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贬流充军的罪眷们非罪大恶极者不行涅刺,纵是要刺,所刺之字也有常定,罕见朱墨单字者。

岑轻寒身子略僵,摇头:“不知。”

藏在水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指甲狠狠戳中掌心。

章惕忽然伸手,探入水中,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单手箍住她的腰,目光直劈入她眼底:“岑家一门谋逆未遂,是谓你负了他肖家王朝……”他声音停住,慢慢凑近她的脸,仍是凉寒:“还是他不顾多年情谊,将你贬充军妓,负了你对他的一往深情?”

水珠沿着身体簌簌滚落,她冻得骤起一阵寒战,挣不开他的钳控,只得微微咬唇,轻声道:“我既言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却不明将军为何要问这个?”

他蓦然松手,她毫无防备地跌落回水中,噗通一声,水花泼溅到他的面具上,铜色剔透。

“岑轻爵死前,你可有见过他?”

岑轻寒偏头,声音轻不可辨:“……已有六年未曾见过家兄一面。”

“当真?”

她复又看向他,眼底透着层薄薄的水光:“我岑家多年来内怨如何,想必将军在漠平亦有所闻。”她见他低身,不由飞快垂眼:“将军尝与家兄疆场对阵,不可能不查家兄底细……”

章惕清哑的低笑声撞在薄铜面具上,细小的嗡动。

她抿抿唇,断了后面的话。

他倾身,拨水揽她,手掌压住她背后那道深深的旧疤:“两军对垒,我曾刺过岑轻爵一枪……可却未来得及看清他的模样,实是可惜。”

她屏息,余光瞄到他下面的动作,心口猛地一窒。

章惕另一手抬起,在脑后轻拨两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青铜獠牙面具。

峻眉高额,一双眸子如同浸了沉墨,目光凌厉有如猛兽。

略显削瘦的双颊,下颌浅收,英俊硬朗。

岑轻寒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这张脸,浑身血液却已是沸了又凝,喉头腥甜,心脏紧得无法呼吸。

方寸点滴,同记忆深层的那个面孔渐渐吻合。

脑中轰然一声响。

章惕捏了捏她的下巴,目光凛然,声音轻慢:“你可知,岑轻爵曾亲手掀落过我的面具?”

她的背绷成了一条板,转不过目光。

他望着她,微弯嘴角:“你为何紧张?”

岑轻寒闻言,全身在一刹那间软了下来,口中轻喃:“将军一张鬼面名震天下,赜北中人皆奇将军真容……方才看见将军摘下面具,一时惊诧,是以紧张。”

章惕粗眉扬起来,神色略显玩味:“……是么?”

她的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一脸窘色,半晌方抬起头来看他,眼底却绽出一丝光亮,如暗夜中盛开的昙花,只留了一霎。

他看见,面上竟有些动容。

这一笑后,她好像全然放松了下来,晃动着双肩,轻道:“谢将军不杀之恩。”水纹将那一枚朱字映得微微变了形。

脑袋有些晕,不知是不是因这热水熏昏了头。

她在水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觉得清醒了些,才小舒了口气。

章惕却倏然站起身,“可会骑马?”

她摇头,脸色诧异,好似这话本无必要问。

他扬唇,眼中或有轻蔑的神色闪过,可她眼前微微模糊,看不大清,只听他凉声问:“都道岑轻爵驭马之术天下无人可及,你竟不会骑马?”

岑轻寒默了片刻,方道:“家兄胸怀经纬之才,我又怎可同他相比。”

他又道:“我以为你心底是恨他的。”

岑轻寒抬眸望过去,却只看见他背侧过身子,瞧不见他的表情,心里将他那话兜转了几圈,额角竟一丝丝痛起来,神志好像开始有些模糊不清,却强抑着身子不适,竭力集中精神道:“不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的双生哥哥。”

章惕突然打断她:“岑轻爵的那匹凌云骕骦归了何人?”

她显是没料到他的话锋转得这么快,昏沉之中来不及反应,脱口便道:“家兄自同州归京之前,将凌云留给了参将岳华,想来现今仍在岳华手中。”

他缓缓转身,盯住她:“你深居京中华宅,连岑轻爵归京都未见他一面,如何知道同州军前的事情?”

