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背着两个包袱,一面引着秋亦往二楼去,一面又道:“公子可先在屋里喝喝茶,这晚膳若是准备好了,小的再给您送进来……姑娘的房间就在公子旁边,我想着也方便照顾。”这后面一句他是对着听君说的。

三人正走在楼梯中间,那外边忽又来了几个人投宿的,只听来者对那小二喊道:“老板,来三间上好的客房!”

“啊哟,这位客官来得不巧,咱们店的上房已经没了。不过别的房间也是干净宽敞的,您看要不要凑合凑合?”

“没了?这才什么时候就已没了么?”

这声音听着分外熟悉,秋亦不由留神往楼下看去,刚巧那说话的人也不自觉看上来,四目相对,那人惊异之后,又露出笑脸,朝他唤道:

“师兄!”

秋亦难得也微微一笑,颔首道:“涉风。”

白涉风当即几步上前来,大约是许久未见,心情激动万分,连手里的佩刀都握得颤抖,只在那楼梯之下仰头问他:

“师兄你如何在这里?我只听师父说你回了常德……近日事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去山庄看望。”

“不妨事,你才接手镖局,想来腾不出时间。我不过一个人闲人,看不看又什么打紧的。”

白涉风又是点头又是回身招呼道:“小二,给我安排三间房,要和这位公子近的。”说罢抬起头来又笑着问秋亦:

“一年不见师兄了……也不知师兄身体可好?”

秋亦好笑道:“我不残不废的,为何会不好?你也是,回家之后什么不学,偏偏学人家说客套话。”

“是是是……师兄教训的是。”白涉风抓了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师兄既是今晚也留宿在此,一会儿用了饭,我再来寻你,咱们师兄弟二人好好叙叙旧!”

秋亦唇边含笑,正将要点头,猛然想起什么来,他眉心一皱,问道:“既然你在这里,莫不是……”

话音才落下,就听那客栈外有人满是不悦地嚷嚷道:

“上房都没几间还开什么客栈?谁要在你这儿将就一晚了,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听得这话语,虽口气十分不屑,但那声音却清脆动听,客栈众人皆循声看去,连听君也不由自主朝那门边瞧。

只见那门口站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一身猩红狐狸毛的披风,里着绛紫色的锦缎绣夹裙,星眸闪动,生的明媚秀丽,让人一看去便觉得眼中舒适,心头荡漾。

听君正瞧得出神,身侧却听秋亦一声冰冷入骨的冷哼,她转目一望,看他一张脸说黑便黑,表情比以往更加阴沉,也不晓得是为哪般……

“琴琴,你、你怎么跑来了。”一见她走来,白涉风倒比旁人还紧张,忙上去挡住她视线,笑道,“不是让你去马车上等着么?等客房叫他们收拾好了,你再下来,这外头风大,小心别染了风寒。”

不想,白琴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什么客房?不是上房,干什么住在这里?依我看我们还是换别家客栈吧,这镇子上又不止他们一家,没得让他们占便宜。”

“诶……”白涉风拉住她,好言道,“你看天色都这么晚了,若是一会儿别家也没有怎么办?咱们明儿还要赶路呢,就将就一晚上吧?”

白琴没奈何地瞪着他,正要说话,视线却从他头一边儿落在那楼梯处的一人身上,斗然脸色就变了。

“好哇,我说你怎么死赖着要住这里呢,原来……原来是这个没心没肺的毒舌男在这儿!”

她一把挥开白涉风,伸手就向秋亦指着。

后者冷眼一撇,哼道:“若我得知白大小姐今晚也要住这里,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会跑来脏了身子。”

白琴一咬牙,气得直跺脚:“你!你说话就不能留点口德么!”

秋亦也没看她:“真不知道是谁先不留口德。”

“哼,说你没心没肺是给你面子,你还真以为自己的心肝都是红的?我看早黑了!”白琴一面拍开白涉风拉她的手,一面冷嘲热讽道,“成日里只会在外面装得一副清高样子,最后还不是腆着脸跑回家里沾那点富贵便宜,以为谁不知道呢。”

秋亦正举步要走,听她这么一说,又停下来,怒极反笑:“我这半途跑回家的,自然是比不得白大小姐,从生下来就占着自家的便宜。

怪不得那日听人说白家小姐过街平白被人打了一顿,我看不是空穴来风。”

白琴莫名其妙地看他:“胡说八道,我几时上街被人过……”像是意识到什么,她骤然明白过来,恼得满脸通红:

“你,你竟敢骂我是鼠辈!”

秋亦笑得阴冷:“这是你自己说出口的,与我何干?”

“你!——”白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偏生这时,秋亦又觉得喉中生痒,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听君忙上前替他抚背。

“哼,看吧,老天也是有眼睛的,报应来得真快。”

“好了,小琴!你少说两句!”白涉风拽着她到跟前,挤眉弄眼地使眼色,低低道,“你看你都把我师兄气病了。”

“少胡扯了。”白琴听得是一肚子的火,强忍着没揍他,“哥,你怎么老帮着外人说话啊。他那明明是自己有病,干我什么事。”

白涉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不和他拌嘴,你会死啊?”

