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敦博恍然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见林意飞并无深谈的意思,孟敦博不好再问,只得转过话题:“这次多亏了老弟和马总镖头,不然老哥这点菲薄家底也要让盗匪洗劫一空了。”

“守之兄客气了。”林意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却又疑惑不解地问,“看这些盗匪的身手,该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以他们的身份,怎么会为守之兄这点家当动心?”

“盗贼也讲身份?”孟敦博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那是当然了,”林意飞耐心解释道,“如果江湖上一位赫赫有名的一流大盗,出手时仅得手数十百两的散碎银两,定会让同行笑掉大牙。这对他来说是很丢面子的事,对道上的好汉来说,有时候面子比性命还重要。”

孟敦博脸上笑容不禁变成了苦笑,摇头叹道:“这么说我该有点值钱的东西让他们抢,才不至于辜负他们的名望?可我想破了脑袋,也还是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他们惦记的东西。”

“那就别再胡思乱想了,”林意飞笑起来,“趁天色尚早,咱们要赶紧收拾上路,抓紧时间离开这山区,不然还不定要遇到多少山精鬼魅。”

四、逍遥公子

一行人的平安离开山区的时候,天色已接近黄昏,太阳早早隐没在灰蒙蒙的西天,留给大地一片混沌迷蒙。从山道蜿蜒而下,前方是兴平河拦在前路,过河十多里便是玉山县邑,只要到了县城,自然就不怕什么盗匪了。毕竟现在是清平盛世,乾坤朗朗,寻常盗匪还没有胆大妄为到敢在县城公开抢劫的地步。

听到前方潺潺的水声,骡马都不自觉第加快了速度,众人精神更是为之一爽,都盼着早点过河,赶到对岸玉山县城,烫个热水脚,喝上几口烧刀子解乏御寒。

“筝――――”一声突兀的弦音陡然从前方传来,这弦音中的冷冽之意让人浑身不由一个激灵,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渡口旁,那处供渡客歇脚的茅草亭内,一白衣人临水盘膝而坐,面前是一具形式古朴的焦尾琴,那声冷冽的琴音便是由那具古琴发出来。

“喂!可知何时有渡船?”一个冒失的趟子手远远喝问。白衣人没有回答,双手十指已在舒缓地拨动,琴音顿时与潺潺水声无间地融和,如清泉般汩汩而出。

“喂,听到没有?”趟子手再次高喊。话音未落,白衣人双手突然一紧,翩然若翻飞蝴蝶,那琴音也陡然一变,马鸣风啸、刀嘶箭吟顿时充塞天地,瞬间既奔涌出千军万马的气势,让人恍惚觉得,似有十万天兵从四面八方向这小小渡口风驰电掣飞奔而来,众人心中顿起凛凛惧意。

“啪!”一声突兀刺耳的脆响突然打乱了琴声的节奏,那千军万马的气势顿时一弱,白衣人双手一划,突然按弦不动,所有声音便都嘎然而止。琴音停得突然而整齐,就如蜂拥而来的千军万马齐齐停步,整齐地立在众人身前身后一般。

白衣人稍有些意外地转过头,这才发现是个师爷打扮的中年人猛然折断了手中的精钢剑,正是那断剑的脆响打乱了自己琴音的节奏。推琴站起,白衣人负手遥遥问道:“听说孟大人精通音律,不知在下这一曲十面埋伏如何?”

孟敦博似乎还沉浸在琴音的回响中,被这一问才豁然警醒,不禁叹道:“没有乐坛国手的修为,奏不出如此繁难复杂的音调节奏,胸中没有百万雄兵,演绎不了如此雄霸天下的气概。公子若生于乱世,定是一代枭雄!”

白衣人仰天轻叹:“想不到孟大人还是魏某难得的知音啊。”

说完白衣人缓缓低下头,众人这才完全看清他的模样,只见他不到三十年纪,瘦瘦的脸颊,高高的鼻梁,再加上浓淡适宜的眉毛和紧抿的双唇,以及那懒散而明亮的星眸,本该是个难得一见的佳公子,却偏偏脸色泛青,嘴唇发白,似乎已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众人打量白衣人的同时,白衣人也在细细打量众人,他懒散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在马长空脸上稍作停留,最后落在林意飞脸上,懒散的眼眸隐隐闪出一丝毫光,淡淡道:“没想到除了孟大人,魏某还有一个知音,另一种意义上的知音。”

林意飞扔掉手中的断剑,面上表情木然,心中却震骇万分。适才那折剑的一瞬,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那断剑的声音无论稍早还是稍晚,恐怕他都难免为琴音所伤,幸好对方没有防备,不然这无形间的一次交锋,他未必能占到上风。

马长空的震骇则完全写在脸上,紧握刀柄的手有些发白,盯着白衣人喃喃问道:“公子姓魏?”

