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和小丫头因听这话,遂飞快将她发髻盘好,大红的三尺盖巾从天而降,顿时眼前就只剩一抹刺目的殷红。

陈二嫂上前挽了她胳膊,小心翼翼扶出大门。

黄葛树旁停着一架大红花轿,欧阳家前来迎亲的还不少,虽说这二公子是续弦,但轿子却还用了八人骄,仅是如此就让陈二嫂觉得脸上很有面子。

她上前把帘子掀开,送了听君进轿。

“姑娘看着点。”

路边围观的人群少不得嘻嘻笑笑,议论不停,陈二嫂向那喜娘对视一笑,后者也点了点头,将帕子一晃:

“起轿了!”

欧阳家府邸,位于正街以北,汉水之东,占地十数顷,华贵奢丽,富丽堂皇。今日那府上装扮得更为喜庆,正堂内喜字高悬,家具摆设一应换新。

厅堂里小厮丫头亦外忙前忙后的跑,不时还去门口迎客。

这次邀请的宾客并不多,但门外站着瞧热闹的倒是黑压压一片人,直把那大门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酒桌上菜没摆齐,只上了几碟点心,白琴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儿,腹中空空,盘算着一会儿将有什么菜肴可吃。

正闲的发慌,因听远处一声唢呐高响,厅内众人皆往门口看去,一顶花轿悠悠落地,喜娘搀着新娘摇摇晃晃朝这边走来。

一路少不得挥开凑上来看新鲜的人,嘴里只道:

“挤什么挤,也不怕碰着了新娘子!”

欧阳家二公子一身喜服,笑得一脸春光,拱手朝前来恭喜的人还礼,白琴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没意思,仍旧缩在角落里剥桔子吃。

原本欧阳家的请柬是请的她兄妹二人,白涉风不知为何推脱没来,眼下只得她一人在这儿坐着,因想着吃饱了饭就找个理由遁了。

目光漫不经心往那新娘子身上一扫,恰巧吹来一阵风,把那盖头微微掀了一角,旁人咋咋呼呼,称赞不止,一个劲儿说这新娘子如何如何貌美。唯独白琴愣在当场,桔子剥了一半,好一阵才回神,口中喃喃道:“怎么是她?”

“这欧阳二爷还真是不念旧啊,夫人去了不到半年,这会儿就又娶新妇了。”

身侧且听一人低着声儿,神情鄙夷的端茶来喝。

“不是说是欧阳老夫人病重,想借此冲冲喜的么?”另一个扯扯那人衣袖,正经道,“你可得小声点,也不怕人家听见。”

“外头炮仗声这么大,他听不见的。”

白琴一把凑过去,拉着他衣襟便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新娘子是什么人?”

那人吓了一跳,也不晓得这姑娘哪里钻出来的,茶水洒了一身。

“不、不太清楚……好像听说是哪个落魄的官家小姐……”

“官家小姐?”白琴似信非信地皱着眉,“真的假的?”

不等细问,厅中便已闻那喜娘高声道:

“拜天地了!”

上座左右分别坐着欧阳老爷和陈二,到底是需要两家长辈在场,陈二即便身份不好,现在也被打扮的甚是光鲜,笑得两眼都快弯成一条缝了。

喜娘引着听君站定,继而又便甩着帕子,扯开嗓子朗声道:

“一拜天地。”

听君手持红绸,正将跪下去,突然听得一声巨响,似有什么应声而落。

周遭登时哗然,众人望着那四起的烟尘无比惊骇,纷纷抬头往门边看去,只见两扇并挨着的木雕描金的屏门已被人踹落在地。

而门外正有一人单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却托着一个锦盒,表情淡漠,神色沉静。

欧阳公子显然对此颇感疑惑,又不知这来者是什么身份不敢轻举妄动,犹豫片刻后方上前作揖问道:

“阁下造访,有何贵干?”

秋亦淡淡抬眼,视线却在他旁边落下,道:

“我来送礼。”

听君闻得此声,不由一颤,未及多想便掀开盖头来,夜色寂静,那人眸中清凉,亦与她双眼相对。

“我的礼,不知姑娘收不收?”

