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杭州当铺、酒肆和米粮的账册送到我房中,顺道晚膳也一并送来。”

张管家惊异之余,出声答道:“是。”

秋亦行了没几步,又不耐烦地唤道:“小四,还不带路?”

“诶、诶!”那小厮忙不迭应着,“来了少爷。”

正要走,又回身拉了听君对那张管家道:“张伯,把厨房腾出来给这位姑娘。”

“噢。”张管家先是点头,继而又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听君,“这位姑娘是……”

小四想都没想就道:“这可是咱们三少爷的通房大丫头,你仔细些照顾着!”

听君当即脸上一红,本想要解释,不料那张管家却是分外明白地颔了颔首,朝他竖起拇指来,一脸“我懂的”的表情。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听君连连摇头,刚一面向他,还没等伸手,那管家就谄笑着对她道:“姑娘随我来,这厨房在那边儿——”

……

晚饭之前,听君就已将糕点做好。但又听小厮说秋亦尚在忙着看账,恐她进去多有打搅,故而一直到亥时初刻,管家才让她送过去,权当是宵夜。

她倒也没料得秋亦到杭州头一天就这么拼命,想想这和他素来的性格有些不符,原以为他是要懒散几日才开始办正事的。

房内,灯火通明,听君在门外站定,看着秋亦在案前神情认真地翻阅着账册,柔和的灯光洒落满身,她心中不由一动,瞧了半晌才轻轻叩门。

秋亦抬起头,一见是她,方把账本放到一边。

“进来。”

听君端了托盘轻轻走进去,盘子里摆着的藕丝糕洁白如雪,上面还撒了几片桂花,芳香扑鼻。

“卖相还好。”

他如是说道,表情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听君将盘子小心搁在他面前,又从托盘里取了刚煮好的茶,仔细给他倒了一杯。

——这东西太过阴凉,公子要记得多喝些热水。

秋亦也没搭理她这比划的叮嘱,只举箸挟了一块,悠悠咬了口,慢慢咀嚼。

听君咬着下唇,盯着他的动作,又全神贯注在他脸上神情,像是生怕他一瞬就变了表情。

——怎……么样?味道,还好么?

嘴中有股淡淡清香,口味甚是甜润,其实感觉……还不差。

秋亦拿了茶来抿了一口,神色如常:“还好。可惜你做不出那家铺子的味道。”

因见他也没有不喜的意思,听君倒松了口气,只微微一笑。

——我手脚笨拙,厨艺不精,勉强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倘使娘亲尚在,她做的你一定会喜欢。

他忽然不再言语,拿着茶杯一言不发地把玩,眸中印着桌上的那盘藕丝糕。

一别数载,这个味道,今日再尝,却早已物是人非。

也亏得是在杭州,别处冬季哪里又寻得到新鲜的莲藕。

“替我将床铺上。”

听君回神过来,点了点头,转身走至床边,将那叠好的被褥轻轻摊开来。

他将糕点推到旁边,又取了账本来看。

灯烛明亮,耳中只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那纸上黑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秋亦终究是将账册合上,闭目养神。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睁开眼。

“明日……去给你看看嗓子罢。”

听君正把枕头摆上,因听他这一句,猛地转过头来,有些难以置信。

秋亦仍靠在椅子上,波澜不惊地又夹了一块糕点,语气平常,不知是不是在为刚才的话解释:

“我听闻江南名医甚多,正好也想见识见识。”

第15章 【眼神医】

第二日,天气阴沉,头顶罩着些许薄云,看着似乎是要下雨了。

尽管如此,倒也没有搅了秋亦的兴致,午间用了饭后,便就带了听君往街上走。

杭州的城市比常德更为清新一些,水流静静的从屋舍之下淌过,痕迹格外缓慢,比起北方的汴河显得愈加温软。

那水亦是清澈见底,倒映着岸上吐绿的垂柳白杨,水巷小桥处处可见,乍一看去,眼中甚是舒适,连身上也不由轻松起来。

街边叫卖的声音清脆入耳,那小玩意儿摆了满地皆是,听君正低头随意拨弄了一下那摊子上的一支玉簪,秋亦却悠然回过头来对她道:

“你从前来过江南么?”