“不错。”白衣人仪态萧索。

“逍遥公子魏独行?”马长空一向从容镇定的声音竟有些发颤。

“正是。”白衣人的表情已有些不耐。话音刚落,场中立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拔刀声,天马镖局众人已先后抽刀后退,脸上神情戒备,如临大敌。

孟敦博脸色也有些发白,本来轻抚柳须的手蓦地停在半空,喃喃念叨:“黑道两大寇,无冕之王蔺飞虎,逍遥公子魏独行。”

马长空紫膛色的脸此时已变得有些灰白,却还强作镇定地笑道:“江湖传言,魏公子从不为寻常之物动心,也从不空手而回,每一出手必有惊人斩获,不过这次恐怕要失望了,以孟大人这点家底,恐怕要让魏公子丢脸一回。”

“是吗?”魏独行脸上露出揶揄之色,“你该知道魏某从不无的放矢,若无十足的把握,在下也不会轻易现身。”

“那又如何?”马长空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紧握刀柄的手青筋暴绽,“我不信你孤身一人,也能演一出十面埋伏!”

魏独行脸上揶揄之色更甚,淡淡道:“我名虽号独行,却很少独来独往。”说着凌空打了个响指,身后的山林间、河滩的乱石后,立刻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给公子请安,给公子见礼。”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甚至在喊:“那个马什么空,老子早叫你拍屁股走人你不听,现在只好把你那破招牌砸这里了。”

马长空的脸色终于完全白了,环目四顾,完全看不到一个人影,但只听那乱哄哄的声音,便知四周的劫匪不在少数,已把自己一行完全包围。

“你想怎样?”马长空的声音已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

“很简单。”魏独行缓步踱出那渡客歇脚的茅草亭,指了指马长空身后的几辆骡车,“我魏独行虽为盗,却也是个讲规矩的雅盗,不想仗恃人多群殴,也不想伤人性命。这里共有六辆骡车,咱们便以剑为赌,谁要能赢我一剑,便可拿回一辆,赢我六剑,魏某拍手就走,决不再骚扰孟大人。”

马长空面色犹豫,一时难以决断,便回头望向身后的孟敦博,孟敦博脸色发白,望望身后的燕氏兄弟,又望望身旁的林意飞,见三人都微微颔首,便一咬牙:“好!就这么办!希望逍遥公子如传闻中一样的守信。”

马长空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镖师,心知天马镖局唯有自己有资格与魏独行一战,当下也不客气,抽刀越众而出,对负手而立的魏独行抱拳道:“马某抛砖引玉,率先向公子讨教。”

魏独行神态不变,淡淡道:“出手吧,希望你不是浪得虚名。”

见魏独行没有拔剑的意思,马长空心中恼怒,当下也不再客气,紫金刀虚点魏独行咽喉,跟着横扫其腰肋,顿时幻起一片金光,灿烂如朝阳,霞光万道。

“好!”天马镖局众人蓦地爆出整天欢呼,欢呼声中,紫金刀煞气暴涨,如一团金球,把一身白衣的魏独行完全罩在其中。众人欢呼声越发响亮,就连不谙武功的孟敦博也连连叫好,只有林意飞摇头轻叹:“马长空败了。”

话音刚落,只见紫金刀蓦地飞上半空,马长空“噔噔噔”连退数步,面色惨白,嘴角有血丝隐隐渗出。而魏独行仍负手立在原地,气定神闲,就像根本没有动过手一样。

“孩儿们,收货!”随着魏独行一声吆喝,几个黑衣人立刻从河边树林中飞奔而出,依稀便是先前在山间抢劫的那帮匪徒。几人拉起队伍最后面一辆骡车就走,由于有言在先,天马镖局竟无人阻拦,眼睁睁看着劫匪把骡车赶入了密林深处。

“谁来下一阵?”魏独行话音刚落,燕氏兄弟已同时飞身而出,对魏独行抱拳道:“魏公子,咱们兄弟向来同进同退。”

“无妨。”魏独行淡淡道,“只是你二人要算两辆车。”

燕氏兄弟也不答话,慢慢抽出腰间佩刀,以一种奇异的步伐绕着魏独行游走。魏独行似乎已有些不耐,突然抽出了腰间佩剑,抖手分刺二人,二人忙举刀招架,刀剑相碰,没有刺耳的铿锵声,只有一声轻微的金属声响,二人只觉手中一轻,手中的刀只剩下半截,魏独行手中那柄篮汪汪的宝剑已指住了燕羽的咽喉。

“不要!”燕翎忙扔刀大叫,那宝剑也应声停在燕羽咽喉前,魏独行微微一笑,收剑冲身后喊道:“孩儿们,收货!”

