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第二日清晨,阿瑜醒来与祖母一道用膳了,才发觉这膳食皆是比着最清淡的来,可以说是非常养生,又特别令她难过暴躁了。

然而大长公主却难得夸了赵蔺两句:“旁的倒也罢了,这豆腐皮包子做的是真不错,味道又清淡着,嗯,不错。”

阿瑜却转头问道:“王上去哪儿了?”

侍候的大丫鬟笑着答道:“王上一早便去了老太太那头。”

阿瑜哦一声,心道想必有甚么重要的事体要说,那她还是不要多叨扰了罢。

这头老太太的正院里,文思思正端着水盆出来,准备交给丫鬟倒掉,却见着一个白衣男人,身材高大而修长,眉目冷淡得很,却显得格外漠然尊贵。

她的手一软,连忙把盆子交出去,对男人一礼,柔柔道:“王上。”

她见男人并无表示,忍不住上前娇柔道:“您是来瞧老太太的吗?她才将将起来,您不若先用些可口的膳食罢,这些都是思思给老太太定的膳谱,用了对身子也好呢…”

第54章

阿瑜跟大长公主回了院子,令她意外的是,祖母倒是并未如何责怪她,只是耐心与她讲了些道理。

阿瑜也明白,祖母其实是怕她不能保护好自己罢,毕竟她还是未出阁的小闺女,而祖母与蔺叔叔之前,有一道天然的立场隔阂,即便没有她,祖母还是会防备蔺叔叔的。

阿瑜便有些担忧,小心翼翼地问祖母道:“我知道,蔺叔叔是藩王,您是大长公主,您或许并不喜欢他,对吗?”

阿瑜虽然不懂时政,但她其实也明白,蔺叔叔的存在对于朝廷绝对不是甚么乐事,自古藩王不是自立为王,便是没有好下场。

大长公主看着小孙女担忧的面容,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她自己暗暗发誓,定然要让这个孩子一生无忧,往后都过得富足且快活。

可是她就连最基本的事体都不能保证,她叫阿瑜心里惶恐了。

大长公主摸摸小姑娘的碎发,温和地笑了起来,轻轻道:“不会的,祖母怎么会不喜欢他呢?只要是咱们阿瑜喜欢的,祖母就喜欢。”

阿瑜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她笑眯眯地伸手给大长公主拉勾勾,撒娇道:“那咱们拉勾勾,祖母可不准讨厌他。”

大长公主纵容地笑,伸手给她拉了个勾。

阿瑜又牵着祖母的手,小脸严肃道:“祖母,我也会去和蔺叔叔说,叫他不准不喜欢您的!”

大长公主失笑,拍拍她的脑袋道:“说的甚么话,你蔺叔叔怎会对长辈心存不满?”

阿瑜仰头瞧着自家祖母,声音软软的:“那就让他更喜欢您,更尊敬您!”

大长公主跟着微笑,心里头却叹息一声。赵蔺当然不会厌恶她,他只是会清理掉所有挡路的人罢了,他们这些王公贵族之于他,不过只是最寻常的绊脚石。

阿瑜察觉出祖母心里并不是那样开心,她觉得有些难过,拉着老太太的手轻轻道:“您放心罢,他是绝对绝对,会善待您的。”

这头赵蔺也见着了老王妃。

老王妃靠在病榻上,面无血色,轻轻咳嗽起来。

她见了赵蔺,不过只是眼神淡淡的,并无多少许久不见儿子的激动。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令赵蔺眉头微皱。

老王妃冷冷道:“蔺哥儿,总算是回来了?”

赵蔺嗯一声,长身玉立,淡淡道:“是。”

老王妃呵呵笑出声,声音透着股疲倦:“我的好儿子!你瞧瞧你娘我,现下都病成什么样了?”

