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自然没有意见。

这时,艾伦早已和女朋友跑掉了。

酒吧门口停满了车,客人们正在陆续离去。

出来后明显感到了天气的寒冷,高建军关心地对甄陌说:“你穿得太少了,小心着凉。你一直病着,可别加重才好。”

甄陌微笑着点头:“好。”

他们也不客气,各自回到自己的车上,分头回家。

高建军一边开车,一边伸手轻轻抚了抚沈安宁的头发,柔声问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暂且忍一忍,我这边已委托律师向法院起诉了,很快会有结果的。”

沈安定笑着点头:“没事,我也没生气。”

“嗯,好。”高建军一直喜欢他这种明朗的性格,对他又是心疼又是爱惜。“对了,你以前一直不肯要我的钱,现在是不是能够给我个面子,让我来照顾你的生活?”

“不要。”沈安宁立刻摇头。“我还有些积蓄,一时半会也饿不着。房租我付了一年的,现在还有半年多才到期,光是平时吃饭买碟,花不了多少钱。啊,对了,现在买菜都是你在花钱,呵呵,那我更没什么花费了。”说到后来,他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高建军轻笑,探手握住了他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半晌,他才说:“你上次说的那个人,我这两天查了一下。”

“薛明吗?”沈安宁不笑了。

“对。”高建军表情轻松,看了他一眼。“他从加拿大过来,在这边开了大型超市。你说巧不巧?就是那个跟甄陌他们的至尊广场同一天开业的明佳超市。嘿嘿,我听到时都吃了一惊,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沈安宁脸色阴沉:“原来他还真是衣锦还乡啊,这个无耻之徒。”

高建军安慰地拍了拍他:“放心,像他这种人,刚从外面过来,立足未稳,容易对付得很。你不是说,当年薛明的朋友都不齿他的作为,全部与他绝交了吗?”

“是啊。”

高建军微笑道:“他刚来这里,新结交的朋友很有限,而且我基本上都认识,要收拾他太容易了。你说要不要对付他?”

“当然要。”沈安宁想也不想,立刻激动地说。“不过,得先帮陌陌把钱要回来。”

“行啊。”高建军呵呵笑着。“186万给他用了将近4年,让他连本带利还300万好了,这还算便宜他了。嘿嘿,别说在本城他算不上什么东西,就算他再逃一次,我在加拿大的朋友也能收拾他。”

“太好了。”沈安宁哈哈大笑。“建军,我一向喜欢息事宁人,不跟人争。不过,随便你怎么收拾薛明那混蛋,我都只觉得痛快,绝不会叫停。”

高建军见他开心的样子,心里也十分愉快,一把将他拉过来,狠狠亲了一下。

第二天,甄陌照常提前到了公司,做着每日例行的工作。

营业时间未到,正门尚未开启,营业员进出的通道在后面的小门,魏苡正在监督员工打卡,却惊讶地看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小门外进来,出现在她眼前。

甄陌正在看一些文件,便听见轻轻地敲门声,他扬声道:“请进。”

门推开了,魏苡站在门口,叫了一声:“甄总,有客人找您…”她的声音吞吞吐吐,似乎难以启齿。

甄陌清亮的眼睛微微一转,便看到了她身后那张含笑的脸,不由得一怔,倏地站起身来:“梁州长。”

梁欣温和地笑着,缓步走了进来:“甄总,你好。”

第31章

梁欣笑道:“甄总别客气,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一声姐。”

甄陌立刻上前,温和地说:“那…梁大姐,请坐。您也别跟我客气,叫我小甄吧。”

“好。”梁欣潇洒地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态度从容,一直带着微笑。

甄陌对站在旁边手足无措的魏苡笑了笑:“你去照顾着前面吧,这里我来就行。”

魏苡如蒙大赦,连忙对梁欣说:“梁大姐,您先坐一坐,我出去照看一下。”

梁欣笑着点头:“好,你去忙吧,别管我了。”

