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不错,说书并非是什么固定的工作,那次已看那人十分不受待见,现下早就离开了扬州……也说不定。

正下楼,客栈的小二就贴心的奉上一把油纸伞,街上细雨蒙蒙,这雨不大,打在脸上倒清清凉凉的。

大约是因这雨的缘故,两旁的店铺皆是寥寥无人,只有伙计坐在门边,歪头看天。

一路上行人也不多,他们寻着记忆出了一条小巷,正对着的就是一家茶舍,听里头传出洪亮的声音,想不到这会儿到处生意惨淡,茶楼却还有人在说书。走近时,闻得言语道:

“那一年,杨花落尽子规啼,梁祝二人楼台相遇,泪眼两看,嗟叹心伤,正是两情依依难以言状!执手分道,各还家门。”

里头讲的是那梁祝的评书。

秋亦携着听君往里头走,来听书的人不多,一进门店里的伙计一甩巾帕,便热心的迎了上来。

“老爷夫人来听书啊?是喜欢靠窗的还是喜欢靠台子近点儿的?”

抬头朝那台子上瞅去,这先生明显不是那日所见,听君偷偷瞄了眼秋亦,看他神色如常,静若止水,只淡淡指了指那台上的说书人道:

“你们此地,就他一人讲书么?”

“自然不是。”伙计得意道,“咱们茶肆的说书先生共有四位,古今奇闻,野史正传,都能讲!不仅如此,那唱曲儿的姑娘都还有十来个呢,老爷您若是喜欢,小的也可以帮你叫来。”

“唱曲儿倒是不必。”秋亦不经意拉了拉听君的手,淡道,“只是我不想听这人说书,你且换一个人来。”

一听他此言,伙计倒有些为难,谄笑着挠挠头:“这……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正逢清明,好几个先生回家扫墓去了,这会儿剩的就这么一个……”

因不知那人姓甚名谁,眼见这般探不出什么线索来,听君只好开门见山问道:“请问你可知有位敬仰前朝将军,何无衣的?许久前我们曾听他在此说书。”

那伙计脸色微变,口气略有几分敷衍:“呃,何无衣么……这……”

秋亦自袖中取了一锭白银,于他眼前一晃:“怎么?你不认识那人?”

“认得认得,当然认得!”伙计盯着那银子两眼发光,哪里顾及这许多,噼里啪啦就开了话匣子,“那老头子性子古怪,倔得很,叫他讲书,无论什么段子都会提到何无衣!咱们店里上下是被他折腾得不行,前些日子才打发走的。”

“打发走了?”听君讶然道,“那他不在扬州了?你可知他去了哪儿?”

“这……”伙计抓耳挠腮,“在不在扬州我是不知道,不过西子湖小树林附近有个院子,平时他都住那儿,就是不晓得清明有没有回乡祭祖。”

“好,多谢了。”秋亦将银钱放到他手里,回身对听君道,“我们走吧。”

两人沿着西湖湖畔寻找,天上雨已停了,但那湖上却还迷茫着一层水气,如烟似雾,满目佳景。权当做散步,倒也不错。

听君犹自一想,挽着秋亦胳膊的手,便又收紧了些许,心里欢喜。

没走多久,前方果真出现一片枫林,林子外有一小木屋,院外栅栏残缺,房子破旧不堪,在风中摇摇欲坠。

秋亦上前抬手叩门。

半晌无人应答。

听君喃喃道:“该不会已经走了吧……”

秋亦微微皱起眉来,又耐着性子敲了几下,隐约听见屋里有点动静,没过多时,从其中闻得有人不满道:

“谁啊!?”

他并未说话,仍旧很有节奏的叩着门。

“这几天休息,不接活计,你走吧!”

那门还在不休不止的敲,对方终于受不了了,啪啪啪自那里头出来。

“行了行了,别敲了!我开门就是!”

“真是的,大下午的,还让不让人好好休息了,我都说了,这几日……”拉开门的那一瞬,他一双眼正对上秋亦,下面的话戛然而止。

这说书人一身儒衫,胡子拉碴,棱角分明十分瘦削,衬得那双瞳炯炯有神,甚是犀利。只见他愣愣看了秋亦良久,嘴唇微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亦倒是毫不在意,颇为有礼地拱手道:“先生可否请我二人进去喝杯茶?”

“啊?喝茶?当、当然可以。”他忙闪身,抬手示意,“请进。”

茅屋破陋,好些地方还能透风,屋顶似乎也是漏的,因刚才下过雨的缘故,地上桌上湿滑一片。说书人飞快拿袖子替他擦了桌椅,有些尴尬的笑道:“寒舍脏乱,让公子见笑了。”

秋亦不以为意地看了一圈,扶了听君坐下,继而笑问道:

“此地就先生一人住?”