孟敦博的家眷被赶下车来,又有两辆骡车被劫匪们赶走。此时孟敦博脸上已完全失了血色,猛然抓住身旁的林意飞急道:“你一定要帮我赢他,一定要赢他!”

林意飞神情凝重,对一个手持厚背鬼头刀的镖师道:“把你这兵刃借我用用。”

五、太阿剑

手持厚重的鬼头刀立在魏独行面前,林意飞突然有种未战先怯的感觉,对方的宝剑太锐利了,鬼头刀也难保不被削断。除此之外,他的剑法也实在太高,任何人要以不趁手的兵刃与之对阵,无疑是在自取灭亡。

“还没请教大名?”魏独行紧盯着林意飞,第一次问起他人姓名。林意飞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说了声:“林意飞。”

“你该是个难得一见的对手,希望能赢我一剑。”魏独行话音刚落,宝剑已直指林意飞胸膛,林意飞不敢以鬼头刀硬碰,忙以巧劲卸开,博得魏独行也叫了声好。

刀剑幻成的两团银芒纠缠交织在一起,却听不到一声金属的碰响,众人紧张地盯着战场,只感到这种悄无声息的搏杀,比之方才“叮叮当当”的热闹更见凶险。

“着!”寂静中陡听魏独行一声冷喝,林意飞手中鬼头刀已被削断,仅剩刀柄,而他前胸的衣衫也为剑气所破,几乎伤及肌肤。林意飞望着魏独行手中那寒光暴闪的宝剑,黯然叹息:“以公子绝世剑法,再配以如此无双利剑,天下何人能敌?”

魏独行眼中露出一种欣赏之色,轻抚宝剑叹道:“若不是仗着此剑之利,我未必能赢你。”

又一辆骡车被劫匪们拉走,孟敦博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此时又听魏独行悠然喊道:“还有最后一辆骡车,不知孟大人要让何人出战?”

孟敦博抓住黯然而回的林意飞,几乎用哀求的口吻道:“林兄弟,你无论如何也要赢他一剑!求你了!”

林意飞遗憾地摇摇头:“守之兄,不是小弟不尽力,实在是他的剑太过锐利,小弟完全没有赢的机会。再说你那点家当也不值得拼命,我赔你便是。”

孟敦博僵在当场,足足愣了半晌才突然问道:“你若有宝剑在手,是否就能赢?”

林意飞一怔,断然道:“至少有五成把握。”

“好,你等着!”说着孟敦博已钻入最后剩下的那辆骡车,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柄形式古朴的长剑,把剑慎重地交到林意飞手中,孟敦博握着他的手恳切地道:“这是为兄祖传的宝剑,你若能为为兄保住这最后一辆骡车,为兄便把这柄剑送给你了。”

林意飞略显意外地接过宝剑,轻轻抽出一截,顿感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渗得人浑身冰凉,寒毛直竖,不禁脱口赞声:“好剑!”

“呛!”地一声拔出宝剑,一道冷芒凭空而出,闪烁不定。林意飞顿时意气风发,凌空挽了个剑花,昂然道:“有这等宝剑在手,魏独行输定了。”

说完转身遥指仗剑而立的逍遥公子,傲然道:“最后这一战,林某再向魏公子讨教。”

魏独行一见林意飞手中宝剑,神情立时凝重起来,缓缓变幻着手中剑势,涩声道:“好,咱们总算可以真正一决高下。”

“看剑!”林意飞一声厉喝,手中宝剑如一道闪电,直点魏独行咽喉,魏独行宝剑上撩,两剑相击,爆出一声刺耳的铿锵,震得人耳鼓也陡感刺痛。

“好!”二人齐声呐喊,宝剑瞬间幻成一团锐芒,把方圆数丈之地照耀得如同白昼。

密如急雨的交击声不断响起,震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众人瞪大双眼屏住呼吸,紧盯着激战的二人,很想看出二人剑法路数和胜败端倪,可场中除了两团银亮的剑芒,几乎看不到二人的身影,更不用说剑法的路数和招式了。

