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听到听君所言,那独眼神医转过头来看着他们,皱着眉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展颜朗笑道:

“来来来,你这小子不信,大可问那边的姑娘。

她半年前还是个哑巴,我给她治过之后,你瞧她现在,这不是好端端的能说话了么?”

男子闻之一呆,转头去看听君,讷讷问道:“……大姑娘,这、这老头子说的……当真?”

听君略带尴尬地点头一笑,正待要说话,身侧的秋亦便犹疑地望过来:

“是不是他开的方子还说不准呢。”

听君抿唇含笑微微摇头:“这个我知晓的,虽算不上十分确定,但自打服了他开的方子,将开口前似有些奇怪的反应……无论如何,我们也都该谢谢他的。”

秋亦无可奈何:“好吧,随你了……”

她在袖下悄悄握着他的手,继而对那男子点头道:

“我从前,的确是因为一些变故不能说话了……半年前这位大夫给我瞧过病……”

话还没说话,那老头儿就插口打断:

“呐呐呐,听见了吧?我当初在临安混的时候,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真的假的……”男子半信半疑。

独眼老头儿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把那蜈蚣往前送了送,走了几步:

“来,我这儿还有一只,你那毒尚未清完呢,再来一次吧?”

一听他这话,男子哪里还继续思索,爬起来拔腿就跑,独眼老头儿目瞪口呆,忙上去追了一段路,跺脚气道:

“傻小子跑什么呀!老夫又不会吃了你!……还没给钱呢!”

“……没教养的家伙。”

他念念叨叨的背着手走回来,盯着地上的蜈蚣残害叹了口气,朝听君仰首道:

“你们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罢,正好我也瞧瞧你这嗓子恢复得如何。”

她点点头,继而看着秋亦,微微一笑。

后者亦拿她没有办法,只得轻叹一声跟着那老头儿往药堂里走。

这医馆和他在杭州时候的那一间一样,狭窄阴暗,柜台旁边蹲着个小药童在捣药,仍旧是上回的那个。

独眼老头儿端了长凳让听君坐下。

“来,张嘴我看看。”

“唔……”

大约是眼神不太好,他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道:“咽喉还有些红,怪不得你说话这么哑。从前给你开的方子还在吃么?”

听君摇了摇头:“没吃了。”

“一会儿我给你写个调理的方子,吃个个把月,声音就会正常起来。”他言罢,正准备唤小童拿纸笔,秋亦却在旁提醒道:

“她近日因说身子不适,你再给她把把脉吧。”

“哦?”独眼老头儿转过身来,“行,把手伸出来。”

听君只好将袖摆拉了拉,小心递过去。

那老头儿搭上两指,习惯性地捏着白须揉搓,搓了一会儿蓦地就停了下来,抬眼望了望秋亦,笑着撤了手。

“夫人这月的月事迟了多久?”

“我……”听君被他问得一阵失神,等反应过来时,脸上却是一片通红,她垂下头,小声道,“快有大半个月了……”

独眼老头儿笑着颔首:“那就错不了了。”他起身,走到柜台前取了笔墨,话却是对着秋亦说的:

“想不到你这么个暴脾气的小子还能娶得这么个好性子的姑娘。”

秋亦眉间一皱:“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有福气啊!”这老头儿倒是面不改色,依然笑嘻嘻的,“上回见你俩来,没算到你们能成一对儿,这下连娃娃都有了,你也快当爹了,还不对你媳妇儿好一些?”

“呃?”秋亦愣了一瞬,眉头展开,转眼便看向听君,唇角禁不住有些抽动。

“他……他说的是真的?”

手背被他握得很紧,紧得略微发疼,听君羞怯着不敢去瞧他,只把脸别向他处,赧然一笑。

秋亦定定看她,却并不说话,嘴角的笑意如何也掩不住。

此时阳春梅月中,江都城里的街道,暖暖日光淡染,清暖人心,便连那相貌丑陋的独目老头也格外顺眼起来。

这会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当然不会是最后一个。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正午是特意去扬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吃的饭。

因听那大夫说孩子才怀上,无论如何她身子单薄,都该好好补一补,秋亦便很不客气的要了一桌子的菜,看得听君瞠目结舌。

对此,他倒是漫不经心地喝茶,放下话来:

“不着急,慢慢吃。”

补成这样,也不知会不会太过了……

听君一口一口当真是慢悠悠的吃着,似乎能预料得到剩下几个月自己的状况会有多惨烈。偏生这个时候,秋亦又极其认真的补充了下一句:

“就是不为自己想想,好歹也为孩子着想。你总不想他一出生体质便随你一般孱弱罢?”

