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铮有时候也摸不准,他的坏脾气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候,可能他就是借题发挥,想让人追着哄他,小孩子一样。

“好了,”李铮道,“你这次来中国,是有什么事?”

简华说:“没事,吃饱了撑的。”

李铮只得道:“还生气啊?我刚才和你说笑的,故宫游客那么多,还能真让你去逛?就是我答应,故宫管理处也不答应,真放你进去,游客谁还看金銮殿御花园,都看你去了,到时候引发骚乱,你还是个国际友人,外交事故一触即发,那我岂不是成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

简华一手端着碗,听得入了迷一般,李铮说完了,他都还没听够,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铮。

“喝汤,”李铮被他看得后背发了汗,反过来提醒他,“凉了。”

简华低头,嘴唇已经碰到了汤碗,又抬起头,眼中迷茫,说:“我怎么,那么喜欢听你胡说八道?”

一阵温柔的热意从李铮的心底直冲上了天灵盖,他甚至产生了轻微的耳鸣。可他刚才并没吃巧克力,多巴胺怎么分泌地这么快?可见川川都是乱讲。

他声音很轻,很无辜,对简华道:“我胡说八道了吗?你怎么冤枉人?”

简华唇角动了下,要笑,却又马上吝啬地把笑收了回去,他面露懊恼,该是后悔说了那句话。

这刹那的吝啬和后悔,也让李铮清醒了过来。

他们早就不是他们。他怎么忘了?

他坐直了身体,表情也恢复了刚才的样子,沉默地对着一杯冷掉未喝的茶。

那短短十数秒的温柔暧昧,像是一场错觉,短暂到什么痕迹都留下不来。

如果他此时抬头,就会看到简华露出了一种难过到接近绝望的表情。

良久。

“我这次来中国,其实是来散心的。”简华打破了沉默,说,“我又要离婚了。”

李铮心里一惊,想问为什么,但马上想到,他又不是不知道简华的妻子早已有了外遇,还问原因,未免太伤人。

简华道:“她和男友感情稳定,想结婚,我也不想继续做妨碍她幸福的绊脚石。”

李铮问:“布朗女士知道了吗?”他说的布朗女士,是简华的经纪人。

“知道。我这次回去就会签协议,过几个月有部电影要上映,到时候再向媒体公布这件事,布朗计划发些我被老婆踹了、要多惨有多惨的通稿,正好我在新电影里演一个倒霉蛋,也许会对票房有帮助。”简华像说了一件别人的绿帽惨案一样,平静到了极点。

李铮:“……”

简华自嘲道:“我的花边新闻总是这么精彩,还好我的主场不在中国,不然早就被当成劣迹艺人,把我封杀了。”

李铮道:“你在中国有很多影迷,他们都很喜欢你,以前的事……国内媒体早就统一口径,绝不会抹黑你,你是华人在世界影坛的骄傲……”

他没能说完,因为简华笑出了声。

“对,对对对,我是华人的骄傲,我家里有一大堆影帝奖杯,明年那部也被很多人看好能再次冲击奥斯卡,”简华一边张狂地笑着,一边语气极其讽刺地说,“这一生能实现这么多伟大的梦想,上帝和命运都很眷顾我,我真是太幸运了,我怎么那么幸运?”

李铮:“……”

