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乔恩的双眼依旧紧闭着,只从唇角吐出些含混不清地的呻吟。

她的伤口处有些发炎,并因此发着高烧,那条断掉的腿即使已经不在了,却依旧会给她剧烈的疼痛感…即使是昏迷,也不能使得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片刻。

乔思觉得自己的目光有些模糊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抹去了那些要落不落的泪水,然后他想站起身,却失败了。

他动不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在她自己以为只是片刻的时间里,他的双腿因为跪姿已经完全麻木了。

从屋外,正传来别人低低的话语声。

“你是乔家的下人?”——这是燕尔的声音。

“是,我自小就伺候思少爷,我…”——这是…叶雨!

乔思扶着床,强撑着自己的身体,略微站起身,随后连扑带爬十分狼狈地扑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叶雨的手。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决心要保持一副冷静的态度了,也不记得燕尔正站在旁边可能会看去他的丑态了,他就只记得自己应该紧紧抓住叶雨,然后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话在燕尔耳中听来,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叶雨,显然很清楚乔思问的是什么。

他红着眼圈,低声回答说:“是主夫说,父母有生养之恩,需得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不然不得出此门,然后就让人去了恩小姐的一条腿…”

叶雨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如同大锤一样,一字一字都敲在乔思心里,敲得他心底生疼。

荒谬!

如乔恩这般毫无用处的,已经废了的庶出子女,在乔家夫妇的眼中是不愿提及的丑闻,早就巴不得她能默默无闻地早早死掉,或者远远离开。

以前,也并不是没有先例。常有不成器的庶出女儿在长大后,在乔家谋不到饭碗,不得不搬出去另住,自己谋生的。从没听说过有谁需要留下一条腿来。

就算是再不好,那也是乔夫人亲生的儿女呀!

这是要…恩断义绝吗?

她们的母亲啊…仅仅是因为她们不够好,就要这样对她们兄妹吗?

乔思脸色惨白地弯身。

他完全站不住了,不过他并没有摔倒或委顿在地。

燕尔揽住了他的腰,不动声色地扶稳了他,并带着他向屋内走去。

这略显阴暗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还混杂着复杂的骚臭味道。

不过燕尔并不是因为这恶心的气味而皱起眉头的,她是因为自己怀里的人正在不断地发抖而感觉而控制不住地有些愤怒。

她因为自己并不清楚乔家的事情,又觉得应当顾忌着乔思的面子,所以硬是把这种愤怒压抑了下去。

她扶着乔思走到床边,拉着他的手一起摸了摸乔恩的额头。

触手一片滚烫。

燕尔咽了口吐沫,有些不确定地在乔思耳边说:“乔思,你妹妹病得很重,如果再不带她去看大夫,只怕…只怕会不太好。”

乔思咬咬牙,挺直了腰,侧头低声询问燕尔:“妻主,可以帮我抱妹妹出去吗?”

燕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乔想没有等到燕尔夫妻出来,就先离开了。

虽然她并没有听到预想中,乔思崩溃的哭声或者燕尔愤怒的叫喊,可站在屋外满脸泪水的叶雨低头抹泪的样子,依旧让乔想很受了几分刺激。

在这之前,她打心眼里没有把乔思、乔恩兄妹二人看做是自己的血亲。

在此之前,她甚至与这对兄妹并不相识。

乔想的父亲,是乔家一处外宅里伺候花草的匠人的孩子,曾经只是个粗使的小厮,在那处外宅负责浣洗衣物,有时也负责些粗糙针线。一次,乔夫人去外宅里见客,喝醉了酒,就睡了他,也就有了乔想。

乔想就在那清冷的外宅里被养大,一直长到十余岁,才与父亲一起被接到乔家本宅来。

事实上,乔家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若不是乔想自己足够努力,也许会一辈子都被遗忘在那处很少有人到访的宅院里也说不准。难得进了乔家,她也格外用心地打量周围的一切,小心翼翼地推敲着处事。

在她看来,这乔家的后院,就像是一个缩小的后宫,乔夫人就像是那个女皇,而乔家正夫就像是凤后,其余受宠不受宠的侧夫、通房、小侍等等…则如同妃嫔。人一多,自然斗争不断。男人们争名分,孩子们争利益…在乔想的眼中,健康的兄弟姐妹都是随时会危害到自己的人,而像乔思这样几乎是已经完全废掉的人,则几乎等同于废物。

