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个人,他也有不少话说,不用问,自己就说下去:“他可真是神,倒了一串,他一点事没有,御史参了他几本,没有参动,他连收蒋知府的钱都没有吐出来,近来还把外宅置起来了,安宅那天,去送礼的人不少,还有送女人的——嘿,方爷你说,给太监送女人,他用得上吗。”

方寒霄此前隐隐听过吴太监置宅的事,不过当时他对吴太监没有那么留意,而从方老伯爷进宫事后,他注意到了吴太监,心中有种直觉,觉得这个人要慎重以对,因此倒没有轻易去打听,不知道其中细节,此时听了,就便写道:他收了吗?

“倒是没有,他还不太坑人,收了,那些女人一辈子也完了。”薛嘉言道,“不过别的有些收了,据我知道的,我大伯就使人送了东西,是架十二扇的黄花梨屏风。”

十二扇的屏风必然小不了,抬出府时一定会落人眼目,薛嘉言不用特意打听,随便听一耳朵就知道了。

并且,这还是份重礼。

薛嘉言说这个也是闲扯,想到哪说到哪,但方寒霄听得微微眯了眼,他很快联想到了,薛鸿兴那两次据说很得圣心的私下面圣里,唯一在场的,就是吴太监。

他不确切知道吴太监置宅的时间,但可以肯定,一定是在面圣之后。

他写:你家从前和吴太监有私交?

“上哪里有!”薛嘉言立刻否认,“这个太监都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了,别说我们家了,我看京里,就没有谁和他相熟。”

方寒霄慢慢点了点头,这就是说,薛鸿兴和吴太监的交情,是新打下来的,时间点很可能就是那两次面圣。

并且还很火热,吴太监有喜事,薛鸿兴出手就是重礼。

方寒霄极想知道薛鸿兴面圣时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问薛嘉言,薛家两房不和,这么秘密的事,薛鸿兴肯定不会叫侄儿知道。

他就只是陪着薛嘉言又东拉西扯了一顿,留他吃了顿饭,然后送他走了。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方寒霄若有所思。

还有另一件事,他也很有兴趣——

薛鸿兴有意疏远延平郡王,延平郡王知不知道呢?

☆、第125章 第125章

延平郡王本来不知道。

他不敢轻易和薛鸿兴联系, 薛鸿兴掌领五军之一,手里是有兵权的, 拱卫京城,他一个藩王, 暴露薛鸿兴站他的事太戳皇帝眼目了。

但他现在不能不联系了。

因为石皇后提前给他透了信后,他心内焦急,却一直没想出把自己继续留下的办法, 而他在进宫去给卫太妃请安时, 皇帝走来坐了坐, 闲谈两句后, 忽然问他, 来京里时候也不短了, 可想父母吗?

这是一个不太含蓄的驱离的信号。

而他不能说不想——生身父母都不挂念,他还是个人吗?

——想,那就回去吧。

皇帝没有明确把这句话说出来, 只是笑了笑, 但延平郡王被笑得全身都麻了, 出宫时, 手脚都是软的。

他没有想到皇帝撵他回封地的意志这么坚强。

石皇后第一次给他漏口风时, 他想了个“旧伤复发”的辙, 假是假了点, 总是管用, 而拖了个把月后, 他以为风头过去了, 却不料,皇帝根本没有忘记这件事。

延平郡王有点委屈了都。

他也没干什么坏事,怎么就这么招皇帝烦?

皇帝这么大把年纪,连个蛋都生不出来,过继根本是定局了,不肯要他这个便宜儿子,难道还想韩王家的不成?

这些话,他本来都憋着,没有和惜月说,他还不信任惜月,不能和她说到这么深入的内心,但等他这天回去,看见不知内情的惜月在张罗着叫人收拾行装时,他爆发了,把惜月训斥了一顿。

惜月莫名其妙,新婚没有底气和郡王丈夫吵,但心里是憋着怒火——快走了也是他说的,她把事情提前一点安排起来,免得事到临头忙乱慌张,哪里错了?!