甄陌去饮水机那里为梁欣泡了杯上好的碧螺春,端过来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这才坐下来,凌乱的情绪却已调整好了。他微笑道:“梁大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没办法呀。”梁欣爽朗地说。“你这孩子,把明阳克得死死的,他也是孩子气重,又不肯与你好好沟通,只好我来了。”

“梁大姐,你…”甄陌非常诧异。“我没明白你的意思。我…已经跟他正式分手了。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很对不起你。”

“不不不。”梁欣微笑。“小甄,我来就是要来跟你好好说说的。其实这事啊,要真的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明阳也对不住你。你可是无辜的。”

甄陌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只能询问看着她,都不知该怎么发问了。

梁欣喝了口茶,缓缓地说道:“这事说来话长。”

甄陌温和地微笑:“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梁欣看着他,眼里满是赞赏,点头道:“好。”

甄陌起身关上手机,拔掉了电话插头,以行动来表示,打算专心地听她说话。

梁欣开始从头说起:“我跟明阳是典型的青梅竹马。我们两家是世交,他爷爷跟我爷爷都是老红军,当年一起过草地的红小鬼,那真是九死一生啊,后来一起打仗,互相救过对方的命,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后来,他们同时娶妻,当时便相约,如果都生儿子或者女儿,就结为兄弟或者姐妹,如果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结果,他们的第二代全是小子,只好大家做兄弟了,彼此之间感情也非常好。两位老革命还不死心,又相约第三代也是照此办理。结果这一回,大家又齐齐的全生了姑娘,就象约好了似的。最后,薛家的小儿子生了一个儿子出来,那就是薛明阳。”

甄陌听到这里,不由得真正地笑了起来。梁欣讲述这件事的时候面带微笑,悠然自得,就像在讲一个传奇故事,令他也听得津津有味。明明自己是当事人,却完全没有紧张的感觉。

梁欣也笑,又喝了一口茶,接着往下说:“我是梁家最小的女儿,但还是比明阳大了5岁。两家的爷爷却觉得差距不大,无所谓。我父母和明阳的父母也都比较开通,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让我们自由发展。两位老人家那时候已经离休了,便回到老家来,随身带着孙子孙女,算是含饴弄孙了,所以我们两家在干休所里就住了两隔壁。我小时候是假小子,性情直爽,明阳最爱跟我玩,一直叫我姐姐。后来我们上同一所小学,然后我升到高中时,他进了同一所中学上初一,那时候我们就已经不是很能玩在一起了。等我大学毕业,他才高三,那就真的没有共同语言了,但见面时还是感觉很亲切,彼此也很关心,嗯…也就像是姐弟吧。”

甄陌听得很认真,细想薛明阳的性格,果然孩子气很重,原来是两大家族唯一的男丁,自然倍受宠爱,难得他还没什么真正的坏毛病。

梁欣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我事业心比较重,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部门,一心向上,想为国为民做点事情,所以一直没有成家。明阳毕业之后也进入了国营企业,却是商业系统,做起事来冲劲也很足,暂时也没考虑个人问题。这时,两家的老人就有些急了。我跟明阳为此谈过几次,两人怎么也找不到感觉,总觉得做夫妻很滑稽。我们之间只有亲情,没有爱情。但真正的爱情究竟是怎样的,我们那时候也并不明白。我比较理智,看到别的同龄人你侬我侬,只觉得浪费时间,有什么不如说清楚,如果相爱,不妨结婚,如果不爱,干脆分手。”

甄陌忍俊不禁,赶紧起身拿起她面前的茶杯,去饮水机那里续上水,这才没笑出声来。

梁欣等他回来把茶放下,才笑着继续说下去:“6年前,我爷爷病重,到后来医生说只是拖时间。我父母跟我谈了,希望我能让爷爷最后的心愿得以完成。我立刻就去找了明阳,要和他结婚。那时候明阳才26岁,我已经31了,他听了之后二话没说,立刻着手与我办理结婚手续,然后去医院看望我爷爷。我爷爷听了这个喜讯后,精神大振,病情好得很快,竟然能够出院。我和明阳的结婚典礼办得十分隆重,他爷爷和我爷爷两个老人家看着我们跪下敬茶,真是老怀大慰。我爷爷是一年后去世的,走的时候我和明阳都在他跟前,他感到十分满意,十分安静。”

