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方领路的刘奉步子一顿,青甲背影晃了几下,开了厩门。
顾庭止步,笑道:“将军可谓思虑周全,是欲赠坐骑与岑姑娘否?”
章惕站定后回首望她,慢声道:“此厩中的俱是良骏,你可以随意去挑一匹。”
她的脊背绷得笔直,僵立着无法动。
凌云在此处……
凌云一定是在此处!
他叫她去挑马,无非是要她与凌云厮见,好叫她在顾庭面前露出破绽,搅碎她一门心思欲倚附姜乾的念头。
但她又无法不动。
顾庭回眼看她,“岑姑娘?”
她点头,拢起双袖,越过几人,一步步走入马厩中。
只一侧身,那一抹雪色便穿过浓浓夜色,刺入她眼底。
嗓子眼顿时梗窒得不能呼吸。
千百次的雪火倘佯,上万里的辗转奔波,它曾救过她的命,曾陪伴她度过每一个难熬深夜,曾为她出生入死逆血而战……它是她这一生唯一可以倚信的朋友!
此时它垂首低鬃,背对着她,安安静静地立在马厩的一侧。
她不敢动,亦不敢呼吸,生怕它知道她来了。
但它却似有所感知,只一瞬便抖鬃转身,矫健的前蹄微微腾起,一副蓄势待跃的架势。
她见它辨出了她,当下咬牙,眼眶却湿了。
它见她没有上前,立刻发狂猛挣了几下,无奈四蹄受束,前进不得半寸,当下更加狂躁起来,长嘶一声,随即又是聚力一挣,连地上用来拴束它的木桩都要被撅掀起来。
她进不能,退亦不得,看着凌云这模样,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里面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外面数人。
顾庭率先走近,一见里间情形,登时被吓了一跳,又忙后退了数步,口中连道:“此马何物,性子焉得如此暴烈!”
岑轻寒闻言,人又一僵,但怕章惕会……
“岑轻寒。”
肩上忽然横过一双暖热大手,将她紧紧箍住。
她有些发抖,却躲不开,只得由他压定了,站在原地。
“这马儿是此次战时剿得的,尚未被驯服过,遇见生人了仍会发躁。”章惕背身对顾庭道,语气略嘲:“顾大人莫要过惧。”
顾庭一抹额上的汗粒,由刘奉带着往一旁避去,责道:“将军欲送坐骑,随意捡一匹即可,休要再叫人留在此处……”
她却眼不眨地望着凌云。
这马身,这毛色,这长鬃,这四蹄……
惊伦绝世骕骦马,如今却成了他用以要挟她的器物,当真可悲!
只是她终于知道,今次他虽放她北上,但他手中永远攥有她的隐秘,她在姜乾身边必不能随心所欲,而他断不可能会就此放过她。
他的唇息热度是那么熟悉,多少次都是这样随同风雪灌入她耳中——
“凌云在此,咫尺天涯,你我定当再见。”
第十章 咫尺(下)
一路北上,气候越来越寒潮。
自边境以北千里延绵之疆,莫论是山河寸土还是重池要隘,在她脑中都如明镜般清晰。
从丹州向东,在滦镇渡口过浔江,再过万庸关,放马快驰不过五六日,便能抵赴漠平京南郊县。
——这是一条在她心中早已烂熟的路。
三年来不知有多少次半夜梦醒,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纵马骋跃千里北进,率军挥剑间墙塌城破,功名万世。
却哪知一朝北上,却是罪俘之身,与那夜夜深梦中的情境直可谓是天差地别。
顾庭虽是文臣,却也不输谋瞻,在带着她东渡浔江之后,并未直入万庸关北上,反倒是舍近求远、从峣山脚下一路绕行数百里,然后才慢悠悠地踏上北上京城的路。
如此防患于未然,倒令岑轻寒暗下对他有些佩服起来。
因知她曾是敌国王爷的宠眷,所以不肯叫她窥得国门锁钥分毫之貌,倒是个忠骨练才。
可她也知,自己之所以能叫姜乾如此大费周章地据为己有,亦是因为她曾是肖塘的宠眷。
世人虽传姜乾好色,但他又岂会是个易为女色所惑之人。
倘是如此,那他又如何能与章惕互为掣肘多年?又如何能立威于朝中,连漠平幼帝亦能为他所左右?