惜月比莹月在内务上精明强干,也很积极学习上手,把家事一步步都掌起来,但她不太通外面的事,领会不了延平郡王嘴上说要走,实则全身心想赖下来的真意。

这怪不得她,延平郡王在她跟前一贯是很体面的,一个体面人,怎么能干耍赖的事呢。

并且哪怕收买起满朝口舌替他争太子位,他作为当事人,是不能瞎跳的,放着自己亲生父母不要,削尖脑袋为荣华认便宜爹——这种事,可以干,不能说。

所以表面上延平郡王十分老实,从来不说这些,到皇帝跟前也只努力表一表忠心,这就难怪惜月不懂他了。

但要说完全都是延平郡王的错呢,也不对。

新婚小夫妻,延平郡王把温良的面具戴着,惜月也只展示着自己贤淑的一面,她也没有完全把自己敞开,延平郡王并没有那么了解她——惜月争强好胜,是能去鼓动莹月争伯夫人的性子,太子妃摆到她面前,她又怎会没有一争的念想?

她是很乐意去同心同德的,奈何她没把这部分野心表露出来,延平郡王因此有所保留,互相不到那么熟,意思就都有点弄拧了。

且说延平郡王训过她一顿后,出了气,转头就想办法联系薛鸿兴求助去了。

最大的助力,不能总干放着,该用的是得用。

自觉无端挨训的惜月一口气下不去。

打从嫁来,这是她头一次受延平郡王的气,她脸面上下不来。

延平郡王走了,她在府里也呆不下去了,生气了一会,就命人驾车往平江伯府去。

她知道自己不能和延平郡王怎样,那她这口气总得找地方抱怨抱怨。

莹月有点惊讶地迎接了她。

惜月坐下,茶都不喝一口,就开始诉说上了:“三妹妹,这个人好没道理,我要做错了什么,说我也不冤,莫名其妙的,要走也是他说的,还是皇后娘娘透的意思,皇后娘娘玉音出口,能说虚言吗?”

莹月见她情绪不对,连忙摇头。

惜月道:“可他刚才从宫里回来,见我在让人收拾东西,当时就把人都撵走了,我正吃一惊,他对着我就说,我倒殷勤得很,比别人还唯恐他不走——这算怎么个意思!”

话是不粗,可那刻薄之意太厉害了,怨不得惜月气得火辣辣地,直接跑到她这里来了。

莹月明白了,很有偏向地就哄她:“怎么这样说话呢,太不好了。”拿起扇子给她扇两下,有点疑惑地又问,“二姐姐,你们先可是为别的事拌过嘴?好好的,就这么说你了?”

“可不是好好的!”惜月怒道,“若有别的事,我也不这样纳闷了。当时我气懵了,忍着问了他两句,他总是阴阳怪气的,又说没认准了要走,不知我在着急什么,又说皇后娘娘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他又不曾告诉我!”

呃——

莹月倒是知道一点,石皇后说这话的意思是提醒,不是真的送客,延平郡王要么都不说,要么就说清楚了,他说话说半截,结果把惜月弄糊涂了。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措辞问道:“二姐姐,你觉得郡王想走吗?”

“现在看,肯定是不想走了。”惜月余怒未消,但她心里也有了些数,回答道。

“今天生这气,应该就为这个。不知在宫里谁又和他说起这件事了。”惜月见事还是明白的,跟着道,“其实依我说,暂时走也罢了,皇上还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不必这样着急。”

莹月对此表示赞同:“二姐姐,你说得对。”

臣子们催一催还罢了,藩王非得赖在这里,给皇帝的感觉就不大好,跟非得把这么大儿子塞给他似的,又好像认准他就生不出来了。

延平郡王装得再沉得住气,但他在京里,这份用心其实就昭然若揭。

怎怪得皇帝看他烦呢。

“对了,他还问我,就这么着急走,不想念我生身父母吗?你说这是什么怪话,我要不是嫁给他,怎么会需要走。”

莹月也纳闷,觉得怪,陪着叹了口气。

姐妹俩说了一刻,惜月不敢出来久了,略抒胸臆之后,就匆忙又走了。

**

另一边,夕阳西下。

薛鸿兴踩着斜阳余晖归府。

一进门,就有下人来报:“侯爷,老家来人了。”

薛鸿兴舒展的表情顿时一变,脸色透出点黑来:“……哪个老家?人在哪里?”

下人奇怪,还有哪个老家?没敢问,嘴上回道:“就是蜀中的老家,来人求见侯爷,挺着急的,似乎有事求侯爷帮忙。”

薛鸿兴听见心情就差了一层,而等到他见到所谓的老家来人,听见他一开口报了家门,就不只是心情差的问题了,他差点炸了:“郡王?郡王让你来找我?!”