听君缓缓直起身子,轻轻摇头。

她十岁前一直住在汴京,后来因为战事缘故随家人到武陵寻亲,虽离江南不远,可一直没有空闲前来一看。

秋亦慢悠悠走到她跟前,信手把她方才拿的那支簪子拈起,淡淡道:

“我倒觉得江南很适合你。”

听君斟酌了一会儿,笑着望向他。

——是说脾气么?

“不全是。”

秋亦朝那卖东西的小贩扬了扬:“多少钱?”

“公子,一两银子。”

他一面点头,一面从怀里摸了碎银放在那人手中,听君看得一愣,连忙上前拉住他。

——公子,这簪子……

“和田玉雕的。”不等她手势打完,秋亦就将嘴角轻轻一勾,“做工马马虎虎。凑合着带吧。”

他说罢,抬手便把这玉簪插入她发髻间。头上隐约感到丝丝冰凉,听君惶恐万分,急忙伸手上去想要拿下来,却不想秋亦神色不善地沉下声音来。

“怎么,我给你的,你敢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方气场太过强大,听君一瞬就收回了手,只怯怯瞧着他。

——这东西太过贵重,公子没必要这么破费。

“上回那支簪子,你如何不戴了?”不料,他答非所问的这么来了一句。

听君这才想起他提的,是那支收在房内的银簪,不由一笑。

——上次多亏公子帮忙,我怕再糊涂弄丢了,索性就不戴在身上。

因听她如此解释,秋亦方缓和了些许神情,垂眸在她发间看了半晌,似乎颇为满意地颔了颔首。

“你头上未免也太空荡了些,以后就戴着罢。等过些时候寻了好玉我再让人你给你雕个精致的。”

说完,又补充:“你是我房里的丫头,往后穿戴体面些,也不至于丢了我的脸。”

听君听话地点了点头,又偷偷拿手去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触感细滑温润。其实她不过是随手捡的一支……也未曾想秋亦说买便买了,即便他后半句听着生硬,但心里也禁不住感动。

过了前面的石桥便是他们今日要寻的,那位医术高明的独眼大夫。听闻他青年时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因与人打赌输掉了一只眼,自那以后就一心专研医术,为人低调,手艺却十分精湛,杭州城内的百姓都喜去他那里看病。

现下正值午后,桥上的人零零落落,河风吹得满面寒凉,听君正低头跟在秋亦身后默默走着。不想蓦地身侧有人出手一把擒住她胳膊,她登时惊了一跳,忙回头看去。

只见旁边站着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前面这人生着一把络腮胡须,手扣着她臂弯,眼目阴冷,而他身后那人衣着华贵,头发却略有些偏黄,双手环胸两眼含笑正盯着她瞧:

“这位姑娘,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面?”

听君刚想要拨开那人的手,秋亦却先她一步,一个手刀毫不迟疑剁下去,那人未看清他动作,只觉腕上刺疼,连忙松了手。

“作甚么?”他一把便将听君拉到身后,袍子一甩,口气冰冷,“在下的侍女,和两位很熟么?”

那华贵公子将眉一扬,看着秋亦的眼神里,倒不惊讶:“哦?这位姑娘,是公子的侍女?”

瞧他这般表情,秋亦回头便轻声问道:“你认识?”

听君又仔仔细细打量了那人,抿着唇摇头。

她的确对来者毫无印象,加之自己又是初到杭州,怎会有熟人。

“她既说不认识,想来是二位认错了。”秋亦语言冷淡,也不与此人客套,只伸手拉了听君,转身就走。

“告辞。”

“公子并非杭州人士吧?”年轻男子在他身后出声而问。

秋亦亦止了步子,微微侧目,脸上似笑非笑:“阁下不也一样么?”

“哦?”那人略一扬眉,表情里倒带了几丝讶然。秋亦却只冷冷一哼,别过头去,仍拉着听君几步而走。

“你!”络腮男子见他如此无礼,眉头一皱,作势就要追上前,不想却被身后那人拦住。

“由他们去罢。”

他笑得甚有深意:“早晚还会见面的。”

眼看下了石桥,秋亦的脚步依然不曾停下,听君只能靠跑着才勉强跟得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在小巷僻静地方停了下来,松开手。

听君微微喘着气,不明所以。

——公子……这么着急作甚么?又没人追着咱们……

“你还没看出来么?”他双眉深锁,回头又望了望,脸色肃然,“那两个人,身材这般高大,发丝又隐隐带黄,恐怕是金人。”

金人?