甄陌没想到他们的婚姻竟是这样来的,一时肃然起敬,对薛明阳的看法有些变了。

梁欣停了一下,似在回忆过去,半晌才说:“既然结了婚,离婚显然不太现实。我与明阳婚后谈过,两人都觉得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因为从小一起长大,互相都了解对方的性格,在沟通上面不存在问题,因此决定试一试,所以我们是真实的婚姻,不是名义上的。”

甄陌感激地点了点头。她其实不必对他交待这些个人隐私,但她显然决定全部说出,却是为了他和薛明阳两个人。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儿子,自然薛梁两家都很高兴。前年,他爷爷也去世了,走得也很平静,很满足。”梁欣微笑。“其实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婚姻出了问题。我们没有激情,无法再有身体上的接触。在事业上,我们都是极具创造性的人,而且面对挑战都充满信心,从没有被逼无奈这一说,也就不想继续在感情方面勉强下去。因为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所以有关离婚之事,我们讨论了半年,又谨慎地与有关方面商讨了大半年,然后在去年秋天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甄陌一震,感到十分意外。他看着梁欣,表情一片空白。

梁欣似乎理解他的感觉,对他安慰地笑了笑:“其实是我误了明阳。他这个人本性善良,对我更加包容。离婚的时候,我要儿子跟我,因为我的年龄已不可能再生,而我已经立志从政,所以将来也不打算再婚。他还年轻,又英俊又有钱又有社会地位,将来有的是机会结婚生子,呵呵,他也依了我,并没有跟我争。我们离婚之后,有关方面给我打了招呼,希望暂时保密,等时机成熟了再透露出来。所以,明阳一直带着婚戒,也从来不说离婚这件事。这一年间,他也有过别的人,但都是浅尝辄止。我们仍然是朋友,他经常给我打电话,说及这方面的事情,说现在的人功利心太强了,看他的目光跟看钻石、名车、别墅的眼光没什么两样,根本没当他是有血有肉的人,说起来非常郁闷。”

甄陌也微微地笑了起来,薛明阳说这话时的神情他都能够想象得出。

梁欣看着他,温和地笑道:“今年夏天,他给我打电话,说认识了一个人,长得很好看,性情更是非常好,虽然很年轻,但性格沉稳,很有才干,明知道他的地位,不但不飞身扑上,反而很戒备。然后他不断地打电话过来,说跟他相处得很好,真是非常喜欢他。那时候,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他是男性。”

甄陌微有些不安,稍稍低下了头,回避她的目光。

梁欣的态度一直很平和:“国庆节后,他什么都告诉了我。他说他很爱你,决定和你在一起,想把已经离婚的事情告诉你,不然对你不公平。我这边已经万事具备,也不需要再保密了,当然就同意了。明阳兴奋地对我说,他现在明白什么是爱情的感觉了。那时候,我也有些好奇,就说想见见你。正好有个公益活动,这也是我和明阳一起促成的,所以他就带着你来了。”

甄陌点了点头,却说不出什么来。

梁欣微笑:“明阳从小到大都是含着金匙,精神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凡事不太会为别人着想。他也是孩子气重,想把这个消息在你的生日时告诉你,所以事先什么也不说,就兴冲冲地拉着你到了潞州。我当时一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不对,可他还没觉察出来。我那时候就说了他,他说反正马上就是你的生日,到时候负荆请罪,什么都好说。我也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误会都好解决,以为这一点小小乌云很快就会消除。谁知道,他回来后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最近,他的朋友给我打电话来,说他这半个月像是中了邪,工作上大失水准,让他的对手很钻了些空子,对他将来的发展非常不利。我觉得很奇怪,于是跟他联络,他却不肯细说,只说他原来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只不过被人当了替身,骗成那样,自己还满心欢喜,真是可笑至极。我劝他跟你谈谈,但他却固执地不愿意来,说是不想再当笑柄。”

