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凌刚往门口走了几步,耳畔听到风中有凌厉之声,前面有一不明之物飞来,他旋身一转,抬手擒住那物,掌心摊开,却见是一枚色泽上乘的玉石。

众人皆往院里而去,白涉风四下里转悠了几圈没看到人影,正在这时,身后高墙之上有一人款款而落,脚步着地无声。

“白少爷还在找呢。”那人往他左肩上一打,笑得无赖,“你这轻功要多练练了。”

白涉风皱着眉侧过身,旁边这人凤眼一眯,两道剑眉轻轻一扬,眼里尽是挑衅,他心自不悦,奇怪道:“君昔时,怎么是你?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我为何大老远跑过来……这个问题,你可得问他了。”后者耸耸肩,一脸无辜地看着那悠悠走过来的秋亦,眼神骤然一暗,那一字一句几乎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对吧?秋,少,爷?”

秋亦冷冷一哼,却也懒得搭理他,恰好听君亦从屋内出来,昔时瞬间转了脸色,几步走上去,凑到她跟前便笑道:“小云儿,日数未见,我可是日夜都想着你呢。”

他此话一出,听君顿时脸颊飞红;背后的方简微微挫身,握拳在唇下轻声咳了一下;旁边的白涉风双目圆瞪,不可思议;不远处的白琴则是一脸像吃了苍蝇般的神情,低低啐了一口,道:“真恶心,没羞没臊的。”

发觉四周全是各式各样难以言表的目光,听君手足无措,幸而秋亦及时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方才松了口气。

“君堡主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白凌到底是老江湖,面不改色地朝他拱了拱手,仍是笑道,“不知堡主此来所为何事?”

“白老爷子真是客气。”眼见秋亦如此护着,昔时只好抬起头来,也向他作揖,“在下听闻几位老友前来贵地,故而也不请自来,登门拜访……适才那见面之礼,不晓得老爷子可满意。”

“哈哈。”白凌朗声大笑,握着那玉石,颔首道,“堡主如此大礼,到让我这个老头子受宠若惊啊。”

“老爷子客气了。”昔时挑起眉,笑容狡黠,“那不知可否也让我打扰几日,瞧瞧这‘天下第一’的白家镖局是何等气派。”

“‘天下第一’可不敢当。”白凌摆手一笑,“既是秋贤侄的朋友,自然也是老夫的朋友,寒舍能招待堡主,想来将蓬荜生辉啊。”

“爹爹!”白涉风扯了扯他袖子,盯着对面的昔时,没好气,“你还真要让这人住咱们家啊?”

关于昔时江湖那些传言,白凌自没少听过,他摇了摇头,示意其不必在意:“来者皆是客,来者皆是客嘛——快快快,去安排房间,让你师兄他们和君堡主先住下,赶了一天的路,想是都累了。”

白涉风无可奈何,只能应下,路过昔时跟前,后者还特意笑着提醒他:

“劳驾让我和这位姑娘的房间近一些。”

白涉风正满心不情愿,抬头正对上秋亦双目,见他使了一个“不用理会他”的眼神,登时领悟,重重点了头,举步招呼着管家就往里头走。

白氏镖局素来以信誉闻名天下,乃是在前朝就于江湖上建立起的声誉,到如今已有四代。这白府府上也算殷实,光瞧厢房数量便不输于明月山庄。

大约是因听君乃女儿身,故而单独安排了一处院落,院外有一荷花池,若是夏天池中定然粉绽绿衬,只可惜眼下才入春,池里光秃秃一片,没什么可看的,反而显得苍凉。

底下有人送来热水让她沐浴,遂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正由于秋亦那一句“是他的朋友”,她也受了这般待遇。可想想自己本就是丫鬟出身,如今倒还让人家丫头伺候着,左右觉得不安。正巧门外有小厮唤她去厅里用饭,听君简单收拾了一番,遂推门出去。

