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胸有成竹,秦书也就不多说什么,拿笔在村口附近点了点。

“我安排了五架马车在此,时间一到,无论情况如何,你们都必须赶来。记住,上了马车就别停下,行到城内再下车。至于上哪一架,那都随意,剩下的车马,我会分散别处,以扰乱金兵的注意。”他言罢,这才放下笔,“救人如救火,诸位,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知道。”像是一下子回到多年以前,曲无名微微一笑,“秦军师多虑了,我可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一席话,说到尾,秦书喘了口气:“眼下时间还早,大家也都累了,且去睡两个时辰罢。”

他抬起头来:“午时一到,就该行动了。”

今日的阳光格外好,灿烂夺目,即使是关在屋中,听君也能看到那自缝隙里照进来的丝丝缕缕的光芒。

适才曾有人开门来瞧过她的情况,大约见她仍安分呆在原地,却也没细看就离开了。

她回头看了看,反绑着手腕的绳索已在墙上磨了一半,再坚持一阵应该就会断掉。

听君靠在墙上歇了口气,好几天没有进食,她早已觉得体力有些不支,明知稍稍用些劲绳子就能崩坏,可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正闭目休息了一会儿,耳畔忽听得一些吵嚷声响,她讷讷抬起头来,心跳加快,想着昨晚昔时的话,不禁既是欢喜又是担心。喜的是自己能够脱身,担心的却又是秋亦的安危。

大门被人从外砰的一下踢开,不想一股浓烟涌了进来,被阳光一照连里头细微的尘土都能看见。她本以为来的会是秋亦,怎料那人一走近,待看清他的脸时,听君心里徒然一凉。

这来者竟是徒单赫的手下。

不知是早已听到风声还是如何,他手脚比秋亦快上几分,话不多说破门而入,一把就将听君拽起来,扛着便飞快往外走。

怎奈何四周白烟滚滚,没行几步他就一头撞在了树上。

“呸!”

那壮汉啐了一口血水,狠狠抹了抹嘴角,只把听君拉到跟前来,怒目骂道:

“横竖也是死,今天我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投错了胎吧!”

他言罢,从腰间缓缓抽出钢刀来,扬手就狠狠往她脖颈落下……

那刀刃离她脖子不过几寸距离,正在这时,他手腕忽被一物掷得生疼,虎口一震,钢刀应声而落。

听君忙往后退,背脊却抵上一人温暖的胸膛,她浑身一颤,悠悠回过头。

秋亦就在她身后,白烟之中的侧脸模模糊糊,朦朦胧胧,这样的侧脸,她曾在梦里在现实见过多次,梦过多次,却没有哪一次像此时此刻,更令她刻骨铭心。

眼底骤然起了一层雾气,也不知是眼泪还是那烟雾。

只见他亦朝自己低下头来,淡淡笑道:

“没事了。”

心里无端涌上酸楚,泪水沿着脸颊落入唇角,刺着嘴上的伤口疼到骨子里。

秋亦将她堵口的帕子小心取了下来,又扯断了束手的粗绳,扶着她在树旁坐下。

“秋亦!”那边,壮汉怒目而视,右手虽不能使,竟用左手拾起地上的刀来,大叫一声揉身扑上,朝他挥刀而砍。

秋亦怀抱着听君,脚步一转轻轻避开这一招,随即两指点中他少海穴,壮汉避之不及,左臂顿然麻木,秋亦趁机卸了他大刀,点了他穴道,而后旋脚一踢将其踹入浓雾之中。

与此同时,不远处闻得一声惨叫,昔时把前头几个乱窜的守卫收拾干净,牵着马拨着白雾,摸索往这边走来。

“秋亦!阿君!”

寻了半晌才见他二人站在树下,昔时忙走过去,左右看了看。

“人都没事吧?”

秋亦颔首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经半柱香了。”昔时领着马,眉峰一皱,“跟着马走吧,应该来得及。”

眼下看不清敌我,怕就怕暗处会杀出个什么人来,秋亦搀了听君,沉声道:

“小心为好。”

“怕什么,大不了一路杀回去。”

四下里尽是吵嚷之声,也分不出什么方向,只能凭着来时感觉一路朝前走,沿途不时撞上几个金兵,幸而昔时眼疾手快,皆被他一刀毙命。

行了没多久,隐约见得有树,估量着快到村口,周遭反而安静下来,如此这般寂静,倒让他越发容易捕捉到声音。

昔时本行于最前,将至牌楼下,蓦地觉察到风中有利器破空之响,他猛然停下脚步,暗道不好,急声道:

“快低头!”

