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未大亮,干冷干冷的,风也是一阵一阵,吹不停。

离花池不远处有一偏僻屋舍,屋里昏暗,油灯尚点着。那床边摇篮里正睡着一个婴孩,瞧着不过半岁年纪,甚是小巧,一旁的嬷嬷伸手推了推篮子,因见他睡得正香,遂放下手里的针线,拿了吃剩的残羹拖着腿,慢慢往外走。

窗户半掩着,微风轻拂,窗外的树枝摇摇晃晃坠了半节下来,“哐当”一声打翻了灯,火苗便顺着针线一点点蔓延开。

半柱香时间后,老嬷嬷才行至垂花门,却见那屋里大火熊熊,她登时愣在当场,想冲进去救火,不料却因右脚有伤,身子无法平衡,摔倒在地。

眼瞧得窗外冒出浓烟滚滚,她又急又慌,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外走。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因得这屋舍太过偏僻,眼下又是清晨时候,四下里寻不到一个人。她眼泪直落,正从那抄手游廊处出来,前方却见有一身形纤细之人站着,她忙上前一把将那人揪住。

“姑娘,快去叫人!西厢房里走水了!”

听君被她抓得胳膊生疼,正抬头望西厢房看去,老嬷嬷含泪道:

“我腿上有伤没法走远,求求你,快些,我那小孙子还在屋里……”

她猛然一愣,当即明白这事情的严重性,忙点了点头就匆匆往来处跑。

眼下天边才渐渐亮了些,白府虽然不大,可听君也并不熟路。她今日起得太早,原是想顺着游廊随便逛逛,没料才走了不久便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快步从花园横穿而过,却不知走到了哪儿,自己办法说话,自然不能大声呼喊,可急的是此时周围竟一个人也没有!

听君喘了口气,刚抬眼,忽而见得白琴在那小石桥上慢悠悠散步,她未及多想便跑了过去。

白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正转过身,蓦地看到听君立在跟前,不禁唬了一跳。

“哇,你干嘛啊!”一见是她,心里就没好气。

听君着急地指了指身后,而后又摊开手,五指微曲上向。

白琴看了半日,眉毛都快拧成了疙瘩:“你又想说什么啊?别跟我比划这些,我可看不懂。”

知道她是秋亦的人,白琴自是不耐烦。

听君见她不明其意,只好拉住她,作势就要带她去西厢房。

白琴哪里肯让她碰,几下把她手扳开,恼道:“作甚么?!不想活了是不是!你要比划,要发疯,自个儿找那姓秋的去,本小姐才没闲工夫陪你。”她言罢,一掌将她推开,气哼哼地便朝花园尽头走去。

听君呆在原地,举目望了望四周,天空蔚蓝,树木清晰,可她却感到浑身无力。

为什么……

为什么说不出话。

明明只有这么几个字,如何连一个声也发不出来……

她狠狠拍了拍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定了定神,仍旧朝前面跑去。

听君本想追上白琴,却不料半途撞上一个人,那人身板何其结实,这一下简直撞得她眼冒金星,险些没站住脚,幸好对方及时出手将她揽住。

听君仰起头来,入目是昔时那对似笑非笑的星眸。

“怎么了?”发现她表情有些异样,昔时也收了笑,“出什么事了?怎么跑得一头是汗?”

——失火了……

听君抓着他的手,略有些激动。

“失火了?!何处失火?”

——就在西厢房那边!

等昔时随听君跑到西厢房时,火势已然比先前大了一倍,周遭有不少下人提了水桶赶来扑火,不过看着却是杯水车薪。

院子里那老嬷嬷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几乎就要昏过去,听君想上前扶她,却望着门里窗里那凶猛的火舌,心里头又是自责又是难受。

要不是自己,这火想必早就灭了……

她走到门边,正将再上前一步,昔时看得一惊,一把拉住她,厉声道:

“你做什么?这么大的火,你疯了?!”

听君却咬着唇狠狠摇头,眼中酸涩。

——那屋里还有个孩子,若不是我……不能说话,他也不至于还被困在火里,他要是就这么夭折,岂不是都是我害的么?

昔时皱着眉,定定看着她:“那里面还有个小娃娃?”

听君正点着头,瘫在地上的嬷嬷又是哭又是喊。

“那可是我李家唯一的血脉啊,眼看这孩子已没了爹娘,如今却又要丧生火海……叫我往后去了,怎么面对我儿!”

