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尔听着这样的解释,愈发恼火了,皱着眉才想说什么,一抬眼却瞧见宋杭笑呵呵撩了门帘进来。大抵是听见了燕尔的高声叫喊却没听清楚,宋杭一进来就问:“燕主管,出了什么事儿惹得我大老远就听见你拍桌子?”

燕尔有些尴尬,又把原本要训斥人的话咽了回去,收敛了下情绪,对面前的老女人说道:“你先回去继续算你的帐。”

那被放过的账房因此颇为感激地看了燕尔一眼,捧着账册战战兢兢地回去数铜板。

宋杭的目光一直盯着那账房,直到燕尔开口叫她:“宋老板,你过来得正好。”

“怎么?”宋杭笑着扭头看她,有些戏谑地说,“指望我把你这月的工钱还回来?”

燕尔的脸红了红,回答说,“是上月的账簿,都核算好了,出入账目也都做出来了,正要送去给宋老板和赵管事过目。”

“哦。”宋杭点点头,伸手从燕尔手中接过一沓册子,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极规整地抄着每一笔支出和收入,以及相应的时间,过账的人手,并每页页脚又用朱砂调了红字,标注出了该页账目的总和。

“做得不错。”宋杭点了点头,合上册子,道,“等我回去慢慢看。”

“好。”

“还有别的事儿么?”宋杭又问。

燕尔迟疑着,摇摇头。

“真的没了?真不准备找我讨回你这月的工钱?”

“愿赌服输嘛。”燕尔红着脸回答,但声音明显很是不情愿。

“瞧你还是要当娘的人呢,这一脸的委屈都明白得跟个孩子似儿的…”宋杭忍不住想笑,心一软,道,“你帮我做件事,我这月另外给你加薪,顶上你那份工钱如何?”

“真的?”燕尔的眼睛一下亮了。

乔思这一日过得平淡无比——跟之前的每一天都几乎一样。

还是操持家务,照顾妹妹,然后准备晚饭。与此同时,他心情低落。

燕尔以为他是睡得不踏实,但是实际上他是压根没睡着。在燕尔身边装睡了一整晚。一开始是因为燕尔翻来覆去地不消停,乔思担心,虽然困却也强迫自己提神关注着妻主,后来却是因为…因为燕尔把手贴在了他的腹部,摸了一阵,又缩回去。然后,乔思听见燕尔叹了一口气。

他心理咯噔一下,缓和下来的紧张感一下就又涌现出来。

燕尔究竟喜欢不喜欢这个孩子…还是一个迷呢!要是燕尔仍旧不能对他改观…其实乔思的要求不高,他根本也不指望燕尔爱他,不指望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白头偕老。但是,他还是希望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家,家里的妻儿都能和睦。

他从没如此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出嫁前,他自信满满,觉得嫁给谁都一样。因为他觉得自己足够能干,也足够好皮实,属于给点儿阳光就能活的类型。所以,随便找个人,过日子呗。但真跟燕尔成了亲,他一面庆幸燕尔并不是那种十分难相处的人,一面却发现自己太过匮乏和人相处的技巧。

这也难怪他。

该教导他这一切的人本是柳歌儿或乔家主夫,但这两人全都未曾对此指点乔思一言半语。在相貌毁了之后,乔思一直只活动在自己的院落,和下人处做活,旁人说话都避着他,因此除了心思愈发敏感外,真要说到心智,他其实还停留在那七八岁最好的时候,傻乎乎觉得什么都是简单的,直接的。好比如只要他的相貌好,别人就会喜欢他,相貌不好,别人就会讨厌他…

他是一心想讨人喜欢,但是用的那些手段,连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实在是拙劣而低级,最关键的是根本没有用对地方,燕尔压根就不领情。

自然,他也察觉不到,有些时候燕尔并不是不领情,只是没领东西,还信口开河乱说话而已。

这样一来,乔思做晚饭时,菜刀直接切了手。

小小一道口子并不长,但挺深,又是在手指上,疼得他连筷子都有点拿不稳。

自然,就被燕尔瞧见了。

燕尔一怔,起身从屋里找了药粉给他上药时,也就不由多念叨了他几句:“多大的人了,怎么伤了手都不说?”

