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月不大有心事,困得快,说一会儿,就快要睡着了。

惜月不依,推她:“你这样就睡了?醒醒,我还问你话呢。”

莹月努力撑开眼睛,拉长着嗓音:“嗯——?”

惜月翻身趴过来,脑袋也往她枕上挤了挤,声音压得低低地问她:“你……那个时候,感觉怎么样?”

莹月茫然:“什么怎么样?”

惜月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圆房的时候。”

这一句挤出来,她也就自然了,跟着道:“姨娘跟我说,会很痛,叫我忍着,再痛也不要乱哭乱叫,败夫婿的兴致。我问她到底有多痛,她又说不出来,一时说像被劈成两半,一时又说忍忍,很快就过去了——都劈成两半了,怎么能很快就过去了?”

莹月:“……”

她默默地躺在被子里脸红冒烟。

但惜月不肯放过她,这么私密的话题,她也没别人可问,又推莹月:“你说说,我不告诉别人。到底痛成什么样?”

莹月被纠缠不过,只能道:“——不怎么痛。”

惜月惊讶了:“啊?”

这个小妹子娇娇小小的,不是多能忍痛的性子啊,刚才手背上被挠一把她还叫了呢。

她能说不怎么痛,难道是真的没事?

“就是有点可怕。”莹月开了头,也好说了,道,“你忍一忍,以后习惯了就好了,不行,就快点睡着,睡着就不知道了。”

她所谓的“可怕”,是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旁边躺着个男人,那可不是很吓人,但她没好意思说到这么细致,这么粗略一听,倒好像跟云姨娘的传授合上了似的。

惜月的心神就放松了一点:“真的不痛啊?我姨娘形容得吓人,好好的人,怎么就劈开了。”

“别人都痛吗?”莹月也有点惊讶,然后她找到了理由,道,“那可能是他对我比较好。”

这么一想,她忽然不太有困意了。

她觉得有点寂寞。

他走了十天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有点想他了。

☆、第79章 第79章

方寒霄回到了扬州府衙, 蒋知府做事一塌糊涂, 做官确实是把好手,于星诚带着全部人马去驿站了, 他对方寒霄这个唯一留下来的也不怠慢,给他把饭食屋舍都安排好了。

从徐二太太那只言片语里听出方寒霄来历不凡, 还试图跟他攀谈一二, 方寒霄心境动荡,加上对他殊无好感,懒得理他, 借哑疾避而不谈,蒋知府没办法,只得罢了。

方寒霄进到屋里, 一夜未眠。

他闷在迷雾里五年, 方伯爷买凶杀他不难理解, 韩王作为嫡藩, 有仇家伏于四野相机而动也不难理解, 但他与韩王都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会和韩王世子在伤痕上出现交集。

方老伯爷任着总兵官时,是不站队的, 他比于星诚更纯, 连个内心的倾向都没有,这一则是他确实没那个心思, 二则那时候皇帝还算年轻, 还没必要多做考虑。

也就是说, 方寒霄跟着方老伯爷到处跑,跟诸藩也都没有任何来往,认都不认识,他居然会跟先韩王世子惹上同一批杀手,内在的逻辑在哪里,他一直寻不到——方伯爷又买这一批杀手去杀先韩王世子的可能基本是不存在,那个时候,方伯爷与诸藩也没有任何交集,无仇无怨,何况他要真有这么大本事,凭这一件秘事无论投靠蜀王还是潞王,两王都没有不收他的,用不着到现在削尖了脑袋才终于似乎搭上了蜀王的路子。

但要说只是巧合,方伯爷与韩藩仇家恰巧买到了同一批杀手,他又不能完全相信,内心始终存疑。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是,这同一批凶手,能下黑手置带着一两千兵的先韩王世子于死地,却在杀他的时候失了手,由他逃出了生天,也是甚为奇怪。

他回来后与方伯爷虚与委蛇,不明着翻脸搞倒他,所想的时机不到,这其中的一部分不到就是他想留着方伯爷,看能不能追出他当年买凶的痕迹,只是未能如愿,方伯爷大概是笃定他已是个废人,虽还时不时给他添堵找麻烦,但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到争自家的荣华富贵上去了。

毕竟买/凶杀/人虽然快捷,但风险太大了,威胁不大到不如此不得活的情况下,方伯爷没有必要搞第二回。杀他一回,能得爵位,杀他二回,什么也没有,还得把方老伯爷惹疯了或者伤心死了,他得回家守孝,那图什么呢。