闻得他嘴里说出这二字,听君顿然觉得腿脚发软,脑中震惊不已,她退后一步正靠着身后的墙,手上握紧成拳。

如今北方战火未停,官家才定都临安,朝政尚且不稳固,若是金兵顺势南下,这江南水乡遍地恐怕都会为金人所有。

静默了少顷,秋亦略有不耐地开口问她:

“你怎么又和金人扯上了关系?”

听君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不是,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两个人。

“当真不认识?”见得她拼命点头,秋亦才喃喃奇怪道,“那他们……为何会上来找麻烦。”

这个问题,她心头也是十分疑惑……

而且思及方才两人,倘若真如秋亦所说是金人,他们那口音和装束,若非仔细观察,倒也和汉人无异,想来在这南方也住了一段时日,更有人替他们易容乔装,学习汉人说话礼仪。

细思恐极。后面的她已不敢再想下去,只不住抚着胸口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耳边又听得秋亦淡淡一叹。

“罢了,是金人又如何,不是金人又如何,光天化日之下,量他也不会怎样。”他说完,转了步子,面向对面,表情又恢复如初。

“走了,去给你瞧瞧病。”

独眼大夫的医馆颇为狭小,其中连个掌柜也没有,只一个小药童忙里忙外。

外头吹得他这般神乎其神的,可看如今病的也就听君一人。

坐在长凳上,老大夫捏着胡须两指轻摁在她脉门,他双眼微微眯着,其中一个眼睛上横着一道长长的刀疤,已然是瞎了。

而秋亦则倚着门而站,静静望着外面略有些潮湿的青石板路,路上生着翠绿的苔藓,碧油油的一簇。

听了半刻,老头子才收回手来,对她道:“张嘴我瞧瞧。”

听君依言张口。

“哦……啧啧……”

也不知他瞧见了什么,眉毛拧成个疙瘩,神色古怪。

“你这嗓子,也哑了好些年了罢?”

听君点点头,摊开手掌来,给他比了个“七”。

“噢,七年啦……”

独眼老头儿从椅子上站起身,不急不慢地走到柜台上,一边儿思索一边儿拿笔。

因见他取了纸,沾了墨,想来是要开方子,秋亦也侧过头来,淡淡问道:

“治得好么?”

“哎呀,这个可不好说。”

这独眼大夫倒也诚实,低头写着方子,嘴里却道:“她这病,要是刚染上时来找我恐怕还治得好。现下都隔了七八年了,淤积太久,不好说啊。”

秋亦不由冷哼道:“治不好,你还写什么方子?”

“小子,话不能这么讲。”他笑眯眯地仰起头,“姑娘这嗓子是多年前受惊吓所致,我虽一时半刻治不好,可这方子倒能助她康复。至于什么时候好,这得看她造化了。

你可莫要小看我这道药方,别家大夫可不一定如我这般能夸口让她好起来……阿豆,快去抓药。”

底下的药童领了方子,脆着嗓子应声,小跑去了屋内。

秋亦举目看了看这简陋的药堂,又朝那小童走的方向一望。

屋内黑漆漆的,不知有什么。

那独眼大夫哼着不知名的曲儿收拾着桌上的笔墨,余光见他那极其不信任的脸,不由笑了笑,随口道:

“少年人,别露出那副表情嘛……若我猜得不错,你这身子也有旧疾吧,要不要老夫一块儿给看了?”

秋亦略微一怔后,皱眉不悦道:“多管闲事。”

独眼老头也不与他计较,仰头大笑了几声,负手就往里屋走去,身形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一般。

半盏茶时间过后,秋亦垫着手里的几袋草药,又展开那药方来看,神色鄙夷。

“哼,说什么看造化。不过是江湖郎中的骗话罢了,早晚能好,十年也是好,十天也是好,若都如他这样,那我也能开医馆了。”

听君自他手里把药提了来,却是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