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月就喜滋滋笑了,把方寒霄的斗篷拿起来盖自己腿上,然后她坐到熏笼上去,斗篷两边顺着她的腿垂下来,这样斗篷可以仍旧熏着,她也暖和了。

然后她伸手问玉簪要文稿。

玉簪应着,去书格里取出来。

这文稿不是她写的,实际上就是方寒霄与她的聊天记录,方寒霄不在的时候,她都在看。

她看这个是有目的的,她实在觉得他的扬州之行很有意思,想正式记录下来。做什么用她还没想好,就是觉得这是很好的素材,如果随意放过,随它湮没在时间里,她觉得有点可惜。

她一边看,一边整理着思绪。

玉簪替她把灯挑亮了点,轻手轻脚地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帘子一响,丫头招呼声音跟着响起,方寒霄回来了。

他没喝多少酒,因为他先前都耽搁在于家里,快天黑才回来,实际上参与方寒诚的喜宴时间不多,敷衍敬过几桌亲近些的席面就托词走了,人知道他有疾,也没谁硬要留了灌他。

不过一进门,他打眼一看,那不多的几杯酒好像也硬是挥发出了几分酒意来,令得他微醺。

莹月膝上盖着他的斗篷,手里摊开的是他随手留的文字,他不过出去半天,她这一副睹物思人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磨人。

太磨人了。

他真切地有点烦恼起来。

☆、第89章 第89章

方寒霄心头身上都是一热, 迈进去, 直接将她一抱。

莹月忽然腾空, 吓了一大跳, 惊叫一声, 手里的纸散了一地。

“我的东西, 快放我下来!”莹月急得拍他。

方寒霄没回味过来, 还把脸凑她面前去——他都回来了, 还看什么纸?看他本人不就好了。

“别闹。”莹月直接推他的脸。

方寒霄:……

莹月手不重, 但让他意识到了他居然自作多情了一回, 这一下打击得他脸上有点过不去, 他把莹月放下来, 但没有松手, 硬是低头,咬着她唇瓣亲一回,把她亲得迷迷糊糊的, 才觉得满意了,放她自由。

莹月缓慢地眨着眼,好一会才在他突袭的热情里缓过神来, 蹲身去捡飘了满地的纸。

捡完又捡滑落在地上的大氅。

她虽然推了他, 但这么任劳任怨的, 一个字埋怨也没有,方寒霄心下又觉得很软了, 过去帮着把大氅拿起来, 丢到熏笼上去。

莹月抿着唇, 走到书案那边去,把字纸放好。感觉到他的目光追过来,脸颊微微地热。

她才不抱怨呢,他刚才虽然很不稳重,胡来吓她一跳,但是——那什么,感觉也挺好的。

他花样真是多。

“你要喝茶吗?”她收拾了一下心情,转脸问。

方寒霄摇头,他不渴。

走到跟前去,把那叠理得整齐的纸翻了一翻,疑问地看她。

“我想记下来。”莹月就便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说了一下,又征询他的意见,“可以吗?我不拿给别人看,就留在家里。”

方寒霄靠在书案旁,长身玉立,伸手撩了下她的耳坠子,点了下头。

喜欢就做吧。

明确有自己的路很好。她在深闺里,多数时光毕竟是寂寞的,她没流于哀怨过,活得简单又积极,连带她身边那些丫头,不见她怎样使出手段收复,日子自然而然过了下来,气氛居然大体不错,起码他在的时候,没见谁和谁掐尖磨牙过。

莹月高兴了:“好。”又问他,“案子出结果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吗?”

方寒霄又点头——其实今天就有新进展。

他去于家,为的就是此事。

打从回京后,他是一下子闲了下来,京里围绕着行刺和私盐两桩案子,其实一直都在疾速运转中。

今日于星诚找他去,告诉他,应巡抚和蒋知府的案子生变了。

在蒋知府的口中,贩私盐案的主谋一直都是应巡抚,他不过是底下办事跑腿的,在账本上留下手印的师爷的口径要含糊一些,但大体上,也说了自己是听应巡抚的意思行事。

这看上去是很合理的,因为这么大笔进项,倘若没有应巡抚参与,蒋知府堂堂一个四品官,又不是个傻子,如何敢与他一个外聘的师爷合作呢?