天已完全黑下来,可河滩上仍然明亮如白昼,那是两柄宝剑互激发出的耀眼光华。二人转眼间翻翻滚滚已斗了上千招,仍然难以分出胜负。

“当!”一声震耳巨响之后,所有的光华都归于黑暗,二人同时退开数丈,仗剑遥遥对恃,身形凝立不动,如恒古不变的雕塑一般。众人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一时不知究竟谁占了上风,自然也就不知该不该喊那一声“好”了。

“我输了。”随着魏独行一声轻叹,他手中宝剑的剑脊上渐渐现出藤蔓状的裂纹,渐渐夺去了宝剑的光华,最后,那柄剑突然裂成数十百块细小的残片,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只剩个光秃秃剑柄,与此同时,魏独行素白的衣衫上,也悄悄渗出了数点鲜血,殷红刺目,如冬日枝头上灿烂的梅花。

林意飞看看自己手中的宝剑,那剑仍一如既往地幽寒冷厉,夺人心魄。轻轻还剑入鞘,林意飞叹道:“你其实也只是败在剑上。”

魏独行扔掉手中剑柄,哈哈一笑,立刻又恢复了那种睥睨天下的神态。毫不理会自己身上数处被剑气所伤的伤口,遥遥冲林意飞拱拱手:“希望咱们以后还有机会试剑。”说完转身就走,四周的劫匪立刻赶着抢去的几辆骡车跟了上去,片刻间便消失在山道尽头。

直到匪徒们从视线中完全消失,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向林意飞和孟敦博道贺,不少人更争相把玩林意飞手中那柄宝剑,一时艳羡不已。林意飞待众人赏玩个遍后,这才把剑送还孟敦博,孟敦博却不接剑,只瞠目质问:“兄弟,你当老哥我说过的话是放屁不成?”

“这剑我不能要,”林意飞的态度十分坚决,“它太珍贵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它该是上古名剑――太阿。”

孟敦博眼中闪过一丝得色,点头道:“不错,正是太阿剑,上古四大名剑之一。”

林意飞眼中现出一丝意味深长之色,若无其事地轻声道:“我记得三年前太阿剑曾在应天府宝康楼公开拍卖,被一神秘买家以一万八千多两银子的天价买走,从那以后就再没听到过关于它的消息。”

孟敦博脸上显出几分尴尬,捋须无语,半晌后才淡淡道:“不错,我就是那个神秘买家。”

六、无间道

天已尽黑,渡口没有渡船,众人暂时不能过河,便在河边撑起几个随行的帐篷,点起几堆篝火,大家勉强在野外将就一夜,只等天明再过河赶路。

经过了一整天紧张赶路和激战,众人没多久便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最大那堆篝火旁,孟敦博和林意飞还席地而坐,了无睡意。

为篝火再添上些枯枝,林意飞望着那闪烁不定的火焰,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对着篝火自语:“其实我早该想到,以天马镖局马长空的为人,怎么会分文不取就替人保镖?点苍派更是专门靠跟大户人家做保镖护院来维持生计,燕氏兄弟是点苍派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收费想来不低。”

孟敦博淡淡一笑:“天马镖局那边,这一趟是四千两,燕氏兄弟八年前就跟着我,每年我付他们三千两。”

虽然有所准备,林意飞还是感到有些意外,喃喃道:“加上买太阿剑的一万八千两,一共就是近五万两,靠你这知府的俸禄,就是不吃不喝干一百年也挣不到这个数。还不知被魏独行劫去的那些骡车,价值究竟是多少?”

“我也说不清楚,”孟敦博微微叹道,“钱都被我早换成了字画古玩,经过这么些年,我哪还记得清究竟花了多少钱,再说字画古玩的市价变化也很大。不过粗略估计,藏在每辆骡车夹层中的字画古玩价值,该在十万两银子以上吧。”

林意飞这回才是真正的惊呆了,木然半晌,最后摇头苦笑道:“没想到一个知府,在聚敛了如此多的钱财后,还能博个清正廉洁的好名声。”

孟敦博笑道:“你忘了我在做知府以前是在船舶司主事,那才是个肥差,每年进出的货物价值总在百万两银子以上,再加上那些想绕过船舶司的走私货,你要想不发财都不行。”

“我还是想不通,”林意飞眼中闪过一阵疑惑,“你在杭州就任知府四年间,确实没有收受过金额超过十两银子的贿赂或馈赠,难道你转了性,真做了四年的清官?”