他以为是蜀王从蜀中派了人来,虽然他眼下不想跟那边瓜葛,但还可以敷衍一下,结果是延平郡王!

父子的差别可大了。

延平郡王眼下就在京里,他居然敢派人来找他,这要是落入谁的眼里,他到皇帝面前怎么说得清楚。

方伯爷就是个空头爵爷,手里什么权力也没有,所以他被告了,损失了功劳,但别的没有怎么样,皇帝没有把他当回事。

他可不一样。

延平郡王派来的矮小男子忙道:“侯爷别担心,属下十分小心,来说两句话就走,断然不会给侯爷招惹麻烦的。”

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个天大麻烦了——

薛鸿兴把这句话硬忍着咽回去,他有意疏远延平郡王,但他不能和延平郡王翻脸,蜀王手里也捏着他的把柄,他承担不起翻脸的代价。

勉强放和缓了一点声音道:“郡王叫你找我何事?”

不等男子答话,他忍不住紧着就道,“你长话短说,不要耽搁。”

男子忙道:“属下知道。”

他确实不啰嗦,三两句就把延平郡王的意思说了一下——请薛鸿兴想个办法,能让延平郡王继续留京。

薛鸿兴:“……”

他一句粗口堵在喉间,真是费尽力气才没爆出。

怎么想的,这种事情找他帮忙!

别说他现在不想帮了,就是原来想帮,也不敢伸这个手啊!

“你回复郡王,这件事情,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薛鸿兴努力露出一点歉意的笑容来,“请郡王自己想一想别的主意。”

男子苦笑道:“若是有,属下也不冒险来见侯爷了。皇上的心意十分坚决,郡王恐怕无力扭转。”

薛鸿兴忍着不耐,道:“我知道郡王处境不利,若是有办法,我必然会帮郡王,可这事我是真的不便——请郡王稍安勿躁,实在不成,暂回封地也没有什么,没有别人比郡王的优势更大了,来日方长,不是吗?”

男子又求了两句,见薛鸿兴只是无奈地与他打着太极,他一个下人,也不能对薛鸿兴威逼什么,只好去了。

回王府将话都转给延平郡王。

延平郡王起先非常失望,但一时没有多想什么,及到临睡前,他心烦意乱,把薛鸿兴的话翻来覆去又想了几遍,才渐渐觉出点味来了——薛鸿兴什么意思,话里话外,怎么好像有点赞同他离京?

什么叫他“暂回封地也没有什么”,别人可以这么劝他,可薛鸿兴是投靠了他的,这话音,和从前不一样啊。

延平郡王越想,越嚼出了点别的味来。

☆、第126章 第126章

延平郡王内心对薛鸿兴的忠诚度产生了疑问。

他一面觉得应该是不至于, 薛鸿兴这时候背叛他,根本没有可以投靠的人,可能是他怕事的心重一些,不敢在京里替他说话。

一面又忍不住去想那个“万一”, 万一薛鸿兴真的有了二心——

那严重程度不下于他无法留京。

延平郡王是个谨慎的人, 于星诚在扬州时将他一吓,他就不敢再拉扯韩王, 诸如宝丰郡王当街调戏妇人的事, 他更不会去干,现在对于自己的人手,他也持很小心谨慎的心态。

他想查一查薛鸿兴。

但有一个问题是,他的主要势力范围在蜀地, 想在京里暗查薛鸿兴这样的大员, 他很难办到。

他可以送信回去给蜀王, 但如果薛鸿兴真的有问题,这一来一回路上耗的时间恐怕就够事态不可挽回。

延平郡王为此琢磨了两天, 终于想出了一个双管齐下的办法。

信照送,但是他自己,也要做出一点努力。

他把努力的方向放在了吴太监身上。

这不奇怪, 薛鸿兴那架十二扇大屏风岂止薛嘉言这个家里人听说了, 有心人,都有数, 延平郡王在京中势单力薄, 但他也有一个优势, 他能来往宫禁中,卫太妃与石皇后来往频密了,常能借着石皇后的名义召他,他想找机会挨近吴太监,自以为不难。

选择吴太监为切入点,延平郡王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首先吴太监与薛鸿兴是新近热乎上的,这个时间节点很值得玩味;其次,既是新近好上的,交情必定不牢靠,容易拆;最后,怎么拆,钱。