而这么两个人证摆着,众口一词地指向应巡抚,看上去他是怎么也甩不脱干系。

但世事难料,这绝地里,应巡抚居然反杀了。

他本人是一直没有认过罪,他这个级别的大员,刑部暂时不便对他动刑,只是一边审他,一边传讯去当地官府,去查抄他老家的财物。现在结果出来了,应家不是大族,人口简单,当地官府把应家抄过一遍以后,没抄出什么巨额财产来。

刑部据此又去问师爷,师爷起先对此表示出绝对的不相信,但经再三询问,确定确实是没有抄出来以后,他就疯了,在牢里大哭大笑,大叫大嚷,埋怨自己不是个官身,贱命一条不值钱,出了事没人护持没人捞,哭完又骂官官相护,人人一笔烂账,官场中人没一个好东西。

一通疯发过,招出一篇新词。

他说他与蒋知府合谋贪的钱确实没有经应巡抚的手,应巡抚也不知道此事,但这不是说应巡抚就干净了,应巡抚没沾手这个钱,可是另有进项,十分秘密,他不知道哪儿来的,但是数额很大,绝对比他和蒋知府弄的那些多,所以抄应家抄出个一无所获是绝不可能的。

他敢把主家拉下水挡刀,正是确定应巡抚自身有鬼。

可惜他再言之凿凿,这番空口无凭的话做不得准。

倒是他反了口,那就得交待交待既然他不是听应巡抚所命,那背后又是谁了。

刑部没工夫容他多加考虑,直接把他拖出来上刑。

不等夹板夹上,师爷已经知道大势已去,如他自己骂的,应巡抚是官,蒋知府也是官,独他一条命最不值钱,既然已经脱不了身,那就没必要零碎受罪,都招了还痛快点。

他招出来一个新人物,凤阳皇陵的镇守太监吴太监。

他跟蒋知府合谋得的那些钱,大半其实是贿赂给吴太监了。

这一下,把刑部负责审讯的主官炸得不轻,忙忙写了奏本,向皇帝禀报。

师爷新咬出来的这个吴太监,没什么人听说过,在京里众人的记忆中几乎是不存在的。

因为他离京很久了。

他是皇帝还在东宫时的身边老人,皇帝登基后没几年,他犯了错,被贬出了京,发配到了凤阳看守陵墓去,一看看到现在没挪过窝,半辈子都跟坟墓为伴了。

为什么贿赂吴太监,师爷说了,他想搏个官身,吴太监答应了替他设法,这事应巡抚此前也答应过他,但迟迟没有下文,师爷等不及了,心中又为此有些怨恨,所以偷偷背着应巡抚行了事。

至于师爷一个巡抚幕僚怎么会和吴太监搭上线的,师爷也招了,是有一回,他随同应巡抚前往皇陵拜祭,跟吴太监叙话时叙出来两个人是同乡,这年头能在外地碰上个同乡不容易,太监没根没后代,对同乡又比普通人更在意一层,所以两人就此认识上了。他酒后跟吴太监吐露自己为选官郁闷之事,吴太监就告诉他,只要打点的银钱准备足了,可以给他帮这个忙。

吴太监自己是失了势,远离中枢了,但师爷本身只是个多年不第的举人,做不了多大官,他这个层级的捐官,用不着皇帝身边的近臣才能办成,吴太监要是有什么昔年的旧门路,能替他使上劲是有可能的。

别说,师爷招出来的这个新供词听上去居然更合理——太监,没有不贪财的。

而师爷的招供对蒋知府是毁灭性的。

账册子是他亲手记的,他从一开始就赖不掉,因此招供得十分痛快,为着这个痛快,他无论在于星诚手里,还是进了刑部大牢,都没怎么受罪,结果,原来都是假的。

“他从第一句就是假话?就是栽赃应巡抚?”莹月目瞪口呆,觉得她的脑袋有些不够用。

方寒霄说不清心内是什么滋味,缓缓点了点头。

于星诚跟他说的时候,他也惊讶极了。

他们居然一直小看了蒋知府这个人。

蒋知府昏庸无比,能被于星诚一句话吓得自己漏了底,但这不表示,他对于自己的事发是毫无准备的,毕竟,他此前就觉得方寒霄的随行不对劲了。

他与师爷实际上早约定好了如果事发,就把应巡抚推出去拖延时间,为真正的事主吴太监打掩护,吴太监好能在外面使计拉他们一把。

只不过没想到一山更有一山高,应巡抚猝不及防被抓,人在牢中,居然还有办法将家产尽数转移,令他们的打算落空。

如此,师爷和蒋知府的拳头空伸出去,劲无处抵消,就只能反弹回自己身上了。

莹月不知道说什么好。

外面寂静中,隐隐传来那边喜宴的喧闹声,似有若无。

但她此时再联想到薛珍儿,已经全无什么感觉了。

男人们在权利斗争中所表现出的腐臭与残酷,实在不是闺阁中的一些针头线脑所能比拟的。

“那应巡抚呢?他现在怎么样?”