他把餐巾纸盒推过去。

简华抽了张纸巾,直接蒙在了眼睛上,把要忍不住的眼泪挡了回去。

李铮没有说话,知道他总是这样,情绪激动时总忍不住眼泪,这些年已经好了很多,以前连发飙骂人都是边掉眼泪边骂,一点都不凶。

简宁川那个小哭包,是遗传的。

在他这年纪时,简华比他还能哭。

和李铮去看金.凯瑞的新片《大话王》,1997年3月底。

明明是部温馨家庭式喜剧,虽然有泪点,但简小楼哭到几乎缺氧也是不至于。影院里其他观众还以为这个亚洲男孩生了病,差点帮忙打急救电话。

从放映厅出来,他还止不住眼泪,别人看他,他又觉得丢脸,最后是李铮拉他到墙边,把他按在自己怀里,让他慢慢把没哭出来的眼泪都哭完。

就是在那一天,他们恋爱了。

第十一章 烘干机

美国著名演员金.凯瑞夸张的演技一直被很多人诟病,他的表演方法也不是李铮偏爱的路数。

但这丝毫不妨碍李铮对这位演员的特殊喜爱,源因于他那标志性的浮夸表情、台词断句,都和那天纽约电影院里发生的一切,永恒地叠印在了李铮的生命里。

那时李铮和简小楼做同居室友的时间,已经一年零两个月。

去年年初的那场雪暴,把简小楼留在了纽约。

李铮当时以为,只是收留他一晚。

次日大雪封了门,哪里也去不了,学校停了课,华人社团的那部宣传片的拍摄,也不得不向后延期。

李铮分别给社团和广告公司打了电话,居然没人表示会负责帮这个从芝加哥远道而来的“男主角”解决住宿问题,细问之下,他才知道,简小楼和那家社团毫无关系,并且在纽约无亲无故,连能称得上认识的人,都一个也没有。

这位不知名小剧院的17岁演员,只是在报纸上看到招募华人演员的广告,就独自一个人来到了纽约。

而社团甲方决定向广告公司推荐他,除了因为他惊人的漂亮,更是因为他的出演报价只有500刀——他还以为,这已经是到了纽约要入乡随俗,所以才“狮子大开口”。

他在剧院里演一场两三个小时的舞台剧,旺季时最多的一次一天演了三场,也只能勉强赚到100刀。

总之,他无处可去,李铮只好让他在自己家里暂住了下来。

他不吵闹,也不给李铮添麻烦,还一声不吭地帮忙做简单的家务。虽然做得马马虎虎,看得出在家里没怎么做过这些,但钟点工因为天气原因这几天不能按时来打扫,有人做就总比没人做要好。

而且一个安静懂事的美少年,就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出现在这房子里,就已经很令人赏心悦目了。

这套house,是三年多前,李铮要来上学,家里人提前过来选好买下,好让他能当单人宿舍安心地住上几年。里面的大多家具和装饰,都是李铮自己慢慢布置了起来,完全是照着他的个人审美。

别人看来,这家里也是处处都能和他的气质完美契合,温馨而柔和,干净又松软。

学校停课,实习工作没有停工,李铮还要继续给电视台写连续剧的剧本,关着房门一写就是几个钟头。

刚开始他以为简小楼在外面看看电视,打打游戏机,也就打发了独处的时间。

后来他发现,这小朋友竟然在看他的书,专业书和工具书,都是有关电影创作方面的理论书籍,对非本专业人士来说并不有趣,有些还相当枯燥。

简小楼搬了把温莎椅放在窗边,自己对着窗口看书,还把双脚踩着铺软垫的飘窗窗台,脚上不再是那双破了洞的旧袜子,而是李铮的一双CK条纹袜,室内温度高,他只穿了条单裤,裤管褶上来一些,露出条纹袜上缘一节白皙的小腿。

那扇窗外风雪肆虐,他是踏雪而来的精灵。

李铮从楼上下来看到他,顿时就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因为看书看得入迷,简小楼没有听到房主已经出来。

李铮慢慢走到他身后,看到他在看什么书,才问:“好看吗?”

他被吓了一跳,忙把书合上,匆忙跳下地来,赤脚站在那里,做错事被抓到似的,尴尬慌乱地说:“我没有乱动东西……是想和你说一声的,怕打扰你工作,我会把书放回原本的地方。”

李铮莞尔道:“把鞋穿上。就是一本书而已,难道我看起来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当然不是,你很大方,你人很好。”简小楼低头穿拖鞋,认真地回答了这问题,他显然不是太明白中文的反问即肯定。

李铮已经和他聊过一点关于他的家庭,祖父母辈移民来了美国,到他已经是华裔三代,从没回过中国,中文水准和国内文盲差不太多,能交流但说不太好,不会读也不会写。

熟练掌握的汉字只有自己和父母的名字、“过年”和“福”。

还有就是“左宗棠鸡”和“李鸿章杂碎”,因为他家人在芝加哥唐人街开了家小中餐馆,这两道菜卖得最好。

简小楼说:“以前我也认识过几个中国人,都不是好人,喜欢吹牛,还到处骗人,骗当地人,还骗其他中国人。”

李铮道:“这种人在中国也不受欢迎的。”

他在纽约上学几年,对华裔N代也知道一些,这些年轻人对中国的了解,都是家里长辈们带着时代色彩的主观描述和美国当地媒体的偏颇报道,加上这两年中国越来越开放,来旅游的国人越来越多,不同文化的碰撞,也产生了不少误会。

“以后有机会,欢迎你回中国去看看,来一次寻根之旅。”李铮结束了这个话题,指了指他手里的书,道,“你对讲电影理论的书也感兴趣吗?”