天色渐暗,星辰斑驳,那门外池边却有人席地而坐,随手捡了细石,在那池面上打水漂,溅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约莫是听到声响,昔时回过头,一见得她,笑意也随那水波一点点漾开。

“阿君。”

他的称呼还真是变化莫测,听君略有些尴尬地朝他一笑,昔时起身就走过来。

“啧啧。”他俯下身来,凑到她脸边摸着下巴仔细看了看,叹气,“瞧你这眼神,想是这几天秋亦没少说我坏话啊。”

听君暗自汗颜,抬手摆了摆。

——少爷没提起过你。

“他这么费尽心思地把你支走,我还不晓得他怎么想?”昔时心有不甘地哼了一声。听君却皱着眉,心情莫名变得复杂。

“你放心。”昔时突然话题一转,神色渐渐柔和下来,深深望着她,“我仔细想过了,你若是跟了我……从前的事,我就当是从前。自此以后,也只有你,你看……好不好?”

“……”他话语听上去甚是真挚,听君倒愈发觉得事情有些难办。

总以为自己当日已说得很明白,却不想他还纠缠不清,她禁不住捏了捏有些发烫的耳根。

——可是……我对你……对你……

迟疑了许久,思索着该用什么手势来表达这种感觉,可大约是踯躅太久,昔时自她身上慢慢移开视线,眼睛往她发间瞧去。

“啊——”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提了音调,“你换簪子了?”

听君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发髻是用上回秋亦买的发簪挽的,她不由含笑。

——是三少爷送的。

“他送的?”昔时漠然垂眸,而后不由分说就把那簪子拔了下来,听君微微一愣,还不及反应,他不知从哪里又摸了一支钗,顺手就插入她发中。

“不戴他的,他挑的有什么好看的?”昔时分外得意地拉了她到水边,“瞧瞧这支,喜欢不喜欢?”

水里朦胧倒映出她身形,头上的钗是用玛瑙缀成的梅花,白玉为辅,看上去甚是精致。听君摇了摇头,惶恐地想要取下来,不想昔时抬手就扣上她手腕,淡着嗓子威胁道:

“不许摘。”

“你若是敢摘……”

昏暗的夜色印得他眉目凌厉,瞳中似隐隐有些涟漪波动,听君怔了怔,自不敢再动作。

昔时看得她脸上变化,也发觉自己这语气太重,他只好松开手,不自在了清了清嗓子。

“总而言之,我不许你摘它,听见了么?”

若是让秋亦看到只怕他的脸色还要难看,听君垂首立在那里,没点头也没敢摇头。

昔时看了她半晌,终究是叹了一声。

“罢了罢了,走吧……总不能让人说,我连姑娘家也要欺负。”

白府上大概也是鲜少能来这么多客人,白凌颇为高兴,张罗了满桌的菜,又将那陈年的老酒摆上席,和方简对饮。

两个老人家许久未见,唠嗑不少闲话,有说有笑,底下的一干小辈却显得格外安静。秋亦不喜说话,白琴满腹不爽,昔时丝毫没把自己当客人,吃吃喝喝,白涉风则是盯着他,食之无味。

相反,因这桌上布了一道鲈鱼丸子汤,听君倒是吃得很开心。

她搁下筷子,正抬手想要取汤勺,不料秋亦却把她的碗端了过来,淡淡道:

“我来吧。”

听君微微一笑,却也没有推辞,他刚舀了一勺,有人飞快夺了那汤勺在手,笑嘻嘻道: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大少爷做呢。”

昔时也不理会他表情,三两下盛满了汤摆在听君跟前,末了,还关心道:

“烫着呢,你小心点喝。”

端得是眼前香气扑鼻,听君也感觉到周身袭来一阵凉意,耳边听得有人在冷哼,她僵硬地笑了笑,这会子当真是如坐针毡,甚是难熬。

上座的方简一面举起酒杯来喝了一口,一面却又看向那下面几人,笑得神秘莫测。

正在此时,那屋外吹进来一道凉风,秋亦眉峰一蹙,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方简忙把杯子放下:

“怎么?又不舒服了?”

