢她送的东西一样。

至于赵婂,阿瑜没请她,只她也送了东西来,是一只雅致的甜白瓷花瓶。这个阿瑜相信,定然是有人给她挑好的,年轻的姑娘家大多很少送这样的物什。

倒是赵苍,有些叫她惊讶,竟然送了她一整套的泥金画扇,整整十二把,且每把上头皆有四时花卉图,扇柄还嵌了暖玉,触手生温。

这倒不是重点,让阿瑜哑然的是,她喜欢收集扇面这种事体,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只是从小就爱默默收集着赏玩,也不强求,更没炫耀过。

这事儿他一个外男是怎么晓得的?

他送这些来,是为了暗示她,她的事体他全有能耐探听得到,上趟拒收人参的事体他先不计较,只是在威胁她莫要轻举妄动么?

阿瑜:“…?!”

第17章

赵苍的事体,没过多久,便叫阿瑜忘在脑后了。倒不是她特别健忘,只因着当日黄昏时,她又收到了一份礼儿。

重华洲上的赵总管亲自出洲,给她恭恭敬敬的递上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

阿瑜的眼睛亮晶晶的:“赵总管,蔺叔叔有让您带甚么话没有?”

赵忠道:“王上并未多说,只叫奴才把盒子交给您。”

阿瑜哦一声,抿出一个笑来:“谢谢你。”

她拂了拂盒面儿上不存在的灰尘,把锦盒放在鱼油灯下,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她凝神一看,却是怔住了。

这并非是甚么珍奇罕见的物什,只是一只小小的泥人。

她静静躺在光滑的锦缎上,明媚如春的杏眼不高兴似的微微眯起,撅着粉嫩的唇瓣,乌黑的秀发扎成俏皮的花苞髻,小裙子上的花样是朵朵碎花拼成的,裙角的褶皱清晰可见,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对不安分的水红色鞋尖,而小人的手里抓着一支糖画,雪白的面颊上有点点糖渍,白皙的耳垂上是一对丁香花耳坠,仿佛随着主人的动作左摇右晃的。

阿瑜的眼睛有些酸涩起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小人手里薄薄的糖画,又缩了回去,仿佛怕自己指尖的温度,会让糖霜融化似的。她又摸摸小泥人的裙摆,碰碰她粉嘟嘟的面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她想起上趟去重华洲,便见他在支木架子,又在往上填泥巴。她那时好奇,随意问了一嘴,却并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也没有再想过这件事了,毕竟蔺叔叔会的东西太多了,她不可能样样关心的。

她的胸腔里涌起薄薄的暖流,渐渐激荡开来,涌入五脏六腑,刹那间四肢百骸。

她来王府之后,对于从前的事体,一直都很回避,即便偶然想起,也不敢再多想,只拼命做些旁的事体,好让自己不要再伤心。直到最近,她觉得自己的伤口已经愈合地差不多,已然能够重见天日。

阿瑜扬声道:“佩玉。”

佩玉连忙端着灯盏进来,问道:“姐儿可是要洗漱了?”

阿瑜摇摇头,笑眯眯道:“我要你把爹爹的箱笼打开。”

佩玉有些惊讶,问道:“姐儿这是,要寻甚么东西么?”

阿瑜托腮看着窗外,弯弯眉眼,眼仁里流露出别样的温和:“我只是想看看,爹爹给我留了甚么。”

自从爹爹离世以来,她很少触碰他生前的物件,只怕翻多了,便要泪流满面。即便只是偶尔想起,还是会很伤感。

但是现下,她突然有些后悔了。从前的事物和回忆,都应该是美好的,她实在不应该一直封闭那道门,让自己一辈子都活在无法释怀的心情中,有时或许该往前看。

苏逡的遗物不多,若是书卷画册一类的东西,大多都转交给了赵蔺。

倒不是赵蔺自己拿走的,而是苏逡生前写信交代的,旁的东西也就罢了,若是他写得那厚厚一沓策论和累积的文献,建议赵蔺据为己有。

他太了解自己闺女了,阿瑜的性子太懒,又很不喜欢严肃正经的东西,非常讨厌条条框框的规矩,那些本该价值万金的东西,到了阿瑜手上,或许能被束之高阁数十载。

等她把纸张都找出来,可能已经被虫蛀得一塌糊涂,连她老爹的名字都看不见了。

于是苏逡非常有先见之明的嘱咐赵蔺:“我闺女你大可随意放养,只我的那一沓纸烦你带回去,记得好好细究保养。”

