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舞“哦”了一下,耸了耸肩,原来是约会去了,原来这个人也是会谈恋爱的,真想知道这冷冰冰的男人谈起恋爱来会是什么姿态。

这下午的课因为一只狗的到来而上得很不顺利,孩子们的注意力完全在狗身上,夏舞说“站直”,孩子们因为狗站起来活动身体而纷纷转身偷看,夏舞说“抬腿”,孩子们因为狗睡着了而纷纷嘻笑做小动作,惹得夏舞声音高了两度,结果欧尼可嘟着粉嘟嘟的唇嘘了一声,“老师,嘘,狗狗会被吵醒的。”

她话一出口,所有孩子都竖着食指互相“嘘”,夏舞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下次不许再把狗狗带过来,如果怕狗狗寂寞,就让你舅舅带着他去见阿姨,反正不许带到教室里来。”

夏舞声色俱厉地警告邱朗朗,心里莫名其妙地想给严冀添堵,反正这舅舅外甥一出现,她的日子就鸡飞狗跳的,她已经总结出来了。

她远不知道这鸡飞狗跳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等她。

下完课夏舞去了趟洗手间,走时邱朗朗还在教室玩狗,问他他说等司机叔叔接他回家。从洗手间出来,夏舞不放心,又转回去教室里看看,张望了一圈空荡荡的教室,心想应该是被司机接回家了。

结果等夏舞走出大楼看到远处马路上正上演的一幕时,她的心脏简直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嗓子根本不敢喊任何字眼,疯了一样冲进雨中。

远处马路上,狗受惊一样在马路中间疯跑,邱朗朗在后面卯足力气追狗,右手使劲挥舞,却始终追不上狗,两旁飞驰的汽车都有些战战兢兢地躲避着。

夏舞腿都软了,马路那头就是个转弯处,还是个下坡,她上次上班经过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妇女在那里被一辆宝马撞得躺在地上起不来,当时她还想以后经过那千万要小心。

邱朗朗就正往那个方向跑去。

“朗朗,朗朗,停下来,快停下来!听老师的话!”

夏舞这辈子都没跑那么快过,好像在跟风赛跑一样,她疯狂地在后面叫住邱朗朗,朗朗也听到了她的叫喊声,接下来做了一个让夏舞窒息的动作,他不顾危险停了下来,接着只听一声刺耳的汽车刹车声响起,一个年轻人苍白着脸探出车窗,口气不善,“喂,你这小孩怎么回事?家长呢?”

朗朗并不理会他,往常红润的小胖脸此刻湿漉漉的,掺着惊慌,他转头看着跑远了的爱狗“尼可”,冲几十米的夏舞哭着喊,“老师,尼可不跟我回家,它不要我了呜呜。”

说完,不顾夏舞的嘶声喊叫,又疯了一样跑在马路中间追狗。

“朗朗,朗朗!”

夏舞急得都快哭了,她的高跟鞋已经飞出去几米远,她赤着脚在雨里跑,视线即便模糊可眼里只有面前的那个矮矮的小黑点,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敢想,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追上他,一定要追上他。

眼看离邱朗朗只差十几步了,可是令夏舞担忧的一幕终于发生在眼前,狗跑到弯道处被疾驰过来的汽车吓住了,刹车不及的车子只好打偏方向,擦着狗而过,狗在风中抖得像筛子,好像前爪被车擦到受了伤,邱朗朗见狗停下,大叫着跑上去蹲下来抱狗,不料后面一辆不知情况的小货车正迎面疾驰过来,五六步以后的夏舞吓得不能呼吸了,眼一闭,想也没想发疯一般飞扑了上去。

生与死有时候就在这一念之间。

当夏舞拼尽全力飞扑上去抱着朗朗和狗远离滚动的车轮,两人一狗滚落到路墩边停了下来。

怀里孩子软软的身体压着她,狗在孩子怀里低低呜咽着,这一刻终于敢睁开眼的夏舞望着头顶微微深蓝的天,只觉得这一生所有的勇气都在前一秒用尽,她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双唇也是,头发浸湿耷拉在苍白的脸上,一脸劫后余生地看着邱朗朗和狗,还在平缓自己的情绪。

“哎,你这娘们怎么看小孩的?以为马路是公园啊?吓死老子了。”货车司机受了惊吓出口不逊,脸上也是一片灰白,只差一点他就会成为今晚晚报头条,到牢狱报到。

“对不起。”夏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空洞。

货车司机口头抱怨了一下,怕再有麻烦,黑着脸开车离去。

正文十

邱朗朗毕竟是小孩子,已经完全被刚才的危险吓住了,失魂一样呆滞地看着夏舞,手里紧紧抱着一身是水的狗,夏舞镇定了些,手不停地上下摸着朗朗的脸,怕他哪里受伤,“受伤了吗?告诉老师哪里受伤了?啊?快说话啊?”

