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若有旁观者在,是他靠在莹月怀里,莹月揽着他了。

他坐着,莹月得以从极近的距离俯视他,这个姿势别扭,但倒没有什么压迫感,莹月被他这么一靠,没有了想推开他的念头,还莫名生出点温柔心情来,扶着他肩膀,问他:“你这一趟出门,是不是在外面很累?”

那倒没有。

方寒霄很小幅度地摇了下头。

她身上很软,又热,他觉得很舒服,一时不太想动。

不过莹月误会了,她觉得方寒霄就是很累,不然怎么会这副样子,并且,她还觉得方寒霄在跟她寻求安慰。

他这样子和平常不一样。

她觉得他有点可爱。

然后她有点想笑,心里柔柔的,她低头看他,想摸摸他的脸,她真的伸手了——从前她未必敢。

“你是不是在撒娇?”莹月摸他还带着凉意的脸,问他。

方寒霄:……

什么?

他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错,扭头仰下巴盯她,目光很有威严。

但是莹月解读不出来,她照着自己的想法安慰他:“没事,我不笑话你,也不告诉人。”

他一看就很要面子,她懂。

她还主动揽他:“再给你靠一会儿?”

方寒霄:……

他默默地,扭回头,向后仰了仰。

手里的杯子始终端得稳稳的。

莹月果然把他接着,他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冷了,她再挨着他也不觉得受冻了。

这么靠近他,她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大概是,分离期间那些淡淡的想念有了着陆的感觉。

莹月悄悄地想,他应该不会发现,她其实也想找个借口靠近他吧。

☆、第84章 第84章

大雪终于慢慢停了。

已是掌灯时分。铜灯映着明瓦, 窗棂下透出柔暖的光。

方寒霄洗浴过了, 换了身干爽衣裳, 长手长脚地趴到炕上, 去晾头发。

身侧坐着人,一条条换着布巾给他绞着头发里残余的湿意。

做这个伺候人的活计的不是丫头,是莹月。

要说丫头来做他也没什么意见,但莹月自己主动就过来了, 她不知是终于有做人妻子的自觉了, 还是在情意上开了点窍, 总之这一份趣致的殷勤, 方寒霄是十分受用。

一直感觉到她在背后悉悉索索地忙着,因为太享受了, 他还差点睡了过去。

出门在外,归途还是跟一大帮人犯同路, 怎么也不可能吃住得多好,忙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回家松散下来, 倦意一层层就全上来了。

他头原还有点支棱着, 方便莹月动作,渐渐就颓了下去,半边脸颊完全压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莹月见他久不动弹, 凑近点去一看, 见他眼睛都合上了。

睡了呀。

还说不累, 真的嘴硬。

他睡了,她胆也更大了点,见到他被脸颊压着的那只手臂衣袖被压得凌乱,往上掀着,露出一小截修长结实的手臂。

她记得他这只手上有伤。

他给她看过,当时她不觉得怎样,只是因为被蹭痛了把它当成脏东西而有点抱歉,然后猜到他是遇匪时伤的也就算了,没有更进一步询问什么的好奇心。

眼下她却忽然想再看一眼。

怀着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心思,莹月悄悄伸手过去,把他的手腕向后扳过去一点,看他那道狰狞疤痕。

炕边光线不太好,她看得不甚清楚,不由又凑近了点。

能盘踞五年之久的疤痕,当然深刻而很不好看。

不过莹月全然没有在评估这个,她看了两眼,只觉得一定很痛。

然后——

没有然后了,她跟方寒霄睁开的眼睛对上。

莹月吓一跳,震惊了:“你没睡着?!”

方寒霄悠悠摇头。没有。

“——哦。”莹月讪讪了一下,旋即又觉得自然起来,她也没干什么嘛。

“我就是一下想起来,看看你的伤。”她解释。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完她有点烦恼,从前那么多机会,他没事就来晃悠,她从来也没想起来去看他,这下好端端的,他没伤没病没撩她,她自己这个“一下想起来”是打哪想的呢?