“对不起!”

“你看你要是早说了,早点上药弄好,也不耽误吃饭不是?”

“对不起。”

“下次你切菜时小心点儿,这刀是新请人来磨过的,快得很。切个口子我还能给你扑点儿药粉,要是把手指头切掉了呢?”

“对不起…”

“对不起谁呀?甭跟我说对不起,切掉了你的手指头,真疼的还不是你自己?”燕尔皱皱眉,抓着乔思的手不放——哪怕其实已经上完药了。她仔细端详着乔思的神色,迟疑地说:“我说话急了些,你别生气,也别瞎想,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乔思点头,然后下意识地又说:“对不起。”

他实在是有点紧张,心不在焉地紧张着,根本注意不到燕尔究竟都在说什么,表达的又是一个什么意思。

燕尔难得明白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想了想,换了话题:“先吃饭吧。”

她想,等晚上上了床…嗯,反正也不能做那事儿,不如等到那个时间再慢慢说话,也免得现在被在一旁的秦氏都瞧了笑话去。

昨日早上她虽然后来睡了过去,但也依稀记得乔思跟她说了不少曾经的事儿。礼尚往来嘛,燕尔琢磨着不如也跟乔思说些自己的故事,增强增强互相了解。

但等真肩并肩躺倒在床上,燕尔张了嘴,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这具身体的童年,并不是她燕尔的童年。

而她自己本人的童年…难道要她跟乔思讲:小时候我去上学,老师喜欢男生,说女生都是笨蛋以后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做不了大事,于是我一气之下抡起扫帚把老师给揍进了男厕所,被校长请家长…

她要是真的那么说了自己真实经历过的童年,估计乔思要么觉得妻主忽然疯了,要么觉得妻主早就疯了。

那,不说童年,说现在?

现在…那就只能说自己的工作了?

燕尔犹豫着,慢吞吞地说:“我今天在账房,点了一天的账目。赌大小如今不像以前那么受赌客欢迎了,以前每日庄家最少也能收上来三百两纹银,最多有时候能有快四百两,我记得…”

“但昨天只有二百七十八两零九十三个大钱,今日更少些,是二百七十六两零二十一个大钱。东家已经在琢磨要不要撤掉一张赌桌,还能少个荷官…”

“…一个荷官一月工钱比账房还高,有五两银子呢!你可别小看这活计,做得好了,一样能发财。上次有个荷官辞职回老家,说要去种地,一问…呵!她干了十年,乡下攒出十亩良田来!十亩地呢,就算不种租出去,每年吃租子也能吃到五六十两,足够全家人吃的…”

“…麻将那两桌倒是受欢迎,还有叶子戏如今也挺多人玩的,收入加在一起,还是比以前只有一样赌大小更多些…”

“再过三天还有一次赛马。上次赛马东家从外面寻了三匹马,这马场又自己出了三匹马,六匹马跑了一场,一共一千二百九十六注统计出来,一共给赚了八百七十五两白银零六十…”

“…”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乔思还在想着:

千万不能睡!不能睡!睡过去妻主肯定就要生气啦!

但是,他还是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更

小剧场

但是,他还是睡着了。

并且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一只鹦鹉不停地学着各种数字:

三千二百两!五十七两零四十三个铜子!六万八千两!两万五千三十二两!…

于是,乔思拿起了砖头,决定把鹦鹉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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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说童年,说现在?

现在…那就只能说自己的工作了?

燕尔犹豫着,慢吞吞地说:“我今天在账房,点了一天的账目。赌大小如今不像以前那么受赌客欢迎了,以前每日庄家最少也能收上来三百两纹银,最多有时候能有快四百两,我记得…”

“但昨天只有二百七十八两零九十三个大钱,今日更少些,是二百七十六两零二十一个大钱。东家已经在琢磨要不要撤掉一张赌桌,还能少个荷官…”

“…一个荷官一月工钱比账房还高,有五两银子呢!你可别小看这活计,做得好了,一样能发财。上次有个荷官辞职回老家,说要去种地,一问…呵!她干了十年,乡下攒出十亩良田来!十亩地呢,就算不种租出去,每年吃租子也能吃到五六十两,足够全家人吃的…”

“…麻将那两桌倒是受欢迎,还有叶子戏如今也挺多人玩的,收入加在一起,还是比以前只有一样赌大小更多些…”

“再过三天还有一次赛马。上次赛马东家从外面寻了三匹马,这马场又自己出了三匹马,六匹马跑了一场,一共一千二百九十六注统计出来,一共给赚了八百七十五两白银零六十…”

“…”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乔思还在想着:

千万不能睡!不能睡!睡过去妻主肯定就要生气啦!