她瞧不起这样的废物。

所以说,她虽然早就从旁人处知道,乔恩已经被彻底废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触动,甚至真带着人来这里时,乔想还有心情耍嘴皮子,和燕尔吵架。

可是当她看到叶雨的泪时,却忽然意识到,那屋子里的人…其实和她是一样的。

不,不是他们和她一样,而是她和那屋子里已经被断了出路和未来的兄妹,是一样的。

乔想一直自诩聪明。这时候,她那聪明的小脑瓜里忽然涌出一个念头,让她意识到,在一些强权之下,再聪明的脑袋也救不了自己的性命。

作为庶出子女,其实她和乔恩并无什么本质区别,都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性命和前途被握在别人手中的可怜虫。

她甚至开始想,带乔思来看变成这幅模样的乔恩——显然是十分不讨好的活。无论结果如何,她总会是会被乔思怨恨,同时也讨好不到自己的母亲的。

这样的活计,为什么乔家正夫不给旁人做,却要她来做。

说不准,已经不是能不能讨好的问题了,而是她还会惹了麻烦上身…

乔想心乱如麻,也顾不得自己本该守着直到送燕尔夫妻离开了。

她急匆匆地离开,决定窝回自己房间里去,泡一壶浓浓的热茶,然后好好地反思一下自己的生活与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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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燕尔弯腰,尝试着要抱起乔恩的时候,才发现,乔恩的两条胳膊也肿得厉害。

她皱眉,停顿了动作,在乔思困惑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褪开乔恩的袖子,露出水肿得十分厉害的胳膊。

乔思倒吸了一口冷气。

燕尔则差点吐出来。

不仅仅是水肿,而是骨折。

燕尔确信自己从那上面溃烂发臭的伤口中,看到了森白的骨头。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试图找点什么来固定一下断骨,随后却又忽然想到她虽知原理,却并不会操作,就算是有夹板在手,也不会如何固定已经肿烂成这样的断骨。

已经够糟糕了,估计也不会更糟糕了。——燕尔想,她咬牙为乔恩盖上了薄薄的,沾染了血渍和脏污的被子,然后把对方抱了起来。

乔恩许是感到了突然变得剧烈的疼痛,轻而无力地挣扎了一下。

燕尔头一日买的那条鱼,挂在草绳上被一路拎回家去时挣扎的力量,都比乔恩的力气要大得多。

燕尔觉得自己抱的姿势大概不是很好,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但随后想到自己怀里的人伤得已经很重,还是不要再反复调整姿势得好。于是她就继续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把轻得不可思议的乔恩抱在怀里,跟着有些混混噩噩的乔思一起出了乔家。

她们甚至忘了,应该先去整理一下乔思与乔恩的旧衣服一并带走。

若不是叶雨追上来,一面哭一面把那一百二十两银子硬塞进乔思手里,恐怕这对小夫妻也完全不会记得乔想提起的,银子的事情。

她们遭受的打击,有点大。

于燕尔,是她从没想过乔家会对庶子庶女残酷到这个地步,简直已经不是“恶心”二字能概括的了,更不仅仅是“匪夷所思”,而简直是“令人发指”。

而对于乔思来说,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了。那是一个问题,一个让他觉得恐惧的问题:伤成这样的乔恩,还能活下去吗?

乔家侧门外,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中有一人探出头来,远远就向着燕尔招手,喊道:“燕主管!”

走近时,燕尔才认出,那是赌馆的赵管事,她升迁后新工作的直接老板。

赵管事从马车上跳下来,要抓燕尔的手时才注意到她怀里抱着一个人。

那一条薄被遮住了乔恩身上的不堪,只露出她惨白的,头发凌乱的脸来。

赵管事狐疑地打量了一下燕尔,随后在看到站在燕尔身后的乔思时,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压低声音,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毫不停顿地对燕尔说:“原本同你说今日搬去城外马场,明日上工就好。可是临时出了些急事,恐怕要麻烦你立刻就过去才好。今早我便去你家找你,说你来乔家回门。嘿,乔家可真是高门大户,也不肯让我进也不肯帮通报,如今可算等到你出来了,你快跟我去吧,再晚的话,马场那边怕是要大事。”

燕尔一怔,回答说:“可是,赵管事,我家里这边还…”

“诶呀,你怎么这么糊涂!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和我磨叽。”赵管事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你去工作难道不是为了挣银子,你家里边出事难道不需要花钱?你听老姐姐一句劝吧,这事儿再不解决,马场那边倒了霉,就算我和宋老板看好你,想护着你也护不住啊,总得有人站出来负责吧?到时候你丢了工作,家里边的事儿难道就好解决了吗?”