赵蔺道:“那就请娘好生将养着,药石总不会断了您的。”

说罢他也准备离开了,其实他们母子俩从来都没有太多的话要讲。

老王妃在他身后出声道:“蔺哥儿,娘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

赵蔺唇边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淡淡道:“不会的,您一定洪福齐天,得享永年。”

老王妃叹一口气,轻轻道:“我让你娶了思思,好不好?之前你在外头大约也见着她了罢,这姑娘年纪轻轻,便极孝顺,服侍了我那么久,一点怨言也没有。你瞧她长得又标致,身段玲珑漂亮。我请大师算过了,她将来能生三个男孩,定能为我们衡阳…”

赵蔺打断她,冷漠道:“不可能。”

帘外的文思思端着茶水要进来,闻言顿了顿,热滚滚的茶水飞溅到手指上。

她听见男人低沉性感的声音,冷然道:“母亲,您从前得到的教训,难道不够么,所以,为什么不试着享受一下自己现在所得的福分?”

文思思有些苦涩地垂眸,悄悄退了出去。

远远地,听到老王妃略有些尖锐的声音。

今儿个早晨,那个男人见她面色只是淡淡,似是随意问道:“你是文家姑娘?”

文思思有些害羞,低头轻声道:“是…”

赵蔺道:“你侍奉老王妃许久,也算有功,想要甚么报酬?”

文思思的脸腾地红了,她嗫嚅道:“思思不想要甚么报酬,只想…只想往后若能一直在王府,就好了…”

赵蔺顿了顿,淡声道:“换一个罢,这个不行。”

文思思抬头,眼里有些难以置信的委屈,又垂眸道:“我…”

赵蔺起身道:“想好了,来重华洲告诉赵总管。”

文思思那时心中还有些侥幸,她觉得,万一王上是没听懂她在说甚么呢?人不能这样武断不是么?

可是当她听到屋内王上所说的那些话,便一下清醒过来。

回到屋里,文思思拿着铜镜,在日光下照起了自己的容颜。

她不是多么绝色的美人,但好在年纪轻,长相又秀丽可人,一颦一笑间自成风韵。

自她见了王上,便总会偶尔想起他,可是最早的时候,她心里头是没有半分奢望的。

还是老太太给了她希望,让她觉得,虽然自己配不上他,可还是有机会同他在一起,成为他的妻子。

那样的话,她会当一个贤惠温柔的正妻,给他纳几个妾室,让他觉得自己聪慧识大体,她还会给他生下嫡子嫡女,接着等他老了,他就会发现,她虽不起眼,却是一辈子守候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可这些都是自己的臆想,实际上,或许老太太并没有多少话语权罢了。

文思思是个聪明的姑娘,虽然有时候也会犯傻,但大体上握得很稳。不然,她也不会从文家那一众分支的儿女中脱颖而出。

她端详着自己的面孔,心中有些悲伤,更多的却是解脱。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辗转反侧的想着那件事是否像老太太说的那么肯定?她既觉得老太太很厉害,另一方面仍旧不肯全然相信她。

所以事到如今,她只能把心中的奢望都抛弃了。

镜花水月永远是虚妄的,如果沉迷于这样的东西,那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恋慕一个男人,不代表自己要不择手段拥有他,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愚蠢失败的,更何况即便她不择手段,也无法拥有他,那又何必执着?

她微微挑起自己的柳叶眉,又温柔地放下,露出一个甜蜜胆怯的笑容。

她生的这样美丽,根本不缺任何拥趸者。她可以靠着王上许给自己的诺言,想尽法子嫁给任何一个年轻有为的世家子。

想想那些王府姑娘,她们嫁的也未必有自己这样好。

文思思看着外头的蓝天,心中茅塞顿开。

像宝瑜这样的人,天生便备受宠爱,但那也不代表自己的命就该多轻贱,她的自尊也不该为人所践踏。

这头阿瑜陪着大长公主用完膳,又懒洋洋地歇息了一小会儿,便起床给她的祖母念话本子。

老太太最近很喜欢听些轻松的话本子,阿瑜也乐得念给她听,这般她自己心里也极是满足的。

念到一段儿姜生进京赶考,柳三娘含泪送夫,老太太也忍不住唏嘘。

阿瑜停下来,对老太太笑道:“祖母怎么了?”