幸好阿瑜没看到那几句话,不然她绝对能当场被气哭,然后赵蔺也许不得不往她嘴里塞上十根糖画,来堵她那似奶猫一般的,让人心痒痒的哭声。

顾而阿瑜现下能翻出来的,都不是甚么,对旁人而言非常严肃需要珍而重之的东西。

她掏了两下,拿出一只破靴子。上头的针脚十分不匀称,坑坑洼洼似狗爬,布料有些陈旧褪色了,鞋底也被走得磨损了半边。

她吸吸鼻子,把靴子放在一边的小箱子里头,再努力寻找第二只靴子,摸了好半天,才在角落里发现了另外一只,上头还歪歪扭扭地绣了一只小蝴蝶。

她第一次做鞋子,便是给她爹苏逡做的。那时苏逡看女儿对于女红有些兴趣,隔天便去城里,寻了位江南回来养老的绣娘,请她回来教自家闺女绣花。

然而小闺女不愿意绣花,她就要学怎么做鞋。

绣娘本想着照着基本功一点点扎实着来,不成想这丁点儿大的小姑娘,只想着给她爹爹做鞋子,因为爹爹每日都要走很多路,鞋底总是要磨坏,有时忘了买新的,一双旧鞋总是要穿很久,磨破进了寒风,便要生冻疮。

绣娘没法子,只好指点着她做靴子,怎么纳鞋底啊,怎么绣鞋面儿啊,怎么接缝呐。小姑娘样样都学得认真,然而就是做得不好看,而且还不结实。

绣娘说,姐儿您这靴子做得还不够格啊,先练练基本功罢!

小姑娘头摇得跟小拨浪鼓似的,奶声奶气道:“我做的鞋最好看了,天下第一好看!”

绣娘无语了:“…”

小姑娘学了两个月,总算把鞋子给做结实了,尽管在绣娘看来,还是十分丑陋,然而总算比较耐穿了,于是她昧着良心夸夸小姑娘,哟,咱们姐儿做得真好啊,比师傅做得还巧!

小姑娘笑眯眯点头,嗓音软软的:“谢师傅夸奖,我也这么认为。”

绣娘笑眯眯:“…??”

小姑娘美滋滋地在靴子上,歪歪扭扭地绣上一只小蝴蝶,这是她那时最喜欢的东西了!天天没事干追着蝴蝶瞎跑,她追蝴蝶,后头丫鬟追她。

她挑中一个雪天,把鞋献宝似地呈上给她爹瞧。

她爹对着煤油灯细细翻看着鞋上歪扭的针脚,和那只丑陋小蝴蝶,一双眼睛微微泛红,拍拍小姑娘圆圆的脑袋,道:“嗯,我们囡囡做的最好看,比爹爹从前穿过的都要好!”

小姑娘得意洋洋哼唧道:“那自然是啦,我还垫了厚厚厚厚的棉花进去,你一穿上!就跟塞了一对儿小脚炉似的!”

她爹爹乐呵呵的,把女儿抱在膝上,原本疲惫的双眼也精神得发亮。

后来他真的穿着女儿给他做的鞋,走遍了许多路,那双鞋都安安稳稳的在脚上,比县城里头买的还要结实。

再后来,他走不动路了,于是把鞋仔细擦干净,偷偷放进了一只木箱子里。

他想,总有一天,我的囡囡还会把它拿出来。

阿瑜坐在地上,就像是寻宝一般,一样样地把那些东西掏出来。有她小时候玩儿过的布老虎,小娃娃,还有一堆小滚珠,还有一个小小的锦袋里头,装着她软软的胎毛。

她擦擦眼泪,继续翻找,每样东西都细心归类好,塞在一个个小木箱里头,往后天气好就要拿去晒晒。

直到她七八十岁了,牙齿掉光了,佝偻着腰走不动路了,还得要翻翻这些东西,回忆一下,她爹长什么样呢,又是怎么陪她玩耍的。

她屋里的灯火一直亮了大半夜,每样东西都像是最珍贵的宝贝,直到她在最底下拿出一卷泛黄的画。

她有些奇怪,爹爹写的画的东西,应当悉数交给蔺叔叔了呀,怎么这箱子里还压了一幅画?

她带着好奇心,解开画上的锦缎,命佩剑给她拉着上端,她自己捏着下端缓缓展开,入眼的一开始是女子满头珠翠的发髻,接着是秀气的美人尖,然后是一张似皑皑冰雪一般秀丽绝色的脸蛋,眼下还有一颗带着轻愁的泪痣。

阿瑜的眉头微微皱起,继续往下展开。

女人穿着一件茶白色对襟圆领褙子,绕着领口有缠枝花卉的精致刺绣,皓白纤细的手上拿了一柄画了仕女图的纨扇,下面是一条素色百褶裙,仅仅露出微踮的足尖,仿佛在期盼着甚么。

这幅画上没有任何题字的痕迹,也没有苏逡的印章,但是阿瑜知道,这一定是她爹爹画的,这样行云流水的笔触痕迹,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仿出了。

如果是她爹爹所画,那么画中的女人…是不是,她的娘亲?

佩剑性子直爽,此时已然心头疑惑顿起,指着女人的面孔道:“姐儿,这张脸,奴婢仿佛见过…有些像、像那个蕉二奶奶梅氏!”

阿瑜第一反应便是抬眼呵斥:“住口!”

这怎么可能呢?