第41章 【地老天荒】

欧阳公子见他手捧礼盒,口气虽然冷漠,但好歹是有备而来,自也没有推拒的理由,便笑道:

“阁下好意我心领了,既然送礼而来,那么来者皆是客,阁下且寻个位置,待得拜完堂,在下再亲自来问候。”

言罢就吩咐左右道:“还不将公子的礼收下。”

便有小厮上前来想从他手里接过那锦盒,不料秋亦偏了偏身子避开,只看向听君,淡淡道:

“这礼是送给姑娘的。”

言外之意,这礼不是送给他欧阳二公子的。

听着这话总觉得别扭,欧阳公子皱着眉头,回头去瞧听君。这女子他亦是头一遭见得相貌,大红的盖头和妆容映得她脸颊红润,眼圈竟也有些粉嫩,像是哭过一般。

而她只是定定站着,不发一语。

秋亦却也不急,仍托着那锦盒慢慢行至她跟前,垂下眸来,轻声问道:

“要打开来看看么?”

四下里一片寂然,鸦雀无声,听君看了他很久,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心乱如麻,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半晌,才哽咽道:“三少爷……”

她嗓子哑了多年,声音并不好听,只是很低很低,若不是他耳力好,恐怕也听不到这一声。

“你已经不是我的丫鬟,还叫我少爷作甚么?”

他拿着礼盒的手往后收了收,这才将视线移到那欧阳公子身上,后者被如此一个寒意彻骨的眼神看了个遍,周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秋亦看得笑了笑,冷声道:

“这个人,便是你要嫁的?”

“我……”

她不知怎么解释,可又觉自己不该解释,低头把手里的红绸搅了一圈又一圈。

“他哪里好?”也不管她作不作答,秋亦只冷着声接着问,“我什么地方,比不上他?”

感情是来砸场子的!

欧阳公子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把眼一横,愠怒道:“本公子虽说不是才高八斗,但好歹也是文武双全!你大可在江陵城问问,哪个不知我欧阳二公子的名号!”

“文武双全么?”秋亦了然地颔了颔首,指尖一转,化掌为拳,生生往他胸前拍了一记。

那欧阳公子哪里料得他会突然出手,根本连一招也接不下,直挺挺往地上倒。

“我还没用劲呢。”他冷冷哼了一声,“就这点本事,也敢自称文武双全?”

“二、二爷!”底下小厮忙上来搀他,几个家丁眼见情况不对,抄了家伙在手,围在秋亦身边,却又迟迟没勇气上去。

原是打算娶个媳妇儿回家冲冲喜,怎知半路遇上这般变数,欧阳家老爷心里着实气不过,拍桌而起,就喝道:

“好大胆子,你到底是什么人?竟连我欧阳家都不放在眼里!”

秋亦上前一步,轻描淡写地道:“在下秋亦。今日是特来贺喜的。”

“放肆!你这哪里有贺喜的样子,分明是来捣乱的!”欧阳老爷抖着手一挥,“你们还站着干什么?都在看戏啊!?还不把他给我轰出去!”

底下家丁听得他一声令下,忙一前一后磨磨蹭蹭挪上去,人群里白琴看着就禁不住叹气,自言自语道:

“就这怂样,还轰出去,给他挠痒痒都不够使的。”

眼见这场面是越发的凌乱,听君焦虑不安,挣扎了少顷,只得上前去拦他。

“三少爷……你还是快走吧……”

“不是没见过面么。”秋亦神情里染着几丝怅然,“这么快就心疼他了?”

“我……我不是……”

她说话本就很慢,这会儿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适才问你的话呢?”秋亦话锋一转,反倒质问她来,“等你回答以后,我自然会走。”

“话?……哪一句?”她脑子里混成了一锅粥,细细去回忆他方才来时所言之语。

听君是如何也想不通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尽管心里模模糊糊有了答案,可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

“我……”

四周目光灼灼,她倍感尴尬地垂下头,“我没法回答……”

“嗯。”闻得她此言,秋亦竟甚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自行理解道,“此处的确不是说话之地。”

听君不觉一怔,还没来得及解释,秋亦便已把她手上的红绸掷落在地,随即拉了人就往外走。

欧阳公子张着嘴半晌发不出声来,见过不讲道理的,却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真叫他把人带走了,自己脸往哪里搁?他摇摇晃晃从地上撑起来,气急败坏道:

“不许让他们走!”