好在方寒霄不知道她这个纠结的情绪——他招惹莹月一直是出自他自己的本心,有时候看上去很像样,其实也就是个碰巧。要说有多丰富的经验,乃至于去察觉分析到莹月那边细微的状态心意,他是都不具备。

“奶奶,摆饭吗?”

石楠的声音从帘子外传进来,给莹月解了围。

她也不多想了,忙转身起来:“嗯,摆吧。”

一时用过了饭,饱足之后,精神更易困倦,方寒霄直接躺回了炕上,莹月没这么早困,但在他无声的坚持下,还是跟着他一起歇下了。

方寒霄精力不足,一时倒也不想干什么,规矩地抱着她亲了一会儿,各自亲到手脚酥软,就满意地翻身睡了过去。

睡得早,他醒得也早。

天还没大亮,屋子里外都静悄悄的,他很精神地醒了过来——有一点是被压的。

莹月畏寒,炕到这个时辰,温度降了些,变得温温的,察觉到身边有更热的热源,她睡梦中卷着被子就过来了,抱汤婆子一样把方寒霄抱着,一只腿还非常不淑女地压到他身上。

方寒霄被压得瞬间就更精神了。

他心猿意马地伸手去捞她,才摸着她柔软的背——

砰砰。

外面传来敲院门的声音。

“谁呀?!”

从厢房里传出丫头睡意朦胧又带着不耐烦的应答声。才下过大雪,地上积着那么厚的雪,谁愿意早早起来出去。

“快开门,有急事!”外面喊着。

过了片刻。

外面接连两道开门声,一道是厢房门,一道是院门。

不知丫头和外面的人说了什么,很快,又一次敲门声响起来了。

这次敲的是正屋门。

“来了,来了。”是玉簪的声音,她从暖阁那边跑出来,把门栓抽开了。

“建成侯府薛大爷来,说有急事找大爷,人在外面立等,说十万火急,请大爷现在就出去!”

“什么事这么急——好的,知道了,我现在就传话。”

不用传了,方寒霄全部听见了。

他慢慢地手往下滑,把莹月压着他的那条腿移开,然后慢慢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这两个动作虽然缓慢而简单,但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自制力。

他把头发随便束一束,控制自己不要转头,步履重重地出去。

薛嘉言正在前院待客的小厅里等他。

薛嘉言来得真的太早了,沿途道上的雪还没有铲去多少,一些下人拿着扫帚木锸等器具刚开始忙碌。

见到方寒霄过来,他丢下茶盅,就迎上来,大嗓门嚷道:“方爷,大事不好了!”

方寒霄皱眉,薛嘉言为人虽然有点咋呼,但也不是无风起浪之人,昨日分别后他们进宫缴差,难道是出了什么大岔子?

不应该啊。

他们该备的证据都备得很妥当,便是最后盐枭的供词蹊跷之处,于星诚与他商议过,也是准备原原本本奏报的。于星诚不愿意拿糊涂账去敷衍皇帝,在得其全功与实事求是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方寒霄匆匆和他进去,不等坐下,就写了一句问他。

薛嘉言伸头一看,却摇头:“方爷,不是这个,我们挺顺利的,皇上听过了于宪台的禀报,就下旨把人犯先都关大牢去了,让我们把档案也都移交给刑部,这罪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得再过一道复审。昨日雪太大,简单定了个方案,皇上就让我们先回家了,休息两日,再说。”

遇刺一案是案中案,一案还连着一案,被牵拖出来的应巡抚这个级别的官员于星诚可以参可以审,但最终定罪权不在他手里,也不是他一言可决,最终怎么样,案情是否确实,朝廷这里还是要把一把关的,这不是一两天的事,程序走下来,得有一阵子。

方寒霄不解,搁笔看他。

不为此事,还能有什么值得他不在家休息,七早八早地跑过来?

“方爷,你听说了没有?我俩,要做亲家了!”薛嘉言坐到椅子里,一拍大腿,告诉他。

方寒霄:……

他渐渐面无表情。

然后目光游移,不自觉地在左右梭巡,想寻个什么趁手的物件,砸到不靠谱的友人脑袋上去。

就为这破事,把他从被窝里叫了出来?!