孟敦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只是没有明目张胆地搜刮百姓,也没有轻易接受寻常人的贿赂,比起那些刮地三尺的官吏来,说我是清官倒也不算过分。”

“这么说你还是在贪污了?”林意飞犹豫了一下,“可刑部为何始终查不出来?”

孟敦博嘿嘿一笑:“这对上边来说是天大的秘密,对下边来说就是人人都知道的小窍门。还记得杭州的丰裕楼吧,行贿者事先给丰裕楼打好招呼,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拍卖字画古玩,受贿者以底价买入,一转手就赚大笔钱,参与拍卖的其他来客都是经过严格甄选,大家心照不宣,不会与受贿者抬价,只有你这个混进去的外人,才会冒失地出价竟拍。这只是方法之一,其它还有通过赌场,生意场等等途经安全行贿的技巧,不一而足。”

“原来如此。”林意飞恍然大悟,“难怪那副颜真卿手迹起价如此之低也没人抬价,我一出价,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望着我。”

“现在行贿的手段是多种多样,许多已成规矩和定式,通常情况很难抓到确切的把柄。”孟敦博抚须轻叹。

林意飞哑然,转头望向这个当年的救命恩人,不解地问:“守之兄,当年你我虽只是半日之交,小弟也知道兄不是那种为钱读书求官的人,你的高风亮节在很长段时间都一直影响着我,所以小弟对你如今的堕落始终难以相信。”

“堕落?”孟敦博哈哈大笑,“我孟敦博虽然敛财巨万,仍然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比绝大多数官吏都清廉,至少我不搜刮百姓,不夺别人的活命钱。我的钱财都是别人求我办事,心甘情愿给我送上门来。我办事至少还讲起码的良心和底线。如果你认为聚敛了钱财的官吏就是贪官,那这世上就没有清官了,大明朝七品以上官吏挨个杀,也决不会冤枉一人。”

说到这孟敦博激动地站起来,“我也想清清廉廉做官,堂堂正正做人,我自求学那一天起,就胸怀安邦定国的抱负,救世济民的悲悯。但真正踏入仕途后,才知道真正清廉的官吏是迟早要被淘汰的,官场就是要把所有高尚的品德都颠覆,把所有美好的情操都败坏,你要么选择与大家同流合污,要么选择被无情淘汰,这是一条没有多余选择的无间道。这是我为官十余年悟出的硬道理。”

深吸口气,孟敦博稍稍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我可以安于清贫,在唾手可得的钱财面前不动心,我也可以安于平庸,任同僚下属步步高升而不妒忌,我更可以洁身自好,对别人的贪污腐败不闻不问。但我无法不在这条无间道上走下去,如果我心甘情愿被淘汰的话,我就变成了这些贪官手中肆意玩味的猎物。顶替我的,只会是另一个比我还要卑劣贪婪的恶棍。为此,我只有有限度有条件地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为了让上司、同僚、下属不把我当成异类踢出去,我只有像他们一样敛财,一样享受,一样两面三刀,一样欺世盗名。”

望着心安理得的孟敦博,林意飞叹了口气,默然半晌,轻声问道:“你可知道跟我说这些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孟敦博点点头,“皇上有励精图治之心,继位伊始便在着手整顿吏治,四处派出侦骑眼线,希望能抓几个典型的大案要案,以起警示作用。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正是肩负着这样的使命。”

“不错,”林意飞没有否认,“刑部早注意到浙江船舶司有一个巨大的漏洞,每年有价值上百万银两的货物从海外涌入,绕过官府流入全国各地,涉及的官吏盘根错节,背景十分复杂,而你曾任船舶司主事,一定清楚其中内情,所以才要我秘密调查你。不过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到你也是这些蛀虫中的一个。”

孟敦博淡淡一笑:“我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小角色,真正的大鳄决不会如我这般沦落潦倒到离任还乡的地步,以我的地位和身份,也办不成这样的大事。”

林意飞眉梢一跳,抬头盯着孟敦博直直地问:“你若能指认那条幕后的大鳄,相信皇上会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告诉我他是谁?”

