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瑜脸红红的,哼一声不说话了。

第22章

阿瑜只怕自己再往榻上赖着,便再没可能去寻赵娢了,故而一咬牙,叫佩环给找来一件儿厚实些的披风,白绒绒的帽檐儿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润的杏眼,又穿了双雪白的厚底的鹿皮靴,里头衬着满当当的绒毛,暖和地双颊都有点泛粉色了,才颠颠地往外走。

佩玉看她这么自觉,也松了一口气。这小祖宗面上娇气任性的很了,可这时候比谁都听她蔺叔叔的话,自发地就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佩剑在后头抓着伞追着,扬声道:“姐儿!姐儿您慢些啊,当心滑!外头下着雪呢!”

后头跟着的佩环和佩扇忍不住相视一笑。

这一路上天上的雪没下大,倒是渐渐变小,暗沉的天空慢慢化开,成了明媚的碧蓝色。因着天冷,路上都没什么人,阿瑜自己快些走,不一会儿便到了三房的别院。

这三房地处稍偏些,院落倒是挺大的,阿瑜前脚进了门,后脚便有奴婢撩了帘子,禀报了赵娢。

赵娢正窝在榻上看绣样,现下的商人都很是精明,赚钱的路子四通八达,不但要转贩夫走卒民间书生的银子,手早就伸进闺秀们的荷包里头了。这不,时下闺秀们都流行在书本上看绣样子,一页页翻起来既方便又简单。

赵娢对于诗词曲赋或是严肃些的书籍都无甚兴趣,就是自小爱绣些独特的花样子,如今这本绣样书已被她翻得有些卷边,旁边的竹筐里头零散放着些不同花色的布料,她伸手进去检了几片细细瞧,又有些兴致缺缺地塞了回去。

这几日她都想不出甚么好看的样式了,总想出去走走,但母亲又不让,只说外头天寒,若是着凉了对身子不好,叫她在屋里多看些诗书,多写写字。虽比不得外头的大才女,少说也得比过府里的几个姐儿。若不是哥哥帮着她说几句好话,母亲都要把她的绣筐给没收了。

不成想今儿个阿瑜倒是来瞧她了,赵娢自然十分欣喜。

阿瑜进了屋子,才把厚绒绒的帽子给褪下,露出整张雪白粉嫩的脸蛋,唇角还抿出一对梨涡。她也不跟赵娢客气,就近坐了下来,捡了块儿色泽金黄的糕点咬一口。

赵娢忙三步上前,无措道:“阿瑜,这点心是昨日的,你、你快吐出来…”

被她这么一说,阿瑜也觉着喉间冷硬,眨眨眼看她:“可是我都吃下去了。”

赵娢无奈叹息,又转身拿了白瓷盏,拎了茶壶给她满上,推推茶盏道:“喏,你用些茶过过,往后可莫要乱吃啦,若是吃坏肚子,不就大事不好?”

阿瑜吃了几口茶,终于舒服些了,才哼一声道:“还不是你啊,糕点也不勤换换,亏得是我来,若是媛姐姐啊,她非把这事儿给你记到明年不成!”

赵娢知晓,阿瑜已是说的很含蓄了。

偌大的王府,她好歹也是主子小姐,怎么连现做的糕点都吃不着。可是三房没有独立的小厨房,甚么吃食都是从公中大厨房来的。她倒觉着未必是大厨房的人故意的,大约是这今日忙忘了也是有的。为着几块糕点的事,她能忍便忍了,何必去争那么些是非。

可是阿瑜不这么觉得,吃着茶又念念不忘道:“不成!难道忘了就不算错了?你若害羞,那等我回去就替你训斥她们,谁负责给你送点心的也别干了罢,有的是人眼馋呢,哼。”

赵娢可不敢啊,万一惹了甚么事体出来,下人嘴巴碎得很,给她娘知晓了又要骂她不懂事了,故又忙拉了阿瑜的手道:“阿瑜!算了罢,这么冷的天,仆妇有忘记也是寻常,她寻常待我这儿的人都恭敬着,我用得也顺手呢,这次且饶她一会罢,啊?”