说书人端上淡茶,微微窘迫:“老朽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的。”

“哦,这样。”

见他波澜不惊地低头品茶,说书人垂首偷偷观察,手脚却似是紧张,不知该如何放,只拿在身前不安的胡乱搅着。

“敢问……二位这般造访,可有什么事?”

“先生多虑了。”秋亦朝他一笑,“我们只是路过的,前来借口茶喝。”

听他这口气戒备心倒是很重,说书人暗自琢磨,也不再追问下去,反而听他淡然问道:

“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老夫姓秦,单名一个书字。”话刚说完,他就沉下眼来,低声道,“那公子……又姓甚名谁?”

大约知道他会这么问,秋亦抿了口茶:“在下姓秋,秋亦。”

秦书把眉一皱,怀疑地看着他:“你……当真姓秋?”

秋亦不答反问:“秦老先生以为我该姓什么?”

他话已至此,秦书也并不拐弯抹角:“你该姓何。”

“为什么?”

秦书行至他面前,肃然坐下,与他对视,再次看得清楚后,遂认真道:“你和……和他,眉眼之间甚是相像……”

秋亦眸中窈然,喉头一滚,哑声问他:“你口中的他,指的某非是……”

“是将军!”秦书略有些激动,又向他凑近几分,“你果真认识他?!”

秋亦摇头:“不,我并不认识。

“天下之大,或有二人长相相似也并非稀奇。”

“那倒未必。”秦书冷冷一笑,倚着椅子,看样子情绪已稳定下来,“公子既是找到这里来,想是心头也有疑虑吧?若老朽猜得不错,你是有事要问?”

不想他竟看得这么通透,听君不免暗自惊讶。

眼见把话说开了,秋亦也懒得和他继续打太极,只笑道:“先生是聪明人,在下愚昧。”

他侧身,对听君道:“把玉佩拿出来。”

她依言点头,将那用荷包仔细包好的青玉小心翼翼取了出来,怎料还没给他细看,秦书抢先讶然道:

“这是将军的玉佩!”

“哦?”听君正要递过去,秋亦却半途截了在手,不动声色地把玉佩中心遮住,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知他还在狐疑,秦书肃然正色:“我跟随将军多年,此玉自然见过,那玉佩之上‘无衣’二字还是老夫刻上去的。你们要是不信,大可看看。”

秋亦缓缓松了手,却没再说下去,心中仿佛空明而安静,半晌无语。

原来那人,真是自己生父……

听君见他眼神恍惚,便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捏了捏,还未及说话,却见对面的秦书猛然站了起来,把衣袍一撩,单膝跪在地上。

“末将秦书,参见少将军!”

秋亦忙将玉佩塞到听君手里,继而起身去扶他:

“先生言重了,眼下是与不是尚且不能定论。”

秦书老泪纵横,怔怔望着他,感慨万千:“错不了的,错不了的!将军把玉佩交给你,便是要今日让我等瞧见,他老人家有后,何家有后!”

秋亦不知如何是好。

“这玉佩是我娘留下的……我并未见过他。”

“你娘?”秦书抬袖抹了抹眼角,“哦……是了,我老糊涂,将军临走前才二十三,看你这年纪大约也是不记得的。”

犹自嘀咕了两句,他皱起眉来,喃喃自语:“奇怪……将军当年并未娶妻妾,也没听他提过有子嗣一事……”

秦书方向秋亦问道:“少将军的母亲不知是何人?”

“她……”

听君担忧地朝他看去,秋亦顿了一顿,脸色平静:“她是一位青楼女子。”

“哦……”秦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也知晓何无衣素来作风,当着秋亦的面,他当然不好多言,只笑道,“你娘这些年来想是十分不易,幸而能给将军留后,改日若是得空,老朽定登门拜访。”

“不必了。”

“呃?怎么?”秦书微怔一瞬,“可是有何不便?”

秋亦淡淡道:“她已故去多年。”

闻言,他顿然语塞,隔了好久才道:“那你眼下是一个人?”

“自然不是。”秋亦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握了听君的手,神色温柔,“我还有内子相伴。”

见他主动道出口,听君脸上泛红,垂头不语。

秦书瞧在眼里,蓦地恍悟,抚掌笑道:“你都娶妻了?好好好!你比将军当年好啊!可要早些为何家开枝散叶,将军泉下有知,定然高兴得很!”