孟敦博哈哈一笑:“算了吧,这个不能说,不可说,不敢说,我也劝你不要再查下去了,像这样的大鳄满朝都是,保不定就是皇家的人,万一你真把他给捅了出来,皇上多半是杀了你灭口,难道真会在自家人头上动刀?其实皇上要你查案,也不过是要你找个警示官吏的榜样,也就是杀给猴看的鸡,我这个离任的知府份量虽然轻了点,却也勉强合用。”

见林意飞还在沉思,孟敦博叹道:“其实在你来之前,大鳄已经有所行动了,让我离任还乡还不放心,更派出杀手想杀我灭口,他行事真是太谨慎了,其实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指认他呀。不是不想,是知道根本就没用,我要敢在皇上面前指认他,皇上最多把他申斥一顿,而我全家却要不得好死,既然他派出杀手,已经给我传递了想我死的念头,我无论如何是不能违抗的,尤其在刑部密捕已经盯上我的时候。我如果照他的意思爽爽快快地死了,至少他不会再为难我的家人。”

说着孟敦博慢慢抽出身旁的太阿剑,缓缓横在喉间,林意飞见状大骇,想冲上前却又怕逼死了孟敦博,只得连连劝阻:“守之兄你这是何苦?不为自己想想也为子女想想啊。”

孟敦博苦涩一笑:“兄弟,你要记得为兄对你的那一点恩情,就以这样结案吧,另外再告诉我儿一句遗言,在良心还没让狗吃尽以前,千万不要做官。”

说完,孟敦博又摸了摸项间的太阿剑,轻叹:“听说宝剑杀人,能使人感受不到一点痛苦,当初我买下这太阿剑,心中隐隐便存了这样的心思,不想果然有这一天。”

话音刚落,孟敦博手上猛一用劲,太阿剑就毫无阻碍地从项间一扫而过,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红痕。

“终于解脱了!”孟敦博一声轻叹,头缓缓垂了下去,从胸前滚落下来,半晌,那无头的身子才向后倒去。

林意飞木然望着地上孟敦博的头颅,只见那上面沾满了柴草的灰烬,已完全辩不出它本来的面目。

5)、恶咒

七月半,鬼乱窜。阴历的七月十五,是民间传统的鬼节,传说在这一日的子时,天上的阴月会以最重的森寒,镇住世间所有的阳气,使地府的门悄然打开,被十殿阎罗镇压在十八重地狱的恶鬼会在这时回到人世,去探访看望在阳间的亲人,而他们的亲人此时也烧香焚纸,为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祷,为他们奉上供品冥钱,求他们保佑子孙后代禄寿双齐。不过,保佑人的鬼魂很少听说,传说中更多的是带着来自地狱冤气怨气戾气的恶鬼,回人间找他们的仇人报复,成为仇人最恐惧的恶梦。所以,老人们总是在这一天告诫年轻人,夜里千万不要外出,就算不得已要外出,也必须戴上避鬼的护身符,不然,很有可能撞到来自地狱的冤魂厉鬼。

当然,这一切都不过是传说,除了那些已经闻到地狱味道的耄耋老人,没一个人真的相信,对所有年轻人来说,这一切也仅仅是传说,最多是一个比较有趣的传说罢了。

一、 七月十四的诅咒

“打你个恶人头,你脑袋里生个大毒瘤,打你个恶人身,你全家死绝难逃生,打你个恶人手,你下辈子再也不长手,打你个恶人脚,你这辈子别想睡个安稳觉……”

一声声怨毒的诅咒,回荡在空荡寂静的古镇长街,天上明晃晃的圆月,反使长街象蒙了层凄迷的薄雾,一个佝偻朦胧的身影缩在寂寂长街中央,身前一小堆篝火映着那褴褛的衣衫和飘乱的苍发,也映着那一下下高举的手臂,枯瘦如行将腐朽的芦柴,随着手臂一次次落下,鞋底击地的声音也似应和着那哑涩的诅咒,在寂寂长街单调地回响――――啪……啪……

“闪开!闪开!徐公爷座驾在此,闲杂人等一律回避!”打头的马弁见有人拦在路中央,远远就出言吆喝,四周的纸灰似被那暴然而发的喝声惊起,在空中飘飘荡荡,迟迟不愿落下。

“哦,今儿是鬼节了。”世袭一等公徐天麟扇了扇鼻端的灰烬,仍扇不去满鼻子的香烛烟火味,他那白晰儒雅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嫌恶之色,虽已四十出头,他仍象所有贵族子弟一样,保持着一种严苛的洁癖。掸掸衣衫上的灰烬,从马背上抬眼望去,远近都有堆堆暗红的篝火和隐隐约约的香烛,以及绰绰约约的人影,那袅袅的烟尘使整个天地都朦胧飘忽起来,在一轮晦涩的阴月映射下,恍眼一看,真象有冥灵鬼魂往来其间。

“快闪开!听到没有?惊了公爷座驾,问你个不恭之罪!”马弁见那人没有回避的意思,立刻紧赶几步迎上去,扬鞭就要抽向那人,不说他阻了徐公爷一行,就是在大街中央烧纸焚香也该打!