她说着已哭得不能自已,两眼一翻就晕倒在地,旁边救火的家丁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扶她,场面混成一团。

昔时仍剑眉深蹙,看了半刻,他方松开听君。

“在这儿站着,我去。”

话一摞下,听君正要摇头,他已回身拎了桶水从头浇到尾,低首便窜到那火海里。

翻滚的火焰映得她脸颊绯红,周遭不断有人抬了水扑进那被大火之中,听得木制之物在火里噼里啪啦作响,听君只愣在原地,这一刻,心里蒙得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隔了多久,听那漏窗哗得一声巨响,窗里有人带了一背的火跳出来,往那地上滚了一圈,听君连忙上前,替他把剩下的火苗熄灭。

“呼——”

昔时狼狈地抬起头来,瞄了一眼被烫的发卷的发稍,有些尴尬地朝她笑道:“这头发,看来得修一修了。”

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孩,呼吸微弱,面色苍白,不过万幸的是,还活着。

“吃了不少浓烟,眼下还虚弱着,快带他去看看吧。”昔时把那孩子塞到她怀里,有些头疼地耸耸肩,“若是不小心……咳了,你可别怨我啊。”

听君只望着他,眼里蕴满泪光。

“……看着我作甚么。”

她艰难笑了笑,抬起拇指来,轻轻弯曲。

昔时扬手抚上她脸庞,微微一笑:“谢什么,这点小事不必道谢。若是当真让你进去了,我只怕还要心疼死。”

第22章 【春风料峭】

由于旁边连着厢房,大火整整烧毁两间房舍后才被扑灭。

不过可幸的是房中并没有住人,火也未曾因风作势,所以府里的损失并不大。

白凌是在睡梦里被吵醒的,眼下还有些困倦,他拿了小厮递来的茶喝了两口,才勉强打起精神。

“好好儿的,怎么就着火了?”

底下跪着的老嬷嬷尚惊魂未定,只一面抹泪一面诉道:“老奴也不知,才去厨房放了碗筷,一回来房子便烧起来了。”

白琴听罢就皱眉道:“既是烧起来了,你怎么不唤人来灭火?要是这火一直烧下去,整个白府都可能化为灰烬,你这般年纪了还不知道其中利害么?”

“大小姐莫怪,是老奴伤了腿,走不远……”

白琴听着更气:“走不远你不知道喊呐?!”

嬷嬷低头轻声辨了两句,余光瞥见听君,这才道:“哦,老奴是有叫那位姑娘帮忙叫人灭火的。”

“她?”白琴一眼扫过去,不自觉撅起嘴来,质问道,“你又是怎么的?眼睁睁看那火烧起来,都不帮忙的吗?”

听君忙上前施礼,心里却很是委屈。

——我之前遇上小姐时,有让小姐帮忙,只是……小姐不懂我的意思。

白琴挑着眉看她动作,抿了抿唇,望向旁边。

小厮忙向她解释:“大小姐,这位姑娘说,有让您帮忙,不过……您看不懂她的手势。”

想起方才是有这么一回事,白琴略感尴尬,语塞了片刻,仍固执道:“你、你知道我看不懂,那你还不表达简单一点!我府上仓库里那么多贵重的东西,要是烧毁了你赔得起么!”

听君自知也有过错,垂头歉疚不语。

白凌见得这般,正想要开口,却听身侧有人不客气地把那茶杯往桌上一搁,冷声道:

“她都是个哑巴了,你还指望她能怎么跟你表达!?自己没本事看不懂,却赖人家!”

一听那说话的是秋亦,白琴愈发气恼。

“她是个哑巴怎么了?天底下那么多哑巴,难不成连着了火叫人救火这么简单的意思都不会解释的么?”

“白小姐这话不对理吧。”一边儿懒懒散散剥橘子的昔时轻声笑道,“人家可是有找你帮忙的啊,想来是你自己没当回事儿的罢?”

“你!……”

“小琴。”白凌语重心长地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拍,“此乃意外之灾,怎么能都怪云姑娘呢。”

白琴低头一扫,在座的却都不是站在自己这边儿,她看了看白涉风,又看了看白凌,跺脚道:

“不就因为她是个哑巴么,人人都替她说话。既然如此,改明儿我也哪儿残了废了,一把火把扬州城给烧了,看你们还会不会这么说!”

秋亦淡淡一笑,赞许地点头:“白小姐若是残废了,那可真是天下之大幸。”

方简忙朝他使眼色:“少易!对姑娘家说话要尊重些!”

