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再回想他昨日说的那一句“实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要是查出点什么来,谁脸面上过得去”就很有意思了。

这个谁,说的根本就是他自己,如果查,不可能不查徐二老爷的私盐由来,一查这个由来,保不住他要把自己查进去。

他离奇昏庸的表相下,掩盖的是他自己也是这条非法利益线上的一份子,一切看似不合道理之处,背后未必真的没有道理。

而蒋知府现在这么容易被诈出来,也是因为这一点,他不敢查,于星诚可正在马不停蹄地查,蒋知府还不幸发现他随身带了个懂行的——即方寒霄本人,这个懂行的还和徐家联亲,徐二老爷抓住他如救命稻草,再没有什么事会瞒着他,这里面是不是交待出了什么,蒋知府无法不作联想。

一联想,再被于星诚误导性很强的质问劈面一问,可不就撑不住了。

话说回来,徐二老爷干这事还说得过去,他一个知府也来赚这份钱,实在掉价得不行不行的,扬州城里大小盐商数百,谁不要来孝敬他,他不必特别贪污,就是收收常例银子也够宦囊鼓满了。

但欲壑难填这种词,就是用来形容蒋知府的,他坐堂扬州城中,满眼都是盐业之暴利,盐商之豪阔,他们上缴那点常例银子,一对比,就跟打发要饭的似的,蒋知府怎么能满足?

当然在蒋知府口中,这个心思绝不是他主动动的,他跟应巡抚是同乡,老相识,他能选到扬州来就是应巡抚在吏部替他活动来的,应巡抚不会白做这个好人,蒋知府贩私盐所得,本钱全是他的,利钱要分应巡抚一半。

听上去蒋知府很亏,其实没有,他的考绩捏在应巡抚手里,眼看三年任期快满,这么肥的地方还能不能连任下去,很大程度要看应巡抚下笔留不留情了。

于星诚不疾不徐地道:“蒋大人,你想清楚了,据你目前所言,应巡抚不过收受了些你的贿赂,这份钱到底怎么来的,他未必知情,本官拿着你的半截口供去问应巡抚,他若说不知情,这份罪责,只好你一人扛下来了。”

蒋知府在推卸责任上还是很有一手,不然不会第一句就把应巡抚供出来,闻言忙道:“——等等,我有账本,账本上有应巡抚师爷的手印!”

他一笔又一笔的银钱送出去,应巡抚总也得给他个凭证,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哪。

……

这一句说出来,蒋知府大势已去,他就是反悔了不交账本,于星诚也能派人去搜出来。

不过蒋知府在做账上有点天赋,他这本账册藏得且挺隐蔽,不在官署,后衙,居然是跟着蒋夫人走,被蒋夫人带了出去,伪装成家常日用账,上面一笔笔记的都是买卖首饰布匹之类,金额数目上还用了黑话切口,乍一看,与寻常的账本并无什么异样。

这枝节一生,直接终结了于星诚的钦差之行。

巡抚这个级别的大员不是于星诚动得了的,他连夜写了密奏,将延平郡王遇刺案的目前进展及蒋知府口供以八百里加急方式飞马传递入京,皇帝震怒,不召内阁,直接下中旨命于星诚就地将蒋知府与应巡抚一起锁拿,进京御审。

消息一出,南直隶官场震荡,于星诚忙得脚不沾地。

应巡抚官位虽尊,然有圣旨当前,拿下他两个衙役就够了,蒋知府就在府衙,抓他举手之劳,这里面比较麻烦的,是那个与他有买卖勾当的盐枭。

前文说过,到盐枭这个级别,是有私人武装的。

虽然如今基本不太成气候,到不了与官府相抗的地步,但也需费些力气。

为怕打草惊蛇,提前惊了那盐枭让他跑了,于星诚暂时连蒋知府都没动,接到中旨以后,马上去扬州守备司借了兵,前往盐枭所盘踞的宝应县。

他到的及时,也不及时。

盐枭没跑,但是,死了。

自杀。

死前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遗书,自承平生罪责,说他贩卖私盐如何罪大恶极,如何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祖宗,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唯有伏法一死,死后家产皆捐官家,希望能以此洗清自己的罪孽,换取家人们不必连坐,能得一条活路。