老太太面有愁容,对自家小孙女儿轻轻道:“祖母就是这心里头不好受啊,你瞧这姜生和柳三娘将将成婚呢,就这样分开了,还不知多久才能再见呢,叫我这老人家听了也替他们可惜啊…”

阿瑜没想那么多,茫然随口安慰道:“这也没甚么罢?横竖还是会见面的,更何况姜生进京赶考,那为的也是柳三娘将来能有好日子过,若是他不思进取,我才觉得他配不上柳三娘呢!”

老太太点点头,笑眯眯道:“你说的对啊阿瑜,祖母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能想的这样全。”

阿瑜点点头,摇了摇尾巴自夸道:“那是自然…”

大长公主一咬牙,又慈和微笑道:“祖母给你说个事儿啊。”

第55章

大长公主有些为难道:“阿瑜啊,祖母与蔺叔叔也谈过了,你到了年岁,那便是大姑娘了,早晚要出嫁的。”

阿瑜点点头,认真道:“对,我是要嫁给蔺叔叔的。”

大长公主:“…”

她轻咳了一声,小心道:“所以呢,你嫁人,这总不能从夫家出嫁罢?故而祖母与你…蔺叔叔商量了一下,咱们都觉得你应该回京城一趟,等到了日子,咱们再嫁给蔺叔叔,好不好呀?”

阿瑜的眼睛很明亮,她想了想,杏眼瞧着她祖母道:“不想呀。”

大长公主就知道这孩子难搞,于是叹口气道:“你也晓得,你祖父也在京城,他可天天盼着你归去呢。你就忍心不叫他瞧一眼呀?”

阿瑜道:“那叫祖父来衡阳嘛,阿瑜也很想见他啊。”

倒不是阿瑜没良心,可是她都没见过祖父,父亲也从没特别提起过,自小她这脑袋里便没有祖父这个人。要她为了祖父回到京城,那她是不愿意的。

说起来,她其实也想去京城瞧瞧,可是阿瑜心里头明白,蔺叔叔的身份实在是有些太过敏感了,她真的非常害怕,假使她去了京城,万一到时候回不来了,那又该怎么办?

自从大长公主来找她,其实阿瑜心里头都挺明白的,她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要离开衡阳,蔺叔叔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这不仅仅因为爹爹把她托付给了蔺叔叔,而且因为她真心想嫁给他,极其害怕会有哪一天,会被迫与他再不相见。她晓得的,就算是祖母嫁给祖父,那都是她太外祖父的意思,祖母是极其受宠的公主,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自己呢?

祖母很宠爱她,可是她不能把所有的事体都寄托在祖母身上,那不仅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无形中给了祖母莫大的压力,倒不如大家都相安无事的好。

大长公主晓得说不过她,并非是她真的没话讲,只是有些话实在说不得。

于是她只好叹口气,对明珠道:“去把衡阳王殿下请过来罢,就说本宫有事要寻他。”

阿瑜听到祖母要寻蔺叔叔,心里头也有些害怕起来。很明显,祖母和蔺叔叔是站在一条线上的,而她自己极有可能会被他们轮流说服。

祖母待她和软,可蔺叔叔就未必了,除非她拼命的哭,哭到他不舍得,或是她病了,不然蔺叔叔从来不和自己细细讲道理。

等到赵蔺来了,便见阿瑜悲从中来,坐在椅子上红着眼眶抽噎,而大长公主站在一旁,整个人都像是老了十岁,一个劲儿的叹气,就是拿小姑娘一点办法都没有。

赵蔺叹口气,拿了一方帕子给她擦眼睛。

阿瑜接过帕子,于是哭得更加厉害了,肩膀都在颤抖,叫人瞧着只觉非常可怜了。

赵蔺于是严肃道:“止声,阿瑜。”

若是从前,蔺叔叔这么说了,阿瑜肯定不敢哭了。因为她要是敢哭,那他就有法子对付她,准叫她过了今天就后悔自己瞎哭。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啊。

他们定情了。

定情的好处有甚么?