阿瑜有些恨铁不成钢,甚么事体比伺候主子更重要了?她只觉娢姐姐的性子也太软绵了些,平日里定然没少吃暗亏。

这王府虽规矩森严,三房却势弱,赵娢平常便性子温厚老实,不爱惹事,对仆从都很好,阿瑜认识她那么久,都没见她责怪过任何一人。

可是这么温厚,真的能换来一片诚心么?

只阿瑜也没再开这个口,既然赵娢自己不愿意,她又何必来添乱。

赵娢见她不提了,便松了口气,又叫丫鬟拿出一匣子糕点给她,笑道:“你吃这个罢,我哥给我带回来的,靖奕斋的点心可是整个衡阳都有名的,你且尝尝。”

不若那些先做的面食点心,这种酥皮的能摆好些天,阿瑜也有些馋了,蔺叔叔从来都不让她吃外头做的点心的。

小时候县城里有靖奕斋的分号,爹爹每趟归来都要给她包一大匣子,有玫瑰饼水晶糕橙糕七巧点心梅花香饼。

反正每趟爹爹不准她用了,她就偷偷藏起来,等隔天爹爹出门了,再一个人躲着偷吃,肚皮都吃得圆滚滚的,到黄昏时晚膳都用不下。给爹爹发觉了,他便再不给她买这许多,总是每样买一个,只给她尝尝鲜。

赵娢的一匣子都是如意糕,一个个码在一块儿,小小巧巧的就像一只只精巧的玉如意,头尾都卷起来,里头包上了暗红的豆沙馅,外头铺上一层炒熟的芝麻,阿瑜咬一口便觉甜美细润,因着是以糯米制成的,口感十分软弹。

她不无遗憾地想,若是刚刚蒸出来的该多好吃呀。王府里也有如意糕的,不过阿瑜就是觉得没有靖奕斋做的好吃,也许因为王府的这道做工更精细,出来的品相摆盘都十分雅致,却反倒失去了民间那份烟火气。

她记得自己还和蔺叔叔说过,王府的菜都太精细,太雅致了,有时都叫她没用膳的想头了,这样多不好呀。

蔺叔叔只是嗯一声,表示他知道了,又对她十分有条理地列举了膳食精细的好处,和过油过糖制作粗糙对身子的危害,继续耐心总结一番,整体意思大约就是:你不要想了,不可能。

阿瑜那时就觉得,像蔺叔叔这样熟读养生之道的天潢贵胄,自然是不懂她的乐趣。他只知道食不厌精,烩不厌细,酒不过量那套养生之道,偶尔斋戒还必须迁屋子,可以说是讲究到了骨子里。

故而有些事体和他说了,也只当她是小姑娘不懂事。

阿瑜想着想着,又抿出一对浅浅的梨涡,面颊微微泛出粉色。

赵娢戳戳她的小梨涡,托腮笑道:“想甚么呢!吃个如意糕也能叫你乐成这般呐?”

阿瑜立马醒神,眨眼想了想才慢吞吞道:“才不是呢,就是娢姐姐的糕点太好吃了嘛。”

赵娢摇头叹息,捏捏她软软的面颊,柔声道:“你啊你!”

第23章

阿瑜在赵娢这头又呆了一会子,又陪着她一道用了晚膳,被赵娢扯着一起看了花样子,才告辞回院了,出门时还遇上了外头归来的宁氏。

她身上有股子药味,面色略显苍白,见了阿瑜只是点点头,带着仆从径直走开了。

阿瑜走后不久,赵娢的母亲洛氏便进了女儿的闺房,见女儿比前些日子都要精神好些了,不由带出几分满意之色。

赵娢见了洛氏忙起身相迎,有些微讶道:“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瞧女儿了?”因为洛氏并不是每日都会来瞧女儿的,她大多时间都在处理三房家务事。

现下三房大奶奶宁氏虽说明面上还是三房管家的,却早已力不从心了,倒不是说宁氏无能,只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管家之事若是妯娌不配合,婆母冷眼相待还添乱,基本她是管不成了。

