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较起真来:“一半儿哪里够,就是一倍我也出得起!”

陈二嫂冷笑:“好好好,光说不做假把式,你倒是把钱拿出来啊!”

“你等着!三日之后,我保管叫你没话说!”

虽是一时气话,他却也含了几分真心在里头。待得回头去看听君,发现她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神情异常沉静。

“阿君!”她越是镇定昔时越发觉得不对劲,扳了她双肩面向自己,“你倒是说句话,还真想嫁到欧阳家去不成?”

听君摇了摇头,只把他手拿下来,不答反问:“我又能怎么办?眼下这样,不也挺好的么?”

昔时咬着牙又是气又是好笑:“明明不喜欢,如何不去为自己争一口气?你这一生一世,都要这么懦弱过去?那你反驳我的时候,怎么就这么有底气?”

“公子是江湖人……”她涩然笑了笑,“我自然没有你那般洒脱。”

“这和洒脱不洒脱有什么关系?想嫁就是想嫁,不想嫁就不嫁了。你以为呢?”

听君感到很难和他说得明白:“我若说不想,以死相逼,那然后呢?

我喜欢的……既然不需要我去争气,何不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

“你要是说不想!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他话一出口,慢慢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知道,就算这样,你也不愿跟我走……是不是?”

没等到她回话,陈二嫂已一掌把两人隔开,护着听君,神情鄙夷道:“行了行了,该走了,没事和不相干的人说什么话。”

她轻叹一声,犹自歉疚地朝他一笑,随即就被陈二嫂推着上了车。帐幔放下来时,还能听得里头不清不楚的传来话语。

“哪里认识这种人?往后可得规矩一点,欧阳家那可是大户人家。”

“……知道。”

陈二将马鞭一甩,车轮滚滚,径自向林间驶去,树荫下车影渐行渐远。

他就站在原地,纷乱的梨花吹了满头皆是……

书房外,日头灿烂,气息却萧索冷清。

门边离得老远才有个丫头在那儿候着,百无聊赖地打呵欠。朱管家轻手轻脚地往里头张望,看见秋亦正在桌边坐了,面前摆着一本册子。

“三少爷。”他踏进门,微笑道,“您还在看欧阳家的那本账册?”

“我随便翻翻。”没等他走进,秋亦轻描淡写地关上书,“他们家生意不怎么样。”

“是……进来天下不怎么太平,几条商道都在打仗,自然有影响。”朱管家解释道,“不过咱们家和他们来往并不多,光看这个,也看不出什么来。”

听他淡淡“嗯”了一声。

朱管家垂首立在一旁,寻思了良久,才小心翼翼道:

“少爷既是舍不得姑娘,怎么不好好留她?你要是……仔细劝了,兴许云姑娘不会走的。”

“你别看她那副样子,倔起来任谁劝也劝不动的。”他似乎很怅然,靠在椅子上长长叹了口气,“我方才……是不是说话太重了?”

“呃……”这问题不好回答,朱管家挠了挠腮,支支吾吾半天没言语。

静默了少顷,秋亦盯着那本账册,忽然道:

“欧阳家的二公子,五年前便已娶过一户女子为妻。”

“啊,哦!”朱管家一拍脑门儿,似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对方好像是通判的远房表亲。当日老爷还让送去贺礼的。”

“如此说来……云姑娘是嫁去做二房?”

“不是。”他沉下声来,“那家女子一年前病逝。”

“这倒没听说……”朱管家若有所思地颔首,“那么就是续弦了?嗯……是比做妾要好。”

话音刚落,就见得秋亦余光冷冷往这边扫来,浑身莫名汗毛乍起,他连忙改口,凛然正义道:

“不好不好,这怎么能行。云姑娘的父亲怎么说也是北朝左司,身份摆在那儿,他欧阳家怎么配得上!”

明显感觉视线移开,他暗松了口气,才又语重心长道:

“不过,少爷啊……您这样,终究不是个办法……”

“看看再说。”秋亦端了茶杯,平淡道:“你很清闲么?明日还有佛事,不去盯着那几个道士,倒跑来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是是是,老奴这就过去盯着。”

朱管家无奈地甩了袖子出门,遇上这么个主儿,旁人干瞧着都焦心,偏偏他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也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