但是,他还是睡着了。

第八章

燕尔唠唠叨叨说了半宿,说得乔思上下眼皮打架最后迷迷糊糊地睡死过去…都没说到重点上。

乔思才不会关心哪个赌桌上在哪一天的盈利呢。燕尔即使想说自己的工作,也该说些更有意义的。比如说,宋杭要她做的那件事,就被她选择性遗忘了。

遗忘的后果是,第二天一早,燕尔爬起来准备去调些面,再打俩鸡蛋摊鸡蛋饼吃时,听见了来自于陌生男人的,惊讶的轻呼:“呀,燕主管居然给自己做早饭吗?”

燕尔怔愣回头,看见一个打扮得粉粉嫩嫩的,戴着面纱所以瞧不清容貌的男孩儿正站在院子正中,歪着头看她。

“…”燕尔有些惊愕。

“燕主管,昨天宋老板和您说过了吧?”那男孩儿摘下了面纱,对着燕尔一笑,“我想学算账,从今儿起就跟着您啦!直到学会或者学不下去不想学了为止。”

燕尔的惊愕变成了一丝惊艳。

以至于她一时竟没能呵斥对方,为什么如此无礼地一大早就闯进她的家里来。相反地,她的脸忍不住有些红,吞吞吐吐地问:“我正要做鸡蛋摊饼,你吃早饭了吗?要不要也来用一块?”

好色是个坏习惯。

但是,“食、色,性也”,燕尔她到底也只是个凡人。

等到乔思爬起床,梳妆好了推门出来时,看到的便是燕尔与一个陌生的男孩儿面对面坐在院子里吃早餐。

那男孩儿转过头来看向乔思时,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既娇艳,又和气。不过乔思更重视的,却并不是男孩儿如画的容貌,而是燕尔看向那人时,目光中难以遮掩的好感。

燕尔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乔思。

但是乔思一下子就心有灵犀地得出了结论——燕尔挺喜欢这个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的男孩子的。

否则,燕尔也不会在接下来笑着向他介绍:“乔思,这是程清程公子。这几日他怕是要常过来的。他若是来,你也不必管,只要他去隔壁我书房里等我就好。”

“程公子好…”乔思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问好并客气道,“我平日都在,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吗?”

“没有。”燕尔说。

“是啊。”程清应和道,“就算有事,总也不好太麻烦乔大哥的,我只管同燕尔姐讲也一样。”

乔思磨了磨牙。

于是燕尔急忙招呼他:“来,吃早饭呀!”

这句话,没招来乔思,倒招得程清旧话重提:“燕尔姐,你都是这样给自己家做早点吗?”

“唔?有什么不妥吗?”燕尔纳闷地问,“不然呢?不给自己家做还要给谁做?你都是给谁做早点?”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呢!”程清轻快地一摆手,回答。他的另一只手撑着下巴,露出微微泛红的脸颊,笑咪咪地瞧瞧燕尔,又看看僵站在一旁的乔思,道:“我呀,我现在不做饭,等以后…以后只会给我的妻主做早饭。”

乔思的手指攥在一起,捏成了拳,指甲掐进了手心里。

而燕尔…她还在一边傻乐呢。

程清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会撒娇,会很甜地笑,但并不矫揉造作招人讨厌。事实上,他给燕尔的感觉更像是邻家的男孩儿,干净清爽地像是一缕阳光——唔,如果这缕阳光不要总穿着粉色的绣花裙子,就更完美了。不过,世事总难十全十美嘛,穿着打扮上的这点宽容,燕尔还是有的。