闻言,左右家仆拿着棍棒一拥而上,秋亦将眼一扫,袖袍一扬,抬手一拎,出手极快,几掌之下已把周遭数人甩出老远,耳边只听那乒乒乓乓一阵碎碗碎瓷动响。

听君愣在当场,刚想出言制止,怎料秋亦手已揽上她腰肢,再一眨眼,双脚已是腾空。

院外星辰满天,弯月如钩,花草香气弥漫在黑夜里,仿佛又回到那日在临安城外,皓月当空,他亦这般抱着她,纵身而起……

厅堂内,众人只见眼前一抹绯红翻滚飘荡,如烟似雾,等回神过来时,厅上空空如也,酒水瓷器散了一地,那大红的盖头还静静躺在中间,边角上的金线熠熠闪光。

角落里,白琴看得目瞪口呆,讷讷地坐回位置上。

嘀咕着自语:“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江陵护城河外,杨柳依依,微风阵阵,河水清波荡漾,倒映着头顶斑斓的星光。

地上的青草才刚冒出头,踩在脚下不免有些柔软。

秋亦站在河岸,双目只看着那潺潺流水,风把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这样的气息,一时让听君有些捉摸不透,甚至以为方才那些或许不过只是他的玩笑之举……

“现在好了。”秋亦转过头来看她,神情如常,“这地方清净,你说罢。”

说什么?

她一头雾水。

分明是他莫名问了这么多话,怎么听起来倒像是自己非要回答一样……

周遭的空气里,隐隐夹杂了些许酒气。起初在欧阳家时,大约桌上皆摆有酒,并没觉哪里不妥,眼下与他独处之时,才发现他原来竟喝了不少。

“光看我作甚么?”秋亦向她跟前走了几步,“我的话,让你很难回答吗?”

“公子……”听君抿着唇,强压心里那份酸涩,抬起头来,“这样找我又作甚么呢?”

“听说你要成亲了。”

他声色淡淡:“我来凑凑热闹。”

“……”

“看你难过成这样。”秋亦叹了口气,“欧阳家有这么好么?”

“这不是他们家好不好的问题……”听君垂首哽咽不成语。忽而反问他:“公子不是应该很忙么?秋老爷才逝世,想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秋亦倒也没有否认,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不过重要的事,该排在前面。”

听君忍不住摇头:“你这是在寻我开心么?”

“没有。”

秋亦认认真真看着她:“是在怨我那日把你关进柴房,还是怨我没好好挽留你?”

他声音不同往日,温柔得有些不真实,听君咬了咬牙,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是我对不住你。”

“一开始,我就是受了夫人所托,接近你也是怀有目的。是我将在扬州和杭州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也是我把与金人的那宗交易飞鸽传书给她。起初,我以为她不过是想了解你的动向,并不知道她会对你下毒……”

她的嗓子尚未康复,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慢,秋亦却十分难得的,耐着心等她说完。

“幸好……你现在没事。”听君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否则,我也没那个脸面在苟活于世。”

“这么说来,我若是死了,你也不会独活?”秋亦对这个解释很是满意。

“呃……”虽然字面上是差不多,可她也不好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秋亦垂眸沉吟了片刻,方道:“那日不是都说了既往不咎么?你还自责什么?”

“就算你能宽容……我自己也没法原谅我自己。”听君沉默了半晌,“何况,你不是也不信我的么?”

后半句话她说的很轻,秋亦却听得明白,怔了好久才苦笑道:

“原来你在意的,竟是这个?”

她哑然无语,顿时觉得不该说这句话的。自己的行为本就可疑,怎么还能怪他不相信呢?

这一瞬,两人皆没再开口说话,四周静悄悄的,偶尔闻得一两声虫鸣。

秋亦抬起头望了一眼月色,忽然问她:

“知道为何欧阳家要娶你过门么?”

听君呆了呆:“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答,又问:“那欧阳二公子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

“……不知道。”

“欧阳老爷呢?”

“……”

秋亦笑着轻轻一叹:“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就这么草率的嫁了?”

她说不出话来。

秋亦敛了笑,眸中微凉:“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嫁?”

“我……”听君张了张口,斟酌了少顷,才垂首道,“我没脸回去,还不如嫁去欧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