可宁氏是个寡妇,还是个带着儿子,手握重财的寡妇。若是没了管家权,洛氏和继婆婆想从她手里夺财,简直易如反掌,随便一个由头都够她喝半壶的。

故而宁氏面上也不肯妥协,只尽心争取大房和二房的声援,她就想着,若有亲眷们阻止一二,洛氏和婆婆也不敢再这般嚣张。

可大房的老王妃不是她能请动的,江氏身为庶子媳妇管不了这事儿,二房大太太秦氏又不知怎么的,总像和洛氏连成一气儿似的,虽面上和气,可说实在的却不肯相帮,隐隐还有十分疏离的意思,梅氏更别提了,清高到连五谷也分不清,如何能叫她帮着处理暗地里的龃龉?

宁氏难以为继之下,洛氏和小王氏这对婆媳钻空子钻得十分舒爽,只怕不过几年,宁氏手里丈夫和公爹留下的钱财,也要给她们蚕食个干净。

洛氏算盘打得啪啪响,如今也该把算盘打到女儿身上来了。她微笑着坐在另一边榻上,伸手给女儿笼笼碎发,语气温存道:“娘无事,难道就不能来瞧你啦?”

见赵娢垂眸不语,洛氏有些遗憾,女儿竟更像她爹赵芬,是个不善言辞只知一味老实的,故而她平日才有些不喜自己这闺女。若她像自己,那事体早就能成了。

洛氏吃着香茶,又和赵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家常,才把话切入正题:“你哥带回来的糕点,你给瑜姐儿吃了没有?”

赵娢听到这里,眉头动了动,轻声道:“吃了,她说很好吃呢。”

洛氏心里还算满意,点点头道:“下次再请她来咱们院里,让你哥写两幅字给她归去临摹。”

赵娢哪里不晓得母亲的意思?

哥哥出生便有眼疾,天生盲一目,只是给她娘和祖母按了下来,族人都不知道罢了。

于是哥哥的婚事也成了难处,若是往高了说,高门贵女哪肯嫁半个瞎子?不明实情的,嫁进来难道不闹了?往低了说,母亲又不甘心娶个小户人家的新妇归来。

故而便把注意打到瑜姐儿头上。

虽说她是个孤女,但却是老王妃教养,又和王上搭边的,就这点,就算是寻常世家女也比不上她。更何况她娘一直琢磨着怎么彻底把大伯娘板倒,有了老王妃的支持,那还不容易?

再者,洛氏又觉着瑜姐儿的出身又不好,他们三房能同意娶她进门,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故而这桩婚事,只要瑜姐儿点头,那便是板上钉钉了!

赵娢有些茫然地抓着衣角,不知所措。

哥哥是她的至亲,自然在她眼里千好万好,可在外人眼里却未必了。有些姐儿宁可嫁进根基浅些的家族为妇,也不愿嫁给身有残疾的世家子,前者只是出身差些,未必就没前途。可后者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都能望得见尽头。

阿瑜待她真的很好,可是母亲的话也很有道理。哥哥若是能娶到阿瑜,那他一定会幸福的。

第24章

隔天阿瑜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已是巳时,正迷迷糊糊洗漱呢,佩玉进来瞧着她脸色,边服侍着说道:“姐儿,先头答应王上抄的书,您可抄的怎样了?”

阿瑜眨眨眼,有些委屈道:“这些日子净做些旁的事体了,哪儿有时间做这个呀?佩玉你就晓得催我催我…”

佩玉立马哄她,给她发髻上簪了朵粉嫩嫩的小花,语气轻柔再轻柔:“姐儿,奴婢晓得您已然够努力啦,只是咱们也得叫王上瞧见才是呀。您也晓得,王上欢喜乖囡,乖囡是什么呀?”

阿瑜有些害羞,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是我呀…”

佩玉嗯一声,再接再厉:“那乖囡是不是,要按时完成王上布置的功课呀?”

阿瑜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道:“是吧…”

佩玉松了口气,立马给她找来一沓纸,再吩咐小丫鬟研磨,循循善诱道:“姐儿,不若您现下就抄几张罢?抄好了咱就上重华洲,您恰好还能在上头用个膳,下半日还能向王上学会子琴呢。”

阿瑜歪头看她,杏眼灵动:“佩玉,你在哄我呀?”

