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能够想到那画面,秋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的父亲,却也是这样一个人。

起初得知此事,他心里一直无法说服自己,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声名狼藉的何无衣会是娘日思夜想的人。甚至在想,倘使他真是自己的父亲,他又该如何自持?

可如今听得他的事迹,且不说秦书是否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单听他这性格脾气就觉得很是喜欢,至少比起秋莫来令他更觉亲近许多。想来他若还在世,定能与自己十分投缘的吧……

思及如此,秋亦忽而想起一事来。

“眼下百姓中流传着,何无衣是因出言不逊才被圣上斩首的。当真有这事?”

不料他一提及这话,秦书脸色骤变,那捏着竹筷的手微微发抖,连下巴的胡须都轻颤起来。

“奸佞当道,若是铁了心要除掉你,什么理由借口是找不出来的?”

听君和秋亦相望一眼,讶然问道:“敢问,先生指的奸臣是……”

“哎——”秦书摆首叹了口气,“那人你们定然也知晓,便是钦宗宣和年间的右丞李士美。

要论起人品,他比将军还恶劣,偏生这人油嘴滑舌,相貌又文雅俊朗,靠踢得一手好蹴鞠爬上高位。”

“李士美?”秋亦眉峰一拧,“记得他是北朝主投降一派的。”

“是啊。”秦书冷冷一哼,“这厮关说话那语气腔调便阴阳怪气,莫名其妙。别说将军,连我都厌烦他得紧。

说来倒也便宜他,五年前据说死在桂州,没能让咱们手刃这奸贼,实为憾事!”

“何家……”秋亦喉中一哽,“是被满门抄斩的?”

“……”秦书垂眸看着那酒杯中荡漾的酒水,良久良久才颔首点头,“不止将军一家,连我等也都受到牵连,将军一手扶持的水师提督景洪是遭遇最惨的,被莫名株了三族,但好在还留了个后……那时知道何家男丁尽数被斩,又不知将军还有你,我与长史阮唯联名上书,朝中却无一人响应……”

秋亦声音一沉:“爹爹在朝廷里,这么不受待见?”

“也都怪将军随信惯了,当年他要是稍稍服些软,不至于得罪这么多的人。”秦书沉吟片刻,有些理解地点点头,“也难怪他未曾告诉我们有后,只怕也是担心你和你娘!”

秋亦微愣一瞬,继而默默颔首。

“哎,时隔这么多年了。”秦书怅然而嗟叹,“那些日子就好像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啊。你是没见过,何为树倒猢狲散……

圣旨还没下来,几个中尉和都尉就自带兵马投靠旁人去了,那时将军府里何其惨淡。我就见将军一人坐在那椅子上,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喝着酒。

他手下就剩我们些许人还跟着,便把我们都叫道跟前来,一人发了银两,打发着走。”

说到此处,他泪眼迷蒙,哽咽难言:“将军对我们有知遇之恩,旁人不了解他,我还不能了解么……”

听君也听得伤感,又静静给他倒上酒,轻声问道:

“所以先生后来,才到此地说书了么?”

“那倒不是。我是四年前才来扬州的。”秦书拿着袖子擦擦眼角,若无其事地又抬起头来,“将军死后,我和左右将军还有副将等人一直在汴梁,金兵攻城后官家逃到这南边来,我们才又一路相随到临安。

只可惜,我是个文官,派不上用场,虽是换了皇帝,其余的人皆未受到重用。大家念及将军含冤而死,也都不愿意再在官场上待下去,后来就各奔东西了。”

秋亦若有所思:“那你们可还有往来?”

“有的。”秦书点头,“有时候阮唯和曲无名还会来扬州看看我,他们几人有手艺,混得比我好,时不时会接济我一下。剩下的就都是偶尔传个书信……哦,对了。”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秋亦:“寻得少将军,这可是大事,我晚些时候要传书给他们知晓才是。”

“先生客气了。”秋亦起身拱手道,“我此番来,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并无他想。”

“这个我自然知道。”秦书笑着扶他坐下,“你莫担心,眼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不过大家都曾受将军恩惠,让他们来见见你也是应该的。”

秋亦本就是个怕麻烦的人,原打算继续推脱,听他已这般言语只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酒过三巡,天色近黄昏,四下里已有些暗,秋亦携着听君作揖告辞。

因想着他所住之地偏远,怕夜间晚了他二人不好走路,秦书也并不挽留,只向秋亦要了客栈的名字,目送其离开。

外头夜色尚浅,西湖湖水却被远处灯火映得波光粼粼,一片粲然夺目。

将出院门,秋亦才想起什么事来,淡笑道:

“今天倒是喝了不少,怎未觉得不适,莫非我酒量变好了?”