方伯爷不动手,方寒霄就一直未能窥破其中机关。

直到现在,第三个受害者出现了。

这一个出现得猝不及防,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他来之前,全没想到他在平江伯府里遍寻不着的线索,会在扬州城里出现。

但其实,震惊归震惊,这倒不那么离奇。

韩王蜀王,同属藩王,他们之间有所交叉重合,比他毫无道理地被搅进去要有因果多了。

从他们之间寻突破点,应该也会比在他跟先韩王世子之间寻找要容易一点。

方寒霄七想八想,睁眼到了天亮,勉强自己合眼休息了一会,听到外面传来动静,他鱼跃起来,跳下床去出门。

果然是于星诚领着薛嘉言等人回来了,于星诚这一夜几乎也没怎么休息,他不比方寒霄年轻熬得住,眼下已经现出青黑,一副疲惫之色。

方寒霄犹豫片刻,于星诚察觉了,向他道:“镇海有话告诉我?那我们进去说。”

薛嘉言打着哈欠,困得东倒西歪的,不过一听于星诚的话,他又精神了,不是为别的——

“镇海,镇海,方爷,你怎么想的,给自己起这么个字,老气横秋的,你起个腾海也比镇海强啊,哈哈!”

男子二十而字,方寒霄当年出走时还没来得及取,薛嘉言不知道,在船上时听见于星诚这么叫他就觉得好笑,一问知道是方寒霄自己在外面时取的,更加笑得打跌,到现在听见了还忍不住,困了都能把自己笑精神了。

方寒霄无语,挥手撵他。

其实薛嘉言的感觉没错,这么中正老实的字确实不是他取的,他在外时忙碌还来不及,哪会费这个闲心,这字,出自韩王所赠。

他在韩王府时一直隐去姓氏不用,韩王知道他为亲人所害,失去平江伯世子之位,心中郁结难去,就替他取了这个字,便于称呼他。平江镇海,后者比前者气魄更大,也有以此勉励他不要自弃之意。

但就这么单独听上去,是平淡了点,也还挺常见的,所以于星诚敢把这个字在外面叫出来,天底下叫镇海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薛嘉言哈哈笑着去睡觉了,方寒霄和于星诚进到屋里,说起话来。

方寒霄这么急迫把于星诚拦住,是有一件事要请他出面。

他要看一看延平郡王的伤口。

但以他身份,恐怕郡王未必依他,于星诚作为钦差前去,就妥当多了。

于星诚未等他笔走龙蛇地把去徐家的事交待完,脸色已然十分严峻起来,待看完,站起就道:“走!”

两人匆匆往府衙后院而去。

这个点,延平郡王刚刚醒来,正由下人给他擦脸,他不下床,衣裳还未穿得齐整,倒正方便于星诚上前去提出要求。

延平郡王面露难色,但终于还是答应道:“好。”

他的伤势不比徐二老爷严重,但刀口正在长合,揭开来一回,也是有些痛的。

待一层层布条揭去,他那道伤口露了出来,疤色还鲜艳着,贯胸而过,看得出当时确实凶险。

但方寒霄眼中的光冷静下来。

“打搅郡王了,请郡王安心养伤。”

两人告罪出来,下了台阶,于星诚低声问道:“与你们的伤口,可是并不一样?”

方寒霄点头。

延平郡王就是很普通的刀伤,没有那种特征在。

于星诚吁了口气,慢慢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凶徒不只一人,延平郡王没有伤在那个有特别刀法的人手里,这件事本该与先韩王世子扯不上任何联系。

但没有想到,延平郡王没有挨的这一刀,砍去了徐二老爷身上。

徐二老爷九死一生,活着把这证据留了下来。

他如果就淹死在了河里,那等到他们来时,就算徐二太太能不放弃地找上他们诉冤,也没意义了。徐二老爷那一身肉在河里泡上半个多月,连个人形都没了,别说什么伤口的特征——

“不好!”于星诚忽然顿步,失声道。

方寒霄与他目光对上,苦笑一下,指了指前衙方向,做了个“昏”的口型。

他想了一夜,各个方面都想到了,结合延平郡王所说凶徒之中也有伤亡之事,他们当时虽把受伤的人或者是尸体挟走了,但不可能长久带在身边,凶徒于深夜出现在芦苇荡,很大的一个可能是为了抛尸。