那人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手中那只破烂不堪的布鞋就这样定定地举在空中,然后慢慢转过头来,马弁一见那人模样,怔了一怔,手中的鞭子突然停在空中,再抽不下去。

只见那人两眼浑浊朦胧,虽然正对着马弁,可那散乱的眼光象飘忽于天外,空洞一片,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使她的脸看起来就象是被霜打坏了的茄子,加上那一头枯蒿般的苍发,使人难以断定她实际的年龄,尤其从褴褛衣襟中裸露出的肌肤和乳房,皱巴干瘪得让人不忍目睹。虽然不能判断她的年纪,但马弁立刻就想到,该比自己的奶奶还要大吧?这样想着,手中的鞭子便抽不下去了。

“小武,不要惊吓了老人家!”控马过来的徐天麟也看清了老妇模样,立刻出言喝止,马弁武彦彪当即放下鞭子,心中闪过一丝激动,没想到公爷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

“打你个恶人头!你脑袋里生个大毒瘤!打你个恶人身!你全家死绝难逃生!打你个恶人手……”那老妇转回头,继续挥动着她的破鞋,继续她那嘶哑怨毒的诅咒,对徐天麟一行置若罔闻。

“喂!你先让一让好不好!”武彦彪耐着性子,伸手准备把老妇扶过一旁,刚架住老妇的胳膊,眼光无意间落到地上,突然浑身一怔,眼里立刻闪出骇人的暴怒,猛把老妇往地上一摔,“呛”地一声拔出佩刀瞠目厉喝,“你他妈找死!”

“小武你干什么?”徐天麟一声呵斥,总算使武彦彪的刀没有落在老妇的身上,但他原本紫膛色的脸瞬间已憋得通红,指着地上不甘地道:“公爷你看!”

徐天麟垂目望去,只见地上是一个白纸剪成的三寸多长的纸人,纸人已被打得破烂肮脏不堪,几乎辨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但纸人身上那几个朱砂写就的大字却还清晰可辨,对那几个字徐天麟再熟悉不过,那是他最早学会的三个字――――徐天麟!

“你认识我?”徐天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转望那老妇,努力想从她脸上找出点熟悉的痕迹,但最终还是失望了,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老妇也茫然地望着徐天麟,眼里还是永恒不变的混沌和空洞,对徐天麟的话充耳不闻。

“公爷,要不要拿她去见官?”身旁的闻千里小声问,身为徐府多年的总管,他比刚顶替父亲进徐府的武彦彪老成多了,只会给徐天麟解决麻烦而不是增加麻烦。

“算了。”徐天麟苦涩一笑,淡淡道,“跟这婆子计较,没的失了咱的身份,明儿你打听打听,这婆子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何对我徐天麟如此痛恨?”

“好的,明儿我就去办。”闻千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叫几个兄弟挨家挨户去问,一定弄个明明白白。”

“别!”徐天麟立刻摇头道,“人在世间走,哪能不得罪个人,若因这婆子几句诅咒我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没的让人笑话,你就找个机灵的兄弟悄悄打听打听,别弄得满镇子都知道。”

见闻千里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徐天麟对武彦彪挥了挥手说:“咱们绕开走,这么宽的道也没必要和一个疯婆子争。”

“好吧!”武彦彪无奈地应了声,慢慢牵起徐天麟坐骑,绕过那老婆子和街道中央那堆燃着的纸钱,临走却也没忘把地上的纸人捡起来,愤愤地扔进火堆。

直到徐天麟一行十余人去得远了,那婆子才慢慢坐起,刚要继续挥舞她的破鞋,却发现地上的纸人不见了,急得象狗一样在满地灰烬中扒拉找寻,嘴里没住地直念叨:“我的小恶人,千刀万剐的小恶人……”

小纸人在那堆暗红灰烬中只烧了一半,便被火的热力托起,悠悠扬扬地升上半空,被微风一吹,飘飘荡荡飞往数丈开外的街角,那里正好是火光照不到的阴暗处,一个朦胧的人影不知何时就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象影子一样贴在墙角,让人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半截小纸人飘飘然飞过那人面前,他左手闪电一抄,小纸人便被他两根手指拈住了脑袋停在空中,随着夜风的轻拂,小纸人凌空乱舞,似在拼命挣扎,并发出细弱的呻吟,仔细听听,却又只是纸帛拂动的悉嗦声。