江陵离常德并不远,行马车不过大半日的光景,自打听君回了舅舅家,每天就没闲着。

婚期定在下月初五,凤冠霞帔虽都是置办好的,但枕头帕子却还得自己来绣,说是图个吉利。心中静不下来,正好借着这个,她能从早上一绣绣到深夜,打发时间也足够了。

她在一边动针,陈二嫂就在一旁打开那帖盒数首饰,上好的天蚕丝缎子,金银的头饰各两套,还有一对翡翠镯子,金闪闪的仿佛一屋子都给照亮了。

陈二嫂禁不住笑道:“欧阳家当真阔绰,尽管是再娶,这些礼金倒比寻常人家三媒六聘,正正经经娶媳妇儿的还多呢。”

听君闻之手上一颤,那针就在指腹扎了一个小孔,血珠登时冒了出来,她低头抿了,默默地没有说话。

陈二嫂只顾挑着那些首饰,哪里注意得到她,嘴上叽叽喳喳念道:

“起初王员外找那欧阳老爷子的时候,他还不肯。我让他拿了画像去,那二公子一瞧了,满意的很,没等欧阳老爷同意,自个儿就先答复了。你说有意思没有?”

听君笑了笑,仍旧低头绣帕子。

“你放心。”陈二嫂一副很懂的样子,安慰她道,“那人我也见过,虽算不上一流,可相貌端正,仪表堂堂,就是为人有些书呆子气,我看你们俩合适。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的。”

“是吗。”

“那可是。”陈二嫂听她应声,嘴皮子动的愈发快了,“你这是攀上高枝了,往后可别忘了舅妈我啊。要知道这门亲事你舅舅和我花了多少心思!”

她不知怎么开口,只好浅笑道:“……不会的。”

碎碎念了半日,陈二嫂自听君一堆衣服里摸到一个檀香小盒子,她“咦”了一声:

“这是何物?”

听君听罢也抬头看去,正见她把那盒子打开,其中静静躺了两枚明月耳珰,晶莹剔透,如月上梢头,人约黄昏后……

陈二嫂拿到眼前细细观了,方笑道:“这耳珰做得还算精致。”她拿着往听君耳边比了比。

“瞧瞧,衬得脸色都好了……”她话还未道完,面上蓦地染了几分诧异。

“姑娘,你怎的还没耳洞呢。”陈二嫂甚是肃然地摇着头,“都这年纪了还没打耳洞,让人知道了准会笑你的。”

听君伸手摸了摸耳垂,陈二嫂将她手拿开。

“来来来,我给你穿。”

她说着回身就去取了银针过来,将灯的罩子拿开,放到那火上迂回两圈。

听君只瞧着焰火摇摆,耳边似乎又闻得那日花灯之下,他风轻云淡道:

——“拿着罢,早晚也会用到的。”

那时,她不解其意,时隔这么久才明白过来。

陈二嫂拿了手指在她耳垂两边轻轻揉/捏,一边又对她道:“忍着些,会有点疼。”

第40章 【莞尔双眸】

这几天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秋老爷出殡之日。

秋家远近亲邻都在山庄大门前聚着,只看棺木被抬出灵堂。秋家长子早逝,故而跪拜之礼只能由秋亦代劳。

他虽满心不悦,可也无法推脱。众人便瞧得那面无表情的秋家三公子扶着棺款步朝门外而去,两旁秋月秋恒失声痛哭,府上下人大放悲声,细碎的黄表纸纷纷扬扬。

秋老爷的安葬之处原是选在山庄附近,但临终前他忽然又改了主意,于是只得把棺椁抬至常德城城郊。

今时天色阴沉,长街之上,见那灰色幡幛在前引路,鸣锣喝道,一行人披麻戴孝,并有小厮仆役在那路旁设香烛纸钱祭拜。

知晓这是明月山庄秋家老爷的灵柩,路人远远瞧之就让开了道,在一旁看着小声议论。

正在这时,恰巧那前面又有几人抬着数口大箱子往此处行来,那箱子雕琢精致,上挂有两段红绸,边角还镀了金,见得前头有人扶棺,几个壮汉的忙把东西移到一边儿,等其过去。

秋亦刚自那旁边经过,耳边却忽的听人低低道:

“看这嫁妆,是谁家娶媳妇儿呢?”

“你还不知道呢?”说话的是个妇人,“因说是江陵知府嫁小姐,这几口箱子还算少的,大半的前些天就往常德运来了。”

“啊哟,那可真是壮观。”另一人叹道,“生的好就是好福气,我就从没见过这许多嫁妆。”

“可不是,听说那边欧阳家的二爷也要娶新媳妇了,昨儿还派人来问有没有多的麝香。”

“欧阳家的二爷?他夫人不是前年得病没了么?”

“是啊,这回据说娶的还是北朝的哪个官家小姐呢。”

……

“三少爷?三少爷……”

秋亦微微一愣,回神来看他。

“怎么?”