她的手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朗朗“哇”一声哭了出来,扑到了夏舞怀里,孩子终于回魂,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

夏舞抱着邱朗朗细声细语安慰着,拍拍他后背,摸摸他头发,让他感到自己正被大人小心呵护着,夏舞的姨妈是幼儿园教师,曾经教过她怎么带孩子,所以她做得驾轻就熟的。

任路中央车流如织,夏舞坐在路边安抚怀里的邱朗朗,怀里的小胖球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调皮好动样,眼泪跟自来水似的哗哗往外流,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把鼻涕眼泪蹭到夏舞衣服上,夏舞这会也顾不得这些,小声温柔地哄,“好了好了,不哭了,有老师在什么都不怕,不哭了不哭了,朗朗是小男子汉,哭鼻子要被尼可笑哦。”

说到尼可,小胖子突然不哭了,抬起泪水连连的脸,表情怔怔的,人好像又傻了,“老师,尼可受伤了。”

夏舞有点莫名其妙,欧尼可又不在这,怎么可能受伤,问,“欧尼可怎么受伤了?她早回家了啊。”

“它就是尼可。”邱朗朗急着抱出怀里的沙皮狗,狗大概因为疼痛一直剧烈颤抖,狗眼痛苦地看着夏舞。

刚才夏舞只顾着人有没有事,没有顾到狗,现在定睛一看,狗的前腿好像骨折了,露出了一节白白狰狞的断骨,殷红的血已经染红了朗朗的衣服还有她的衣服。

朗朗也是才刚注意到爱狗的惨状,血和骨头刺激孩子脆弱的神经,吓到再次嚎啕大哭,“老师,老师,尼可腿断了腿断了,它会不会死啊?尼可要死了呜呜呜。”

今天这一切已经够挑战夏舞神经了,她万万没想到还有更凄惨的等着她,她慌了起来,心想赶紧送狗去宠物医院,失血过多那就真的危险了,就算是狗,也是一条生命啊,更别提朗朗那爱狗如命失魂落魄的样子了。

“来,朗朗是个小男子汉,拉老师一把,老师站不起来了。”

夏舞试了好几次才勉力站起来,鞋已经不知所踪,光裸的脚沾上了泥巴脏兮兮的,现在踩在地上有些疼,仔细一看有道血口子,大概是刚才追的时候被什么划到了,当时却完全没有知觉。

 

夏舞招了辆出租车,带着孩子和狗匆匆跳上去,朗朗在车上一直温声安慰着受伤发抖的尼克,狗顺从地躺在他怀里,不叫不闹,任他抚摸自己,夏舞摸着狗毛茸茸的脑袋,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抬头看看外面的红灯,真想坐上火箭飞到医院门口。

“老师,尼克会不会死掉?”朗朗问起来眼眶又湿了。

夏舞轻轻擦掉小家伙转眼就要落下的泪,“不会的,尼克不舍得离开朗朗,等它看了医生,打了针吃了药,它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不过你要好好照顾它,不让它乱跑知道吗?”

“嗯。”小家伙肯定地点点头,终于灿烂地笑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

夏舞心里一阵心疼。

手忙脚乱把尼克送进宠物医院,夏舞身上一时没带够钱,着急到崩溃,还好这家医院的负责人见他们几个一身狼狈,狗又处于伤重状态,也没为难他们,先救狗再说。

夏舞千恩万谢过,隔着玻璃窗,见尼克安然躺在手术台上被救治,不吵不闹,心里一块大石落下,邱朗朗也是望眼欲穿的样子,个头矮看得不清楚,小袋鼠一样扒着窗子跳着要看,夏舞一笑,脏兮兮的手抱起同样脏兮兮的小胖球,两人隔着玻璃窗看,相视一笑。

下一秒,小胖球伸出手抱着夏舞的脖子,柔软的小脸贴在夏舞肩上,表情安静地就像手术室里的尼克,那种好像知道有人正在拯救他而默默依赖的感觉。

夏舞懵懵懂懂的,感到小胖子此刻正依赖着她,尽管他什么也没说。

小胖子抱着她不放手,一点也没有下来的意思,夏舞心里哭笑不得的,心里哀叫着:小胖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重啊,严冀你把小孩当小猪仔养呢?