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

盐枭无论是真的悔悟也好,还是从个人隐秘渠道打听到自己事发,畏罪自杀也罢,他这一死,都算是结了案,从逻辑上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这里面唯一的问题是,他的遗书上还招出了另一件事。

他说行刺延平郡王的那批人是他的人手。

盐枭干的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胆量奇大,他手下的一批人当时路过驿站,见到延平郡王一行人马壮衣奢,听口音还是外地来的,就动了贪念,想乘夜抢一把。

没想到点子太扎手,他们打不过,见势不妙,只好撤走了。

后来有意无意地打听,才知道居然抢的是朝廷的郡王。

他们吓得不行,商量过后,连夜跑了,盐枭原不知道,过好几日之后,才从他们的失踪及风声的紧促里猜出了大概,他也惊吓着了,但他家大业大,没那么容易跑。

他要忽然一动,本来没他的事,官府也要盯上他了。

他心中纠结煎熬无比,听说此案风声愈紧,朝廷还特地派了钦差下来,更加害怕,这种事一旦查到他,就是破家灭族之祸,几重压力之下,他最终选择了一死赎罪。

同来担任保护之责的薛嘉言甚是抖擞:“宪台,这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

于星诚高兴不起来。

什么萝卜什么泥,这来的太巧了,有的巧是真的巧,有的可不是。

这个所谓凶手,根本是别人挑准了时机,硬塞到他手里来的。

薛嘉言不知道这里面还连着方寒霄及先韩王世子一事,所以可以轻松地信以为真,他不能。

非但不能,他还意识到了此案水下之深,幕后人物能量之大,远超出他预料。

他要凶手,就塞给他个凶手,还是牵连两案的凶手,时机挑得如此之好,人选挑得如此之准,生冲着堵他嘴来的。

这要是一般官员,葫芦提结个案,两桩功劳到手,回京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不要太快活。

但于星诚不愿意。

他不愿意也没招,延平郡王等不及了。

延平郡王身体养得差不多,听说抓到了“凶手”,再也不愿意被拖在扬州城了,急着进京刷存在感,催着于星诚快结案走人。

只是延平郡王催还好,于星诚不犯着听藩王的,但他再查得两日,没查出新东西,倒是京里也来旨意催了,让他快把蒋知府及应巡抚押进京去。

于星诚没法抗旨,无奈只好暂且把现有档案封存,领着一大串人犯,浩浩荡荡返京而去。

**

来时初冬,去时严冬。

众人有准备,衣裳倒是带得足,但江南与北地室外的冷酷不是一个级别,越走越冷,众人还是冻得不轻。

到京这一日,天上还飘起了鹅毛大雪。

于星诚与薛嘉言身上都有皇差,要进宫先行缴差,方寒霄反而没事,在城门口与他们告了别,径直策马往平江伯府而去。

他穿了斗篷,但不爱带笠帽,眯着眼睛,只管在风雪里驰行,待进入平江伯府大门的时候,落了满头满脸的雪,他也不在乎,跳下马,随手一抹脸,顶着满头雪朝里走。

雪还在落,除了门房几个小厮见到他突然回来,惊讶地请了安,府里人都躲在各处屋里避雪取暖,行道上空荡荡的。

地上铺了厚厚的雪,他咯吱咯吱地踩着,先到静德院去。

方老伯爷正窝在房里打盹,一下见到他回来,十分惊喜,见到他头上落的雪快把头发都盖白了,又心疼:“你这孩子,从前就这样!戴个帽子能压疼了你?快叫你媳妇打发你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去!”

方寒霄点个头,转身就走了。

“对了——”方老伯爷想就便问一下他此行顺不顺利,谁知他迅疾地已经出了房门,只好忍不住笑地叹了口气,“唉,从前撵他都不去!”