因浓雾之由,这话即是说了也迟了,当他能见到箭锋时,身子早先一步挡了上去,锁骨之处顿时刺痛难当。鲜血顺着衣襟顷刻间便把上半身染红。

见他中箭,秋亦微微一惊:“你……”

“没事……”昔时咬咬牙,一手摁在那箭羽上,狠狠拔了出来,箭尖呈黑红,居然还淬了毒。

他低声骂了两句,勉强稳住步伐。

“快走,这附近还藏了弓箭手,他们若是乱射一通,就算有白雾遮掩,我们也吃亏……”

话音才落,昔时便皱起眉来,看着眼前的雾气渐渐变淡,他强自提了口气:

“糟了……时间不多了。”

伴着他此话,耳畔窸窸窣窣落下几枚羽箭,不知是否是视线变好了,隐在村落街道两旁的射手竟当真引弓胡乱射起来。

身侧箭如雨下,昔时只得挥剑挡住一些,眼看身后烟雾渐散,追兵将至,秋亦也感到应付吃力。

艰难行了一段路程,那前面忽见一匹马向这边疾奔而来,原本停在村外的马车现下不知被谁驾到此处。秋亦只道是秦书久等他们不来,故而亲自赶了车营救,没想等那马车靠近,驾车之人居然是方简。

他看得愣住:“师父?你怎么会在此?”

方简勒住马,扫了一眼他几人,见他们皆是一派狼狈,忙掀开布帘,匆匆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快让他们上马!”

“是。”

第54章 【诉尽衷情】

为了图快,方简的车驾得并不稳,加之这一代的路也十分颠簸,马车颤颤巍巍地朝前而行。

秋亦撩开帘子往后看去,傍晚夕阳的红色染了半边天幕,道路两旁的树渐行渐远,并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声响。大约那群金人尚未追来。

车内,昔时靠在软枕,皱着眉将臂弯上的一支断箭拔了出来,登时鲜血四溢,听君看得一愣,忙取了帕子伸手去给他止血。

适才场面混乱,倒不曾发觉他身上竟受了这么多处伤,那绣了青竹的绢帕不过多时已然被红色浸透。

眼见昔时嘴唇渐白,脸色愈发不对劲,听君手忙脚乱地又抽了条帕子,随即赶紧去唤秋亦。

“怎么了?”

闻声,他放下布帘,对面的昔时一见他瞧过来,自不甘服软,偏是强撑着笑道:

“没什么大事,中了几箭而已。”

秋亦从他脸上一扫,沉声道:“箭上有毒?”

“这点小毒,我运功逼出来便是。”

昔时言罢,当即就抬掌提气,不料胸口之处猛然涌上刺疼,他惊愣之余,只觉口里一股腥甜流淌。

秋亦微怔一瞬,飞快点了他身上三处大穴,肃然喝道:

“别动气,你这毒厉害得紧,再强行运功,毒液会渗入五脏六腑的!”

听君闻之讶然:“这么严重?”

“你……你少唬我。”昔时咬咬牙,往后缩了缩,“我从前什么伤没受过,哪里会怕这等小痛小病的。”

“信不信由你!”看他如此这般,秋亦倒也不为难,反是冷笑道,“我话是说到这儿了,你要自寻死路与我无关。”

听君自知不能放任昔时不管,只得轻轻拉了拉秋亦,柔声劝道:“咱们还是帮帮他吧,好歹他也是为了救我……”

“是他自己不听的。”秋亦无奈地摇摇头,“我又没逼他。”

他这脾气发起来,说什么都难。

听君朝昔时看了看,又问道:“就没什么解毒的药么?”

“这是金人下的毒,我并不认识。”秋亦思索片刻,“就是要配置解药,那也需好几日时候,他撑不了这么久。眼下最快的法子便是将他体内之毒逼出。”

听到还是有办法,她稍松了口气:“那你不能帮他么?”