简小楼道:“感,我太感了,这本书真好看……我可以继续看完它吗?”

李铮道:“当然可以,有其他想看的也都随意。你太拘束了,不用这样的,我不是那么讲究的人。”

“谢谢!”简小楼好像还怕他后悔,把那书抱进怀里,才说,“以前我看过一本有点像的,没有你的书好,你书架上的好多书都很好,只是我看得太慢了,到雪停了我也看不完。”

纸质书是比较昂贵的,艺术相关的更是如此,而且还并不是付得起都一定能买到。

这男孩没有上过大学,中学毕业就去剧院跑龙套,一心想成为一名正式的专业演员,不然也不会只是在报上看到一则小广告,没有钱也没有认识的人,就凭着一腔孤勇,杀来了纽约。

李铮想说可以把书借给他,可话到嘴边又转了弯。

他过几天就要回芝加哥了,怎么借给?何况他需要的真的只是几本书吗?

简小楼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李铮,大约也是希望他说出肯借书的话,等了片刻没等到,有点失望,也略微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再盯着李铮看。

他顾左右而言他:“啊,你有要洗的衣服吗?我可以帮你洗衣服的……还是不了,这天气也干不了。”

李铮道:“二楼洗衣房里有烘干机,你有需要洗的衣服?我帮你一起洗了烘干。”

简小楼看他一眼,又飞快去看别处,说:“哦,我是不会用烘干机的。”

李铮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少年娇气的别扭来,心弦为之一动,故意说:“不会用烘干机很值得骄傲吗?”

简小楼睁大眼睛,哑口无言,脸和耳朵都立刻染上了红色。

李铮一惊,别是逗过头了,把人吓着了吧?

他往回找补:“我开玩笑的,烘干机的操作很简单,你看我用一次就知道怎么用了。”

简小楼:“……”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仰起脸来,道:“李,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李铮诧异地问:“我为什么讨厌你?”

简小楼说:“我们都不认识,我就跑来你家住,赖着不走,还偷看你的书,烘干机都不会用,家务也做不好,你讨厌我是应该的。”

李铮心说这逻辑完美,道:“说得对,那我现在就赶走你。”

简小楼:“……”

李铮完全就是在逗他,笑着说:“你走啊。”

简小楼把怀里的书放在那张温莎椅上,转过身就朝门口去了。

李铮:“?”

就看到简小楼到大门口,从鞋架上拿了自己来时穿的鞋要换上,以沉默的背影对着李铮,委屈而隐忍。

李铮道:“你干什么?我和你说笑的,快回来。”

简小楼不说话,换了鞋,就去开门,大门是向内开的,他转了门锁,向内一拉,呼啦一声风雪就迎面卷进来,他身上只穿着单衣,当即一个哆嗦。

李铮几步冲了过来,用力把门砰一声推上,不可置信地大声道:“你在干什么?怎么这么大气性?你是叛逆期的小孩吗?”?

他和简小楼面对着面,简小楼的身高才只到他的下巴,需要仰起头跟他说话,一张小脸上满是愤愤:“你都赶我走了,我还不走吗?”

李铮被他搞得很无语,说:“我不是说了,是和你开玩笑的?我没有讨厌你。”

简小楼的愤愤收了起来,用一双极为漂亮的大眼睛盯着李铮,问:“是真的吗?”

“真的,而且,”李铮想,说了你也不懂,便说了,“我很喜欢你。”

简小楼道:“我也很喜欢你。”

果然是什么也不懂,李铮道:“你这不是胡闹?这种天气,你连外套都不穿就要出门?”

简小楼唇角上勾,竟然是一张狡黠的笑脸,说:“只许你和我开玩笑,不许我和你开玩笑吗?”

李铮一愣。

简小楼又把拖鞋换了回来,声音低了点,说:“其实我知道,你就是真讨厌我了,也不会赶我走,所以我才赖着不走。”

李铮道:“乱说,如果真讨厌你,早就赶走你了,不是,是根本不会带你回来。”

“不是,你不会。”简小楼坚持道,“你就是会心软的人,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我偏偏要跟你回家?”