听了这话,听君哑然无语,只得认命地低头猛吃。

这一顿吃得她心焦不已,直到正午都过了,才被秋亦扶着小心翼翼往客栈走。

心里却不住苦笑。

这是把自己前半辈子的饭都吃了吧……应该……

走到客店门口时,店小二正靠在门边往外打望,一见秋亦二人忙不迭跑上来。

“哎哟客官,您可算是回来了!”

秋亦听着奇怪:“怎么?”

小二一面领他进去,一面笑道:“有几个客人今早您前脚刚走,他们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呢。”

“客人,说来历了么?”他虽是这么问,却早猜到了几分。

说话间已步入客栈大厅,前面不远处,一方桌前正坐了三四人,其中便有那说书人秦书。一见这边的秋亦,秦书率先站起身,剩下数人见他这般也都纷纷往此处看来。

“少!……”刚喊了一个字,他便觉得不妥,只笑着迎上前。

秋亦淡淡扫了他一眼,颔首道:“秦先生。”

秦书身后站有三人,一人身长七尺五寸,头戴纶巾,丹凤眼,笑容和蔼,书生相;另一人身长八尺,浓眉细眼,虎体熊腰,露在外的手背和手腕上隐隐看得有伤,显然是曾上过战场杀敌之人;剩下一人不过七尺,圆眼细眉,身形小巧,看上去格外精神。

“这几位是……”

他话一出口,那壮汉就冷声打断:“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委屈少……公子,借公子客房一用。”

秋亦偏头瞅了一下听君,似是宽慰的拍了拍她手背,既而淡笑道:“好。”

进了屋内,那矮小男子先谨慎锁好门窗,然后便与余下几人相视一眼,皆行礼跪于地上。

秋亦和听君皆是怔忡。

“几位……”

“少将军不必多言!”秦书双目含泪,抱拳朝他拱手,“当年将军之死,是我等无能,远在他处,无法为将军进言。之后又背信弃义,随官家南下,连他的尸骨都不能带走,乱葬于京兆府城郊。

我几人心中有愧,拜不了将军,只能对您叩首已求将军原谅,但求少将军不要见怪。”

他话音刚落,四人便齐刷刷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秋亦生平是最见不得人下跪的,早是头疼不已,忙将他四人扶起来。

“其实几位不必如此。既然有心知愧,想必爹爹他也不是这么个斤斤计较之人。”

秦书被他扶着起身,泪流满面:

“多谢少将军原谅……”

众人感慨一番,又相互抹了泪,待得情绪稳定下来,秦书方才向秋亦介绍道:

“少将军,这几位就是前些日子,我向你提到过的将军手下的长史阮唯,校尉曲无名与朗将王随安。”

秋亦一一见过问好。

除了秦书外,便是曲无名瞧上去颇为年长一些,但虽是如此,那体魄倒还是健壮的很。大约是初见秋亦,仿佛再见何无衣,眼里竟一直含有泪花,可又碍于脸面,忍着不落下来:

“少将军和将军年轻之时像得很啊……”

秦书听罢,也回头来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他看上去可比将军靠谱得多啊!”

几人都有些激动,寒暄了数言,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因怕听君太过劳累,秋亦本想开口,可见他等人这般模样又有些不忍。

但听那唠唠叨叨地谈了半日,他蓦地想起一个多月前在衡州小镇上遇到的那个乞丐。如今思及他当时之言,只怕也和爹爹有什么关系。

秋亦斟酌片刻,方将此人之事说与秦书等人知晓。

“老乞丐?”

王随安皱着眉沉吟:“年纪有多大?”

听君在一旁轻声道:“大约五十。”

“噢。”阮唯肯定地打了个响指,“定是莫不说那厮!”