这伙人把尸体都带走,多半是怕泄露身份,而绑上石头扔进河里,泡一阵子,就算再浮上来也不怕了,鱼虾啃一啃,水泡一泡,什么特征都没了。

唯一的意外就是没想到徐家的私盐船会藏在芦苇荡里休息,凶徒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整船人都杀下水去,一具尸体藏在十数具尸体之间,对凶徒们来说,隐蔽性是更强了。

但如果及时知道了这其中的关节,及时把人都捞上来,想寻出那具足可作为线索或者是证据使用的尸体,仍然是有可能的。

可是蒋知府这个昏官,他完全没把徐二太太放在心上,任由线索在河里泡到现在。

于星诚一到府就进入查案状态,昼夜不歇,唯恐自己来迟,但他到底是来迟了。

这实在怪不得他。

皇帝在京坐视群臣喧闹,蒋知府在扬州尸位素餐,好似一个睁眼瞎,从上至下,都是这么个风气,他一人使劲,浊流之中,又如何挽住狂澜。

“我心中,实在是失望啊,镇海。”

这句话于星诚此前说过一次,这一次,更加上了沉痛之意。

方寒霄反而镇定,这种茫然四顾的心境,他已经历了五年,如今终于重新出现了新的线索,哪怕很快又断掉,那也比一直找寻不到的好。

他扶一把于星诚的手臂,示意他们到前衙,找蒋知府要人去。

不论尸体捞上来究竟还有没有用,也得去捞一捞,赌一赌奇迹出现的可能。

世间万事,不去做,那就什么都没有。

于星诚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振奋了精神,但还是摇了摇头:“恐怕没用了,过了这么久,尸体飘到哪里去都很难说了。”

方寒霄目光在周围梭巡一圈,找到左前方一从竹子旁堆的一小块假山石——府衙特别喜欢在里面种竹子,取其气节之意,指了指,示意于星诚看。

于星诚愣了一下,眼睛一亮:“——不错!这群人抛尸要寻那般隐蔽之所,必然不想尸体很快浮上来,尸身上必然是绑了石头!”

而被杀下河去的徐家船上众人,是不可能也绑个石头跳下去的。

**

于星诚暂没有空去教训蒋知府,只是态度强硬地把府衙里所有的衙役都征用了,又压着蒋知府去找了些能下水的好手来,再遣人去徐家叫了去过现场捞人的徐尚聪来,会齐了浩浩荡荡往事发地而去。

路上顺便问了问徐尚聪,得知他捞上来的那几具尸体上都没有绑着石头,要是绑着,沉在极深的水底,他也没本事叫人捞上来。

不过是不是原来绑着,后飘上来的,他就不能确定了,于是于星诚又分出人来,让去这几家人里去问,这些都是壮劳力,家人下葬壮劳力,对他们身上的痕迹应该是会多看一看,徐尚聪捞人离着事发只有几日的时间,如果有紧紧束绑过的痕迹,应该看得出来也还记得住。

这么几头同时并行,毫不停歇。

于星诚与方寒霄没去别处,蒋知府稀里糊涂,犹不知道自己哪犯了错,但他看上官眼色一流,特征了艘大点的船来,专给于星诚乘坐,他们现在就飘在芦苇荡附近坐等。

人事已尽,如今只看天命。

所谓的天命就是——凶徒办事,像他们的刀一样靠谱,寻的绳子结实,至今还没有断。

☆、第80章 第80章

“老、老爷, 真的有!”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个水手满脸青白地浮了上来, 喘了口气, 在水面上抹了把脸, 大声嚷道。

于星诚精神大振, 疾步走到船舷边,连声吩咐:“快, 把绳子给他!别的人呢?都到他这里,跟他下去!能拉上来,每人赏银十两!”

游在周围寻找的水手们闻言忙都聚拢过来, 跟着那个水手潜了下去。

要寻找的这具尸体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绑了大石头,过了这些天,不知烂成了什么样, 要避开芦苇在水下发达的须根, 把他跟石头分开, 再把尸体绑住拉上来,不是个小工程, 众人下去后,只能轮换进行, 不时有撑不住的上来换一口气。

于星诚目光炯炯, 站在船舷边盯着——这是最后的希望, 他不会水, 不然指不定等不及自己跳下去捞了。

好在既然寻到了目标, 那捞上来就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船上的人在又吹了小半个时辰河风后,水手们终于齐心协力,把这具特殊的尸体抬了上来。