李铮:“……”

他也不是对所有人都会心软成这样没底线,带第一次见面的人回家,这辈子他也是第一次做。

几天后,复课复工。

简小楼去拍了那部受众为当地华人的社团宣传片,拍摄进行了两天半。

结束是个中午,他领到了原本说好的500美金片酬,和一个装了5美金的春节红包,开心又失落地坐公共交通工具回李铮那里。

开心的是他不枉此行,失落的是,他得走了。

李铮的福特野马在家,今天没出门吗?

简小楼就没拿钥匙开门,而是按了门铃。

开门后,李铮站在门内,手里提着一只小小的旧皮箱,那是简小楼的行李。

李铮道:“走,我送你去机场。”

简小楼很不开心了,道:“这么着急要让我走吗?我打扰到你了,还真是对不起啊。”

李铮把他和行李都塞上车,然后开车,出发。

他郁闷极了,说:“送我去火车站,我买不起机票。”

李铮道:“没关系,我帮你买。”

简小楼气鼓鼓,又说:“你让我下车,我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了。”

李铮道:“不行。”

简小楼炸了:“你为什么这样?我们明明已经是好朋友了。”

李铮再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的好朋友,我只希望你快去快回,去把你的毕业证书和成绩单带来,到时候不管你有多不想和我待在一起,也只能和我待在一起了,除非你到时候想自己在纽约租房住。”

简小楼怀疑是自己中文太烂才听不懂:“什么意思?”

李铮从储物格里拿出本书,就是本来想借给他但最后没借的书。

“小楼,你想做一名正式的演员,”李铮道,“需要的不是这些书,而是专业老师的指导。”

简小楼:“……所以?”

所以李铮替他做财产担保,帮他申请到了社区大学。

三个月后,他以短期插班生的身份,进入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学习。

第十二章 开你的车

临近毕业的李铮,去了米高梅实习,凭着六分能力、两分幸运和一分颜值,没怎么经历实习生打杂、做枪手的阶段,很快就参与到了作品创作,是一部惊悚奇幻题材的小成本电影,他担任助理编剧。

大编剧们都极具实力。几年后,这部电影的主编剧之一,搞出了指环王系列。

这是后话,就此时此刻来说,新人李铮跟着这个团队做事,学到了非常多校园里学不来的东西。相应的,也很辛苦。

他每天都要到很晚才能回家,家里的灯总是亮着。

已经在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做插班生的简小楼,仍然住在他的家里,每个夜晚都会等他回来,和他说上两句话,道了晚安,才打着哈欠去睡觉。

简小楼学会了使用烘干机,以及这家里所有的其他电器,还试着在家里做过中餐、替李铮熨过衣服,努力用这些来抵偿他借住在这里的开销。他还把从家里来时父母给的几千块都交给了李铮。

李铮对他当然是很好的,本身就是很细心的人,如果对谁上了心,就必定事事周全。

生活里的细枝末节自不必提,衣食住行一手包办,还考虑到他作为短期插班生,在学校会不受重视,和同学的社交关系往往很难稳定地建立起来,甚至有时候还可能会被排挤,一张亚裔面孔,更会难上加难。

因而在不忙的时候,李铮特意几次送他去学校,向认识的校友和老师郑重地介绍说,这是他住在芝加哥的表弟,是一位舞台剧演员。

他不吝惜自己留在母校的些许人脉资源,也不介意和简小楼分享他的家族光环。

李铮有一位在中国近代史上声名赫赫的曾祖父,百年望族子弟,民国艺术界大牛,更是气节比天高的爱国文人。

在特殊时期,李老先生为祖国和人民保护了大量文物、古籍和字画。新中国成立后,还先后有过数次捐赠义举。

李铮的祖父也是艺术工作者,有天赋有热情,参与过新中国第一部彩色故事片的创作,可惜天妒英才,去世很早。

到李铮的父亲,用李铮祖母的话说,“不学无术”,对文艺工作毫无兴趣,在北影厂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混日子。改开后就顺应国家形势,弃艺从了商,一朝如鱼得水,什么热门做什么,开过电子轻工厂,搞过零售超市,股市几进几出,也算得上商界奇才,成功企业家,官方title是一位“儒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