“我一个人不行。”秋亦抬眸扫了眼昔时,后者正不屑一顾地对他翻白眼,“至少也要两个人,可眼下师父尚在驾车……”

他话音刚落,就听车外方简朗声道:

“再坚持一下吧,等进了城就好了。”

离得最近的便是绍兴府,可按这速度,如何也得花上三个时辰。

时间已是黄昏,只怕那时早已入夜。

虽是担心得很,听君亦没有办法,偏头去看昔时,却见他已闭了眼睛,倚着车壁,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春日里天气反复无常,一入夜,外头居然下起了小雨,晃荡的马车把那帘子也摇得飘了起来,几粒雨丝溅在昔时睫毛之上,他轻轻眨了眨却没睁开。

听君看得眼皮突突一跳,她忙拿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刚一触及便是滚烫,急急回头对秋亦道:

“他烧得好厉害。”

她的手还未及收回,昔时就顿然紧紧抓住,牢牢不放。

秋亦看在眼里,眉头不自在地皱了一下,伸手试着去扳开。

怎想对方似有防备,握得甚是用力,饶是他也卸不下那手,因怕伤了听君,秋亦便没再纠结下去,只冷声哼了一下:

“这么有精神,烧个一时半会儿,想来不是问题。”

听君听他此话哭笑不得,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亦扶着软枕坐在他旁边。

马车仍旧颠簸,薄薄的细雨不时打在她脸颊,听君望向车外夜里深蓝的天幕,眼前视线模模糊糊,有些瞧不清楚。

依稀见那才吐绿的杨柳在迎风摇曳,满地春花,漫山青黛。

仿佛像是回到了山庄里,第一次去秋亦院中侍候的时候。

那时的天,还没亮,和这颜色有几分相似。

不深不浅,不浓不淡……

官道两边的草木却开始朦胧起来,睡意蔓延上眼,她双目一合,头靠在秋亦肩上,沉沉不醒。

……

“她脉搏很弱,想是这几日身心疲惫所至。”

“那小子也伤得重,摇都摇不醒,怕是没救了。”

“我去请大夫,你先把让她好好休息一阵。”

“……君昔时呢?”

“他……一会儿看看再说罢。”

睡梦中耳边似乎听到不少人说话,有方简,有秋亦的声音,还有许多没从未听过的人声。

睡梦里,还隐约感觉手臂上被人扎了许多针,那是一种细细密密的痛楚,很深刻,又很模糊……

即便如此,她仍旧困得紧,恨不得把这一生的觉都睡过去,那才好……

四月末,绍兴府街道上梨花如雪,细碎的白色间还夹杂了一点桃花的鲜艳,风露漫天,满树花朵绽放,从窗外看下去,万千芯蕊,一派繁荣之景。

前来诊脉的大夫将药箱收拾好,随手把箱子上那被风吹来的几点梨花扫开,回头向听君嘱咐道:

“夫人您这是脾虚,平日里多补补身子调养一下,也出门多走走,对娃娃有好处。”

她欠了欠身,微笑道:“我会注意的,麻烦您了。”

“客气客气。怀了孩子,药少吃为好,你现在既是大好了,上次的开的方子也就不必吃了。”他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来,转过身,啰嗦道:

“记得自个儿要学会善待自个儿,没事别总拿事儿想破脑子,你这心情得放好才是。”

她依言点头:“好……”

“行,那老朽就告辞了。”

“大夫慢走。”

她送到门口,待得要回房去时,在廊上停了步子,看着离此地不远之处的那间屋子,门还是开着的。

听君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转了脚步往那边走去。

他的房间窗外正有一株杏树,和在扬州白府时,她的那间房有一点像。不同的是树上的花早已凋谢,剩下的只是茂盛的叶子,静静挂在梢头。

昔时就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却望着那窗外出神,连她走近也未曾发觉,记得以前他的耳力很好。

大约习武之人,总是警惕许多吧。

听君觉得略有几分尴尬,轻轻在桌上敲了一下,他才回过神,眸子一看过来,便浅浅一笑: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子没好么?”

“我好许多了。”她缓步走到他床边,迟疑片刻,仍旧在床沿坐下,然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道:“你好些了么?听少易说,你的毒……”

话尚未道完,昔时忽而偏过头问道:“觉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呃?”

他笑着说道:“像不像在白家的时候,你被那金人绑走,也是生了一场病,当时我过来看你……”顿了顿,昔时甚是挫败的耸耸肩:

“可惜,眼下病的人却变成了我。”

“会好起来的……”听君不擅宽慰人,此时除了这一句话,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

“怎么听你这话,说得我像是要死了似的。”昔时无奈地支起身子,垂眸看她,过了许久,才柔声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高兴一点,别成日里愁眉苦脸的。”

“若不是因为我。”听君低下头,喉中一哽,“你也不会……”

他脸上依然笑着,笑着笑着,笑容却渐渐隐了开去,只在她头顶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要是我能早一点遇上你……会不会现在,就不一样了?”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成为君昔时之前。

是不是,他也变成一个好人了,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听君摇了摇头,沉默良久,方道:“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你做你的君堡主,快快乐乐的,不好么?”

不料,他竟苦恼地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