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果真十分热闹。

一些店家已经提早把红灯笼都挂起来了,人群来往熙熙攘攘,衣着有贵有贱,还有许多小孩子在大人的腿缝间穿行,笑着打闹,有顽皮的还往人脚边摔一种自制的小玩意儿,把人惊得一跳,就扮着鬼脸大笑跑开。

莹月下马车不久,脚边就被扔了一个,摔成两半的小竹片跳起来,其实伤不了人,动静也不算很大,但她从前没见过这个玩法,唬了一跳。挤在她两侧的玉簪石楠忙聚拢上前,把她护住。

扔她的是路边一个摆摊的一个摊主家的小子,摊主是个包着青头巾的中年妇人,见莹月一行人衣着不俗,似闯了祸,跑出来气得兜头对着自家的淘小子就是一巴掌:“不长眼的小王八蛋,贵人你也敢惊扰!”

妇人下手不轻,小子嘴一咧,就哭起来。

莹月回过神来,忙虚拦了一下:“这位大嫂,我没事,别打孩子了。”

妇人松了口气,转身跟她致歉:“小夫人大量,真对不住。”

“姐儿,你做什么?”王氏在旁,把想往前窜的方慧拉住,“可不能乱跑,街上人多,小心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我没乱跑,你才玩的是什么?”方慧确实没想走远,只是凑近那个呜呜正哭的小子,往他手里张望。

小子被她一问,嘴巴还张着,眼泪已经不觉停下来了——方慧在他眼里,跟小仙女差不多,他憋着嗓子,乃至有两分害羞地道:“就是爆竹。”

这是夸张的称呼了,没有点火,其实爆不起来,称为“摔竹”还差不多,把竹子弄成小片,用纱线或者草根之类不值钱随手能找到的东西松松捆一下,摔的时候劈啪作响,小孩子学大人,拿这个假装当爆竹玩了。

方慧身边没有这么简陋又粗鲁的玩器,她见了还挺新鲜,问小子:“多少钱一个?你卖我两个。”

小子呆了一下:“不要钱,你要,我,我给你两个。”

灰扑扑的小手就伸过来,王氏见没有危险,倒不为这样的小事拂方慧的心意,只是不令方慧去接,自己接过来,跟小子道了谢。

小子傻笑。

小孩子的心意也是心意,莹月不好意思白得他的东西,就驻足到他家的摊位前,想挑两样东西照顾一下生意。

妇人忙给她介绍。

这个摊子上卖的主要是一些珠串荷包手帕耳坠等小物,都不值钱,方慧眼下对这些没有兴趣,走到一边去,学着小子去玩摔竹。

这东西工艺十分简陋,但摔出去要保证分开还能制造出一点弹跳的动静还是需要一点手法的,方慧摔两下都没摔开,不服气,小厮捡回给她,她又摔第三下。

这下摔开了。

摔到了一只鹿皮靴旁边,靴子已非平民所能穿着,靴身上居然还镶有珠玉,一望便知不凡。

“小丫头,你长不长眼——”立时有人伸指呵斥。

“哎,闭嘴。”靴子的主人原来没有说话,但忽然见到了莹月闻声转过来的脸面,眼睛一亮,伸手一扬,阻止了身侧的下人。

☆、第91章 第91章

方慧那只摔竹虽没直接摔到人身上去, 但也算有所惊扰,小辈闯出小祸来, 莹月做家长的得给人道歉。

她就忙放下手里的一只荷包走过去。

鹿皮靴的主人不但那一只靴子不凡, 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是不凡的,披一袭狐毛大氅,单这件氅衣就把满街八成以上的人全比下去了, 熙攘人群里,寻不出几件比他这件还值钱的。

更别提他帽上的白玉, 指间的扳指,周围的护卫, 总之,一望上去就知道是个贵人。

莹月倒没怎么在意,这时节出来的人多是为置办年货, 年根底下, 谁也不会跟孩子多计较,她就只是道歉:“您没事吧?惊扰您了, 小孩子不懂事。”