这个阿瑜说不上来,横竖和从前区别不大。然而现下她明白了!

定了情,他就不止是她的蔺叔叔了,这人还是她家赵蔺,若她难过了,那他就得哄着她,不能给她半点脸色看,不然他就没媳妇了!

于是阿瑜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又软又轻,叫人心里都要化成蜜糖了。

大长公主给赵蔺递了个眼神:你也不过如此嘛。

赵蔺:“…”

于是赵蔺无奈起来,温柔俯身,给她擦擦眼泪鼻涕,声音醇厚和缓:“乖宝?不要哭了好不好,有甚么事体要说出来,你只顾着哭,我们怎么解决问题,你说是不是?嗯?”

阿瑜听见他温和的声音,于是抓着他的袍角,擦擦眼泪,一把抱住他的腰,声音娇娇软软的,满脸委屈哼唧道:“那我不要去京城!你不许拐弯抹角地骗我,我知道你一肚子坏水!骗我就讨厌你,再也不理你了。”

赵蔺:“…不骗你。”

大长公主觉得没眼看,于是悄悄退出去了。

她心想,衡阳人都这么奔放?还是赵蔺把我乖孙女养成这样的…动不动就粘粘抱抱什么的。

第56章

赵蔺拿阿瑜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了,这孩子看着有时很天真,可真正到了大事儿上,她比常人更执拗。

阿瑜耷拉着脑袋,有些难过道:“蔺叔叔,您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她不怕大长公主要带她走,其实隆平大长公主虽则严厉,其实心里待她再是软和不过了,只要阿瑜恳请她,大长公主还是会答应的。

然而赵蔺不同。阿瑜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待她的好,然而他从不解释太多,总是太过理性。

赵蔺道:“阿瑜,我承诺你,只要我还在,总是会来娶你,好不好,嗯?”

阿瑜气得抓着他的手狠狠咬,直到咬出了血红的牙印,她才瘪着嘴委屈地流泪:“谁要你的承诺!赵蔺!”

她使劲推他,可是男人的胸膛却坚硬到纹丝不动,让她有些丧气地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小姑娘的声音发抖道:“去了京城,我就再也看不上你了!我认祖归宗,祖母说我会是贵女中的佼佼者,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如何配得上我?到时候什么青年俊才都排着队由我选!我告诉你…呜…”

男人把她纤瘦的肩膀掰正,修长的手指慢慢描摹她的唇线,霸道地吻她,顺便用指节慢慢抹开她眼角的泪水。

阿瑜:“…”

她有些震惊地瞪大眼睛,卷翘的睫毛颤抖着,显得又些柔弱无措。

这个吻没有持续更久,因为阿瑜被吻哭了,一边哭一边抽噎,故而赵蔺又些无奈地停下。

他把小姑娘摆正了,棕黑的眸子淡淡直视进她的眼帘。男人的声线优雅温和,带着几不可见的宠溺:“阿瑜,不要做不懂事的姑娘,好不好?”

第57章 番外【恰好】

小院子里只有一排屋子,正中一间冒着微弱的灯火,屋子外头跪了零星几个下人。

苏逡披着天青色的圆领冬衣,面容蜡黄,苍白的双唇抿着,看着端坐在自己跟前吃饭的小女儿。他瞧着也不过中年,却十分病弱,一副身子裹在被子里头,外头又披了厚厚的冬衣,便显得分外瘦削。

小姑娘扎着花苞头,左右各缀着一对鹅黄的小绒花,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她坐在爹爹跟前懂事的很,一双明亮的杏眼眨巴两下,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下面颊。

