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喜欢要儿子多一分……”

秋亦却很是自嘲地望着她笑:“我脾气这么差,生了儿子若他也像我,往后怕是难讨到媳妇。”

听君也笑道:“对咱们的儿子就这么没信心?”

他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那得看是谁教了。”

今日一整天秋亦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即使闷在房内步出门,却似乎也有很多话要说。

孩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缘。

于她来说也是一样。

原来从此以后,还能有与自己如此亲近的亲人,而她将抚育其长大,长大,长大成人。

时隔娘亲去世这么多年来,听君头一遭感到体内流淌着的血液,牵连着两个人。

许久许久之前,她还是孤身一人,甚至口不能言,嘴不能说。

受过多少白眼嘲讽,听过多少怜悯同情,看过几何生死离别。

从来不曾妄想能有今时今日。

夜间醒来,听着窗外风声萧萧,春虫低鸣,抬手抚上小腹,另一只手,仍在被衾之中与他相扣相握。

这一瞬,眼泪仿佛杨花飞絮,深深浸入枕间,悄悄湿了一片。

在扬州城又待了三日,秋亦才让听君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青木山。

算着这时间,等孩子出世,只怕是明年的春节了,正好逢上过年,一定热闹得很。想着这个听君便高兴不已,一路上也没闲着,取了针线说是要给孩子做鞋子,看得秋亦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直叮嘱她小心别扎了手。

行了两天,外面的天气愈发坏起来,次晨早上就开始落小雨,马滑雾浓,行路十分不便,到了傍晚更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还未寻到落脚之处,车夫未免有些担心,因知车内夫人身子不便,若在马车内住一晚只怕不好。

幸而没走多久,就看前面风雨雷电中立着一个破庙,庙上坠着的牌匾,隐约写了铁石庙三个字。听名字,似乎是祭奠前朝义士郑铁石的庙宇,可惜如今时过境迁,附近居民走的走散的散,哪里还有人顾及这座古庙。

车夫便去问秋亦的意思。

左右想着在外也是风吹雨淋,还不如进去避一避,他遂答应下来,搀着听君小心下车。

打开庙门,扑鼻闻到一股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居住。

逛了一圈,车夫跑回来向他道:

“老爷,一个人都没有。”

“嗯。”秋亦略一颔首,“去把车上的毯子和手炉子取来,一会儿简单打扫一下。”

“诶,好。”

忙碌半日,车夫寻了庙里的一些干草在地上铺了,再搭上毯子,拾了些柴火来点着,不过多时,四下里便慢慢回暖。

秋亦扶着听君在火堆边坐下,伸手试了试温度,因道:

“还好,这庙虽长久不曾住人,屋顶和四壁还是完好的,不曾漏风。”

听君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供台,原本摆在上面的人像早已残破不堪,四分五裂的碎在旁边,她心里徒生苍凉,不由问道:

“这郑铁石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么?”

秋亦自包袱中取了些干粮,放到火上细细地烤,漫不经心道:“听说是前朝时候一个侠肝义胆的江湖人士。”

听君微微讶然:“还有给江湖人士立庙宇的么?”

“也就蜀中一代的人拜祭吧。”秋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相传他使得一手好刀法,庆历年间曾领着江湖上一干人等往西夏前线参军,大获全胜,功劳不小,故此人们才兴建的铁石庙祀奉他。”

“啊?那时候江湖中的人竟如此齐心?”

秋亦淡淡点头:“这也算是一件奇事了,毕竟朝堂和武林可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雨声声势渐大,秋亦却忽而停了口,皱起眉来,凝神注视前方。

见他这般模样,听君不禁担心道:“怎么了?”

他眉峰越紧,摇了摇头:“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庙门口便瞧得一人抱着头,甚是狼狈地往里面跑,进了庙内,便垂首开始拍打身上的雨珠,嘴里还不住碎碎念:

“什么鬼天气,都下了一天了,还不见停……”

那人抖了半晌衣裳,这才抬头想环顾四周,不料那对面坐着的三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尤其是某个青衫长袍之人,眸中那嫌恶之色简直分毫不掩饰。

昔时故作淡然地轻咳一声,很是苍白地解释道:

“我……我顺路也往南边走。”

秋亦倒不搭理他,只转头对听君道:“明早我们改道吧,我知道有条小路,回家能更快些,就是沿途景色不那么好。介意么?”

她看了昔时一眼,乖乖摇头:“不介意。”

“诶,你们什么意思啊!”那边的人听得清楚明白,咬牙哼道,“搞得我像是一路跟着你们似得,这方圆十里,就这么一个地方,还下着雨呢,我不躲这儿能躲哪儿!”

