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惕负手,寒声道:“也不看看此是何地,军中慎务岂容你这般大呼小叫?再多一言,视与敌寇同谋!”

士兵叩罪,背后褐衣浸了层冷汗,抬头时看见门板大开,不由悄悄地朝里探了一眼,这一望之下,又是大惊,自知有错,却略显委屈道:“……是薛校尉叫属下来此处呈禀将军的。”

“薛领?”章惕声音愈寒:“叫他到后面校场等着!”

士兵连忙爬起来往回跑去。

他抬腿一踢,门板便在身后合了起来。

屋内倏然又变得黑沉沉的。

岑轻寒躺在床上,一把骨头全散了,稀碎地铺了一褥。

睁着眼,望着头顶的黑色承尘,脑中似有一根针在拼命地戳她,又疼又晕又警醒。

陈州已失。

九月岑轻爵死。

他章惕十月便出兵犯境,铁蹄踏破雍州城墙,杀帅掳兵,劫掠城财,而后一路南下,直扑丹州,围城半月即破。

适逢天降奇雪,两国万军均屯而不动。

谁料她岑轻寒一抵军前,便遇鬼章骑军奇袭蒋煜一部,断了陈州以南的援路,又放矢于西面的容州兵防阵略。

失陈州,早晚之事,意料中事。

她闭眼,弯唇冷笑。

赜北北境军前那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儿啊……

想建功立业都想疯了,区区一个殿侍蒋煜也敢使小手段挣得这领军北援陈州之帅位,以为有符淮在前挡着,他便能安然无恙?

蒋煜既死,张克用在同州竟不敢发一兵一卒,以为符淮多少能撑些时日,而漠平大军到底不会去打他的地盘?

知自己敌不过狠悍骁戾的鬼将章惕、挡不住势如锋刃的漠平骑兵,便都盼着会有人来替自己死。

只要不死,那便有望能得圣上嘉恩,有望能领那屯于容州的数万岑轻爵遗部……那可是赜北北境军前一等一的精兵,这块肥肉谁不眼馋?

说不定还能顺便得了那匹盛名传世的凌云骕骦马。

做梦。

统统都在做他娘的青天白日大梦!

章惕是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心思,使什么样的手段,其狠辣淬毒无所不为的厉鬼心性,旁人不知,她还能不知道?

人人都不想死……

那便人人都得死。

失陈州。

失陈州不过是开了个头罢了。

这豁口一旦开了,那只鬼还能放过你们这些人?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坐起身来。

下面褥子上早已汗湿一片。

这床榻也烧得太热了些。

她不傻。

她更知他不傻。

否则怎会挑这当口大举出兵?又怎会逆雪去袭蒋煜大营?一营二万人马不论降否,统统全杀,只留了她一人。

怕她冻死,给她火盆热水,却一转身就给她下药。

恨岑轻爵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肯折磨她分毫。

她那么明显地说错了话,即便不是露馅,也定算是欺骗,可他却一次次地放过她。

从她嘴中撬不出岑轻爵的事,不把她丢去给士兵们玩弄,反倒一路将她带来丹州,塞在这间明显是他寝卧之处的屋子里。

却又不碰她。

她拢紧了身上的衣物,手摸上胸前,先前被他紧握过的地方仍然微痛。

唇角笑意更冷了去。

他是不傻。

岑轻爵怎会死得那么蠢?

他二人疆场交锋数次,千里帷幄间相互揣摩,他怎可能相信,那样一个奇谋诡计的白马少将,会蠢到光明正大地去刺杀肖塘?

他怎可能相信?

可他虚虚掩掩间所说的那些话,到底是有骗她的。

比如……

他其实根本不恨岑轻爵。

正如……

她亦不恨他。

入夜时分,有人来叫她起身,说是将军在帅司中庭摆了庆功大宴,要她一并列席。

她从床上爬起来,头依然昏沉不已,想到那一日他喂她吃的糜饼,里面不知到底下了多大份量的药。

案上被人升了烛点了灯,地下一片昏沉暗影,令她仍觉这是在梦中。

一袭艳红挑丝番段锦罗长裙,妖滟如血,怒盛似火,繁复细密的深绛色花纹被掩盖在那张扬炽烈的浓洌色泽中,显得庄重却又狂放。

岑轻寒看着这红色长裙轻纱腹围,知这是章惕给她备的衣物。

不由想起那一日他徒手撕碎了她的红袄红裙,血色纷漫如落蕊碎瑛,在那大风暴雪的寒戾军营中煞是刺眼。

今夜此刻,这火样红色仍是惊目,让她一时睹之心颤,隐约觉得他是别有深意,可又无法细想。

及身高的铜镜中人儿婀娜,红缎紧绷,细腰高乳身段毕露,只一张脸庞白得可怖,苍色微黯,倒配不起这一身喜吉之色。

她定定地站着,打量了半天,终是抬手,从一旁妆盒里取了胭脂出来,勾指轻挑半点,慢慢地抹在双唇当中。

漫雪之中一寸血。

屋门一开,轻纱不低刺骨寒风,足下丝履瞬时像结了冰似的,冷硬不已。

她却走得绰约多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易碎薄玉上似的,腰枝如柳,在夜风里左右轻晃,腕上两镯翠玉叮鸣出声,随风呜咽。