岑轻寒心口突突在跳,人却愈发晕眩起来,迷蒙间只记得紧紧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泄声道:“……你给我下了药?”

章惕高大的身影如山一样压了下来,她喉头一苦,只觉水没发顶,氤氲朦胧间再辨不出什么人什么事,耳边也没了声响,静谧得如同寒渊深底。

眼前一黑,长睫缓落。

再无知觉。

梦中一片尘土飞扬。

十里战火燎原,浓烟密布下看不清兵阵人形,然而漫天遍野的厮杀声却令人热血贲张,骨头深处都泛着痒。

她纵驰如飞,银渊长弓直挽在臂,裹杂着血腥味的热风将一身薄甲吹得哗哗响,人如横镞利箭一般穿过怒嚎猛战中的两军,直扑远方阵边的那一袭青甲银盔。

凌云,快冲……

凌云,再冲快点……

心底默念着,龟裂的嘴唇上沾满了沙尘,手松开马缰,侧身,飞快地张弓搭箭。

尚余百步,那青甲人影如翠木一株,力压边阵,狠撼不动。

她抿唇,眯眸,满弦在轻颤,耳边传来风的嘶吼,扣弦手指猛地一松,盯着那雪羽长箭朝那人背后直冲而去。

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

那人的背后却似长了眼睛,箭至之时陡然侧身,风啸箭鸣,白亮镞刃尖叫着划断了他脑后的那一根皮绳。

她狂驰而去,未料到他竟会回头。

更未料到……

那一张骇人的獠牙鬼面竟会在她眼前这般落下。

箭镞埋地,箭尾白羽簌簌狂抖。

轻沙飞扬,远处天际轰然塌下……

那一张脸那一双眼,俊得惊心,黑得动魄,那一人浑身上下的杀气……比真鬼更为骇人神脉。

她心在惊喘,再来不及补箭,座下凌云已然擦地而转,泼蹄尥沙,往回奔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动。

她握缰回头,却见一道白刃闪着寒光扑面而来,急骇之下猛地俯身,然而却已来不及。

左背上传来清脆的甲裂之声。

有鲜血的味道漫过来。

身子麻了许久,待到身下凌云雪白光亮的长鬃上也染了一片红,她才觉出那撕心裂肺的痛。

人在抖,随马儿胡奔乱驰,攥缰手指都在痉挛。

牙根都要咬断,再无想到,那人能够挥臂掷枪,堪堪赶上驰速如飞的凌云,精狠地扎中她。

若非行距已远,她命当已不保矣……

痛得闭眼,却又想起那一刹时所见到的那张脸。

于是抖得更凶猛。

眼前渐渐黑了去。

意识涣散前,恍惚看见那一副獠牙铜面就在她人前晃动,凶狠的模样似要噬她骨血。

马背上下颠簸,长鬃逆风而扬,四蹄踏过烧焦黄土,冲远处战火熊燃的地方驰去。

耳边却陡然传来急切的一声大吼——

“岑帅!”

岑轻寒一声骇喘,醒了过来。

浑身上下皆已被冷汗浸湿,左背旧伤处隐隐在痛,火烧火撩的感觉,心底一抽一抽的,似有热血涌上喉头,腥甜得紧。

四周黑蒙蒙的,有微弱的曦光透过窗棂落进来。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才像是还了魂,眸子缓缓一动,撑身坐起。

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是在屋中热榻上。

“醒了?”

淡淡漠漠的一句在一旁响起。

她蓦然转头。

就对上一双闪着幽光的黑眸,如同遇见了鬼。

章惕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倾身,抬手将她汗湿的头发从额前拨开,声音依旧寒漠:“做了噩梦?”

岑轻寒僵硬得不能动。

心底想说,做了鬼梦。

吃人的恶鬼,骇人的血梦……

却终只是微微摇头,怯声答:“……已忘了。”

章惕毫无征兆地猛然收臂,将她抱入怀中,慢声道:“跟在肖塘身边,锦衣玉食那么多年,有什么事能让你做噩梦?”不等她答,却又接道:“是我忘了,岑家一门惨殁,你做噩梦也在常理之中。”

岑轻寒偎在他胸前不动亦不语。

觉出他的手指在划她的脸颊,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继而又听他低声问:“你这一觉可睡得长。在营中问你的话,可想好了要怎么答?”