秋亦那视线移都没移一下,将手头烤好的干粮递给听君,柔声道:

“若是时间充裕,倒可以去洞庭湖游一游,之前一直听你说想去尝尝那儿的回头鱼……小心烫。”

“嗯……不过听说那边的口味太重了,最近不太想吃辣的……”

“那想吃什么?”他随口问道,“想吃酸的么?”

这么如胶似漆,你侬我侬的,人家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见昔时还可怜巴巴站在那儿,车夫颇为同情地拍了拍自己跟侧,招呼道:

“小哥,过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吧。”

秋亦轻飘飘地回他一句:“你不必管他,他身子好着呢,淋几场雨不碍事的。”

“呃,这……”

车夫为难地抓着后脑勺,昔时早是气急败坏,话已至此,为了脸面,他当然不会坐过去,颇有骨气地捏着拳头:

“不用你们假惺惺,我等雨停了就走了!”

说完就气哼哼地往旁边席地而坐,头一偏只往门外瞧。

听君看他浑身湿透,多少有些不忍心,悄悄在秋亦耳边道:

“要不,还是让他过来坐坐吧?这春雨料峭着,倘使真病了怎么办?”

“关心他作甚么?”后者冷下声来,满是不悦地哼道,“他就是死了也不干你的事。”

“……”见他言语里生气带几分,赌气又带几分,倒有些像是在吃醋……

听君无可奈何地笑笑,只得作罢。

柴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听那声音,似乎雨势比方才小了一些。

听君靠着秋亦和衣浅眠,车夫也在火堆边打盹,昔时坐在靠门的位置,盘膝吐纳。

四周寂寂无声,唯有雨点自屋檐落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忽又有一阵脚步声,秋亦和昔时皆睁开眼,那些步子零零碎碎,想是来者不少。

然听君与车夫耳力自不如他二人,尚且闭目沉睡,直到那院外大门被一行人推开来,她才莫名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往外头看。

正好一道闪电劈过,院中一亮,门口竟是站了四五个人。听君看其衣着打扮,不过是些粗衣麻布,想来是附近的村民,遂也没多在意,仍旧靠着秋亦睡了。

那行人大概是见庙宇中有人,低头窃窃而言,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起起伏伏地点着头,便陆续朝庙中走来。

为首的年轻人一进门便环顾了一下四周,继而把手里的锄头放下,对秋亦昔时拱手施礼,倒不说话。

见秋亦冷冷颔了颔首,他便也就点头表示感谢,领着其余的人另寻了个空地,坐着生火休息。

这些人行为古怪,说话声音也不大,像是有意防着他们,连坐也是找的最偏僻的角落,时不时会拿眼神往秋亦身上看。惹得他浑身不自在。

睡了半刻,头顶猛然响过一声惊雷,听君垂了垂头,自梦里醒过来,眼见那柴火还在燃着,火光依旧温暖,她不禁微笑,往秋亦怀里缩了缩。

大约感觉到她苏醒,秋亦轻声问道:“可冷不冷?”

听君依言摇头:“还好,不冷。”

她正将闭上眼接着睡,余光却往对面扫了扫,那围在角落里的几个人中,有两人相貌甚是熟悉。听君皱了皱眉,想着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蓦地有了些印象。

似乎前几日在扬州城石桥上遇到过一个……那人身穿蓑衣……

不仅如此,好像在很久很久前还碰见过一次。

记得那时,他下巴还生着络腮胡……

寻思间,那人的目光恰巧也撞了过来,视线骤然相对,听君猛地一个激灵,身子不自觉轻颤起来。

发觉她手抖得厉害,秋亦忙揽住她:“怎么了?”

“少易,是……是他们。”听君拽着他衣袖,急声道,“是徒单赫的人!”

一语刚毕,风里一股杀意蔓延,眼前的刀光并着雷电,一齐闪过。

秋亦心上一惊,飞快抱着听君从原地侧身避开,只听“噌”的一声响,火堆旁一把钢刀赫然斜插入土。

第52章 【灾患丛生】

只听得蓬的一声大响,已有人欺身上来,拿刀挑了那烧得正旺盛的火堆,火星子登时溅了一地,一旁的车夫身上尽是火苗,烫得他嗷嗷直叫。

秋亦撩起一脚踹开那人,伸手掩着听君,怎想耳畔又忽来掌风,他险险避开,忙侧身拦住迎面而来的刀剑,两指一夹,右手疾挥将那来人推出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昔时还没弄清眼前情况,就莫名其妙进了乱斗之中。他先前从未接触过金人,自不知对方武功套路,拆了数招后才抽得空闲,扭头就朝秋亦喊道:

“怎么回事,你们几时又惹麻烦上身了?!”