后者冷哼一声,别过脸。

那边的白琴已是满脸通红,原以为回了家至少能有哥哥爹爹帮忙说话,怎想两个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她憋着嘴怒道:

“好啊好啊,你们人人都想着我不好,那我现在就去死了算了!”

说罢就风风火火冲出门去。

“诶——”白凌拉她不住,只好吩咐白涉风,“快去把这丫头拦住,免得她一会儿真做了什么傻事。”

“是,爹。”白涉风领命,飞速尾随其后。

听君因见白琴方才出去时眼里含泪,想罢是心中不爽。念及这事,自己也多多少少有些责任,遂也转身要跟上去,不想秋亦却出声将她唤住。

“她闹她的,你跟去凑什么热闹?”

听君默然摇头。

——白小姐也没说错,要不是大火灭得及时,只怕还会伤及更多无辜。如果……如果不是我不能说话,没头没脑乱闯,也不至于有这般的麻烦……

“她的话,你也当真?”秋亦不以为意地冷哼了一声,上下扫了她一眼,“先去把这身衣服换了再说,你难不成还想穿着到处走么?”

听君这才低头打量,自己注意力一直在那大火中,没想浑身早沾了污垢,大约此刻脸上也尽是烟尘,她只好先行告退。

回到自己房中,听君取了干净衣裳换下,坐在妆奁前。

镜中,发髻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把那支簪子从袖中轻轻摸出来,放至眼前。

和田玉雕的簪身,冰凉温润。这支簪子比起昔时的钗来的确简朴许多,想他那日也就是随手捡的,应当也没有仔细看过罢……

她忽然有些怅然,脑中浮现起秋亦昨日夜间的话,仔细想了想,却又不敢深入去想。

也不知……

他心里到底是有着怎样思绪。

有时候,当真是捉摸不透也揣测不清,可又很想知晓。

听君轻轻叹了一声。

……自己要是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正垂眸盯着发簪出神,门外却斗然响起敲门声,她拉回思绪,忙将簪子收好起身去开门。

寒风刺骨而来,那人手抬了一半似乎要将敲下去,听君就已然开了门,他收回手缓缓放下,宽大的袖袍也随风猎猎翻飞。

听君看得愣住,她是头一遭见秋亦亲自上门,不禁有些讶然。

——少爷,你……

秋亦淡淡解释:“见你许久没动静,我不过顺道来瞧瞧。”

听君依言含笑点头,垂眸时见地上落满了枯叶,她不禁心头一怔,随即扬起脸来朝他一笑。

——外面太冷,公子先进来坐一坐罢。

她伸手上前扶他,秋亦倒也没有甩开,由着她扶进屋内。

兴许是因他那一句话,她这边屋舍也还算宽敞整洁,比起山庄里那下人的厢房自是好上许多。秋亦正在桌前坐下,却见那手边摆着一个空的药碗,里头还剩有药渣。

他不由微微皱眉:“你还在吃那大夫开的药?”

听君替他倒上一杯茶,也顺手把那空碗拿开。

——横竖也没得治,试一试无妨。

“这药也是能乱吃的么?”秋亦口气微恼,可抬眼见她仍是笑,却又骂不起来,只好叹了口气,

“上回手上的那伤可好些了?”

听君下意识摸了摸手背,那伤口还在隐隐作疼,但眼下已开始发痒结痂。

——好很多了。

大约也没觉得她会说不好,秋亦自怀中取了一小瓶伤药。

“这是明月山庄自制的药膏,对去疤很有些效果。”他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小口,茶水是温的,和昨日夜里那水,几乎一模一样。

“你拿去敷一敷,姑娘家,这些地方尽量还是别留伤的好。”

听君伸手接过那瓶药,低头望着他。

兴许是看得太久,秋亦略略感到一丝不适,他抬眼不悦:“这么看着我作甚么?”

听君忽而抿唇,嫣然一笑,伸出食指来。

——公子,不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他话一道完,就想到昨夜自己说过话,一时语塞。

捏着那茶杯,沉默了半晌,秋亦终是冷哼道:

“你与谁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犯得着为这种事生气么?”

小心盯着他眉梢瞧了瞧,听君有些讨好地讪笑。

——我和君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秋亦忽然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悠悠抿了口茶,语气风轻云淡。

“君家堡不比明月山庄差,与其在庄子里头做下人,嫁到君家去当夫人,不是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