她吸吸鼻子不说话,微红的眼睛盯着陶碗,胖乎乎的小手握着勺子,一勺一勺舀了粥菜塞进嘴里,垂着脑袋使劲遏制住喉咙口的哽咽声。

等小姑娘吃完了,苏逡看着她自己拿帕子像模像样的擦嘴,才缓缓开口道:“阿瑜…”

阿瑜抬头看着爹爹的模样,眼眶红红的,又不哭了。因为爹爹看着比往常要精神,一双狭长的眼睛也有了神采。

苏逡伸出枯枝般的双手,摸摸女儿黑亮的发丝,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阿瑜。爹爹的友人会来接你。”

“日后你跟着他,乖乖的听话。”

“…”

“他会护着你,不叫你受苦。”

小姑娘坐在他跟前,已经泪流满面:“爹爹,你不要阿瑜了?阿瑜不想离开这儿。”

苏逡头一次觉得眼眶酸涩。

他青年时不识愁,鲜衣怒马,决然离京,扬言再不回那污秽之地。这些年偶然想起老迈的父母,心中虽愧,却不悔当初决绝。

只是…女儿还是这样的年纪,不谙世事,天真娇嫩,攥着爹爹的衣角就爱撒娇,用膳用得不美了也要生气,夜里梦得香了也能同他叽叽喳喳念叨一整日。

她还这样年幼,就快要没了父亲。

喉头一腥,他摒住气,咽下鲜血,只是对阿瑜慢慢摇头,眸光凝实坚定。

阿瑜慢慢又想哭了,她抓着爹爹冰凉的手,忍不住呜呜的小声哭着。

苏逡只是拿手摸着女儿光洁的额头,声音沙哑地像旱天的枯枝:“阿瑜…你还记得,爹爹交代的的事体么?”

阿瑜点点头,又摇头,垂着脑袋不肯说话。

但苏逡并不担心小女儿。她自小便精怪,凡事不必说第二遍,便能记牢。

而这些日子以来,小姑娘时常装作无事,但这般年纪却不懂遮掩,满眼的恐惧茫然却是如何也拭不去。

苏逡露出一个蔼然的笑来:“让爹好好看你。”

苏逡看着女儿稚嫩的面容,想象着她往后数十载的样子,及笄时候是否已亭亭?洗手作羹汤是甚么样子?待她儿孙满堂,或许也不再记得早年种种…还有床边在弥留之际的父亲。

这样就好了。

阿瑜生来便应该是最娇贵的闺秀,本就不该陪着他这个爹爹,继续在这苦寒之地过活了。

只是,他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回到那个地方去。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却形同傀儡。

这样的一辈子,如何能快活?

苏逡还想说些甚么,但已然没了气力。他用指腹拭去阿瑜面上的泪水,抿出一声叹息:“…别哭,宝瑜。”爹最重要的珍宝。

晨光微熹,村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地打鸣。阿瑜趴在父亲的床沿上半明半昧,有些呆呆的,像是还在梦境里面,分不清床沿上微白的天光到底是真是假。

忽然间,门户大开,外头的冰凉刺骨的寒气从门缝里窜进来,冻得她一哆嗦,亦清明许多。模糊的光影里头,她瞧见一只黑色的鹿皮靴踏入室内,男人白衣广袖身材颀长,带着簌簌寒风,却风姿洒然。

他并没有看阿瑜,只是平淡道:“我来了。”这句话显然是对苏逡说的。

可是榻上的男人已经没法再回答了。

阿瑜像只受惊的兔子,把父亲的衣角攥得更紧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显得倔强柔弱。一夜过去,她的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一双平日里圆润的杏眼愈发地大了,含着水雾,怔然不语。

男人修长好看的手收起十二骨油纸伞,定神看着床榻上的苏逡。苏大儒面容干枯,却若老僧入定,一手轻握女儿的小手,枯黄的皮肤蒙上一层看不见的烟灰色。

他已死去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