“莫不说?”秋亦问道,“他是何人?”

“是个小人。不提也罢。”曲无名冷哼一声,“当初就是因为他,将军的尸首才被草草扔在郊外。这小子胆子小,没心没肺的,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从流民堆里救出来……偏偏将军遇了难,他倒是跑的比谁都快!诶!”

“算了算了。”阮唯将手一挥,“他落到这种地步,也是自身造化,往事就别再提了。”

“说的是。”秦书肃然颔首,话锋一转,望向秋亦。

“其实,不瞒少将军……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倒是有一事想麻烦您。”

秋亦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颦眉道:

“何事?”

“将军的尸骨还在京兆府,我们想……也该去把他的尸首捡回来了。”

第51章 【风雨□□】

“京兆府?”听君轻轻自语,“那地方,眼下不是尚被金人所占么?”

“正是。”曲无名肃然点头,“其实我们几个早有这个打算,本就商量这两年北上去捡骨。如今既是寻到少将军,此事少将军能与我们同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我……”秋亦皱眉看了听君一眼,终究是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少将军大可放心。”听他言语里多有迟疑,阮唯抱拳道,“我们这几个老骨头虽然不中用,但决计能护得少将军周全的。”

“京兆府毕竟距离宋土较近。”秦书略一颔首,“我打听过,若是只去郊外,金兵尚少,应当不成问题的。”

秋亦淡淡一笑:“诸位多虑了,我只是担心内子……”他回眸,将听君拉到跟前,“她身怀有孕,我想先送她回家,再与几位同行。不知……各位前辈意下如何?”

当着旁人的面,听君不由有些羞涩,轻垂了头,悄悄往他背后挪了几步。

曲无名等人闻得他此话,先是一愣,静默少顷后登时炸了开来,皆是欢喜不尽,只笑道:

“好啊,好啊!少将军有了子嗣这是好事!”

秦书捏着白须甚是喜悦的点了点头:“前些日子我就说让他早些为何家开枝散叶,看来我这嘴却是灵得很。”

“何家有后。”阮唯声音哽咽,“我也就放心了。”

几人七嘴八舌道了喜。那王随安方对秋亦道:

“既然少夫人有孕,那自然是不能长途跋涉。少将军不必在意我们,尽管去便是,横竖我们这些老骨头平日里闲得很,什么时候去不是去?”

“正是正是。”曲无名一向不善言辞,只不住点头,“横竖等一年也是等,两年也是等。届时你二人生了一群娃娃,将军见了,那也是高兴的很啊!”

“什么话……”秦书犹自叹道,“娃娃要生,尸骨也是要取的。宋金交战也不知几时是个头,往后若是京兆府之下国土也尽数去了,那尸身岂不是更难收拾了?”

“是是是。”曲无名挠了挠头,笑道,“我就是高兴,高兴,胡说的。”

“哎,你这人……”

因得知听君有了身孕,那几人才消停了些,只交代秋亦忙完这边的事情后,去扬州和秦书道一声,到时再一起北去。

自此也就没再打搅他二人,匆匆告辞散了。

站在门边,望着他几人走远,秋亦才似松了口气,退回房内,摇头苦笑:

“总算是走了,看他们那架势,我倒以为还会在客栈里住上一晚,说上一晚呢。”

听君亦寻了个地方缓缓坐下,伸手锤了垂胳膊,笑道:

“你就原谅他们吧,他们也是高兴。”

秋亦无奈:“本没打算走这么急的,毕竟怕你这身子受不得颠簸。”他走到桌边,顿了顿,嗟叹道:“既是与他们说了要去北边,只怕过几日便要动身回衡州了。”

“我没事。”听君微微一笑,“何况,这才怀上呢,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无妨,横竖也得陪着你把孩子好好生下来。”秋亦信手端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热度透过杯子传到掌心里,她只觉得莫名的安乐,双手捂着茶杯,忽而笑问道:

“你是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不料他不答,却反问:“你喜欢什么?”

“我?”听君想了想,“都好,只要是自己的孩子……”

“那我也是。”

她闻言,忍不住笑出声:“秦先生他们不还指望你能延续何家的香火么?”

秋亦冷哼道:“那又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