佩玉立马否认:“哪里啊,姐儿这么聪明,怎会被奴婢哄到?”

阿瑜满意点头,忽然想起蔺叔叔微凉的手指。更小一些的时候,他教自己抚琴总是手把手,头顶的嗓音优雅而冷淡,可是每一处手法的乐章总是教的很用心。

然而等她大一些了,他便不大教她弹琴了,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但还是很怀念那种感觉。若是今日表现得好,说不定撒个娇,便能使他再教自己学一段儿呢!

于是阿瑜立马撸起袖子,把额前的碎发全固定住,抓着笔认认真真的写起来,一个字一个字比往常还要饱满些,抄得又快又好,白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态。

她整整写了一上午,脊背挺得笔笔直,直到中午,才把笔杆搁好,长长松了口气,很满足道:“终于写好啦!”

佩玉笑着给她擦手,又端了一碟子点心来,语声轻柔道:“姐儿,用些点心罢?”

阿瑜摇摇头,盯着外表金黄酥脆的糕饼看了眼,又摇摇头:“我要上蔺叔叔那头吃。”

佩玉拿她没法子,只好再给她重新匀面上妆,身上换了件海棠红遍地缠枝褙子,下身是一条月白色的百褶裙,头上只点缀了零星几颗宝石打磨成的小花簪,外面披上厚厚的秋香色披风。

阿瑜从头到脚都给兜了起来,只露出一双黑亮的杏眸,眨巴眨巴有些迫不及待。

佩玉有些无奈,想了想还是没说甚么,跟在自家姐儿身后一路向前。

今儿个外头放晴了,可是风却更加喧嚣起来,阿瑜的袍角都给吹出簌簌声,不过她穿得暖和,倒是不曾觉得太过寒冷,只是一张脸被吹得泛红,有些疼。

上了重华洲,这趟却不见赵总管相迎,反倒是另一个面生的管事大丫鬟来接待她。这丫鬟见了阿瑜恭敬道:“瑜姐儿,今日王上不会客,外头天寒,您且归去罢。”

阿瑜捧着一手的书稿有些发怔,声音轻轻的:“是出了甚么事体吗?”

嘉兰的语气有些生硬:“请恕奴婢不能告诉您,您且回罢。”

阿瑜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声音柔柔道:“哦,好啊,那我四处看看好了。”她说完,佩玉便会意着给她塞了几块银子。

嘉兰把银子退回去,语气更强硬道:“真的不能进去,今日洲上出大事儿了。”

阿瑜哦一声,直接问道:“你说说,到底发生甚么事体了。”

大冷天的,嘉兰也无意叫瑜姐儿在风里多留了,只问道:“姐儿可知道姜姨娘?”

阿瑜愣了愣:“甚么姜姨娘?”

佩玉小声道:“就是那个溪奴…”

阿瑜哦一声,又问:“发生甚么了嘛,你一次是说不清了是吧?”

嘉兰咬咬牙道:“姨娘快不行了,这回王上是真不能见您,您若有甚么便留下,奴婢等会子帮您交上去。”

姜姨娘长得一副好相貌,肤白腰细脸媚,气质却淡雅如菊,她平日里虽不爱说话,待人也十分和善,特别是对她们这些下人,十分宽和容让。只姨娘这副身子自入冬以来,便每况愈下,今日看着是撑不住了。

今日一听见这消息,赵总管又刚好要料理姨娘的后事,故而她想办法求了这差使,就为了让姨娘能最后清净一天,只与王上相伴就好。

嘉兰本就是管事大丫鬟,平日里赵忠对她印象不错,规矩也做的到位,于是没怎么多想,就许了她这差使。

她想,就算只念在姜姨娘往日在她和妹妹最难的时候,帮了她们一把的份上,她也不能让瑜姐儿进去,打搅了姨娘与王上的最后一面。

阿瑜道:“让开,我只说一遍。”