“会死啊,就看我死了你伤心还是你师兄死了你伤心!”白琴怒气冲冲地背过身去,“我不管,反正要和他住一个客栈,不如让我去死好了!”

偏偏秋亦听了这话,还要接口冷笑:“说的是,白大小姐什么身份,不是皇宫内院、巨宦富室如何能住得?”

“你还说对了,我现在就去住那皇宫内院给你瞧瞧,不羡慕死你!”

白涉风早已是头疼不已,只好推着她往外走:“行了行了,我们找别家住去吧,找别家……”

推推搡搡总算是把这尊大神请出去了,客栈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秋亦举步就要上楼,看得听君还在那儿愣着,不由气道:“还站着做什么?”

……

她悠悠转过头来,这才随着他往楼上走。

心里倒是奇怪。

也不知这两人有什么仇怨,吵得这么厉害……

夜里用了晚饭,客栈大厅底楼一个食客也没有,掌柜的在那柜台前低着头算账,小二只靠在那柱子边儿睡得十分香甜。

听君去厨房里要了热水,端上盆儿,取了干净的巾帕,向秋亦房里行去。刚走到门边抬手想要叩门,却闻得里头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不禁愣了愣。

白日里就听他咳得厉害,难不成……当真是病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请大夫来,屋内的咳声渐渐止了,继而就有人淡淡道:

“老站着,不嫌累么?有事就进来。”

第14章 【人间苏杭】

她推开门,桌前灯烛亮着,秋亦却坐在床沿,一手握成拳,放在唇下轻轻咳了两声。

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只觉得他脸色并不怎么好。听君把铜盆在桌上放下,望着他半晌,方将一手扣在自己脉门上。

——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请什么大夫。”秋亦靠在床边,伸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有些疲倦,“老毛病了,过了这个季候就好。”

听他这么一说,听君不由又关切着抬了抬指尖。

——是什么病?不能根治么?

秋亦缓缓睁开眼,轻叹了一声:“治不好了,是年幼时落的病根,每年到春季就容易咳嗽,忍一忍便是,也没什么法子。”

思及秀儿曾说他初来山庄时被人下药一事,想来是那时候中毒太深故而才落得眼下的病症。听君心中微微一动。

——老这么咳嗓子会受不了的。明日我给公子拿些甘草来泡茶水喝罢?

她虽是问话,表情却有些小心翼翼,倒怕他会拒绝。

不想秋亦只略略颔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见他没有推拒,她心头莫名松了口气,不自觉的有些喜欢起来,俯身取了巾帕浸了水,拧干后递给他擦脸。

薄薄的水珠印在他额间,听君正抬眼,瞧见他耳鬓处夹了一小丝的杂草,亦不晓得是在哪处惹上的,她不由自主地就伸手上前替他摘了下来。

背着光,秋亦的眸中明白印着自己的模样,她低身下去的一瞬,指尖触及他耳边,斗然觉得像是火烧一般,忙收回来。

这一瞬她方觉得这个举动有些造次了,还没来得及解释,秋亦却忽然带了些许戏谑地笑了笑,问她:

“你可知道,我为何此次要带你出来么?”

这个问题她倒是一直想问,不过不敢开口,因听他开了口,听君倒好奇起来。

——为什么?

秋亦静静看了她许久,最终却摇头一笑:“罢了,其实也没什么……倒杯茶水给我。”

……

横竖是摸不透他的心思,听君也早已习惯了。回身去桌上提了茶壶给他斟满一杯,默默看着他喝完,忽而又想起晚间遇上的那两个人,她一面接过他递来的空杯子,一面又随意问他。

——适才客栈里来的那两个,不知是公子的什么人?

秋亦见得她的手势,双眉微微蹙了一下,而后淡淡抬眸道:“怎么?”

他这两个字的口气分明比之前冷了些许,听君迟疑了半刻,仍旧怯怯地比划道。

——我只是……不明白公子和那姑娘有什么过节……

“我和她有什么过节,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声音一沉,不等她再伸手,就哼道,“你是和金钗呆久了么?愈发的爱多嘴了。”

说罢,他又冷笑:“我说错了,你还不能动嘴,该说你多事,多管闲事。”

“……”

虽猜到他会生气,却也没想这脸说变就变比翻书还快,听君只好垂下头,不敢再有别的动作。

两人静默了足足半盏茶时间,秋亦才皱着眉抬眼。

她站在灯光的阴影之处,一半亮一半暗,低眉顺眼的样子。除了呼吸,听不到别的声响,他似乎也从未听过她有什么别的声音……只有那日在院中听过她小声啜泣。

平时,就如同眼下,她皆是安安静静的,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像。

大约觉得自己那话说得有些过分了,他暗自轻叹了一声,摇头道:“我困了,你不必伺候,下去。”