这下好,是留都留不住了。

新房院落也空无一人。

方寒霄踩着雪,上了台阶,掀开厚厚的桃红撒花夹帘,只见堂屋里居然也没有人,但是从左边的暖阁里,传出清脆娇柔的说笑之声,听动静人数还不少,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方寒霄驻足站了一会,听出来了,是莹月在给丫头们说故事,说的是一则书上的志怪传说,丫头们都没听过,有些词汇莹月说得过于文雅,丫头们还听不太懂,要发问,问过了,又互相就此讨论谈笑。

他听明白了,轻轻伸手去掀起了暖阁上挂的那层薄些的帘子。

里面着实兴旺,天上落着大雪,丫头们无处消遣,八个人原全挤这里来了,莹月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她坐在一个熏笼上,斜斜背对着门边,手里拿着本书,面朝众丫头,不疾不徐地给她们说着。她不时看一眼书,要看书的时候,头低下来,后面白皙娇嫩的脖颈就露出来。

方寒霄一脚踩进门去,不等能看见他的丫头出声,左手一伸,就塞到了莹月脖子里面去。

“呀!”

莹月好好说着故事,毫无预料,后颈像被塞进了一块冰,惊得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谁呀——!”

她抱怨着捂住脖颈转过身去。

丫头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来不及提醒,在她身后笑成一团。

屋子里更加热闹轻松起来,外面是寒冬大雪,里面却好似春暖花开。

莹月在这笑声里,惊喜地也笑了起来:“你回来了呀。”

她说。

方寒霄满心琐碎尘埃拂去,嘴角扬起来,点了点头。

☆、第83章 第83章

方寒霄的归来让本来闲听故事的丫头们都变得忙碌起来。

去厨房要热水的要热水, 要吃食的要吃食, 寻布巾的寻布巾, 拥挤的暖阁很快变得宽绰下来。

莹月站着, 有点局促。

一打眼的惊喜过后,她忽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丫头们都出去了,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小别之后,重新看见他, 她心里开心,雀跃,可也有点不自在。

她不明白这份不自在是哪儿来的,没来由地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 好像她突然就变得很笨。而她更不明白的是, 她觉得连这份不自在都是开心的。

开心到甜,好像谁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

她不再和方寒霄对视, 但感觉得到方寒霄仍一直在看她, 目光毫不收敛, 直接, 放肆。

……她被看得也很开心。

莹月都想捂脸了。她怎么回事呀, 真是的。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方寒霄心里想得更放肆。

屋里火盆熏笼都点着, 先还聚了一大群人, 暖洋洋的, 莹月这么畏寒的性子, 也没穿大衣裳,上身着一件杏红缠枝梅花小袄,下面是一条石榴裙。裙子没什么出奇,但袄子就不一样了。

冬日衣物与春夏不同,夏日做得宽大些无妨,还有衣袂当风的飘逸感,冬日本来穿得厚实,若不合身,只有显得臃肿,所以莹月这件小袄是可可就着她的身量来的,腰间细细一掐,胸前玲珑放开,衬得她身姿十分窈窕。

方寒霄还没有见过她这幅模样。

他的感想是:她好像养得又好了点,掐一把,搞不好真能掐出水来。

至于掐哪里,他没有细想——暂没有空,他发现了莹月有点躲他。

躲得也奇怪,不是怕他那种,而是有点扭扭捏捏的。

她脸是别过去了,表情力图镇定,但连睫毛都闪得不自然,有一下没一下地,透露了主人的紧张。

也同时闪在他的心坎上。

方寒霄把她身子扯正过来,然后向她张开手。

他当然可以直接把她扯到怀里,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模糊又笃定的心情,觉得他的邀请会得到回应。

他等了片刻,怀里一满。

莹月埋着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看,但是确实是主动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并且过一会儿,还伸手很磨蹭地,轻轻地,像他揽住她一样,回揽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他身上很凉,大氅都没有脱,莹月被冰了一下。

她的脸颊挨到他脖颈下氅衣的系带上,带子上沾了点未化的雪花,又冻得她小小颤抖了一下。

……

莹月撑了片刻,开始挣扎了。

她冷。

他从外挟裹来的一身雪意把她咕咚咕咚的小躁动压了回去。

“你冷不冷?先换身衣裳吧。”莹月一边想从他怀里出来,一边有点含蓄地先和他道。

方寒霄摇头。

他在外面是冷的,但进来就好了,扑面热意很快温暖了他。他不放手。

莹月挣不动,脸仍旧被侧压在他胸前挨冻,只好说了实话:“——我冷。”

方寒霄:……

这个小娇气包。

他松开了手,莹月忙往后退,才退两步,脸被握住。

他的手还没回暖,莹月颤了一下:“——嗯?”