太监死要钱,天下所公认。

看吴太监置宅收礼那劲儿,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主。

延平郡王觉得他又不是要打听皇帝的动向,只是问一问薛鸿兴的,既不犯忌讳,应该也费不了多少事。

他就顺着这个方向努力去了。

巧了,吴太监正置了私宅。

大概是为了收礼方便,少落御史眼目,吴太监这个私宅置得不像一般太监那样为了来往方便离皇城近,而是隔了不少距离,挺远,也挺偏僻,倒是清静。

因此延平郡王悄悄使人去找他也不引人注目。

只是这个机会难等,吴太监大部分时间跟在皇帝身边,出宫去私宅的时候实在不多。

延平郡王请石皇后帮忙留意着,足等了七八天,终于等到了吴太监将要去私宅住一晚的消息。

延平郡王暗暗地忙使人去了——就是之前去找过薛鸿兴的那个。

他蛮有把握,结果连门都没能敲开。

吴宅守门的下人一看是个生人,理都没有理睬,直接说主人不见客,延平郡王的人不敢搞出太大动静,只得铩羽而归。

延平郡王没想到一个太监的门这么难进,悻悻地,本想算了,但停了两天,又不甘心起来,他寻不到别的门路,只有指望薛鸿兴,他这时候的想法,哪怕薛鸿兴真有了二心,能拿到他的这个把柄,以这个把柄去胁迫他帮助他留京也可以。

至于后续要怎么收场,那再说,估摸着那时候蜀王的协助也来了,满可以靠父亲挟制住薛鸿兴。

病急乱投医之下,延平郡王又盯上了吴太监。

他不知道的是,他第一次有小动作时尚没人留心到他,守门的下人早得了吩咐,拒绝与生人来往,凭是报的什么家门都不要理,但第二次,一下被两个人察觉了。

吴太监,以及方寒霄。

吴太监不去细说,他被人盯上,自有感觉,再各处一对,对出延平郡王居然派人找过他,就明白了,方寒霄则是绕了点弯子。

他通过薛嘉言无意的闲聊,察觉了薛鸿兴与延平郡王可能疏远之事,他不敢轻动去盯吴太监,但盯一盯延平郡王还是可以的。

他的本意是想看一看他的猜测作不作准,不料却发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延平郡王居然试图去靠近吴太监。

这就太有意思了。

他能这么确定这一点,因为延平郡王第二次没派别人,打听到吴太监到私宅后,亲自乔装偷摸着去了。

这也是吴太监的宅子偏僻,他才敢。

方寒霄眼看着他闪入了那扇看上去挺低调的漆门里,转到附近一家小书坊里耐心等着。

吴太监这宅子偏只是相对于皇城附近而言,人烟店铺没有那么稠密阔大,周围不跟官宅扎堆,实际上该有的一些铺子是不少的,方寒霄选了其中的书坊进,是有点受了莹月影响,进去了,他就像模像样地挑起书来,反正买回去总有人看。

另一边,延平郡王进吴太监私宅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大约一刻钟,够喝上一盏茶再聊上几句话。

看见延平郡王躲躲闪闪地出来后,方寒霄原打算再在书坊里呆上一会儿,他熟悉了延平郡王的脚程,不需要跟他那么急。

谁知就这片刻一呆,他打眼一瞥,发现一个人打门前过,悄悄地缀在了延平郡王身后。

这个人实在不起眼,傍晚时分,外面匆匆归家的行人不少,但这个人混在人群里,就是有一种有别于其他人的气质——一般人很难察觉,但方寒霄这个正才跟踪了延平郡王一路的人一看,就觉出了同类的气息。

都干的是不好见人的勾当。

他瞬间将此人形貌记下,不着急出去,把挑好的两本书付了账,夹着,才慢慢走了出去。

这个人可能走得很快,但延平郡王的行步在那摆着,他如真是暗随延平郡王,两个人都走不了多快。

果然,不多一会儿,他发现了目标。

不过延平郡王这个身份,不可能步行回府,吴太监的私宅偏,他的十王府可就挨在皇城边上。所以走过一条街后,延平郡王就上了自家特意命人停远些的马车。

方寒霄看见跟着延平郡王的那人踯躅了一下,没有继续跟上,而是转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