朱管家甚是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您没事儿吧?”

“没事。”他淡淡收回视线。

见他口气冷清,朱管家也不好再问,只把一叠红包放到他手里。

“一会儿到了坟上,且记得把这个分给那几个抬棺人。可莫要忘了。”

“知道了。”

他伸手,将那红包接过来。

天冷风凉,吹得手上微寒。

陈二嫂把那窗户关了,转身塞了几个红包在听君怀里,吩咐道:

“咱家不富裕,可这打点用的银两还是需要的,入了洞房,听那喜娘说完话,就给一个给她;余下的你只管发给欧阳家的丫头。”

听君红着那细绢缝的红包,心不在焉地点头谢道:

“舅母费心了,这些钱,我会还的。”

“诶,还说什么还不还的话。”陈二嫂笑吟吟道,“你照顾好自己就是了。”

欧阳家那边多给的礼金她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陈二嫂拍拍她肩:“你若没事,去试试那喜服看合不合身。”

“不用,我试过了。”

“那就好,明儿得早起,记得今晚别熬太久。”她又吩咐了两句,便出门忙活自己的去了。

听君仍旧在镜前坐了,那风搁着纱窗,打得树梢唰唰作响,明天大约会下雨吧……

她这样想。

殊不知屋外树上,有人抱着一坛子烈酒在那儿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昔时闭着眼睛正往嘴里灌了一口,不想还没喝个尽兴,那酒坛竟就空了,他趣意了了地自树上下来,慢悠悠往街上去买酒。

不想还没走出巷子,迎面就撞着个人,听得他“哎哟”一声叫,声音似乎有几分耳熟。昔时却也懒得回忆,偏身一让,接着往前走。

“咦,这不是君兄么?”

昔时迷迷糊糊皱起眉来,盯着那人看了好久,才认出相貌。

“哦,白大少爷。”他懒懒勾起嘴角,“真巧啊。”

白涉风本想说几句话调侃,忽的发现他表情有些异样,手里又提着一壶酒,不由奇怪道: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左右又没见着听君,他抓抓耳根,迟疑道:

“云姑娘呢?”

“她?”昔时冷笑道,“你们不是不高兴我跟着她么,眼下不是正随了你的意。”

听他这话颇有些自嘲的口气,以为是还在为那天和白琴争吵生气,白涉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琴的脾气,说话口没遮拦的。”

“是么?我觉得她的话也没说错。”昔时靠在墙上,叹了口气。

“我这就是报应。”

“有人宁可嫁一个素未谋面的,都不愿跟我走……我到底是有多不堪?”

白涉风细细揣摩这话,蓦地看向他:“云姑娘要成亲了?”

昔时淡淡一“嗯”,拎了酒坛慢悠悠从他身边而过。

“君兄。”白涉风赶紧拉住他,思来想去,这人虽品行不好,可对听君倒是一片真心,光这么看着他都有些不忍心。

“你别只顾着借酒浇愁,凡事看开一些……天下这么大,难不成还找不到个称心如意的姑娘?”

“我也奇怪。”他转头望着白涉风,眉峰一拧,像是十分苦恼,“你说……我怎么就这么中意她?她和旁人,到底哪里不一样?”

“不是她与旁人不同。”白涉风想了想,敛容肃然道,“只是她于你来说和旁人不一般。你心里头应该最清楚。”

“不过,这世事也讲究因果循环,你这一辈子,也该有个人来治治了。”

昔时扶着额,许久后怅然摇了摇头,继而起身朝街口而行。

不知他想得通还是想不通,白涉风神情复杂地看他越走越远,正感慨万分地颔首嗟叹,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左右一张望,即刻匆匆向城门口赶去。

三月初五,桃红柳绿,一春芳意,满面和风,牵系人情。

门外红缎高挂,乐鼓喧哗,一派喜气洋洋。屋里,小丫头正捧着听君的脸,开面画眉,妆奁前三五盒胭脂一并摆开,似乎有些忙不过来。

身后的好命佬于尺素中取了一把檀木梳子,手抚着她秀发,缓缓梳下,不知是不是周遭尽为红色,连她黑发也反着淡淡的鲜艳。

“姑娘都快出嫁了,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老妇笑着拿镜在她面前:“瞧这眉眼,生的和花儿似的,多漂亮。”

铜镜里,那妆容浓郁,朱唇皓齿,神色却暗淡无光。听君犹自用手去抚平眉心,身后却闻得一阵欢笑声。

陈二嫂赶忙跑了来,一进屋便唤道:

“怎么还没盖头?迎亲的都来了,动作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