她带着程清,遵循之前宋杭的叮嘱,一路只管讲清算账目有多么的枯燥、无聊,疲倦和无休无止。宋杭之前特别叮嘱过,最好就是让程清对于学算盘这种事情彻底死心。

燕尔没有问为什么。

她早已笃定,程清必是宋杭的情人。既然是情人,那么…宋杭想必是有着金屋藏娇的心,并不希望自己养在家里的金丝雀有太大的能耐。

对于此种养金丝雀的爱好,燕尔不以为然。要是她的话,那是巴不得自家男人能多干一些,帮衬她一把。这倒不是她小女人,也不仅仅是男女干活,搭配不累,而是因为在她的理想中,一个家庭就应该是一个勇敢的男人和一个坚强的女人,手拉手肩并肩,互相鼓励互相扶持着创造共同的幸福的。

不过,她也明白,她的想法属于十分特殊的,恐怕在这个世界上是找不到几个认同她的人了。所以,她并无异议地决定履行宋杭的叮嘱。

她对程清说:“都是女人才在做这些活,说实话,你恐怕并不太适合…”

“你怎么这样说!”程清十分不满地打断了她,“你觉得,男人就应该是怕苦怕累,喜欢坐享其成的?”

燕尔有些尴尬,抬手挠了挠头发。

程清继续道:“你们这是偏见!什么唯男子与小人难养…要我看,其实男人一点儿也不比女人笨啊。我三岁就会背千字文、三字经,七岁的时候就会写诗,后来,我学琴棋书画什么的,也都是一点就通。难道竟然会被一个算盘难住吗?我不信我学不会!”

“咳,我不是说你学不会。”燕尔摸着自己的鼻子,有些尴尬地解释,“我是说,学起来很累,又不是有什么必要的话…”

“很有必要!”程清说,“宋老板把我托付给你时,跟你说我是做什么的了吗?”

“这个还真没说。”燕尔诚实地回答。

程清笑了笑。他的笑容中有流露出一点羞愧和自卑来,但是很快就又被那种温暖的积极感给遮掩了过去。然后他说:“我是个小倌儿!”

“小官儿?”燕尔并没听明白,迟疑地问:“什么官儿?男人还能做官吗?”

程清“扑哧”一声乐了。

这厢燕尔带着程清熟悉工作,那厢乔思正在各种吃醋。

说吃醋也不尽然。因为他主要不是妒忌程清,更不是留恋燕尔。最让他心里难受的是,他怕自己从此想勾引住燕尔的注意力和好感会更难,于是他和自己的孩子,以及妹妹的生活也会更艰难。

这种猜想带来的慌乱,让他做事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念叨:“他有什么好的呀!有本事找他生孩子去呀!”

好像,只要多念叨几遍,他就会变得更有勇气一样。

当然…事实上更有勇气是不可能的,他只是更心虚了。

而这种心虚在经过了一个上午的酝酿之后,全部变成了怨念。

他乔思又有哪里不好?——乔思问自己,随后又自我回答说:除了样貌不佳以外,他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也把燕尔放在头里伺候得足够舒服了。秦氏也答应为他撑腰,不让燕尔纳小的。燕尔如果还在外面沾花惹草,他理所当然可以提出反对和不满。

哼,凭什么呀!

程清有什么了不起呀!燕尔有什么可得意的啊!

渣妻主快滚快滚…

乔思一个人越是想,越是不知不觉地走火入魔,然后黑化了。

等到这日燕尔早早下工回来,又对乔思说:“不用准备我的晚饭啦,我和程清…”

乔思下意识地回答说:“哦,我知道!你要去找他一起吃饭是吧!”

“诶?哎!也可以这么说吧!”燕尔挠挠头,才想开口,却被乔思丢过来的一只茄子直接砸出了院门。

“你找他去吧!有本事别回来了!谁稀罕你呀!”乔思喊道。

“…”燕尔完全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今日宋杭做寿,这事儿也是提前了两天就同乔思说过的,晚上那顿饭,是马场里的伙计和雇工们都要去吃的,她燕尔自然也不例外。而暂时当着账房学徒的程清,也兴致勃勃地戴着面纱要去凑热闹…但是,这些乔思应该都知道呀,生什么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