夏舞的脑子刚跳出“严冀”两个字,全身所有的警铃通通响了起来:还没通知家长!

司机没有接到邱朗朗,也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家里的大人们估计现在正急得想报警。

夏舞赶紧掏出手机,可是她不知道严冀的号码,只好问朗朗,“知道舅舅手机号码吗?”

小胖子挠挠头想了想,摇头。

“那爸爸妈妈的号码呢?嗯?”

小胖子不说话。

夏舞想了想拨通了廖河的电话,也不顾廖河什么猜想直接就问他要严冀号码,廖河在电话那边吊儿郎当的,“哟,夏舞,看上我表哥了?看上了居然还没搞到电话,瞧你那水平菜的。”

都这时候了夏舞哪有心情跟廖河耍嘴皮,皱着眉不耐烦,“你快把号码给我,或者你告诉他他外甥在我这里。”

“这怎么听上去像绑架啊夏舞?”

“廖河说话分轻重,我现在没心情和你扯,你打电话给你表哥,跟他说他外甥在百里街上的XX宠物医院,狗受伤了让他赶紧过来,他不过来也叫个人过来接孩子,哦对了,朗朗应该也是你表外甥吧?你来也行。”

廖河那那边静了一会,“我联系他。”

四十分钟后当严冀心急火燎地踏进宠物医院时,窗外已是暮色浓重。尼可已经手术完毕,骨折的前腿被医生认真的止血包扎,还用木板固定住,宠物医院的护士还十分有爱心,见尼克身上都是雨水,给它好好冲洗了一遍。

“尼可,你现在香喷喷了哦。还疼吗?”邱朗朗抱着尼可这只大胖狗,把心疼写在脸上,夏舞在旁摸摸尼可的毛发,终于赶到一身轻松。

“啊,舅舅!舅舅来了!”邱朗朗先看到严冀,兴奋地跳了起来,抱着狗向严冀小跑去,喊着喊着又有了哭腔,“舅舅,尼可受伤了,血流了好多好多。”

正在郊外的严冀一接到廖河电话就不顾一切地飞车赶过来了,哪怕是听到“宠物医院”四个字,也能让他的心不由自主悬空起来,老实忠厚的司机也打电话过来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没接到孩子,到处找也找不到,声音也是沮丧到快哭了出来。

严冀虽然很生气,心情也略略暴躁,却不想不分青红皂白就训斥一个长辈,只是沉着气说,“没事,他老师在他身边,我现在就去接他,你下班吧。”

他一路紧张担忧的心情终于因为邱朗朗全须全尾地朝他跑来而略微放松,先管不得狗,他蹲下来把胖球从上到下好好检查了一遍,确认除了衣服皱巴巴有点湿,上面沾了滩血迹以外,没受什么伤,他才温言细语把孩子和狗拉过来抱了抱,安慰小家伙道,“没事,尼可会好起来,舅舅保证。”

邱朗朗依赖地攀着舅舅的脖子,纯净的眼神一闪一闪,“真的吗?舅舅拉钩保证?”

严冀笑了一下,真的伸出手来拉钩,大手拉小手,邱朗朗笑得越发灿烂,“太好了,老师也说尼克会好起来。”

孩子提到老师,严冀这才抬起头来,看到不远处正站着看向这边的夏舞,相比朗朗,她面容严肃,光赤着脚丫,发丝凌乱,衣服也是被淋湿半干的样子,一切都无声提醒他今天发生了一些事。

他抿着唇看着夏舞缓缓朝他走过来。

夏舞站在严冀面前,两人在无声中已经交换了眼波,此刻一切混乱结束,她内心像是喷薄的火山急于喷发灼热的熔岩,但她尽力保持着安静,甚至微微躬身对邱朗朗和蔼说道,“朗朗,以后尼可就要由你照顾喽,你会吗?”

邱朗朗老实摇摇头,那坚定的表情却十足像个有担当的小男子汉了。

夏舞笑了一下,指着护士台说,“那边有护士阿姨会教你怎么做,你要认真听知道吗?”