听君没答话,只掩着嘴轻笑。

“你笑什么?”

她摇了摇头:“你可知我每回都给你少斟了半杯?”

秋亦闻言有些啼笑皆非:“这么卑鄙,那岂不是很对不起秦先生。”

“会么?我瞧他喝得很开心呢。”

没走多久,前面一棵柳树下,正见一人半倚着书双手环胸两眼淡漠地朝此处看来。

几乎是同时,听君和秋亦皆望向他眼神,脚步蓦地停滞。

昔时自那树上离了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视线落在袖下他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表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反而弯了唇,笑问道:“……你还真是嫁给他了?”

不等听君开口,秋亦已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口气阴冷,分明是不悦:

“你如何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在这儿呢。”他冷笑一声,“感情扬州城还是你的地盘,不让人来是不是?”

秋亦挑了挑眉:“既是偶然相逢,你何必多此一举跟到这里来?”

“我乐意不行?”昔时咬了咬牙,抬眼去瞧听君,后者目光与他相对,怔怔看了半晌,他终是不甘道:

“你秋亦不是才死了爹么?三年的孝不守了?”

秋亦淡淡笑道:“让你失望了,我爹不是秋家老爷。”

昔时气急败坏:“胡说八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你为了……为了和她……连自己爹都不认了?!”

“爱信不信。”秋亦拉着听君就道,“我们走。”

“等等!”昔时不依不饶地拦上手,明明知晓了答案却犹不死心,“就算是这样,可喜酒呢?秋家,不……青木山那边,我也没听闻有人办酒宴,更没听闻娶妻之事。便是你们不愿张扬,那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秋亦冷笑:“我二人成亲,唯拜天地拜双亲,请不请旁人,办不办酒宴,又如何?”

“你!……”这会儿昔时把手偏向听君,话是对她说的,“连亲都没好好成,这种人,你都嫁他?!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

不欲听他说下去,秋亦转了步子,拽着她脚下生风,沿着西湖就往回走。

昔时还呆在原地,夜色里那身影很快就模糊不清,他手握成拳,狠狠往树上一砸,骂道:

“我还真是见了鬼了!这样的人都有!”

回到客栈的时候,时间已不早了。

窗外的风吹得呼呼作响。

因怕方才昔时之事,他还耿耿于怀,听君不知该说什么,于是背过身去铺床。其实床上的被子她早间已铺好,但又不知和他相对坐着怎么开口,只好寻了这么个法子,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秋亦在桌边坐了,手边没有放茶,就静静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话。

这样的气氛令她愈发不安起来,听君轻咽了口唾沫,仍固执地在理被角,把那细小之处抚平又抚一遍,如此这般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听秋亦无奈地叹了口气:

“照你这么理下去,被角都要被你摸出毛边来了……”

闻言听君手上一抖,放下被衾来,低着头依然背对他。

秋亦捏了捏眉心,柔声唤她:“过来,坐下。”

“哦……”

她听话地转身,挪着挪着在他跟前缓缓落座。

秋亦悠悠伸出手来,抚上她脸颊,皱着眉盯了许久。

听君心头一颤,正担心他会否在生气,不想只听秋亦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怎么就是……吃不胖呢。”

“呃?”

他莞尔笑道:“你太瘦了,再这么瘦下去,怎么给我何家传宗接代?”

听君羞得满脸通红,直把他手拿开,支支吾吾好久:

“怎么倒听起秦先生的话,胡说起来。”

“这如何是胡说?”秋亦微微摇头,正经道,“我何家既只剩我一人,往后兴人丁之事自然全靠你。”

他话锋突然一转:“说来,昔时的话,有一句也不无道理。”

听君愣了愣,忙将方才二人对话细细回想了一遍,却是无果:

“什么话?”

“这亲是不该成得这么草率。”秋亦轻握了她的手,“等回去,我们再好好成个亲,你看如何?”

听君嫣然一笑,心里自是感动:“不是说觉得人多了,很麻烦么?”

“这不一样。”他慢吞吞的解释,“我还不曾看你穿过嫁衣。”

听君愈发不解:“上回在欧阳家那不是?”