薛嘉言对自身的危险毫无所觉,兀自满脸震惊地向他道:“方爷,你是不是没听懂什么意思?你听我跟你解释,你就知道了,你也得吓一跳——我那大堂姐,就是我大伯父家的,跟你那个堂弟,也就是你二叔家的,定亲了!”

这关系叫他形容的反而复杂了,其实也就是几个字:在他们外出公干的这段时间里,薛珍儿跟方寒诚正式定下来了。

方寒霄对此很漠然。

他早知道有这一天,无非早晚而已。

但薛嘉言不知道,他昨日到家时才听母亲陈二夫人说了,刚听见堂姐有了再嫁的人家,他还挺好奇,心说他堂姐想开了,等一听人家,喷了一地茶水。

“我们府上还好,大堂姐总是嫁过一回,虽说方寒诚那小子酸得十分讨厌,但单论门第,是很匹配得过去的,大堂姐结这门亲事,算划得来。可你二叔真是——他真是能下狠心啊!”

不是他要贬低自家堂姐,此时风气就这样,寡妇再醮,与初婚出阁就是要差了不少。因此他不得不佩服方伯爷,这都干得出来。

方寒霄连个点头都懒得给他。

薛嘉言对此有自己的解读:“方爷,你是吓着了?还是心情不好?唉,怨不得你,我都头疼我大伯父暗地里那一出,这可好,你二叔又掺和进来了。真是,他们到底想搏多大富贵才足够啊。”

他抱怨。

方寒霄不想说话。

跟哑巴聊天有个好处,他不回应的时候,别人一般也不会有多大期待,会自动给出他说不了话的解释,薛嘉言就继续说自己的:“我娘说了,他们这亲事定了以后,昏礼的日子赶得还挺急,年前就预备完礼。算算日子,最多不会超出一个月,我大堂姐就得进你们府门了——天哪!”

他哀叹一声,哐当往椅中一仰,“我就出去一趟,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方爷,你说闹这么乱,咱俩以后可怎么叙?”

方寒霄终于瞥了他一眼,拿起笔写:你伯父嫁女,有你多大事。该怎么叙,怎么叙。

薛嘉言愣了一愣:“是没有我什么事,我备份礼也就得了。不过你可是——嗯,”他对于方寒霄至今连个惊讶的眼神都没有还是有点不满意的,觉得他也太沉得住气了,因此不怀好意地挤着眼,打趣他,“我堂姐那个心思,你知道的。她过了门,小嫂子要是多想了,方爷,你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啦。”

方寒霄闻得这一句,只是一嗤,他有什么不好过,他一头撞来,坏了他的好事还差不多——

不过,方寒霄想到此处,忽然又皱了皱眉。

他忘了,屋里还睡得香甜的那个小东西,好像,醋劲是一等一的。

☆、第85章 第85章

年底的京城变得分外忙碌热闹起来。

应巡抚蒋知府案中案是一桩, 延平郡王到京是另一桩。

郡王们还是有些顾忌, 除了宫里之外,不好擅自往文武大臣家中去刷存在感, 但彼此互相拜访就没有妨碍了,延平郡王到京第一日,早于他进京的潞王家的宝丰和怀庆两位郡王就双双上门去了。

从排行年纪论,延平郡王最长, 潞王家两位郡王都需唤他一声哥哥。

也是为了等这位倒霉遇刺的哥哥,宝丰怀庆虽然往皇帝跟前打过好几圈照面了, 但婚事还没有办, 要拖着等延平郡王先娶。

宝丰怀庆二郡王对这个倒是不着急, 上京一大任务就是娶亲,娶了, 说不定就得回封地去了, 不娶,满可以多赖一阵子, 能赖到年后去, 更好。

延平郡王人到了京, 也没有立刻提起来亲事, 他得先把身上的案子结了。

虽则他是受害者, 但此事不了,背着个案子成亲, 总觉得好像有点晦气。

他就到皇帝跟前哭。

这当然是很值得哭的, 三郡王赴京, 就他差点把命丢了,凭什么,多冤哪?