她嘴唇张了张,终于开口:“此是何地?”

他也不恼她的不答反问,只慢悠悠道:“丹州城内。”

她大大吃惊,竟没料到昏睡之时人已被他带到了丹州来!

不知自己到底昏了有几日。

更不知那数千鬼章骑兵是否亦跟着他来了丹州。

只记得那一日在营中,他令那个叫薛领的年轻将领带三千人马去同州送蒋煜的首级……又想起陈州城当时已起战火……

至是,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态势?

章惕的手忽然伸进她衣内,握住她胸前柔软的一团:“岑轻寒。”

她极力遏制着退躲的欲望,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舒眉轻应:“将军。”

他慢慢揉捏着她,动作极尽温柔,打量着她的反应,挑眉道:“方才你在梦中,咬牙切齿地唤了好几声我的名字。”

她眼角微微一搐。

他手上的力道猛地一重,听她吃痛抽气,竟是扬唇:“我做了何事,会让你那般恨我?”

第三章 其心

 岑轻寒微阖眸子。

胸部被他箍握在掌,紧绷,涨痛,暖热,如同那多少次被宽厚的棉布紧紧缠勒起来的感觉一般。

药性还没完全褪去,额角仍酸。

心底忽然翻江倒海地泛起一阵恶心,脸色虽白,却无甚表情,始终未答他那话。

章惕却慢慢松开手,在她耳边低声道:“骗你的。”干燥的嘴唇擦过她脸颊,声音愈低:“倒紧张成了死木一樁,胆子就这么小?”

万军中敢孤身纵马取敌将首级。

血沫飞溅,死且不惧,还惧何人何事?

岑轻寒蓦然睁眼,瞳底生寒湛亮,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窗外晨曦金光,喉头动了动,开口时声音异常柔弱:“我自幼不曾与行伍之人打过交道,如今命舛多难,幸得将军不念家兄旧仇,往后还乞将军护我……”

他不置可否,侧脸在晨光中却显得极黯,好似冷峻石雕,探不出真容若何。

她垂眼,身子凑上前些,将胸前柔软的嫩处往他掌心压去,仰起下巴,轻轻去吻他的嘴角。

舌尖微烫,小巧如蛇,只一瞬就钻进他唇间。

胸前嫩蕊颤颤悠悠地在他掌中绽放,滑腻撩人。

她微微喘息,红舌香软,抵着他的唇轻道:“我身无长处,这些年来不过是靠了这一张皮相,将军若不嫌弃……”

双手沿着他的肩骨一路向下,轻按他的腰线,探指去摸他的下面。

又喃喃轻吟:“不如尝尝我的滋味如何……”

他似野豹出笼,动作猛烈迅利,一把攥过她的手擒于头顶,翻身狠狠将她压下。

雕花木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销金红帐自床顶鎏金吊勾上飞落下来。

她娇咛,眸子水氤。

他挪手勾起她的下巴,双眼墨湿,微微泛光:“谁言我不念与岑轻爵的旧仇?”

她的手腕像要被他捏断,痛不可耐,一双大眼里的水似是凝成了冰,然后就听他又道:“……倒可惜他死得这么早,没落入我手中。”

门板突然被人在外狂砸,有人急声高叫道:“将军……将军!”

他悬宕在她身上,低眼盯着她。

她脸上的媚色一点点消去,霜意浓重,眼底有火点微溅。

外面叫门声越来越高,拍门的动作也越来越急。

“将军!”

“将军……陈州来的快马捷报!”

章惕陡然直身,唰地翻下床,大步过去将门猛地一把推开。

咣当咣当两声,木板撞上墙头,两只大铁环震得乱颤。

来人满头大汗,两手高呈红旗捷报,口中直冲冲便大声道:“董睿按将军的吩咐领兵围城打援,张克用在同州看到蒋煜的首级后便不敢出兵,符淮那个赜北杂种抵耐不住,竟他娘的弃城走了!”

章惕慢慢接过捷报,反手便是一个耳光,将那士兵扇出几步远。

士兵抹了把嘴角的血,神色惊愕,脸上却一下浮起臊意,懦然低头,趴在地上不敢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