看到小纸人身上那几个字,那人的眼光蓦地一亮,似突然闪耀的黑钻,射出夺人心魄的光芒,只一闪,那眼眸又归于平常,那人也缓缓走出街角的阴暗,渐渐现出他那修长挺拔身姿和苍白阴沉的面庞,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婆婆,你是在找这个吧?”年轻人来到街心,把半截纸人递到地上那老妇面前,老妇一见纸人,浑浊的眼眸中蓦地闪出疯狂之色,猛抢过来,一把摁到地上,操起鞋底子就打,边打边机械地念叨:“打你个恶人头,你脑袋里生个大毒瘤……”

一股阴风顺街吹过,卷起满街纸屑灰烬漫天飞舞,待灰烬徐徐落下后,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街心只剩那佝偻老妇,尤在操着鞋子喃喃诅咒,干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街单调地回响。

临溪古镇是徐天麟祖上的封地,镇上有太祖爷当年御赐的祖屋和庄园,周围几十里的良田也几乎全部姓徐,不过徐天麟却很少来这里,比起扬州的妖冶和苏杭的明秀,临溪也实在太乡土了些,简直就象个永远洗不干净的傻村姑。

清晨的薄雾永远是徐天麟喜欢的一景,在薄雾中练剑更是其一大嗜好,徐家是靠军功挣得的功名,武功自然是传家之宝,只是当初那马背上纵横驰骋的霸道功夫,早衍变为更富贵族气质的飘逸剑法。随着剑势的舒缓起伏,徐天麟的心神也渐渐沉浸在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中。

“公爷,我已查出昨夜那婆子的底细。”随着闻千里一声低低的禀报,徐天麟的好心情瞬间便被破坏殆尽,不禁又想起昨夜的不快,手中剑势一紧,原本徐缓舒惬的剑势陡地一变,剑光大盛,骤然如狂风暴雨突至,不过只一闪,徐天麟剑势已收,倒提宝剑缓步离开后花园,对廊下的闻千里淡淡道:“讲!”

闻千里抬头正要禀报,却蓦地张大了嘴,骇然望着徐天麟身后,只见徐天麟方才练剑之处,突然下起了一阵细密的雨,绿雨!瞬间即铺满方圆三丈之地,而上方那桠老树的树叶几乎全部掉光,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树叶已变成细碎的绿雨洒落下来,竟被那一闪的剑气瞬间震为齑粉。

直到徐天麟来到近前,闻千里才蓦然惊觉,忙收回目光小声禀报:“那婆子其实才四十多岁,夫家姓卢,原本住在镇尾的三拐巷,疯了二十多年了,无儿无女,无亲无友,平日靠捡点残羹剩水过活,至于她怎么会如此恶毒地诅咒公爷,属下怎么也打听不出来。”

“姓卢?”徐天麟迷惑地望向薄雾渐渐散尽的天空,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姓卢的人家,最后只得摇头低叹,“算了,这事别再提了,那婆子没准只是受人唆使,又或者无意间听得本公的名字,便一直记在了心头也说不定。”

说着徐天麟还剑入鞘,顺着长廊缓步离开后花园,闻千里紧跟在他身后,面色犹豫,欲言又止,徐天麟没有转头,却象看到了闻千里脸色一般,不快地问:“还有何事?”

“公爷,昨夜庄老刀突然死了。”

“庄老刀?”徐天麟停下脚步,慢慢转回头,眼里闪过一阵疑惑,“庄老刀虽然六十出头了,可身子骨一向健朗,寻常十个八个年轻武师也不是他对手,怎么会死?”

闻千里眼中又闪过一丝犹豫,才道:“他昨夜好象喝醉了酒,晚上出来小解,一头栽进茅坑就再没起来。”

徐天麟哦了一声,不再深究,继续缓步向前,边走边淡淡吩咐:“庄老刀跟了我二十多年,虽没啥大功,却也没啥大过,你要好好抚恤他的家人,后事也要办得风风光光。”

闻千里应了一声,嗓音颇有些沉重。

二、 七月十八的意外

公爷府的大堂建造得宽敞明亮,颇有祖上将军府议事堂的气概,十多条大汉围坐其间仍显得空空荡荡,穿堂风悄悄吹过,在阳光灿烂的仲夏正午,十多张丑俊不一的脸上竟都闪过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