方寒霄寻了笔,写:他只有失察之名,恐怕很快就会放出来了。

失察这个罪名是轻得多了,连官职都不必撸去,看他在皇帝面前的颜面怎么样,若好,罚几年俸银,若不好,也不过贬个一二级,而且他被下属和身边人联合陷害,传扬出去,说不定还能引得不少人同情他,总之,他最终损失不大。

莹月又想了好一会儿,想出来一句:“我觉得,这件事没完。”

方寒霄点头。

当然没完,师爷招出来的那个吴太监,就得另算一笔账,召他进京的旨意,已经下了。

不过他现在不想想那些事情了,方寒诚身着大红喜服的模样,勾起了他之前不算遥远的回忆,他放下笔,心猿意马地去勾莹月下巴,打算好好调戏她一下。

谁知莹月正好歪头,躲过了他的手,然后十分顺手地把他才放下的笔拿起来了,小表情十分认真:“我要好好重新梳理一下。”

又冒出了新情况,说真的,她不是盼着多生枝节多有事,可是从创作的角度讲,行文多波折还确实不是件坏事。

这会儿,她要跟那一堆破纸较劲,梳什么理?

方寒霄不可思议又不大痛快地眯了眼。

他抬手抚上莹月圆润的肩膀,在她困惑的眼神中,轻松地把她往书案一压,低头就亲下去。

过好一会儿,在莹月含糊着呜呜“腰要断了”的抗议声中,他才放了她一马,直起身,舔舔嘴唇走了。

莹月:“……”

她冒着烟。

不是被亲的,是被他最后那个动作闹的。

他舔什么嘴唇。

好——她捂了脸,嘤嘤,好不像个好人啊。

……

跟他多回味似的。

☆、第90章 第90章

接下来的几天, 二房那边十分热闹。

方寒诚和薛珍儿吵架啦, 方寒诚和薛珍儿又吵架啦,薛珍儿和洪夫人吵架啦……

没有一天消停的, 丫头们天天都有新鲜话说。

莹月捎带着听了一耳朵,但没往心里去, 她也不出门,只是忙着自己的事。

方寒霄与她笔谈,毕竟不可能把所有细节对话都告诉得她清清楚楚, 大致就是个梗概, 她想做成一个完整的记录, 里面有不少血肉需要她自己填充。

这个填充倾向于哪个方面,是平实简略一点,还是夸张一点以显示险象环生,大方向上她需要把控好, 实际写起来的时候才不会跑歪。

为此她把那些字纸翻了又翻。

因为实际上这还是个未完结的案子, 她不免又把结果猜测了一番。

她本来不擅长猜谜, 但耐不住她全身心地投入这件事中,她与方寒霄的视角还有些差别——有关于其间暴露出来的相同刀痕之事,因为涉及先韩王世子,方寒霄将此隐瞒了, 没有说出来,因此莹月面对的, 是两个相对要单纯一点的案子。

延平郡王夜半遇刺, 徐二老爷满船遭屠, 水底沉尸重现,盐枭暴露自尽;蒋知府不打自招,应巡抚无辜遭殃,师爷难扛压力,吴太监浮出水面。

大概是这么个经过。

捋清楚以后,莹月忽然发现,两案其实没有多么深刻的关联。

它们唯一直接的交集,是那个盐枭。

如果蒋知府不是跟徐二老爷用了同一个盐枭,蒋知府不会因为心虚而暴露,后面这个案子根本爆不出来。

而偏偏,这个唯一横跨两案的盐枭死了。

自杀。留下的遗书经过查证,是本人笔迹。

也就是说他在死因这一点上没有疑问,但同时,引出了一个更大的疑问——于星诚与方寒霄一致不肯相信他遗书上招认的所谓延平郡王遇刺案真相,都认为他是被推出来顶罪,那么,什么人有这个能耐,可以迫使他放弃主动性命?