又把方慧揽过来,教她也说一句“对不起”, 先被骂了一句“长不长眼”, 方慧嘴巴有点撅着,但她那股特别的拗劲只冲着二房发作,出来外面还是懂礼的, 就还是听话说了。

事情到此本该差不多了了, 鹿皮靴却并不走开, 他不动,他随行的三四个护卫也不动,连着莹月一行人,把中年妇人的摊位前面堵了个严实,旁人都过不来。

中年妇人有些不安,但她小本生意,趁年根才出来赚两个辛苦钱,两边一个也惹不起,不敢说话,只祈祷贵人们脾气好些,别打起来把她的摊子砸了就万幸了。

莹月别的不说,脾气是再好不过的,己方理亏的情况下,再不会主动跳脚,见对面不言不动,就好声好气地又赔了一遍礼。

倒是方慧的小脾气有点压不住了——那么大个人,她又没真砸到他,哪里就能把他惊得怎么样了!她小脸就板了下来,觉着自己连累到莹月,又郁闷,忍着不说话。

她不说话,也给了人口舌,鹿皮靴的主人呵呵一笑:“怎么,你惊了爷,还得爷看你的脸色不成?”他目光盯到莹月脸上,拖长了声音,“小夫人,你家的这个小丫头,可是真的不懂事啊。”

莹月喜欢方慧,忍不住有点护短:“没有,她道歉了。”

鹿皮靴听她这一句,脸色倒也不差,含着笑,待说什么,王氏忽然挤到莹月面前,陪笑道:“这位爷,都是奴婢大意,不曾看住姐儿,奴婢也替姐儿道个歉,您大人大量,别同孩子计较。”

莹月带出来的玉簪石楠和她差不多脾性,出门又少,不大懂这些事,王氏年纪长些,却是有见识的,看出来对面的青年男人态度不对劲了,抓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放过,要说真生气又不像,那个态度暧昧间,竟似乎是个调戏人的意思。

她这一出头,原想护住莹月不要再和他搭话,鹿皮靴的脸色却是就势沉了下来:“怎么,我要是计较了,就是小鸡肚肠了?”

旁边的护卫十分有眼色地帮腔:“主子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小丫头不懂事罢了,你这做奴婢的也这么大模大样,可见是一点没把我们郡王放在眼里!”

郡王?

王氏震惊,心下一突。

出来随便一逛,竟逛出个郡王。

莹月略好奇地看了那被护卫拥在当中的青年男子一眼——她没见过什么大人物,郡王这个级别的皇亲宗室,对她还有点稀罕。

她像含着一汪清溪水一样的眼神一扫过来,鹿皮靴——宝丰郡王的心中不由一荡。

明明是个嫁了的小妇人了,神态间还尽是天真娇憨,仿佛不解人事,那日他在隆昌侯府门前一见,隆冬里像觉有一朵春花开在了他心间,令他至今难忘。

他问过岑永春,知道她已经成亲大半年了,可惜时运不济,是嫁给了一个哑巴。

一听这个话,宝丰郡王心中当时又升起了一股怜惜:这样可爱的小美人儿,在家中只得与一个毁了嗓子的残废冷清相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十年说不了一句话,如花岁月就这样寂寂葬送,多可怜哪。

宝丰郡王怜惜完,就觉得自己有了拯救她的使命。

他还没有想出主意入手,大街上随便走一走遇到了,这叫什么?

就是缘分啊!

撞到手里的缘分,怎么能轻易放过。

方老伯爷已经赋闲养病,方伯爷差父远矣,方寒霄废人一个,宝丰郡王根本不把如今的平江伯府放在眼里,心动,他就行动上了。

他这么总是不让开,还一眼接一眼地看过来,莹月自己也觉出来不对了——但她没往被调戏上想,两个姐姐望月惜月都厉害,她被压在底下常年透明,就出了嫁,也没干过什么轰烈的事,她因此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魅力。

至于方寒霄,那不一样,他娶了她嘛,又肯认她,那慢慢跟她好起来是正常的,要说会在外面遇见个人看她一眼就对她动念,她是从没觉得这种事会跟她挨上。

宝丰郡王见她懵懂,心更痒了。这是怎么养出来的?他就爱这个调调,美人易得,勾着他心意的这股劲儿难找,他到如今也没碰见过几个。

他就缓缓道:“小夫人,你既然认了是你的错,那你要怎么赔我呢?”

莹月愣了愣,问道:“你要多少钱?”

她不大舍得赔钱,实在觉得方慧没把他怎么样,但她不惯于与人起冲突,且他那边人手明显比她的强壮一些,若能拿钱消灾,过去眼前这一关也罢了。

宝丰郡王噎了一下——他这个阵势摆出来,看着像缺钱的人?

难道不该顺势问他一句他觉得怎么赔才满意吗。

不过他现在看莹月可心,容忍度颇高,被噎过也不介意,自己把目的说了出来:“小夫人误会了,我不要钱。只是走到现在,腿酸口渴,有意请小夫人饮一杯茶,坐上一坐,不知小夫人可肯赏光吗?”

莹月睁大了眼——她迟钝,但不傻!