外观模样——就不提也罢。

对这么具尸体,一般人都无从下手,只能抓紧时间弄回府衙去,找仵作。

这时幸亏天气已经冷了,若是盛夏时分在水下泡这么久,那别说仵作了,找神仙都没用,捞都不必去捞。

饶是如此,也把仵作弄得才上手就出去吐了一回。

仵作经验足,见惯了这类景象,可毕竟嗅觉没有失灵,禁不住这个味道。

尸体的衣服没这么快烂,但可能被水泡久了,又被鱼虾拉扯,变得有些丝丝缕缕,切割下来后,发现寻不到什么线索,就是最常见的麻料。

蒋知府本来殷勤地在旁陪着,到这个过程时已经受不了了,恰有个下仆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寻他,似有话说,他忙借故向于星诚告了罪。

于星诚这时候哪有空闲理他,他在不在,根本也没妨碍,便直接挥了挥手,叫他自便。

蒋知府松了口气,忙捏着鼻子跟下仆走了。

不过他在做官上真的精明,过一会儿,居然使人送了一筐橘子来,送来的下仆还道:“我们老爷上复宪台大老爷,这橘子不是给大老爷吃的,剥了橘皮,放在鼻子底下,您能好过些。”

于星诚:“……”

他哭笑不得,只得收下了。

方寒霄都忍不住想笑,过来拿了一个橘子剥了,分一半橘皮给于星诚,自己举着另一半,别说,得这味道消解一下,起码不至于喘口气都要跑出十来步路去了。

仵作正忙着,就没这个便利了,憋着气,拿着锋利的小刀,费力地寻着地方切割。

终于把衣服全部剥了,头发剃了——准确地说,不是剃,也是剥,因为头皮差不多泡得脱离了头盖骨,一扯,就是一缕头发连着头皮一起掉下来。

到这个程度,想从尸体的肉身上寻到什么特殊的让凶徒费事连尸体也必须要带走的痕迹,基本是很难了。

于星诚看着,才生出的一点轻松心情又沉下去。

仵作暂时停了手,冲出去喘了会气,缓一缓,重又回来。

于星诚和方寒霄怕错过线索,始终撑着没有走,只是一直盯着,但没盯出个所以然来。

“致命伤在这里,大老爷请看——心脏这里,应该是一下毙命。”仵作从头颅往下,查到胸肺,终于查出了点鱼虾啃噬之外的伤口,忙抬头道。

于星诚只是点头,面上没有什么喜悦之色。他不需要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伤在哪里,他想知道的,是此人本身的特征。

仵作又低头,继续往下查。

这实在是个不容易的活计,比从河里捞人都难多了。

无论被连泡带啃成了什么模样,从粗大的骨骼上及骨盆上总还能明确看出来这是一具男尸,而查到两腿之间的时候,在场的所有男性都不觉觉得背脊一凉,胯/下也——有那么点寒飕飕的。

那一条长柱形里绵软无骨,大约很得鱼虾厚爱,被啃得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光秃秃空荡荡的一片。

仵作迟疑了一下,才又继续往下。

整具查完,一无所获。

于星诚失望之极,身形都晃了一下——他一夜未眠,撑着的一口气又泄了,难免有些煎熬不住,方寒霄从旁扶了他一把,把他直扶到外面去。

于星诚意识到还在往前走,愣了下,推拒道:“镇海,我没事——”

方寒霄不管,只是一直把他扶到钦差房里去,取纸笔,写:歇一会,过一个时辰我叫您,再去细查第二遍,实在查不出来,便罢了。我们放出假消息去,将府衙内外戒严,只装作查到了,看可否引出什么来。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虚虚实实,查案常事,于星诚在没有别的更好的主意之下,只能叹气道:“好罢。”

他嘴上说没事,其实也真的是累了,便合衣上床,倒头先睡一会。

**

且说蒋知府被下仆叫走之后。

“你问清楚了?”才到一个僻静地方,蒋知府就迫不及待地问向下仆。

下仆微弯着腰:“老爷,问清楚了,那姓方的是徐二老爷兄长徐大老爷的三女婿。”

“废话!这要你说,本官叫你去问的是,他到底什么出身来历!”

下仆面前,蒋知府勃然换过一副嘴脸,官威十分慑人。

下仆忙道:“是,是。这个小人也问到了,他本身出身京里的平江伯府,是长房长孙,曾经还好像是伯府世子,后来遇过一回匪徒,受伤变成了哑巴——”

“平江伯府?”蒋知府脸色大变。

他知道徐二老爷是先徐老尚书之子,在京里有亲眷,现在与隆昌侯还沾上了亲,但他远在扬州为官,没有下功夫到把徐二老爷兄长的三个女儿各嫁了什么人家都打听清楚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