朗朗点点头,笨拙地抱起心爱的笨狗,圆滚滚地朝护士台跑去,嘴里甜甜的喊,“护士阿姨~~~”

两个暗流涌动的大人看着孩子的眼光颇为柔和,可把目光再次调转到彼此身上时,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夏舞,她要求自己不能意气用事,她要尽可能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因为面前的男人不是好沟通的人。

严冀等待着,而她开始了。

“严先生,我现在是以孩子老师的身份和你谈,请你暂时放开之前对我的定位,认真地听我讲话,可以吗?”

严冀明白之前他那番话仍然让这个女孩深深介意,他郑重地点头,眼眸幽深地看着夏舞,“夏老师请说。”

一声低沉的“夏老师”,已经无言地表明了内心的尊重,还有他一直记着她的名,她的姓,不曾忘记。

夏舞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要说的话太多,并且基于爱护之心,急于表达。

“严先生,看得出来你很宠孩子,但是宠孩子应该有个底线。朗朗今天做了很多错事,他无视纪律把狗带到教室里,让所有的小朋友分心了整整一下午,如果这是基于你同意,很冒昧地说,你的教育方法有问题。”

“他不仅带狗,课后还追着狗在马路中间跑,一点危险意识也没有,看到车子也不躲,眼里只有狗,这很不寻常。我的表妹六岁大时已经被教育走路要靠边,看到汽车要躲避,红灯停绿灯走。”

夏舞停了停,直视着沉默的严冀,“所以我要问,你,包括朗朗的父母,是不是太宠他了?不能因为家庭条件优越出门有车代步就忽视了对他的基本教育,这很重要。”

夏舞特地强调了后面几个字,看这男人看不出情绪波动的脸,突然心生厌烦,最后冷冷说道,“我知道这不是令人愉快的话,但还是请你回去向朗朗父母转达,今天很危险,如果你们不转变观念,那么我很抱歉地说,你们很失职。”

 

夏舞一番话倾吐完,反而内心有些忐忑,这是她人生第一次面对一个比她年长的人说出一串严厉的话,之前她一直有一些孩子气,但在说这番话时,她已经自动带入到教师这个角色,严冀深深地望着这个全新的夏舞,沉默了一会,很真挚地回答,“谢谢你夏老师。”

一时之间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

 

十一

夏舞看着严冀棱角分明没什么表情的脸,他静静看着她,她竟然莫名觉得那双幽深的眼睛里藏着若有若无的悲伤,丝丝缕缕地萦绕着她。

她下意识想离开,最后嘱咐道,“尼可的手术费还欠了一些,你去付一下。医生说了这个星期都要来换药,”回头看了下朗朗怀里的大笨狗,叹了口气,“好了以后,行走可能也没有以前灵活了。”

再回过头来,严冀依然一脸沉默地看着她,她忽然害怕看到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片海,忙低下头说,“我先走了。”

“你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夏舞摇头拒绝,嘴边慢慢勾起自嘲的弧度,“我想我们不顺路。”

就这样婉转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两人之间的隔阂依然横亘在彼此之间,这一点,谁都心知肚明。

严冀只是看着她,眼睛里的那片海依然平静地看不到潮汐。

不过因为邱朗朗的坚持夏舞倒没有立刻离开,经过下午的一番惊魂,朗朗对夏舞的好感度倍增,甚至恋上了夏舞甜濡好听的声音,说什么也不要老师走。

夏舞只好耐心地留下来,逐条逐条地帮他复习怎么照顾受伤的尼克,朗朗已经向夏舞表明要做个合格尽职的“好护士”。

只是夏舞抬起头时,严冀不知道去哪了,问朗朗,孩子摇摇头。

夏舞也没在意,等再看到严冀时,他手里拿着个崭新的鞋盒从门外慢慢走进来,夏舞愣在那里,瞬间就明白过来他干什么去了。

他帮她买鞋去了。

她突然不知所措起来,尽管自己光脚确实是因为朗朗,可一旦一个男人一声不吭为她买鞋,哪怕只是还她一个人情,这种感觉依然十分微妙,对于涉世未深的女孩来说,有点让人脸红。

尽管夏舞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严冀却表现地很自然,“我不知道你的鞋码,可能大了一点。”