大街上陌生男子萍水相逢,邀她去喝茶,这意思太明摆着了。

她慌张了,惊讶地连连摇头,话也不敢跟他说了,拉紧了方慧的手转身要走。

玉簪石楠并外围的两个小厮忙护上来。

街上许多人来往,宝丰郡王倒也没拦。

走出去好一段了,莹月心有余悸地低声问身边的玉簪:“还看得见他吗?他没有跟上来吧?”

玉簪也很紧张,转头看了一圈,没见到,才松了口气,道:“奶奶放心,我们把他甩掉了,可能他就是个轻浮的人,随便说一说,不敢真对奶奶怎么样。”

石楠在另一边鼓劲,道:“奶奶别怕,我们也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家。”

王氏也跟着安慰了两句,莹月的心总算定了下来,回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起来,毕竟别人不过邀她一句。

他们这才出门不久,年货还没买上两样,莹月虽然出门自由,也不好有事没事就在外面玩得久不回家,借着年关才好这样,一时也不大舍得很快回去,就又继续逛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都再没生出波折来,逛到下晌午,一行人抱着满手采买的物件,都有些疲累,于是寻了家门脸阔大干净的茶楼,约好了坐下歇一歇,喝杯茶就回去。

这个时候哪里都很热闹,茶楼里也不例外,莹月等往二楼走,到一扇屏风后坐下。

茶刚上,方慧没喝,先红着脸挨近王氏,凑到她耳朵边上道:“嬷嬷,我想更衣。”

茶楼里卖茶,更衣的地方必然是有的。

王氏就站起来:“我带你去。”

跟莹月说了一声,莹月不放心,让一个小厮也跟着去,这时候人真的多,她怕方慧不慎走丢。

他们三人前脚走,后脚一袭狐毛大氅从屏风外冒了进来。

莹月惊呆——这必然是一路悄悄跟着他们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这就有点可怕了。

莹月茶都不想喝了,想走,但方慧没回来,她不能不等她,只好徒劳地抓了个茶盅在手里。

宝丰郡王见她动作,不怒反笑,真是个性烈的小美人儿,他一句话没说,她已经琢磨想砸破他的脑袋了?

就是那藏不住怯意的眼神泄了她的底——他就爱这样的,简直要控制不住好生怜宠她一番的心。

真贞烈泼妇,那倒没意思了。

“小夫人,我才邀你喝茶你不答应,如何自己悄悄来了?”宝丰郡王柔声问她。

石楠抖着嗓子试图警告他:“你你别乱来,这里好多人的,乱来我们喊救命了。”

说是这么说,她暂不敢喊,怕一喊,莹月的名声不好挽回。

宝丰郡王哪里把她看在眼里,莹月躲在丫头后面不搭理他,他就自己说出下文来:“可见,我与小夫人有缘哪。”

莹月忍了忍,没忍住:“你别胡说,没有。我有夫君的。”

她很后悔来喝这个茶,可想想也怨不得她,都小半天过去了,谁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郡王还能跟着她呢,她真没觉得自己有这样大的魅力呀!

“小夫人,你的杯子是空的,你总握着它做什么呢?来,我替你倒上。”宝丰郡王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他已经看出来莹月胆量不大,这样的小妇人就欺负了她,她多半也只会忍气吞声,所以他敢于在屏风外吵闹的人声中就直接伸手来夺莹月手中的茶杯。

莹月:“……”

她吓僵住了,她不知道有些宗室跟“胡作非为”四个字可以直接划上等号,躲慢了一步,被他碰到了手。

不过一个瞬间,玉簪石楠很快都拦了过来,她却已经好似被长虫爬过。

令她恶心的不只是这一个碰触,更是那种强烈的被冒犯的感觉。

她唇色都有点吓到青白,宝丰郡王看到眼里,很为满足了一下,但很快又觉得十分不足——屏风之外,就是大庭广众,他也不便真的做出多过分的事来,把小美人儿惊吓到楚楚动人,却不能跟着好生怜爱,实在是可惜啊。

不过,来日方长。只要他有心,还怕寻不到别的机会吗。

他收回了手,又是一副有礼的样子:“小夫人别怕,小王没有恶意,只是想与小夫人做个知交,小夫人如有什么烦恼不顺心的事,来寻小王,小王做得到的,都可以代为排解一二。”

他说着,还把自己在京的住址报了出来,报完以后,才翩翩走了。

毕竟是个郡王,因他后来收了手,玉簪石楠也不敢对他怎么样,怕激怒他惹出不可测的后果来,只能眼睁睁看他放完话走了。

石楠才把憋着的气发出来:“他什么意思?奶奶难道还会主动去找他不成?”

