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枪时千人甲胄哗啦拉地响,气势迫人。

被俘的士兵中有人发出惊恐的抽气声,像是看见了什么骇人之物似的。

一柄长剑从上探下来,冰冷的剑尖触上她的身子,缓缓一划,继而有男人低寒的声音传来——

“此是何人?”

她抬睫,看清那剑柄,瞳眸忽地一缩。

虎爪盘绕,苍黑绽青,鎏金映彩。

按着她的士兵答道:“属下带人去扫东营残兵,却看见她刚从中军大帐中跑出来!”那人紧接着一扬手,指向俘兵最前方:“想必是那蒋煜的女人,便一并带来了!”

黑骏弯蹄,往前走了几步。

男人的声音愈寒:“押过来。”

几个人将蒋煜扯了过来,朝他膝间猛踹一脚,蒋煜便摔跪在地,吃了一大口雪。

一人上前对着他的脸抽了一鞭,厉声道:“还不问将军安!”

蒋煜的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我……我乃赜北皇帝钦拜的诸卫将军,岂容你们这些……”

话未说完,他便被人又猛抽一鞭,痛得滚倒在地。

男人忽然轻轻地笑了声。

冷剑寒刃从她腰间移上去,抵住她的下巴,轻抬,让她抬头。

她就势撑起身子,眼睛却紧紧闭着,不去看。

四周一片静悄悄的。

脸上火烧火撩的疼,她被人打量了许久许久,才感到那剑尖离了她的皮肤,微微一松气。

可脊骨才软了一下,便觉后颈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抓着提了起来。

她忍住没出声,可却下意识地睁开眼——

青铜映辉,獠牙轻晃,一张鬼面骇人万分,正在她面前半寸!

男人的一双眼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她一时挪不开目光,回视着他,只觉瞳底如被针扎,生疼万分,红唇不禁一颤。

果真……

果真是他本人率军而来!

男人盯了她半晌,忽然一松手,将她整个人重新甩回雪地上。

扯缰转马,对着蒋煜,冷声道:“她是你女人?”

蒋煜半绻着身子,仍是痛得抖,半天才摇了摇头。

男人抬了抬下巴,便有人上前将他一把拽起,押着他上前来。

“想活?”

蒋煜蓦然抬头,眼底恨意惧意掺杂在一起,却仍是不开口。

男人低眼,手中长剑转了半圈,不紧不慢道:“告诉我容州的兵防诸务,我便留你一条命。”

蒋煜稍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此处是陈州……”

身边有人一巴掌扇过去,狠声冲他道:“将军问话,岂容你质疑?”又啐了他一口:“你以为将军在乎你们在陈州和同州放的那点儿庸军?将军问的是容州的兵防!”

容州。

她趴在地上,慢慢地阖上眼。

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紧了又紧。

脑中又浮现出先前在大帐中的那张朝廷邸报上看见的话——

“……八月癸丑,诏岑峭远长子、履正大夫、安远军节度使知容州、至麾将军岑轻爵归京。……”

容州!

蒋煜被扇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容州兵防为岑轻爵在世时所布,我又怎会知晓……”

旁边的人扯住他的头发,又将他连扇了几个耳光:“你们同朝为臣,你怎会丝毫不知!”

蒋煜浑身发软,抖着跪下去:“岑轻爵于显德二十七年十月奉旨戍边,我于显德二十七年十二月才入殿侍班直,纵是名为同僚,可却从来都没见过他!此番挂帅,是我头次率军北上,目的只是丹州而已,又何从知晓北境其余诸州的兵防诸务!”

男人嘴角一撇,长剑又转了半圈。

后面立时又上来几个青甲骑兵,将蒋煜围在中间,拳脚相加,打得蒋煜惨嚎连连。

蒋煜终是坚持不住,抱头哭叫道:“你们何不去问她!她是岑轻爵的妹妹,她是岑轻寒!”

男人脸色瞬间变了,转眸,一扬剑。

她马上被人拉起来,推到前面。

“岑轻寒?”

她两只手都缩在红袄长袖中,低着头不吭气。

男人眸光如剑,在她脸上连划数道,然后又转向蒋煜:“你既然从未见过岑轻爵,又如何确定她便是岑轻寒?”

蒋煜抹了抹脸上的血,忙不迭地答:“她被从京押来之前,赜北吴王特命人在她身上刺了字,将军一验便知!”

男人眼角一缩,目光扫视着她,然后催马上前,弯腰一捞,将她抓上马背:“何处刺了字?”

身前身后,千人目光如炬,全都在盯着她。

她却如同冰块一样,在他身前硬梆梆地趴着,一言不发。

他掐住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的脸,嘴角轻弯。

大掌挪下去,猛地一撕,扯碎她身上衣物。

她的身上青青紫紫,全是撞伤淤青,又因寒冻而稍显黑肿。

他目光快速掠过她的身子,抬手欲将她身子抬起来,却扫乱了她的发,恰露出她的左肩。

朱墨如血,一字颤立。

他手指轻轻抚过那块皮肤,忽而微笑,抬头时眼中满是寒意,定了一刹,然后蓦然抬臂出剑,冷锋横切蒋煜喉颈。

热烫的鲜血直喷而来。

蒋煜无头之躯重重倒落。

头颅滚了没多远,便被人一脚踩住,拾起来,随便一裹,呈回他面前。

俘兵们抖作一团,惊惶不已。

他托起她的腰,将她拥进怀里。

她赤裸的背紧紧贴着他凉寒的铁甲,从头到脚起了一阵战栗。

他开口,一字一字:“我是章惕。”

她默然不动。

他转头,凉唇贴上她的耳朵,继续道:“你可知我是谁?”