他站在于星诚那一头,不认同是盐枭的人行刺他,这无法解释那个阉人的存在,就算他是个天阉,那些盐枭凶徒在知道他的身份以后,都已经吓得连夜逃跑了,又何必再潜伏回来放火呢?如果他们行事当真严密到这个份上,那一开始就不会发现不了他的官家身份,只把他当成普通肥羊想宰一把。

不过出乎朝中众人意料的是,他否认掉盐枭后,没有掉头去咬韩王一口。

他的两位郡王堂弟为此心中疑惑,联袂又到他门上坐了坐,想探听个口风——这么现成的证据不咬韩王,该不会在后面等着,想乘他们不备咬他们潞王系一口吧?

延平郡王否认了这一点,然后在堂弟们的再三追问下,似乎不得已般说出了实情:若咬韩王,于星诚将上奏章,三王一起连坐遭殃。

延平郡王倒不怕堂弟们说出去,在这一点上,他们串在同一根绳上。他不敢说,宝丰怀庆也不会敢说,万一说了,那也不要紧,起码于星诚将无法再独善其身,得到皇帝跟前好好解释去了。

是的——延平郡王也不傻,于星诚找他说过那番话后,过去几天,他慢慢回过了一点味来。

于星诚这个看上去铁面无私万事秉公的纯臣,难道居然是倾向于韩王的?

他没有证据,从表面上看,也完全看不出来于星诚能和韩王有什么瓜葛。

于星诚的姻亲徐家如今在皇帝的摆布下,形成了一张局面很复杂的网,但这张网无论是往潞王伸,还是铺向他们蜀王系,和韩王都应该没有干系才对。

延平郡王对能选到徐家二姑娘为妃,是很满意的,这满意里相当一部分程度就是冲着于星诚而去,于星诚官职不算很高,但他谏臣兼纯臣的身份很宝贵,这样的人在皇帝面前说一句话,顶别人十句,虽然他从来不多说——正为他不多说,一旦开口,更有分量。

延平郡王很想借着这个拐弯亲把于星诚拉到自家的船上,他为此一直很配合于星诚的查案,为的就是铺出这条路去,在于星诚眼里留个好印象,为了不显得太猴急,他在扬州的时候,甚至都按兵不动,未曾轻易伸手。

但,如果他这只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于星诚的脚已经站了队,事情就不太妙了。

于星诚可以不站他,但是至少,也不能站到别人那里去。

延平郡王想尽快弄清楚这一点。

他性喜低调,自己不想出这个头,所以有意无意地把信泄露给了堂弟们,鼓动着堂弟们去。

宝丰怀庆二郡王对费尽工夫“探听”来的这个信息很关注。

先不为别的,万一于星诚真抽冷子上了这么道奏章,为个阉人把诸王府都翻查一遍,起码他们得做好准备啊。

一边紧急命人送信回去河南给潞王,一边开始想法打听于星诚。

藩王直接接触朝臣尤其还是文臣太招人眼了,两人不敢犯这个忌讳,想来想去,最终拐弯抹角地,把脑筋动到了方寒霄身上。

这不奇怪,扬州之行方寒霄一直随同于星诚左右,他和这件事本扯得上关系,再来,他是岑永春的连襟,两郡王也能找到渠道接触他。

于是就由岑永春出面,宴请方寒霄,要请不能平白请,为了放松方寒霄的警惕,岑永春还找了个借口——望月怀孕了,他高兴,找连襟喝两杯。

为了显得更自然,望月同时也向莹月发出了邀请,说大着肚子,寒冬腊月的,哪也去不了,在家太闷了,让莹月这个妹妹陪她去说说话。

莹月收到了帖子,不想去。

说什么话呀?她们根本没有多少感情,方寒霄出外那几天,她们还在徐家打起来了呢,她手都被挠破了。

现在又要装姐妹情深,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