后者并不回答,只专心应战。

金人虽是人多,但功夫并不及他二人,打了片刻,秋亦隐隐觉得敌人这手法很是古怪,不像是有心要取他们性命,反而有进有退,似另有所谋。

正疑心之时,四下里不知何处传来嗤的一响,他刚要回头,几股浓烟蓦地升了上来,把周遭围得密不透风。

因上回吃过徒单赫的亏,秋亦忙先捂住口鼻,待得另一只手习惯性要去牵听君时,手却捞了个空。

他心中猛然一凉,这一瞬意识到了什么,哪里还顾得闭气,急急朝前跑了几步,怎奈何白烟浓重,根本看不清,倒和昔时撞了个满怀。

“哎哟!你看着走啊!”

秋亦烦躁的一甩袖摆,却又还是开口问道:“听君呢,你见着她了么?”

“阿君?她没和你在一块儿?”昔时脸色微变,即刻肃然道,“糟了,没听到脚步声!他们那帮人难不成是走了?”

秋亦回身就道:“我出去追。”

“你等等!”昔时一把拉住他,“人家有备而来,都不知道跑多远了!这地方你熟么就乱跑?!”

“那还能怎么办?!”

极少见他这般失态,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昔时微微一怔,只得宽慰道:“咱们先别自乱阵脚,听君和他们能有什么过节?多半是冲着你来的。”

幸而由于这风雨天气,庙中烟雾很快散尽,地上的蒲团凌乱破损,车夫在早在方才混乱之中逃走,四下里什么也没有。秋亦皱着眉抬眸四顾,但见对面的木柱上插着一把匕首,匕首一端缠了一张纸条。

他疾身上前去了字条来看,上面白纸黑字写道:

请秋少爷明日辰时来庙外十里坡处一会。

“这字也写得太烂了……”昔时拿过来仔细瞧了瞧,蓦地展开眉,“他们是你在扬州遇上的那群金人?”

秋亦心不在焉的点头。

“不对啊,上回那黄头发的,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也不知道!”他懒得再回答,举步就往外走。

昔时不由一愣:“诶!你干嘛去啊!”

秋亦微微偏头:“去十里坡。”

他惊愕:“这么早……离辰时不是还有三个时辰么!”

秋亦愠怒道:“难不成要我在这儿等着?!”

“……既是冲着你来的,应当不会拿阿君怎么样,你冷静一点。”见他眼中似充了血,模样甚是吓人,昔时禁不住摇头,“你这么冲动,会出事的!”

“我如何冷静得下来!”

他咬咬牙,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却已深深陷入肉中。若是以往,他自然不会这么担心,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单单想着她怀有身孕,胸口就徒然袭来一股恐惧,手脚一片冰凉。

“我夫妻二人的事,用不着君堡主来管,再会!”

他言罢,草草拱手,一头扎入庙外狂风骤雨之中。

次晨,辰时刚至。

天空已放晴,地上的水洼里铺了一层落叶,皆是昨夜因风打落的。十里坡此地原有个客栈,眼下却人去楼空,只有一棵歪脖子树尚在坡上轻轻摇曳。

秋亦就在那树前站了,双眉深拧,直看着那前面小路上渐渐逼近的几人。昔时见得此状,忙从树上跳下来,手扣在腰间宝剑之上,面色凝重。

对方来者不少,但看衣着服饰,竟有几分像是金兵的穿着。为首的是当初徒单赫的手下,他手持大刀,架在听君脖颈之处,一步一步往这边行来。

秋亦眉峰一皱,因见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口中也塞有巾布,青丝凌乱,形容憔悴,心里便一阵绞痛。幸而除此之外未曾受什么伤。

身边昔时亦狠狠咬着牙,低声骂道:

“这帮畜生。”

在离秋亦几人数丈距离之外,那壮汉就停下步子,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原话问道:

“对面可是明月山庄三少爷,秋亦?”

他闻言冷哼道:“你留了书信给我,却还问我是不是么?”

那人和底下金兵对视了一眼,又用女真话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继而才扬首对秋亦道:

“阁下杀我主上,论理我是该向阁下讨个说法的。不过如今事况紧急,要是秋少爷肯答应我等要求,我等定将尊夫人双手奉还。”

“你家主子是我杀的。”秋亦冷声道,“和她无关,你要寻仇,拿我的命换她的就是。”

听君闻言一怔,眸中含泪,只朝他不住摇头。

不想那壮汉一声冷哼:“秋少爷以为同一招还能行得通?少废话,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她!”

眼见他当真拿刀用了几分劲,听君脖颈上登时划出一道血痕来,殷红流淌。秋亦浑身紧绷,眸中含怒,却又想不出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