玉簪脸色一般差——她听得懂,居然还给她们奶奶开了条件,真真的登徒子!

莹月的唇色恢复了过来,她没说话,只是望一眼屏风,又望一眼滚落在桌上的茶盅,心内完全被懊悔填满——她刚才怎么就吓得动不了,没把茶盅砸到他头上呢?!

☆、第92章 第92章

莹月这份懊悔一直带回了府里。

她觉得自己吃了亏, 这个亏却不像别的事一样好同人诉说,也很难再找补回去,因此她耿耿于怀, 闷闷不乐。

她回来的时候,方寒霄也回来了, 正在翻看她先前整理思路时留下的随手写的一些字迹,听见动静, 一转头, 立刻发现她神色不对。

他就问她。

莹月先憋着不说, 一方面觉得难以启齿,一方面也怕方寒霄生她的气,埋怨她。

她现在回头看自己, 总疑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比如第一回遇见宝丰郡王以后, 不该继续耽搁在外面, 后来更不应该再去茶楼, 给宝丰郡王机会。

但真这么想, 她又不甘心, 她好好的, 只是在街上走一走, 茶楼里坐一坐,遇上坏人, 怎么能算她的错呢。

可是如果她及时回来, 就不会有后面吓人恶心的后续了。

这么一想, 她又忍不住继续懊悔起来。

她不是多藏得住事的性子,方寒霄一时问不出来,也不着急,也不去问跟她出门的丫头,等到用过了晚饭,丫头们把买的物件都抱过一边去收拾,屋里清静下来,他才又徐徐提起来。

莹月这时候撑不住了,她未必是真的不想说,只是无法轻易启齿。

“其实,也没什么……”

她心里委屈极了,出口却尽量轻描淡写,不想把坏情绪传给他,也有一点点怕他出去惹事。

妻子让登徒子调戏了,没有男人会高兴的。

但对她动手的是个郡王,以其随行气派来看,应该不是假货,他要是含怒出去,她怕他不计后果,也要吃亏。

这层意思她含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但方寒霄透过她压抑又担忧的眼神仍是感觉到了,他慢慢吐出口气来。

“我没有怎么样,你别生气。”

他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眼神变得凝结,但莹月没来由就是觉得他气到不得了,身上的气场,徘徊在震怒的边缘。

“我以后不出门就好了。”莹月很丧气地又道。

方寒霄呵了一声,但脸上眼底都殊无笑意,他写:你为什么不出门。

七个字,字字力透纸背,粗豪的墨迹在宣纸上又深又重地晕染开来。

屋里气氛冷凝得要结冰,莹月受不住,眼圈控制不了地红了——她本来委屈,现在方寒霄怒成这样,她不确定这怒气里有没有冲着她来的,她又疑心他这句话是不是在讽刺她。

她才遇过那种事,心里是最脆弱的时候。

方寒霄眼睁睁看她抖着嘴唇哭了,周身气势一收,丢下笔,略慌地伸手抱她——哭什么?刚才说的时候还没哭,他问一句,她就这样,好像他骂她了一样。

他反脚勾过椅子坐下,把她抱坐到腿上,伸手给她擦眼泪,擦不干,才擦了新的泪珠又冒出来了,他只好一手揽住她,另一手水浸浸地去写:怎么了。

莹月不看,只是嘤嘤。

但是她心里安稳下来了,坐他腿上一下也不挣扎,伸手很依赖地抱着他的肩膀,慢慢平复情绪。

方寒霄抚着她的背,沸汤般的愤怒渐渐也止息了一点下来。

但大半仍在,梗在他心头,下不去。

他自己身上背着事,因此至今都没舍得对她怎样,把她好好地养在家里,一个破烂郡王敢冲她伸手。

昏了他的头。

他轻拍了莹月的背两下,哄她:别怕,他还干什么了?

莹月情绪好了些,这回扭头看了,怕他误解,连忙摇头:“没有了,人多,他不敢。就是说了几句胡话。”

方寒霄写:说什么?

提到这个,莹月气愤起来:“——说他的住址,叫我去找他,他好不要脸,鬼才去找他呢!”

她不会骂人,这在她嘴里就是最重的话了。

这是想好了的勾套。方寒霄眯了眯眼,眼底寒光乍现。

花活一个连着一个,这个郡王干这种勾当,一定不是头一回,从前还很有可能得手过,才养出他这么熟练自信的套路。

他写:他长什么样?

京里现在三个郡王,算账前,他得确定一下目标。

莹月不是很想回想,负气地道:“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