听君依言点头,遂上前收拾了铜盆,轻手轻脚地推了门出去。

听得她脚步声在屋外渐渐消失,秋亦才起身熄了灯。

今夜无月无星,四下里漆黑一片。

翌日,早早用了饭,秋亦便催着上路。小厮和车夫把行李包袱搬上车去,正将回头去唤他,街道另一边儿却也有一辆马车悠悠驶来。

那坐在车前的青年男子一眼就见得秋亦,忙抬手要招呼,不想被里头一人狠狠揪了一把,他咽了咽唾沫,只好低头默默驾车。

“少爷。”小厮走到他跟前,回头看了一眼那马车,对他道,“白公子让小的给您带话,说他们也是要往杭州去的。等届时安顿下来,他就过来看您。”

秋亦先是轻轻“嗯”了一声,随后由头疼地皱起眉:“怎么他们也要去杭州……”

看他露出这幅表情,听君心头倒也是捏了把汗。

可想而知,他是有多不待见白琴了……

此后又赶了一日半的路程,直到第三天午后才抵达杭州城。

自古苏杭便享有“人间天堂”的美誉,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赞的正是此地。

也怪道都说江南女子温婉如水,这杭州临水,又有西湖点缀其中,自大宋定都临安后,城内便越发繁荣起来,走在街上就觉得四周笼着淡淡清新的水气。

秋家在杭州自是有一处府邸,起先飞鸽传书回来通知了府内管家照料,眼下想来已是在门口张望等待。

“这位公子!”

还未行至秋府,那街上便有个乞丐端了碗上前乞求道:“公子行行好,赏些钱给小人罢,小人已经好几日没吃上饭了……”

秋亦止住步子,垂眸一扫,这人身后还怯生生地站了个脏兮兮地小娃娃,看着他的眼神里几分期待几分害怕。

“去去去——”小厮瞧他那手就将碰到秋亦,连忙伸手挥开,“哪儿来的脏乞丐,也敢来拦我们公子的路?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乞丐忙小心翼翼地往后退,连连鞠躬道:“对不住,对不住……”

“罢了。”秋亦却蓦地抬手,“你拿几吊钱给他们。”

“是,公子。”小厮一面点头,一面从包袱中取了钱,“看见没,这可是我们公子好心赏你们的,还不谢恩?”

“是是是。”乞丐手捧着钱,含泪向他跪下磕头,“多谢公子大恩,多谢公子!……”

秋亦静静看了一眼,略有些伤神的别过脸:“走吧。”

听君悄悄回头瞄了瞄,身后那一大一小的乞丐还跪在那里,久久未起。

如今北方仍是战火连天,这逃亡南边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但朝廷似乎并没有想要收回汴梁的意思,尽管有岳家军奋力抗金,可官家却一味求和,贪图安逸。也难怪几年前常德会有钟相揭竿起义。

还没走几步,前面的秋亦忽然停了下来,轻轻问道:

“以前,你住在哪里?”

听君呆了呆,不明白他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静默了半晌,秋亦才回眸去看他,神色黯淡:“从前在汴京,你住在哪里?”

她微微一怔,亦是沉默了良久,才抬起手来。

——潘楼街的三口巷子对面。

“潘楼街……”似乎想起什么往事,他喃喃道,“我记得那里有家糕点铺,里头的藕丝糕倒是十分可口,不知你有没有尝过。”

听君闻之便笑了起来。

——公子也喜欢吃那个?

“怎么?”他有些不悦,“不行么?”

听君含笑着摇了摇头,对他比划道。

——我娘亲也喜欢去那家铺子买糕点,公子若是不嫌弃,我倒会做一点。

“你会做?”秋亦笑了一笑,“挺好,一会儿回了府上,你就去做一些来吧。”

杭州的秋府比不得常德的明月山庄气派,但同周遭房舍相比,亦是十分奢华。门口的张管家搓着手,来来回回在那儿转了好几圈,时不时望望街口。

几日前就陆续收到书信,说是府上三少爷要往杭州来查账,从昨儿到今日,他已等了整整一天,因此前都是四少爷前来,也不知这三少爷长得什么模样……

正焦虑之时,背后却被人拍了一把,张管家唬了一跳,回过头。

“张伯!”那小厮笑眯眯一张脸对着他,浑身上下透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张管家亦是笑道:“四儿!你可算是来了,这三少爷……”

“三少爷我给您带来了,这位就是。”小厮将身子一让,摊手对着身后一人,“您看,这位就是咱们明月山庄的三少爷。”

张管家依言瞧去,马车前,正有一人缓步走来,他身着竹青长袍,腰上坠玉,袖摆宽大,更衬得整个人俊逸出尘,器宇不凡。

他呆愣一瞬后,便恭恭敬敬向秋亦作揖:“三少爷!”

小厮忙也凑上来,替他介绍:“三少爷,这是咱们杭州府上的管家,姓张。”

“嗯。”后者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也没仔细看他,就往屋内走去,只轻飘飘丢下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