“没事。”秋亦抬眼扫了众人,强自忍了忍,“老毛病罢了,过几日就会好。”

“嗯……”方简不看好地摇摇头,“不是说了让你记得吃药么?看你这样子,怕是又没吃。”

“并不是什么大病,犯不着吃药。”秋亦虽是如此说,却把碗筷搁置一边,起身向白凌施礼,“伯父慢用,恕小侄不胜酒力,不能作陪了。”

“好好好。”白凌自瞧出他身体不适,也不强求,“贤侄养好生休息就是,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涉风,莫要和伯父客气。”

他作揖淡道:“多谢。”

那桌前的白琴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一个病秧子还逞什么强。”

春风料峭,他已咳了快半月了,也不知多年前那毒下得有多重,落下这样的病根子,听君略有些担忧地瞧着秋亦的背影,正回过头想要喝汤,方简忽然朝她笑道:

“云小姑娘也跟着去看看吧,我这个徒弟太好面子,我倒放心不下他。”

她本也正有此意,故而颔首点头,依言起了身,向他行了一礼。

昔时见状,也忙放下筷子。

“那我也……”

“诶——君师侄。”方简突然打断他,“你我也是有数载没见了,今日既在这里碰上,咱们师叔侄来好好叙叙旧嘛……”

昔时看了一眼听君,继而陪笑道:“难得师叔好雅兴,师侄本该奉陪,只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方简就亲亲热热地坐了过来,拿了酒壶给他满满斟了一杯,笑容满面。

“来来来,喝一杯。也同我说说,你师父近来可又专研出何种高深武学了。”

……

第21章 【熊熊大火】

一路行至自己院中,秋亦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虽知道是谁,却也没有停下步子,亦不曾回头,直到将推门进去时,才回身过去。

听君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几丈之外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树影斑驳,疏疏朗朗。

他神情里看不出喜怒,只在门口站定了,垂眸瞧着她。

“跟来作甚么?不吃饭么?”

听君轻轻颔首,从怀里捧出一瓶子勾了青花的药瓶,脸上含笑。

——公子还是吃些药为好,能好的快点。

不知何故,秋亦皱了眉,似乎心情不好,一甩袖子就背过身去。

“我不吃。”

他几步走进房内,门却没有关,听君思索着还是跟了上去。桌上的茶兴许是出门前换的,眼下尚温热,她倒了一杯,又把药丸腾了三粒出来,拿手绢仔细乘着摊在那旁边。

秋亦转头时,仍见她站在一侧,忽而有些不悦道:“我都说不吃了,你还折腾干甚么?”

亦不晓得他又是哪里不快,听君也不敢多问,只讪讪收回手,抬眸看见那被衾尚未铺好,她又俯身下去……

烛光照着她发间的银钗晶莹剔透,刺得秋亦不由别开视线,待得要去拿茶来吃,却不想袖摆将那杯子扫翻在地,茶水顿时浸透毯子。

听君见状,当即放下被衾,蹲身下去收拾,不料秋亦只挥开她,自行拾了杯子。

冷声道:“我用不着你伺候,出去。”

她微微一怔,一头雾水地站起身来。

——我不是公子的丫头么,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秋亦听罢,不禁冷笑道:

“姑娘如今出息了,我倒是不敢劳驾你来做这些。”

思来想去,也不知自己是因何将他得罪了,听君咬了咬下唇,仍旧解释。

——公子如何待我,我自然是感激不尽,可是我一日也不曾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是你的丫头,断断不敢逾越。

秋亦看得冷哼:“我秋亦算什么,也配让你伺候?眼下是有人赶着抢着要给你送簪子送首饰,只怕不是明日后日就该当人家少夫人了,我倒也要趁这时机多巴结巴结你才是。”

她这会子才想起头上那钗没有摘下来,刚刚路上随着昔时同行,倒还忘了这个,听君忙伸手要去拔,不想他又冷着声笑道:

“取了作甚么?这不是挺好看的么?”