“…”燕尔抿了抿唇,回头看看乔思。

乔思脸色苍白,看上去就像是随时会晕倒。

“赵管事,你看我带我新婚的正夫回门,赶上他妹妹病重,正要送人去医馆救命呢,也真是拖不得的急事。人命关天…”

赵管事急得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也顾不上避嫌,直接塞到了乔思手里,对他说:“燕家妹夫,我身上就带了这些银子,你先拿去给你妹妹看病,你家女人我是非带走不可。”

乔思目光中涌出更多的不安,看向燕尔时,又流露出一丝乞求来。

燕尔明白他的意思。

他正脆弱惶恐,需要她的陪伴。

可是一想到赵管事没道理平白无故急成这样,怕是真有什么解决不来的账目麻烦,燕尔就无法拒绝赵管事。宋记赌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同她关系不错,宋轩作为她的衣食父母,更是难得的好人,对她多有照顾;赵管事也不曾嫌弃她年纪小,只凭宋轩的推荐与她表现出的工作能力,就接受了用她去主管账目…她觉得自己不能辜负这些情分。

偏偏时间急得很,她也没时间再思索更多,或者去特别解释什么。

每耽搁一刻,便是乔恩受到治疗的时间要晚一刻,马场的麻烦也要严重一分。

燕尔咬了咬牙,从身上摸出钱袋,从里面拿出最后的两块银子,颠颠袋子里剩下的十几个铜板,犹豫了一下,把那些铜板也都倒了出来,握在手里一起塞给了乔思。

“我知道你手里银子应该一时还够用,我这里这点银子也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聊胜于无…父亲那里也有些银子,你也都去要了拿着,家里便要靠你与父亲照顾,乔恩的伤情好些,我便接你们过去。”燕尔声音低沉地说。随后,她又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复又用欢快地声音道:“你别担心,说不准不等你们沟渠,我就能解决了问题回来呢!我另叫了车送你们去医馆,然后…”

“别叫车啦!”赵管事喊道,“这个车就给你们用吧,我还带了个车夫在身边,燕家妹夫你也尽管使唤他帮你跑腿不用客气。至于燕尔…”

顿了一顿之后,赵管事一指马车,道:“燕尔你把人送上车,然后就跟我来,马车慢!咱们得骑马走。”

燕尔眨了眨眼。

燕尔又眨了眨眼。

赵管事怒吼:“你眨什么眼卖什么萌啊!还不赶紧着动起来!”

燕尔赶紧凑近,等赵管事与车夫掀开马车门口的帘子后,弯身小心地把乔恩安置进去,又扶乔思上车。

马车被架走以后,燕尔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着牵着两匹马的赵管事,尴尬道:“可是,我不会骑马。”

燕尔不会骑马就太对了,她要是会骑马才奇怪呢。

就以她的经济水平来看,她根本买不起马,更养不起马。

其实就是赵管事本人,马骑得也不见得有多好。她也是快四十岁,做了马场的管事之后,才挑了温顺的小母马学着来骑的。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这个年代里,马对于普通人而言,就如同在另外一个世界中一种名叫宝马车的物品对于人,并不是满大街随处跑,到处可见人人都有的常见存在。若真论用于骑乘交通或运输货物的牲口,用驴子和骡子的人倒是要多很多。

不过,真正让赵掌柜觉得不能理解的是:“你不会骑马,刚才怎么不说?”

燕尔更加尴尬了,她的脸甚至有些涨红起来。

赵掌柜自己反应过来了,她哭笑不得地问:“你是不是想着,我若知道你不会骑马,就会跟你一起坐马车去城外了,你那小姑子的病就没人能送去医馆给治了?”