虽然一开始看那女人的脸,她的确觉得很眼熟,但是很快便抛在脑后了。至于那个蕉二奶奶梅氏,阿瑜打心底里不能相信,她与自己的母亲,会有甚么样的瓜葛。

可是…

她一把夺过佩玉手中的鱼油灯,小心翼翼地照上女人绝色的面容,带着忐忑和难以置信。眼下的泪痣,美人尖,五官的样子,还有带着轻愁的神情。

她的手一滑,油灯掉在地上,火舌暧昧舔舐着冰冷的地面,被佩玉赶忙用力扑灭了。

阿瑜睁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甚么感觉,仿佛是置身于梦境里,荒谬的感觉像藤蔓一样攀上她的脊背,鸡皮疙瘩一个个冒出来。她用力抠了抠自己的虎口,疼痛的感觉非常真实。

她如今已然成了一团乱麻,不知到底要一刀斩断,只作不知,还是慢慢把线头找出来,把事情理成一条干净敞亮的直线。

第18章

阿瑜这一整夜几乎都没怎么睡好,等到第二日起来,眼下便有些淡淡的乌青。她用膳前又把那幅画展开看了一遍,结论就是,她昨儿个并未眼瘸,那并不是南柯一梦。

一餐饭吃得味同嚼蜡,草草了事之后,她边漱口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不可能去找梅氏,毕竟她们两人有很多龃龉的地方,她甚至不屑把梅氏当一位真正的长辈来看,又如何能甘心去找她问询当初的真相。

若梅氏真是她母亲,为何她要抛夫弃女,再嫁赵蕉。

若梅氏是她的母亲,为何蔺叔叔并没有告诉她。

若梅氏是她母亲,怎么会想不到自己是她的亲生女儿。

阿瑜随意地拿起一件雪青色内衬毛皮的披风,紧紧的笼住自己有些发颤的肩膀。

天上下着纯白的雪,身后的佩玉为她撑开一把十二骨油纸伞。阿瑜呼出一口白气,眨下眼,眼睫上的雪花掉落在面颊上,立时消融了,化为点点雪水。

重华洲上仍似往日一般清净,溪水静谧地汩汩流淌,寒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响声,阿瑜一颗高悬的心,仿佛也慢慢镇定下来。

这次赵总管却没有再用茶点招待她了,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敬道:“瑜姐儿这边请,让奴才带您去王上那儿罢。”

阿瑜有些奇怪,垂眸询问道:“赵总管,蔺叔叔怎知我今日会来?”

赵总管回头,语气谦逊:“这个,奴才也不知道。”

阿瑜从来不晓得,重华洲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走过小桥流水,路过成群假山和朱楼亭台,再往后走仿佛就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眼前的整片天地都焕然一新,如海荡漾的白梅花,一阵微风吹来,雪与花瓣缠绵而下,满地都是无暇的洁白,恍若人间仙境。

天籁之声缓缓流淌于耳畔,清晰却渺远,阿瑜着魔般循着声源往前慢慢挪步,走了一小会儿,便远远看见梅树下坐着的男人,他单腿支起,动作优雅散漫,收敛起冷淡的眉目,吹着一支与周身气质截然不同的曲子。

阿瑜像是坠落在一片片柔软的羽毛堆积成的小窝里,又像是听见了一温和浅淡的呢喃声。

一曲毕,花瓣从头顶旋落,与晶莹的雪花一起沾染上她的乌发,阿瑜过了好一会儿才眨了下眼睛,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干涩,她垂眸盯着地上厚厚的积雪道:“蔺叔叔…我来是为了,问您关于、关于我母亲的事。”

赵蔺坐在树下,对她温和道:“我知道你想问甚么。”

阿瑜睁大眼,微微偏头疑惑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闭上眼靠在树下,语气平淡道:“我猜,你收到昨日的那个泥娃娃,应该就会打开恩师留给你的那个箱子。”

阿瑜没想到,他竟然算得这样准确,或是说,这般了解自己。

她有些难过道:“是。”可是她一丁点儿也不懂他在想什么。

赵蔺睁开眼,棕黑色的眸子里藏着隐约的温柔,他唇角微勾道:“我知道那里有幅画,是你爹在信中告诉我的。”

阿瑜更难过了,扶着树干蹲下来,捂着眼睛,柔软的嗓音像是在啜泣:“那您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啊,为什么要等这么久之后,才让我知道…知道这些事。”

他的嗓音冷淡而自持:“因为恩师说,只有到你愿意打开它的时候,我才能告诉你一部分,关于当年的事情。”

阿瑜抬起头,怔怔看着他:“我爹爹,真这么说吗?”

他轻声道:“是。”

阿瑜扁扁嘴,有些委屈地看着他:“那您告诉我罢,即便只有一点点也好。”

他修长好看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手中的陶埙,嗓音淡淡的:“我只能告诉你,梅氏确实是你的母亲,不过她与恩师并非是明媒正娶,生下你之后便离开了。”

阿瑜觉得很荒唐,愣愣地看着他:“您是说,蕉二奶奶是我娘亲。”

“可是她没有嫁给过,我的父亲?”

他道:“可以这么说。”

阿瑜有些执拗地问道:“既然不曾成亲,为何会生下我?若是她生了我,为何要抛下我和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