长睫缓垂,朱唇紧抿。

二十年来似今夜这般女装明妆之时,却也屈指可数。

冷风吹雪及面,转瞬即融,凉凉的冰滴融入她敷了淡粉的脸颊上,寒意如针一般骤然戳中她心底旧忆。

男人的手曾寸寸抚过她的身子,腰眼乳珠,肩骨丰臀,口中且惜且赞且怜爱——

如此曼妙之躯,却被日夜掩于冷铁硬甲之下,你忍,我不忍。

她躺在他胸膛上,一张脸笑得明媚,手指轻划他的胸膛,腿儿早已攀上了他的腰……

前方忽然传来男人们大笑高喝之声,一下子扰断了她的思绪。

厅门大敞,里面一片喜乐融融之象,门内放着两个硕大的火盆,焰苗被风吹得颤抖不已,可她却分明感受到了那屋中的腾腾热气。

如火过寒川,将她心底烧得又暖又痛。

章惕领兵破境,雍、丹二州不知被其麾下残狠骑兵大军掳掠成了什么样子,眼下这帅司内的庆功大宴更是极尽铺奢,放眼皆是表案高座、美酒佳肴,一众将甲在屋内灯烛照耀下闪着明晃晃的光。

是为了大庆陈州被破。

岑轻寒垂下头,往厅内走去,唇边却抑不住地冷笑。

怕是不止为了大庆陈州被克。

陈州一失,赜北北境便被彻底撕开一条口子,陈克用贪生怕死拒不发兵,符淮败部军心涣散,他章惕只要领兵一麾南下,这一片瘠山多地的广袤河原,又怎能挡得住那一阵滚滚如怒江潮涌般的骁悍战马?

容州……

她微微攥拳,岑轻爵既死,短日内容州更没可能发兵东进阻敌,莫说无帅可领那一军骄兵傲马,便是此时朝中……

恐怕也不会愿动容州的一兵一马。

长裙垂苏缓缓扫过厅门高槛。

里面说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数束目光露骨放肆地向她射了过来,酒盅磕案,银箸置盘,人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岑轻寒立在门口,看清里面竟是没有一个女子,不由微微诧异——想以章惕的性子,这等司宴上怎会不置女子陪宴,而这群将校们又岂是甘心只相对纵饮之人?

可既是如此,他要她来这里做什么。

脑中一时想起清晨屋中,他那目光语气,她摸不透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可她却知道,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她。

章惕高坐在上,冷甲寒光犹然慑人,一双眼如鹰隼利眸,盯着她不放。

岑轻寒低眼,双手轻揽臂纱,从两列将校案座中走了过去,在他身前垂首道:“将军。”

他不语,嘴角却翘起,冲她伸过手来。

她会意,立刻将手放进他掌心中,由他拉着上了那高座,坐在他膝下的矮垫上。

红彤彤的火红之色比这厅内的任一支灯烛焰苗都要刺眼,配着他那一身冷冽铁色,竟是说不出的暧mei诱人。

底下将校们将她看够了,便嘻笑着收回目光,继续饮酒作乐起来。

章惕的手抚过她落在肩上的长发,指尖伸进她背后的薄纱中,揉捏着她那块刺了字的皮肤,低声道:“这衣裙可合身?”

她肩颈处微微发麻,咬唇道:“再合身不过,多谢将军费心。”

他的手突然用力,“可我却看你不像高兴的样子。”

岑轻寒转身,仰起下巴看向他,轻声细语道:“能在将军翼下得一容身之所,我怎会不高兴?”

说着,她便倾身过去,柔柔地伏在他膝头,两只手绕上他的腿,一副知足喜乐的模样,又扬唇笑道:“只是不知将军过几日是否又要拔军远行,到时我又要如何是好。”

章惕目光深深,“你想一直跟着我?”