听君拿了那钗在手,低头看了看,又抬眼,虽平日是听惯了他刻薄的话,但此时此刻心里忽生出一丝悲凉来,她只定定瞧着他,半晌没有动作。

屋中窗户并未关严实,丝丝凉风把桌上的烛火吹得摇摆不定,秋亦呆了一瞬,又转身背对她,语气中带了些恼意:

“还不走么,难不成要我亲自赶你出去?”

听君默默垂了头,对着他身形轻轻欠了欠身,推门出去。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响,似乎屋内莫名冷了几分,秋亦缓缓扫了眼桌上还摆放的药丸,过了许久,他倒于手中,就着那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喝了下去。

冷意顺着咽喉滚入胃里,寒气迫人。

从秋亦房里出来,外面月色正浓,席上即便没有吃饱,听君却再没什么胃口,沿着回廊一路走,府宅里种的花木不及山庄里的多,但现下却都在冒着新枝,颜色翠绿,在夜里格外夺目。

听君正将往自己院里行去,却不想被人唤住。

她回头一看,那杏花树下,方简微笑着朝她招手。

“小姑娘怎么在这儿?”见她走来,方简分明瞧得她脸上有泪痕,却装作没看见,只是笑道:“白家老爷设宴款待,那菜色这样好,如何不回去多吃几口,看你这瘦的。”

听君莞尔一笑,摇头。

——我不饿,倒是老人家你……不去陪白老爷喝酒么?

方简大笑着摆手道:“喝酒伤身啊,哪能一直喝。我老头子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让那几只小娃娃陪他喝也好。”

说完,看着她沉默,便又问道:“让你去看看我那大徒弟,他可好不好?瞧你这样……是他欺负你了?”

听君连忙摇头。

——不是,是我自己惹他不快……

方简看得一怔,继而又展颜笑起来:“你这姑娘倒是好性子,有你这么个丫头在他身边,我也放心些。”

他笑容渐渐沉下来,低头却叹了一声:“其实少易从前脾气没这么差,说来也都怪他家那几个姊弟。”

听君迟疑着抬起头。

——是下毒的事?

方简颔首淡淡笑道:“你也有所耳闻?”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啦。”他负手于身后,往前迈了几步,“当时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秋家老爷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看着比你还瘦小,像个七八岁的娃娃。脸色白得能吓死人,我一瞧就知道他中过毒。”

听君只静静听他说话,脑中浮现秋亦如今的模样,蓦地生出一丝怜悯来。

“皆因当年秋家夫人收买了一直照料他的那个老仆,在饮食之中下了毒,至此以后,他为人就敏感许多,亦不喜与旁人亲近。”方简顿了半晌,又叹道:“他眼下虽说话不饶人,顶多也就嘴上说说,心里头却是比谁都明白。谁真心待他好,他有数的很。所以你也莫要往心里去。”

说到最后竟是宽慰自己的,听君一时有些感动,又想想方才秋亦的反应,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方简拍着她肩膀,笑道:“我这徒弟以后可要麻烦小姑娘多多担待了。”

听君很是惶恐,忙低头施礼。

——您这话严重了,我只是一个小丫头,哪里能有担待主子的道理。

方简却是不以为意地摇头:“老头子我是个江湖人,一辈子都在江湖上摸滚打爬,不知这大户人家能有什么规矩。但昨日一见你,我却觉得很亲切,想来丫鬟也罢,小姐也罢,终究都是人啊,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情有义便好,哪里在乎会是什么身份。”

她听着这话,心中蓦地一颤,似乎许多年来不曾有人说过这类似的言语。

从一个小姐沦为一个丫头。

她好久没有回顾过这样的往事了。

大约正是隔得太久,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小姐,还是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