一瞬间,燕尔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连耳朵都红透了。

赵掌柜把马牵到燕尔身前,随后拉着缰绳走到燕尔侧边,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你先上马!反正咱俩都不胖,一起骑一匹好了。”

燕尔红着脸,一声不吭地开始用极其难看的姿势往马背身上爬。

乔想脚步飞快地往自己的住处去,不留神却一下撞到了别人怀里。

她急匆匆后退一步,一抬头才发现那竟是自己的母亲,乔家的夫人——乔栋。

“糊涂东西,急匆匆地哪里去,都不看路吗?”乔栋上下打量乔想一眼,不慢地呵斥道。

乔想低了头,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然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开口说道:“回母亲,方才见了七哥回门,七哥嫁得不好,日子也苦…我…我就想回屋去拿些银子,接济他些。”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乔想很清楚乔栋一向冷淡,也一向不喜欢显现的心软的子女。可是当她抬头小心翼翼瞥向乔栋时,却惊讶地从乔栋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可疑又矛盾的关切。

这种表情,鼓励乔想把假话当成真话,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想…七哥虽然同我不熟,但到底都是母亲的孩子,是我的兄长,还有乔恩妹妹也实在是病得可怜,我…”

“要你多事!”乔栋脸上那一丝松动不见了,她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地背着手,擦过乔想的肩膀走了。

乔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是很善于察言观色的。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乔栋同乔家主夫一样,并不愿提及乔思兄妹。可是她刚刚分明从乔栋脸上读到了一点难得的,对她的满意。

虽然对方依旧说她这是多事,但是语气却并不重,甚至还带了一点赞许。

乔想知道,自己这话是歪打正着地说对了。

她心里不由困惑起来:若是自己拿出银子接济乔恩、乔思二人,会使乔栋满意的话…那么就说明乔栋并不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女那般狠心,像乔家主夫所说的那样甚至将对方视为耻辱,想要至乔恩于死地的啊。

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

孩子太多的乔栋,甚至根本还不知道乔思已经含恨带着奄奄一息地乔恩离开了乔家。

猛然因为乔想回想起曾经那对倒霉的,曾经也得她宠爱的一对儿女之后,乔栋背着手向正夫所住的长春馆走去。一边走,她一边盘算着,不如看看乔思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要是真的活得太苦,不如由她这个做婆婆的再接济上几千两银子——反正,乔家也不缺钱。

她虽花心,却十分信任自己的结发正夫,从未怀疑过对方会如何欺上瞒下的做下丑事。

而得之妻主来意之后,乔家的主夫也并不慌忙。

他一如往日一般,温声细语,摆出一副十分大度地姿态说:“知道乔恩要出去住,我特地让账房一次给了她一年的例银,怕她不够用,也特别叮嘱过,随时银子不够了就回家来取。不仅乔恩,连同乔思,也是同样的。别人家总说嫁出去的男孩儿泼出去的水,那是别人家薄情,咱们乔家是绝不做这样的事儿的。”

“只是乔思的妻主不成器就罢了,乔思那孩子…唉,真是伤人心,回来后带着妹妹,拿了银子就走了,都没去去瞧瞧生了她的柳歌,自然也是不肯连来瞧我一眼的。那孩子,只怕是还记恨当初他伤了脸之后,原本要说给的他的亲事便只好给了小八的事儿。小八看是我的孩子,咱乔家堂堂的嫡出公子,哪里会到要同他抢妻主的地步,那婚事,我还嫌弃委屈了小八呢。这事儿要怨,也只能怨当初一时气急动了家法,却伤了乔思的脸,他的脾气本就骄纵,面容再不好,如何还能说得到好亲事,真是可惜了。”

“要说,她们怨恨我也就罢了,只是说是回门,除了拿了钱,甚至连你的面也没见就走了,这确实过了些。孩子们小,妻主你也别气,但也别上赶着去找她们,反倒惯得她们更不成体统了。将来,有了机会我再慢慢教育她们就是了…”

乔栋听得连连点头,到了还要安慰对方一句:“辛苦了,知道你委屈,是孩子们不懂事倒给你添烦啦。”

她说这话时,已然打消了要见一见乔思和乔恩的念头。

也因此,作为母亲,乔栋甚至不知道乔恩被打断了胳膊砍了腿,也不知道乔思完完全全冷了心恨不得自己从未生在乔家…

她也不知道,男人嫉妒会极端到什么地步,会引发什么样的恨。

多年之后,当她知道这一切时,却已经晚得太厉害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偶素代更,不是作者本人。木有回复的评论请不要着急,十里柔上线后会回复的,还请大家积极留评哈。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