嘉兰见她不听劝,赶忙挡在阿瑜面前道:“姐儿,您且过了今日再来罢,姨娘快要不成了…”

阿瑜不说话,身旁的佩剑上前把这丫鬟拉开,冷笑道:“呸!你算甚么东西,也敢拦我家姐儿?!她不过是一个小妾,咱们姐儿将来可是你们…”

阿瑜出声道:“不要说了。”

佩剑连忙闭了嘴,只是挡在那丫鬟身前不肯让步。

阿瑜道:“你带我去溪奴住的地方。”

嘉兰眼眶里已盈满了泪水,流在面上的却被寒风吹干了,她跪在冰冷的地面求道:“瑜姐儿,我知道您是王上看重的人,可是姨娘也是王上重要的人。你还没来之前,姨娘与王上琴瑟和鸣,早已情投意合,不论是才情还是相貌,都是最相配的,只是姨娘出身不好…故而这些年,她过得一直很苦,心病没药治,才病入膏肓直至今日。您…求您成全了她最后一次,不要打扰她了罢!”说着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阿瑜垂眸看她,眼底的寒冷快要溢出来,淡淡道:“我答应你,不去叨扰他们,只在外头瞧一眼,说到做到。”

嘉兰看她面色坚决,也不敢太过忤逆,只得起身带路。

佩剑退了回去,有些担忧道:“姐儿,您瞧着面色都不好,不若咱们归去罢,明儿个再来也好。”

阿瑜知道佩剑忠心,可还是摇头道:“不要,就今日。”

她呼出一口白气,微微展开指尖,只觉寒凉之意透心入肺。溪奴的事体,她之前一直在回避,不论是听到流言蜚语,亦或是见到她和蔺叔叔相对而羿,她都能装作没看见,有时候稍稍难过一下,便强迫自己忘了便好。

可是今日,她实在忍不住了。

她就想探个究竟。

强人所爱,非是她本愿,只是从前依赖他,不愿看清事实罢了。

他若真的心悦溪奴,视她若恩师给予的负担,那爹爹给她定的婚约,她不要也罢。

他们就此再无瓜葛。

过几年她出嫁了,随便嫁给谁都好,远远地离开他,再过个几年永远忘了这件事。

阿瑜想着忽然轻松起来。

她甚至有些想笑,心里是一点奢望也没了吧,或许这个时候他能让她彻底死心,那于她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往后的日子她能过得更清醒了,不必浑浑噩噩像个傻子,在他眼里该是多可笑。

她想着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面颊红扑扑的,泪水却遏制不住地顺着颊边流下。

第25章

炭火时而发出滋滋声,外头的雪停了,屋内萦绕着一股子经久不散的药味。溪奴的黑发铺散在床上,一张苍白的脸显得十分无力,属于活人的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身上消散,到现在,她只能半睁着眼,胸口不停起起伏伏,似乎每一口呼吸都值得珍惜。

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大丫鬟茗秀轻轻掀了帘子,进来,快步跪在主子病榻前,含泪道:“姨娘,王上来瞧您了!”

溪奴蓦地睁大眼,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浸润鬓发,她张开嘴,声音沙哑干涩:“扶、扶我起来!…快、快!”

茗秀点点头,含着泪用劲把她小心扶起来。溪奴坐在床头喘息,疲惫地轻声道:“快请…请王上进来。”

溪奴自从病后,再也没见到过这个男人。她有时想,他是多么的薄情呢,能置她于不顾,不念不问。

可是真正想来,他们其实并无实质的关系,即便年少相遇,她视他如知己,在扬州的寒夜里对酒当歌,哭着对他诉说自己的过往,家族的心酸和无奈,最后分崩离析流落风尘,亦非是她所愿。

彼时,赵蔺还是个少年郎,眉目疏朗,懒洋洋地坐在廊上,身上带着一股清冽的酒香,听到此顿了顿,眉目低垂轻笑一声,声音清朗而有磁性:“溪奴,跟我回去可好?”

少女脸上犹有泪痕,眼里隐约开出希冀,还是轻轻问道:“你…想要替我赎身吗?可是、我是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帮到你?”