如此一路慢行,竟也花了近一月的工夫,抵赴京城时,已是正旦大朝会的前一夜。
顾庭似是满意于自己掐摸时日的精准,未曾见迟于商王,便只将她随便往商王府中一送,然后携了从军前带回的赜北和表、战利之物,往入宫中谒上交差去了。
当夜奉命迎她入商王府的女子姓蓝名音,年岁四十有余,然风华不减,依然可以看出其当年必是是美人一枚。
蓝音早先是姜乾的乳娘,待姜乾封王出阁后亦随其出宫,十多年来常居王府,掌管府上内院女眷诸事。
商王府占地弘阔,内里更是极尽奢侈之能,楼台亭阁飞廊角柱,布局处处用心,愈显主人张扬之态。
夜色浓郁,虽看不甚清这府上全貌,可也能感觉出这气象森宏之势。
蓝音一路寡言,岑轻寒亦不吭气,一路走过大半个后府,时而有丫鬟小厮从身边行过,对她竟是眉眼不斜,好似这王府中忽多一个女子并非什么稀奇之事。
姜乾好色,府上侍妾多如繁云,早年因连纳连死了三个正妃后,这朝中便再无臣工敢攀这根高枝,而这正妃一位业已空了数年有余。
是以这商王府内常进女子,也无甚为奇之处。
但她是什么身份,府上丫鬟小厮们虽是不知,可蓝音却不会不清楚。
顾庭将她交付与蓝音时,那目光与神色,她看得真切,当下便知蓝音在这商王府上定是个举足轻重之人。
想姜乾一世嚣张,却肯将自家腹背尽托于一个无血无缘的半老女子,倒也令人微微唏嘘。
然而从始至终,蓝音都未曾与她多言,只是给她寻了间偏院小屋,随意将她安置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倒也随遇而安,自始至终不曾多问一字,略一收拾便阖门就寝。
是夜睡得极其安稳。
梦里绵云片片,雪白华美,俯仰之间笑得明媚,却不知是何事叫她那么开心。
就像是,一辈子都不曾睡得这么安稳过,一辈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梦。
第二日醒来时,已过晌午,外面有明灿灿的金阳,屋角冰柱化了半寸,滴滴嗒嗒地往下溅落水珠儿。
岑轻寒仰面躺在暖榻软褥上,长睫轻动,许久才回过心神。
此处分明是敌国心膺之地,可她这一夜却尽卸心防,好像千里之外的那一片疆土那一片战场,已作过往尘烟,于她再无瓜葛。
人好像是死了之后又活了,又好像是遥遥奔波终至尽头,从此可以不再操忧劳累。
用过午膳后,前面传来消息,说是宫中朝会已毕,待夜里宫宴摆罢,王爷便起驾归府。
姜乾回府,对于府上里里外外的人都是大事一件。
因新帝年幼,自登基后兵政大事皆由姜乾摄政,而太后垂老、常思天伦之乐,姜乾时有奉谕入宫长住之事。
每每临其回府,商王府中上下必得前后忙碌一番,力求尽善,不敢有丝毫马虎之处。
而这后府的女眷们更是翘首以待,人人都盼姜乾回府时能够在其屋中留宿半夜。
府里侍妾虽多,可蓝音治府颇为严苛,任是哪个女子都如千般一律的物件儿一般,只作姜乾行乐之用,绝不允侍妾们行那争奇斗艳之举。
如此一来,这商王府中女眷虽多,可平日里散散落落地住在各个偏院,倒也不敢多有往来走动。
姜乾入夜回府的消息传来后不多时,便有数名丫鬟来到岑轻寒屋中,服侍着她沐浴焚香、更衣梳妆。
此间用意不须人道,她自已明晓。
顾庭既已入宫奏谒讫,她人在商王府一事当是已白于内廷。
而姜乾既是严令顾庭将她在正旦大朝会前送至京中,必是不肯多耽一刻,欲在出宫回府之夜便来见她。
至于见她是为了什么,但见这些丫鬟们替她洗拭身子时一丝不苟的模样,她便也能断定无疑。
莫论往后要她做什么、要拿她怎么样,这到嘴的美肉,是人都不会放过,必得先一尝为快、乃图后进。
此等事情于她而言,应付起来不可谓不得心应手;倘是姜乾所图果真仅止于此,那她倒要微松一口气了。
焚香沐浴既毕,两个丫鬟又将她的身子仔仔细细地抹了层薄脂,连最细微不可察的地方都照顾到了。
岑轻寒对镜静望,许久后低眼,微微一哂。
此时的她,足像是一块香气四溢的软糕,就待食客前来品试了。
然而入夜后却一直未有动静传来,后府各院灯烛稀光飘飘杳杳,没有一屋灭灯。
这阖府上下无言无声且沉静的等候,直到亥时才被突如其来的一道消息给蓦地搅乱。
报曰二国边境又起兵争,军报方至宫中,王爷被留于内廷议事,不知何时才能出宫回府。
这消息如同石片激水,令这府中前后里外人人闻之皆惊,更是让后府的女眷们失了所望。
既是没了可以翘盼等候的,渐次的,也就开始有屋子熄灯吹烛,没过半个时辰,后府诸院众人便都已就寝。
岑轻寒亦灭了灯烛,脱衣上榻。
可心却跳得飞快,顶得五脏六肺生疼。
二国既已议和,边境何故又起兵争?是赜北突然出兵御敌,还是章惕背约再举进犯?