“自然不是。”秋亦低低道,“那不是为我穿的。”

第50章 【无定之骨】

春困秋乏。

由于气候渐渐转暖,听君和秋亦早上也醒得越来越迟。

在城里又住了日子。

这天刚起床,听君她便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在西湖边吹了风。本欲吃些热乎的东西,想着等下午日头出来就能好。

不料早饭摆上来自己却一点没有胃口,捧着一碗粥慢慢吃了半晌才只吃了一半。

秋亦皱着眉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在她额上抚了抚。

“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病了?”

“……有吗。”听君也不自觉去摸额头,倒没觉得发烫,“应该不是风寒吧。”

秋亦神色肃然:“夜里睡不好么?昨夜听你很晚才入眠。”

闻言她不由有些脸红:“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吵到我倒是没什么要紧的。”秋亦取了她手腕来,把了把脉,终是摇头道,“一会儿去城里看看大夫。”

听君忙抽手回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了……”

“横竖来也来了,就当是出门逛逛。”他语气虽平常,却是不容反驳。

眼见他都这么说了,听君也没办法,只得依言应下。

昨日一场雨,把扬州的街道洗得干干净净,才过了辰时,太阳就自云里显现而出,带着淡淡暖意的阳光落满房舍,虽是刺目,却不灼热,只这么照着便觉得浑身舒畅。

路上的行人比起前些天要多上许多,大约是起早买卖东西的,亦或是出城赶集,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秋亦向小二打听了靠谱的几个药堂的位置,继而与听君慢慢行于城内道上,时不时瞧瞧两旁的铺子。

没隔多久,前面正一条小河流淌而过,他二人便沿着石桥往前走。

正到桥中央,不想一个背着行礼的书生因赶路匆忙,没留神撞上听君胳膊,他倒是唬了一跳连忙作揖道歉。

“没事……”

听君揉了揉臂膀,知道并无大碍,遂笑着欠了欠身示意他不必介怀。

正抬眼时,那书生背后忽走过一个身披蓑衣头带斗笠之人,视线一斜不偏不倚和她对上,听君微微一愣,只觉得这眼神十分熟悉,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仿佛也是在这样一个桥头,也是和秋亦一起,就发生在不久前的事情……

不过那是谁呢?

书生早已走远,她却还立在原地。

秋亦顺着她目光瞧去,对面除了来去的行人没什么异样之处。

“怎么了?”

听得他的声音,听君才回神过来,秀眉一蹙,默默摇头:

“没什么……刚刚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熟悉的人?

秋亦接着问她:“是什么人?”

“……我不太记得了。”

听君拧着眉,犹自在记忆中搜索。

“既然不记得,想来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人。”秋亦不以为意道,只抬手抚上她的肩头适才被撞伤的地方,小心揽着她到自己另一侧。

“走吧。”

听君心不在焉地应着:“嗯……”

从桥上下来,两人还没走多远,就听那前头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巷子左侧一家小药房里,一个身着灰布外衫的壮实男子踉踉跄跄的跑了出来,因得太过害怕,脚上一拐就摔倒在地。

只见他袖口上挽,光着膀子,手肘上还挂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蜈蚣。他偏头看到那虫,吓得嘴唇发白,慌忙拿手弹开,随即指着那药堂就破口大骂:

“什么神医啊!简直不可理喻,我看是庸医……是……是草菅人命的凶、凶手!”

闹得严重,倒不知是哪个大夫胡乱用药,听君正奇怪地探头往药堂里头看去,那其中却有人也慢条斯理地踱步而出。

“哎,看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只蜈蚣都能把你吓成这样。小娃娃没见识,以毒攻毒的道理懂不懂?”

“什、什么以毒攻毒!”那男子捂着伤处,似乎还心有余悸,“我不过就砍柴划伤了手,找你开些伤药,你这老头儿却胡说八道一通,非说我是中了啥蛇毒。我看……你是故意这么说,想来骗钱的吧?!”

“啧啧啧……”

那老者走到阳光底下,这会儿听君和秋亦才看清他相貌,但见其瘦削的脸上遍布皱纹,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右眼而过,另一只眼微微眯着,似笑非笑,手里还捏着只活蹦乱跳的蜈蚣。

“这小娃儿没良心,天底下也就老夫看得出你身中剧毒。若非今儿你来找我,等你回去,不出三日就该你媳妇儿给你收尸啦!”

听君骤然怔住,轻轻拉了秋亦,低声道:“这位不是咱们在杭州城中遇上的……独眼大夫么?”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