她嘴角微微一搐,咬了牙。

他却不再开口,收臂揽紧她的身子,猛地一抽鞭,策马朝前奔去。

风雪扑面而过,她闭上眼,一幕幕旧忆在脑中狂铺重叠。

章惕……

章惕……

她又怎能不知他是谁!

第二章 朱刺

 马蹄在四下烧痕满布的营道上嘚嘚踏过,在一座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帐子前停下。

唰唰两声,帘子被人揭开。

有烧焦了的布棉灰簌簌落下,血气尘味上下飘荡,小粒小粒的雪花在帐子里面飘旋着。

章惕下马,然后将她抓了下来,一路提进去。

长长的一条木案被四个士兵抬进帐中,铺上薄牛皮。

灯烛上案,火折子一吹,嘶啦亮起豆大的火苗,摇摇曳曳。

边上升起火盆,铁钳子夹了七成满的木炭。

章惕看着士兵们在帐中忙碌,慢步踱去一旁的椅子上坐好,腿翘起来,叠在案上,转头,叫住最后一个出帐的年轻男子:“薛领。”

薛领忙回身:“将军。”

他目光瞥向趴在地上的她,“弄盆热水来。”

冰天雪地的大营里,东面战火犹然未灭,整营兵帐半数尽毁,在这临时布弄的中军帐中,热水简直是稀贵得不得了的东西。

薛领却应得极其干脆:“是。”

岑轻寒看过去,认出那年轻男子正是先前领头那人,方才面对俘兵们的倨傲神色此时全然不见,脸上只剩恭敬。

帐帘被人从外面放下来,里面忽拉一下暗了七分。

章惕脸上的铜面具被案上的豆烛映得五色斑斓,两支獠牙白森发亮,衬得那一双黑眸更是慑人。

岑轻寒低头,将身子缩成一团,两只手拢着被他撕碎的衣物,努力地偎在地上铺的干茅中取暖。

他忽然起身,长腿一伸,案前的火盆便被他横踢到了她身边。

她不敢迟疑,立马蹭过去,伸出双手在盆边烘烤。

皮肤被冷风吹得有些龟裂,指缝处有血丝渗出。

盆中的炭火红舌窜上来又缩回去,张扬嚣张,熏得她眼眶开始泛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觉察到他的目光,却没抬眼,亦是一动不动地缩在那里,好似受惊过度的幼兽一只。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惨叫声。

继而有人厉声呵斥,然后便是一片求饶哭泣声。

薛领从外面进来,手中拎着个大桶,一脑门的汗,口中道:“将军。”

一个士兵在后跟着进来,往桶里倒了一盆烧得通红的石头,水气咝咝冒出。

薛领等人出去,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凑过去放在帅案上,低声道:“探马回报,北面升火了。”

章惕闻言转头,定望着薛领:“如何?”

薛领也不避讳蹲在一旁地上的她,直道:“一切按将军先前所计,董睿带了三万人马直扑陈州城;符淮这个狗娘养的也精,把赜北屯在北境上的六万大军一切为二,只分出去了两万回军援城……”

章惕点了下头,打断道:“将蒋煜的首级送去同州城内,再派三千人马随后跟进,去同州城外逡绕一圈,明日天亮前回营。”他顿了一下,盯住薛领:“你亲自率军去。”

薛领利落道:“属下遵命!”眸子一动,瞥了瞥她,声音转而迟疑:“此番所俘的赜北士兵们……”

章惕转身,抬手比了个手势,极干脆。

薛领会意,再无多话,垂首退了出去。

岑轻寒安安静静地跪坐在盆边,埋了头,像是睡着了似的。

面前突然垂下来一道阴影,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她的脸。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神色惊惶,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他要做什么。

大桶早已被他提了过来。

扯了块布,浸了热水,绞干。

章惕掰过她的脸,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血渍,动作飞快,下手微重,可却精准。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双面具下的眸子,极致的黑,慑心的亮。

如同野豹捕食前一般,锐利极了。

他大手一挥,她身上的那些破布便散开落了下来。

岑轻寒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抬手环着身子,咬住嘴唇。

章惕拨开她的长发,拿布擦过她身上的细小伤痕,在她左肩处的那个朱字上逗留了片刻,长指摩挲了几下。

她颤抖,却不敢抬眼。

下一瞬人便被他抓着提了起来,身下长裙小裤被他除去,然后他抱起她,将她放进大桶中的热水里。

由冷及热,她浑身都在战栗,露在水外的两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水暖暖的,不一会儿便捂热了她的身子,她舒服地一展眉毛,老实地缩在水里,悄悄撩水,轻拭身上的血污。

章惕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走回案边,拿过油纸包,打开,掰了一小块东西,然后弯腰,喂给她吃。

她吞下去,糜饼的味道,入口即化,长久空虚的胃像是受了刺激,猛地酸疼起来。

他继续喂她,看着她颤睫张嘴,小巧的舌尖偶尔滑过他的手指,湿漉漉的,像小猫。

“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章惕冷不丁开口,声音寒冽。她正在努力地吞咽,听见后呛了两下,好像是被惊到了。

桶里的热水好似瞬间被加了一大把冰渣子,变得温凉。

岑轻寒抬眼,懦懦地对上他的目光:“少时同家兄一道玩耍,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被尖石戳伤的,旧疤。”

她的语气小心嗫喏,却无丝毫迟疑。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又问:“赜北吴王肖塘为何要给你身上刺这个字?”

负。

一枚朱字如砂似血,横仰在她淡麦色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