白衣少年起身,对着小楼边的无尽风月张开手臂,闭眼感受着湿润的空气和花香,回眸对她朗声道:“你做我的知己友人,我保你一生无忧,你信不信我?”

她与少年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半晌,干涸的心田变得湿润而微热,她垂下眼,声音柔和得不像话:“好,我信你。”

可是后来她才发现,这个看似单纯洒脱的少年郎,并不如他的表象那样简单。他是衡阳王世子,自小熟读诗书礼仪,无论是剑道书法,品茗鉴花,样样在行,唯独缺了爱人之心。

他说到做到,带她回府安置,视她若友人,闲暇时与她博弈论琴,带她赏花,为她重金买下一坛三日醉。

后来老王新死,他手握重权,娶了自己的表妹为妻,仍旧对她很好,连他的王妃都嫉妒不已。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她与他之前的沟壑,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巨大。

从少年到青年,他眸中思绪深邃不可知,原本带着清冽少年气的面容也变得优雅而成熟,其中令人不可自拔的男人味,没人比她体会更深刻。

她不可自拔地肖想他,每个深夜里都会梦见他的样子,不论是少年时代在树下舞剑,还是青年时白衣广袖,言语甚寡,犀利冷淡。她甚至会梦见他把自己压在榻上,由浅入深地吻她,把她视若珍宝。

可是梦醒来,她却羞惭懊悔,在他面前仍旧极力克制住自己的迷恋与倾慕,仿佛自己只是个清风霁月的友人。

直到四年前,他离开王府,去了某个地方很久,最后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还没长开呢,稚气一团,眉眼间的精致秀美,让她很笃定这孩子将来会是个大美人。

可是小姑娘自己还不太懂这些,每天只会缠着男人说话,一张小脸上尽是坦然和娇纵,仿佛她天生就该受到万千宠爱。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把她捧在手心娇养,纵容她的一切坏脾气,溪奴甚至偶尔能见到他眼里的隐约温情,虽然稍纵即逝,却还是刺伤了她的自尊。

她那时想,或许他只是想要利用这个孩子,来达成某些目的,就像是他利用自己一样。

的确,他给了自己相对自由的生活,衣食无忧,奴仆环绕,可是他从不理会她的任何渴望,大约于他而言,自己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对付文氏一族。

可惜,后来文氏一族渐渐败落,王妃小文氏死于老王妃这个亲姑母的手里,而老王妃也渐渐退于幕后,不再干政。她作为一枚棋子,仿佛也用处不大了。

不过他并不是个冷心冷肺的人,相反,他还是给了她很好的优待,彬彬有礼冷淡而自持,又令她燃起了希冀。

她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和自己爱的男人结合,最好能为他生下一个孩子。那时候她想,以自己的美貌和聪慧,能让他慢慢软和下来,是多么容易的事。

可是在病榻上的溪奴却遗憾地想,若是自己当初清醒点就好了,他喜欢清醒聪明的人,而自己却越来越愚昧。

可是她在最近这些日子,又发现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他确实不喜欢愚昧又不清醒的人,可这只是对于棋子和寻常人而言。

若是他有意之人,这些都会被无限包容,甚至纵许。

她有些恍惚着,抬眼看见了眼前的男人,他眉目深邃,薄唇很淡,身上常年都有股雪松的味道,凛冽而自持。

听说这样的男人很薄情,一辈子几乎不可能爱上一个人,可若他爱上了,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

她多么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溪奴有些懊恼地看着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对不起,你来了,我都没有匀面上妆。”

他一笑,隐约有十多年前华灯初上时白衣少年的模样。他只是淡淡道:“不必,我不在意这个。”

她有些狡黠笑道:“你只是不在意我的,对吗?你从来都不在意,却害得我每次都精心打扮,荒废了好些时间…”说到这里,她的语气有些幽怨起来。

他轻轻摇头道:“溪奴,这些年你过得太辛苦了。”

她的泪水忽然从面颊上流落,仿佛要释尽此生最后的悲伤。溪奴泪中带笑,轻轻自言道:“是啊,我太苦了。求而不得这么多年,你其实…都很明白,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