方寒霄目中闪着笑意,把她脸上沾着的半片雪花拿了下来。

莹月的目光从他的指尖移到他柔和的表情上,忽然心跳漏跳一下,觉得他看上去又温柔又英俊。

……她为什么怕挨冻呢,冻一下,其实也没什么的。

石楠在这时候递了热乎乎的布巾进来了,笑道:“大爷先擦擦脸,那边正备水,一刻就得。”

方寒霄抬手正解着氅衣系带,莹月见到,伸手帮忙先接了过来。

石楠很有眼色地又出去了。

雪太大,方寒霄里面的衣裳上也沾了些,莹月下意识伸手去掸了掸,她掸得很认真,掸完一处,发现别处也有,跟着掸,不觉绕着他忙了一圈。

方寒霄拿过她手里的布巾,擦脸擦手。他有意擦得很慢,站着不动,由莹月绕着他转。

莹月一时还忙不完,因为发现了他头发上落的雪更多,从前面看时还不那么明显,绕到后面,几乎满覆白雪,她踮起脚尖来帮他轻拍。

手里有事情做的时候,就想不起来要不自在了,莹月还越忙越起劲起来,她自己十分畏寒,以己度人,虽则方寒霄说了不冷,她见他一身冰雪,仍然觉得他也应该很冷,把他往旁边拉了点,示意他在她先前占据的熏笼上坐下,然后继续替他收拾头发上的雪花。

他坐下矮了一截,她不用把手臂抬很高了,也觉得轻松了一点。

弄了两下,她想起来,又走到外面去,倒了杯热茶来放到他手里,安排他:“你不渴也可以捂捂手。”

再拍拂两下,雪花落得差不多了,底下的才麻烦——方寒霄从城门口奔马至家,距离不短,他头发里乃至凝结了些冰渣。

“你是不是没有戴笠帽?你应该戴个呀,哪有这样在雪地里走的。”

莹月忍不住说他,说完想了想,又出去,把自己的雕花桃木小梳子拿来,这梳子不很名贵,但材质不错,是她在娘家时就用着的,如今也没换,越用,梳齿越柔和,梳起来越舒服。

她回来,解开他的发髻,替他由上至下一下下梳着,把冰渣梳走。

她这么里里外外左一趟又一趟的,方寒霄一声不吭,由她摆布,给茶他就接着,梳头发他就配合微微低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懒洋洋的十分享受的状态。

他心里确实也是这么觉得。

迈进家门不过一刻钟,尘还未洗,风霜未去,他已经觉得在扬州时那些连环的阴谋阳谋疑忌诡计都远去了,被那一道夹板帘,皆挡在了外面。

这是他的家,他不用担心谁来害他,不需绷起心神,他尽可以全然放松下来。

他一点也不畏惧那些复杂叵测的人事诡诈,但他毕竟也没有那么愿意每时每刻都在里面深陷,总将自己绷成一张永远蓄势的弓,得不到喘息的功夫,他也会觉得有一点累。

她天真,稚嫩,正好。

他不需要她懂那些事,她就安心沉迷她的书,做她与他完全不同的事,像一个小桃源一样,呆在他的家里。

“我要是弄疼了你,你要说啊。”

莹月见他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异议反应,反而有点不放心了,出声嘱咐他。

她尽量放轻动作了,不过他的头发有的被冰渣凝结到一起去了,她不使点力,梳不下来。

方寒霄懒懒点头。

过一会儿,他忽然反手向后,要搂她的腰。

莹月下意识要挣,忽然见到他另一只手拿着的杯子一晃,不敢动了——怕水晃出来,撒他身上去。

她以一种很有点别扭的姿势被他反手揽住,不得不贴住了他的后背,脚尖还得抵着熏笼,低头嗔他:“你干什么?”

她忙着呢。

方寒霄不动,人还往后仰了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