她低眼,长睫忽扇忽扇的,趴在他腿上一声不吭。

底下有将领喝多了,满面红光,张嘴大声叫骂,胡言乱语起来。

旁边有几个人上前将他按到座上,拿大块骨肉堵住他的嘴,可他不依不饶地挣扎起身,按剑冲着上座便叫:“……这个婊子!就是她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哥哥岑轻爵,当初令我们一役惨殁四千余人,我三弟就是被岑轻爵纵火给活活烧死的!”

与座众人皆默然,可神色却有所变,不少人都朝她看过来,显是被那人说中了心事。

岑轻寒如芒在背,抬眼看章惕,就见他脸色依旧冷然,垂眼望着下面众将。

说话之人看与座没有一人出来制止他,一时酒劲冲头,胆更是大了起来,飞快地拔剑指向她,张口又高声道:“将军若是体恤属下们,就该把这臭婊子交由属下们处置!属下定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叫这帮子赜北杂种们知道我们漠平男人是不可小觑的……”

章惕听着,目光一转,竟然点头道:“那便把她交给你处置。”

岑轻寒轻轻眯眼,不知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只听见底下群将一时都躁动起来,显然是没料到章惕竟会应了一个喝醉酒的将领所请之事。

章惕站起身来,抬手一把将她拽起,搂进怀中,“可你只能在这里处置她,就看你能怎么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底下一片哗然,那个将领尤是两眼怒红,盯着她的神色似是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肚去。

她微微一屈身,朱唇血色在这厅内犹是可怖,被长袖掩住的双手早已紧紧攥了起来。

章惕却突然低头,嘴唇贴上她的耳,一字一句道:“你觉得如何,岑轻……寒?”

第四章 和使

 他这一字一顿,令她脊背陡然生颤。

下面诸将纷纷起身,让开一片席案,探至她身上的目光下流且不加遮掩,口中低嚷声也是不堪入耳。

她仍然低着眼,轻轻道:“但遵将军吩咐。”

章惕低笑,一把抓住她腰间薄纱,又道:“一会儿倘是受不住了,只管反抗,我断不会加罪于你。”说罢,便将她狠狠向下一推,令她跌入一众将领席间。

她如一片薄叶一般地伏在案上,一动不动地埋下头。

那个请令将领拨开身边几人,大踏步迈过来,抬手便掐上她的脖颈,逼她抬起头来,冷冷笑道:“端的是一张媚惑众生的脸,也不知这几年来有没有被赜北吴王好生调教过!今儿就让爷喂喂你这张嘴,叫你尝尝漠平男人的味道,可比得过你那个只知画画儿写字儿的吴王!”

她长睫轻掀,冷不丁冲他扬唇浅笑,两只手就势环上了他的腰。

一厅皆愣,人人都以为她会不堪受辱而试图反抗,谁知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会如此不知廉耻,竟敢做出这等事情。

那个将领也是一愣,见她没有丝毫被羞辱到的样子,不禁更加恼火,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打得她半侧发髻都散了开来,缀饰扑簌落了一案。

力道之大,令她左半边脸登时就肿了起来。

“婊子就是婊子!”他斥声骂道,然后两手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襟。

她脸上终于露怯,可被长睫遮掩的眸中却是一片生冷,环在那将领腰间的两只手十指微动,慢慢地沿着他的骨线朝下探去。

章惕坐在上位,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这一纤毫动作,双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那将领冲身边的同僚们歪着嘴厉笑几声,好像已是全然掌控了身下女子一般,扯着她的头发向众人展示,另一只手又伸进她衣服里肆意揉捏着她,口中连道猥亵之辞,极尽辱没她之能事。

周围几乎所有看的人都红了眼,仿佛趴在案上的这个人根本不是岑轻寒,而是那个和她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曾经令整个漠平大军血淌成河的赜北少将岑轻爵!

真是恨不能——恨不能就让她这么被当场折磨死!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喊叫,也没有反抗,一张脸平静得如同死木一般,好像知道不为所动才是对这些披甲将校们的最大反抗。

可是她的双手却一直不屈不挠地抱着男人的腰,十根手指抵在他腰间脊骨处,任他如何折磨她,她都没有松动过手。

在男人彻底撕扯开她衣裙的那一瞬,她不由自主地动了下手腕,眼底寒意有如锋刃出鞘,可一抬睫就触上高座之上的那一人那一双眼,和那一束似能洞悉她一切的目光。

手上动作不由一滞。

门外忽起一声高喊——

“报!”

继而有男子飞步窜了进来,又高声喊道:“报将军!”

厅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纷纷探至门口的那一人和他手上高擎着的一道黄绸。

来者正是之前奉命领兵去同州送蒋煜首级的薛领。

章惕脸色变也没变地看过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