能做到盐枭这个级别的人,必然悍勇,拼死一战才更符合其为人,他放弃了这个选项,而直接选择赴死,至少体现了两点,其一,这个人是他无论如何没办法抗衡也拒绝不了的;其二,这个人同时拥有许诺的能力,令得盐枭相信他死以后,家人能得到保全。

能做到第一点已经不容易,做到第二点更难,表明这个人,霸权和威势同时有。

只可能是官场中人。

这个官场中人,距离扬州还应该不算很远,至少一定在南直隶范围之内,否则来不及有这么快的反应勒令盐枭自尽,给遇刺案划上句号。

而遇刺案不结,为此案下扬州的于星诚不会走——这个人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逐走于星诚。

为什么逐走他?怕他再查出什么来。

于星诚为钦案而来,如果蒋知府不是沉不住气主动暴露,他连蒋知府都不会去查,更不会去查扬州府以外的事务,也就是说,这个人不是怕于星诚查出别的什么,只是怕他查这桩钦案。

怕再查下去,很可能真的叫他查出来。

所以主动塞给他一个凶手。

塞的这个盐枭有些粗糙,但不能说这个人行事蠢笨,因为一般官员,查到这个程度,线索如此有限,是真的不会再深究了,有个现成凶手带回去,到皇帝跟前去邀邀功,还求别的什么?

做官为什么,升官发财啊,蒋知府就是其中一个杰出的代表。

因为应巡抚涉入了此案,莹月不由把他代入进去想了想,发现不像,应巡抚炮制一个盐枭的权势是够的,但他如果和盐枭发生过交集,又有这么厉害的手段,不会发现不了自己身边师爷和盐枭间的手脚,以至于直接被从任上抓进京里,丢尽脸面还可能面临贬官。

对了,这个应巡抚背后也是有人的。

师爷到这个地步没必要坚持诬蔑他,他确实是有说不清来路的财产,可是及时被转移走了。

这里与盐枭的死有异曲同工之妙——转移财产不是一日之功,而且还要不为当地官府察觉,更难,但应巡抚背后的人仍然反应很快,替他办到了,其中蕴含的意思,这个人知道应巡抚出事的消息必然也很快,他所身处之地,很大可能也在南直隶范围之内。

莹月咬着嘴唇,努力想着——南直隶官场就那么大,先后有两股厉害势力隐没,她想试着至少猜出一股来。

……

猜不出来。

案子不是好查的,她又毕竟大半时候都在深闺里,最深只能想到这里。这时候,石楠笑嘻嘻地掀了帘子,探进头来:“奶奶,眼看快过年了,别用功啦,我们出去逛逛罢,也该买点年货了。”

莹月恍然惊醒,忙道:“对!亏你说一声,我都没想起来。”

这是她出嫁以后过的第一个年,从前在徐家她门都出不去,不需要操这个心,如今自己当家立户,该把操持起来了。

她不大会,好在平江伯府大面上仍是洪夫人管家,祭祖年宴等这些大场面都是洪夫人在管,不但不要她插手,还怕她插手,故此时近年底,没有人来吩咐她做任何事情,她在家务上仍旧是安闲的。

长房这边,该分的一些分例也分下来了,洪夫人不傻,她要是克扣,方老伯爷还在呢,方老伯爷只愁找不到借口偏向长房,她敢扣一分,方老伯爷敢补过十分来。

故此莹月这里其实也不缺什么年货,石楠来这么说,就是个想出门逛逛的由头罢了——这时候街上多么热闹啊,出去看看多好。

她们如今是可以自由出门的,方寒霄不在的时候莹月就领着丫头回去过徐家,跟方老伯爷说一声就行了,方老伯爷能把方慧教成那样,不是个迂腐性子,只要去说,没有不同意的。

“去问问慧姐儿,要不要一道出门逛逛。”

莹月想起来,向玉簪道,方寒霄今日不在家,倒是不用去和他说,问一问方慧就可以了。

方慧的女先生放回家过年去了,年后才回来,她这阵子都不上课了,天天闲着玩。

过一会儿,方慧颠颠地跟在玉簪后面来了,清脆地嚷道:“大嫂,我要去!”

莹月笑应:“好。”

两人收拾了,方慧带上乳母,莹月带上丫头,到方老伯爷那里说了一声,方老伯爷给增派了两个小厮,一行人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