摆在夏舞面前的是一双柳钉平底鞋,款式简单,却又不缺乏时尚元素,并且很衬夏舞今天的牛仔服,夏舞看着这鞋以及身边的男人,思维有些混沌,呐呐说道,“谢谢,让你破费了。”

“你客气了,夏老师。”严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一会三人在医院门口分别,严冀抱着胖胖的朗朗,朗朗抱着胖胖的狗,重叠的感觉有些滑稽,却隐隐透着股温馨,夏舞甜笑与他们挥手道别,在被细雨滋润后的傍晚,各自走上了不同的方向。

夏舞一直盯着脚上的新鞋,走了几步,莫名回头,远远看着男人宽厚的背影,像夜色里一出哀愁的无声电影。

她的内心突然浮起一个疑问。

明明是什么都拥有的男人,为什么却觉得他失去了许多呢?

晚上偷偷摸摸回到家,虽然是周末,可妈妈姐姐还有弟弟各自都有活动都不在家,洗好澡下来的夏舞望着在厨房里切切弄弄的爸爸,背影孤单而苍老,她靠着门框想起还很小的时候,所有人围坐一桌,爸爸妈妈把最好的菜留给她们三个,她们因为谁多谁少而吵了起来,一顿饭就这样吵吵闹闹过去。

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热闹一去不复返了呢?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各自沉默了呢?

唯一不变的,大概永远只有尽心为他们烧好吃的爸爸吧?

夏舞用微笑取代惆怅,挽起袖子,“爸,我来帮你。”

晚上临睡前夏舞收到一条陌生短信:今天多谢你,朗朗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救了他,我为之前所有的失礼再次道歉。祝好,严冀。

夏舞看了一阵短信,默默地想,如果不是今天的事,这个骄傲的男人想必不会这样低头一次又一次道歉吧?

躺平在柔软的床上,夏舞相信,他是真的爱自己的外甥。

一个疼爱孩子的有爱心的男人,挑鞋的眼光也很不错…

笑了一下,突然就不那么反感了。

第二天去学校,海洛找夏舞吃午饭,廖河也在,在幽静的西餐厅里,两人在夏舞对面坐着,均是一脸凝重。

夏舞正想低头切牛排,见两人这阵势,愣了一下后脱口而出,“你们两个怎么了?这鸿门宴呢?”

廖河神秘叵测地看了夏舞一会,弹钢琴的手还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昨天怎么回事?我表哥的心肝外甥怎么在你手上?”

夏舞本来一口香嫩牛排正要塞进口,一听口气不对,敢情自己成绑匪了,这一家子都什么强盗逻辑,廖河是,严冀也是。

索性饭也不吃了,自己的清白要紧,她严肃地放下叉子,把脸一绷,“我说廖河你什么意思?有哪个绑匪像我这么漂亮的?”

“对啊你怎么说话的?我们这种漂亮姑娘宁可做加勒比海盗也不做绑匪的你懂吗?”海洛也娇媚地横了廖河一眼,语气不满。

廖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用错了词,也顾不得和女朋友打情骂俏,本来靠在沙发软座上的身体急哄哄地往前凑,“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但是夏舞我问你正事呢,到底怎么回事?你不知道,任何只要涉及到朗朗的小事在我表哥眼里就是天大的事,这一点你明白吗?”

夏舞眨了眨眼睛,眼里升腾起迷茫的雾,随即没放在心上地嗤笑道,“倒真没见过他这样宠外甥的舅舅,你确定他只是舅舅不是爸爸吗?”

夏舞的口气有几分戏谑,没想到廖河往常惯于不正经的脸顿时前所未有的凝重,说,“夏舞,朗朗几乎算是孤儿。”

廖河的一句话颇有震撼力,夏舞的心猛地颤了颤,而后就像被魔法女神的金色魔杖定住,全身僵硬睁大眼睛看了廖河几秒,戏谑的表情不见,她再严肃不过地说,“廖河,我是朗朗现在的舞蹈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你一字不漏全告诉我。”

廖河开始娓娓道来,夏舞越听越心寒,手指死死绞着餐布,指尖处一片苍白。

朗朗三岁的时候,一家人去大峡谷郊游,车上除了朗朗的父母以后,还有他的爷爷奶奶,本该享受天伦之路的一家人却在那天走上了死亡之路,回程的道路因为暴雨被封,他们铤而走险走了山路,结果休闲车遇上了山体滑坡,整辆车被冲到了山谷下,成了大自然的祭品。