夜色深深,她在榻上辗转反侧良久,才带着这满满一脑子的兵事、迷迷糊糊地浅寐了过去。
半夜时分,突然有冷风撩过她露在绫被外面的手臂。
她挣扎转醒,恍若一刹间回至寒雪大营,伸手欲抓剑柄,却是一抓一个空,这才忆起身在何处。
屋门被人推开,又合上,这一股冷风旋之即逝,榻上犹暖。
浅思迷茫间,她竟不知在这深夜王府,有谁能够如此堂然私入后府女眷屋内。
她下意识地翻身回望,可腰却被人狠狠一攥,下一瞬双眼就被一块绸布紧紧地蒙系了起来。
男人的力道强劲有力,三两下便将她的双手双脚束住,然后开始慢慢地剥解她的衣裙。
她脑中一下子清醒过来。
商王府是何等禁地,姜乾又是何等跋扈,怎会有旁人能在深夜时分直入女眷屋内?
而这男人除了姜乾,也不会再有旁人。
转思间,胸口忽而一凉,身上小衣已被他一把扯落。
她不曾反抗丝毫,口中甚而轻轻吟喘了一声。
怎样才能取悦一个像他这等位尊人贵的男人,她是再清楚不过,而像蒙她双眼这等欲求刺激的手段,她亦非头一回遇着。
似是满意于她的反应,他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些,然后缓缓握起她胸前的一团软嫩,攥在掌中熟捻地把玩着。
可这动作,却令她感到莫名的熟悉。
然而还未待她有所深思,他的身子便覆了下来,一边揉捏她的身子,一边凑在她耳边,低声叫她道:“岑轻寒。”
这声音有如雷轰过际,刹那间将她震得魂魄俱散。
第十一章 君子(上)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眼前黑蒙蒙一片,四肢被束住动不得,脑中却似有道尖锐白光一闪而过,她其实早该想到,会是他!
可恨时已晚矣。
脊柱像是被钉在了床榻上,寸骨不移,任他肆意揉捏。
可他却撑起身子,抬手掐着她的下巴往上一抬,声音不辨喜怒:“丹州城中,所谓欲谢商王美意之言,可是俱已忘了?”
不待她开口,他又道:“当日既欲承欢于商王身下,今夜何故又作此僵硬之态?”
她犹僵着,脑中飞也似地飘转过无数念头,心跳得像要扑出胸外。
自显德二十四年至今凡四年,边境京中,一人二角,他是如何瞒得过这宫中朝廷、这人马将兵的?!
而他此刻人在京中,昨夜所报之边境兵争一事又是何人行止?
但转思不及间,她就被他一把捞起翻了个身,面下背上。
他的手缓缓触上她左背上的旧伤。
指腹轻轻地沿着伤疤摩挲了一回,手掌随后覆于她肩背后的蝴蝶骨处。
极暖,极烫。
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了抖。
当年那一番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一刹间又回到了身上,浑身的血液直往背后伤口处涌,呼吸亦变得困难起来。
下一刻,他的嘴唇便覆了下来,精准地落在那伤痕处。
一片黑暗中,她的感觉变得愈发敏锐,觉出他在一点点地亲吻那处曾经令她险些丧命的旧伤,心便猛地颤动了一下。
可身子却更加僵、人亦更加惊。
不知他要做什么,更不知他到底是何意。
她素知他策军诡道、行事乖张,但何曾想过这个传闻中无尚刚愎、嚣张跋扈的商王亦是他!
而他既非那个沙场之上兵道可御的鬼面章惕,她又何从知晓他商王姜乾的手段?
她能坦然承欢于商王身下,可却断没做过俯首于敌将的打算。
那是两军数次血肉相搏的鏊战,沙场交锋数次平手、一次惨胜,可就那仅仅一次的惨胜,也叫她无法屈从于这个手下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