秋亦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

听君羞得愈发抬不起头来,直往他背后躲。

秋亦展颜笑了笑,扶了秦书在桌前坐下。

知道他对何无衣之事十分了解,想听听他所知所晓,秦书也是个能说会道的急性子,一坐下就滔滔不绝讲起往事。

听君见得此状,遂出门欲买些酒水菜肴回来。

好在当初白琴也算带她游了半个扬州城,对于道路尚有记忆,在酒楼买了酒菜,正往回走,忽而听得附近传来一声细细软软的猫叫。

听君伫足观望,却见那不远处的矮树枝上蹲了只猫,低头犹犹豫豫地往树下看,似乎是不敢跳下来。

那猫儿很小,也不晓得这么一跳会不会崴了脚,她小心走过去。那猫儿瞧得她走近,也慢慢挪到她头顶的位置。

听君抬头丈量距离,其实树并不高,她把臂弯上的篮子放下,思索很久觉得自己是不会爬树的,只得作罢,张开手来对那猫儿轻声道:

“别怕,跳吧……”

不知是见她在树下,还是听懂她的话,这猫儿竟真的嗖嗖跳下来,只是角度微偏,听君没接得住,直挺挺地看它落在那草丛中,而后,便听有人“啊”了一声:

“什么玩意儿啊!”

她略微一愣,哪里料得这里会有人躺着午睡?

只见那人抖着一头的落叶,一手拎着猫,从地上爬起来,张口就道:

“这谁的猫?!”

正抬眼,昔时就看得她站在矮树旁,在细碎的江南水雾里朦胧不清。

第49章 【将军百战】

时候偏傍晚,西湖边小茅屋内,秦书语速极快,说得那是唾沫星子飞溅,把何无衣当年累累战绩一径道毕,又加上自己说书的功夫言语修饰,简直比听评书还精彩。

秋亦只靠在一边,也不打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正在这时,院子门被人轻轻推开,脚步声听得甚是耳熟,他回过头正见听君挎着篮子往这边走来。

她低头望着地上的路,神情仿佛带了些异样。

“怎么去了这么久?”

秋亦拉着她到跟前,听君把手上买的酒菜一一摆开,不自然的笑了笑。

“没什么……人太多,等了……等了一阵。”

“哦。”秋亦未再问下去,只轻轻扶了她手,淡淡道,“那就坐下歇歇。”

“嗯。”

秦书看这满桌子的菜,和浓香扑鼻的酒,不由歉疚道:

“老夫惭愧,少将军难得来,却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反而要少将军破费……”

“哪里的话。”秋亦不以为意地一笑,“秦先生既是爹爹的旧部,伦理也算长辈了,素来没有麻烦长辈的道理。”

秦书闻言,涩然笑着摇头叹气不语。

听君替他二人斟上酒,因知秋亦酒量不好,悄悄给他少了些分量。

秋亦倒没注意,轻抿了一口,忽而问道:

“不知秦先生当年在爹爹手下是任何职?”

“说来丢人啊……”秦书放下酒杯,大约是酒水缘故,脸色有些红润,他笑道,“老朽多年为军师祭酒,因身体孱弱,半点武艺也没有,否则也不会做不到中军师之位……将军可没少为这事斥责我。”

秋亦犹豫了半晌:“我倒是有些事,想问一下先生。”

秦书遂敛容正色,端正而坐:“好,你问吧。”

他捏着酒杯眉头微皱,迟疑着开口:“听人说,爹爹他……生前流连青楼,目中无人,作风很是不佳,可是真的?”

秦书竟不知他要问的是这个,愣了一会儿,随即大笑。

“世人之言何无不此?得势时腆着脸巴结,失势时恨不得也去踩上两脚,人心隔肚皮啊,少将军可听过‘墙倒众人推’这个词?”

秋亦微松了口气:“这么说来,只是旁人胡乱传的谣言?”

“唔……”秦书将眉一拧,“倒也不能这么说。”

“将军的性子不羁惯了,若非碍于恩师韩世忠韩太保之面,他只怕还不会入这官场。”

“爹爹是不喜官场的勾心斗角,以权谋私?”

“差不多吧。”不知是否是想起往事来,秦书面上含笑,“将军大半时间都耗在战场上,就是班师回朝,宁可待在那秦楼楚馆也不愿归家,老说看着那些说话儿含沙射影,旁敲侧击的老头子,自己会忍不住上去揍人,还不如在青楼的好。

“不过,瞧着你……我倒也明白一点。”

秋亦颦眉不解。

秦书想了想,喃喃道:“说不准,将军当初是因得你娘才老往青楼跑的……”

秋亦不禁问道:“爹爹他……不曾娶过别的妻妾么?”

秦书听之便笑:“就将军那性子,谁肯嫁给他啊?别看他官阶不小,发起脾气来,连圣上都要畏惧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