朗朗的爸爸作为司机,当场死亡,爷爷奶奶伤重不治,妈妈为了保护朗朗,用整个身体将他护在身下,脑部因为撞击严重受伤,虽然及时送医,却不幸成为植物人,如今已经在医院躺了足足四年,靠输液氧气维持生命迹象,只有心跳,没有苏醒的征兆。

这件事对于严冀父母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老爷子干脆病倒不起,最后提早交班,将公司冒险交到了那时还什么都不懂的严冀身上。

严冀从小就与姐姐感情融洽,姐姐一家的惨事甚至让他来不及伤痛,年纪轻轻的他就被提前推到了前台,风波的中心处,可想而知,他那时有多么的不容易,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廖河几乎是沉痛地叙述着这段家族往事,他的声音低沉暗哑,“那一年谁见了我表哥都不忍心啊,一年瘦了二三十斤,日夜泡在办公室里简直成了工作狂,他那时才26岁,什么都不懂得年纪,结果他硬是挺过来了,还交了漂亮的成绩单。”

廖河言语之间对严冀的崇拜之情表露无疑,海洛推了推他,“我倒是听你提起过,你说的那个亲戚就是你表哥严冀?那你表姐的孩子?…”

海洛欲言又止,廖河一脸不忍地说,“朗朗最可怜了,有妈等于没妈,反正你们也知道了,我表哥说说是舅舅,其实就跟当爹差不多了,唉,年纪轻轻的,朗朗还特别粘他。”

“唉,孩子大了,大人再宠究竟比不上亲生父母,上回我去阿姨家,朗朗发高烧说糊话,吵着要妈妈,我阿姨就一直抱着她,朗朗就哭着问我阿姨他妈妈为什么不笑不哭也不抱他却老是在睡觉,然后我就看我表哥靠在门框上,”廖河眯眼停住,仍然深深在沉浸在当时的回忆中,“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床上的一老一小,要哭不哭的样子,差点把我这大老爷们弄哭出来了。”

十二

廖河悲伤的表情直接感染到在座的女孩,海洛沉默着拍了拍男友的肩,廖河转过头与她对视一眼,伸手覆在她的手上,两人无声却颇有默契地交流着忧伤。

听完那个叫做严冀的男人的故事,夏舞面前热腾腾的牛排已经完全冷却,就好像夏舞渐渐冷却的心一样,她的眼前全是医院里严冀望着她的眼神,那种安静到悲伤的眼神,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双眼睛的时候,她的心会有微微刺痛的感觉,因为他在悲伤。

成长道路上一直顺遂的夏舞慌乱了,自己昨天的一番问责还犹在耳边,她说的那么理直气壮,她以为自己做对了一件事,可是今天她才了解,她在一个满身创痛的男人身上撒了盐,而他一言不发,只是说,“谢谢你夏老师。”

这一天夏舞都浑浑噩噩的,跳舞的时候思想也不集中,李老师因为她始终没有对参赛表示出兴趣而显得有些失望,见她出错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严厉,夏舞魂不守舍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晚夏舞临睡前,夏舞将严冀送她的柳丁新鞋小心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想象那个沉默的男人为她悉心挑鞋的样子,说到底,是出于对外甥的爱。

对着严冀昨晚的那条短信发呆,此刻在她眼里,代表着严冀的一串号码看似组合凌乱,她心里却止不住在想:为什么连他的号码都看起来那么悲伤呢?

夏舞这一生,第一次对别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内心涌起潮水一般汹涌的同情。

她很想做些什么补偿,却又对一切无能为力,她告诉自己,她只是他们生活里熟悉的陌生人,他们生活的很好,根本不需要来自于一个陌生人的同情。

可是她难以释怀,不知情下自己筑成的错已经伤害到了严冀,善良的夏舞后悔不迭。

日子在懊丧中度过,夏舞班上报名参加校际芭蕾舞比赛的同学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安排练习,芭蕾课一结束,女孩们早早散去,夏舞又被李老师拉下来谈话,敷衍老师了几句,老师走了,夏舞自己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排练房里,对着镜子看那个表情空洞的自己。

这时听到有脚步声,夏舞转头看去,笑了起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是与她关系不错的凌雨。

“还不想这么早回家。”凌雨笑微微坐在夏舞旁边,两个女孩在镜子里淡笑,却各自笑得有些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