说到这里,甄陌恍然大悟,生日那天,薛明来过,薛明阳一定也来过。他低了低头,眼里掠过一丝温柔。

梁欣笑着,说出来的话很理智,很有人情味:“小甄,我个人觉得,所有的感情都值得尊重,所以,同性相恋,只要是真情,也一样美好,并不丑恶。明阳爱上你,我倒觉得一点也不奇怪,你的确是个好孩子。每个人都有过去,我觉得不妨大家坐下来,好好沟通,不正视过去,又如何面对未来呢?你说是不是?如果你一点机会也不给他,同时也是不给你自己,两个人就这样错过,岂不是非常遗憾?”

甄陌抬头看了她一眼,仍然没有吭声。

梁欣笑着摇头:“你们啊,两个都像孩子。我还是觉得,人这一生,能遇到真正的爱情非常困难,所以还是应该珍惜。”

甄陌终于点了点头,轻声说:“梁大姐,你放心,我会去跟他谈的。”

“好。”梁欣笑得更愉快了。“其实,这32年来,明阳的路一直都很顺,受点小小挫折,对他也有好处。不过,你也悠着点,别磨得太厉害,他会吃不消的。”

甄陌听得出来,她提起薛明阳的时候,一直都是大姐姐的口气,这时也彻底放下心来,开朗地对她笑道:“大姐,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嗯,你比明阳小那么多,却比他要懂事多了。我比较相信你。”梁欣笑道,随即站起身来。“那我就走了。我这次是回来办事的,明天就走了。”

甄陌将她一直送到大门外,忽然叫了一声:“大姐。”

梁欣回过头来看他:“什么?”

甄陌想了想,轻轻地问道:“那你将来,就打算这么过下去了?”

“是啊。”梁欣明快地点头。“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爱人,那就是我的工作。呵呵,小甄,吴仪是我的偶象。”

甄陌钦佩地说:“我相信你也能做得像她那样好。”

梁欣朗声笑道:“我会一直努力的。”

甄陌看着她走到街边打车,看着车子远去,脸上一直挂着一缕微笑。

第32章

甄陌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上的电话,两道秀气的眉拧在了一起,似乎一直拿不定主意。

想了又想,他终于拿起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对方一直没接。

甄陌很耐心,始终没有挂断,直到响过了一定的时间自动切断。

他放下电话,靠到大班椅高高的靠背上,看向了显得有些萧瑟的窗外。

他这是二楼,仍然看得到外面街边的梧桐树,大部分树叶都已经变成了枯黄,纷纷在风中往下飘落。

房间里很静。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并没有打过来。他想了想,又拿起了电话。

这一次,他接了。“喂。”声音很平静。

甄陌也很平静:“明阳,我是甄陌。”

“嗯。”薛明阳不动声色。“有事吗?”

“是,有事。”甄陌看着窗外,冷静地说。“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

薛明阳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道:“可以在电话里说。”

甄陌温和地坚持:“是私事,我想当面跟你说,希望你能抽个时间出来。”

薛明阳却似乎想逃避:“要过年了,我很忙。”

“我知道。但在工作之余抽出一点私人时间来听我说话,我想还是应该可以的。”甄陌轻声道。“明阳,不管我们之间结局如何,我只希望你听我把话说完。这是我欠你的。”

过了一会儿,薛明阳似乎终于被他的诚意所感动,低低地道:“那好吧。今天晚上8点,老树咖啡见。”

“好。”

放下电话后,甄陌立刻开始处理公务。时间过得很快,他用手机定的闹钟便响了起来,提醒他该赴约了。

甄陌很少这么早下班,魏苡却感到很欣慰,以前甄陌的那种上班法,实在是太恐怖了,简直让公司里的所有人都感到巨大的压力。

甄陌安步当车,缓缓地走到旁边不远的老树咖啡馆,却先要了一份精致的栗子蛋糕,然后才点了炭烧咖啡。

他提前了20分钟,薛明阳却很准时。当他走进门的时候,甄陌刚刚把蛋糕吃完,正在给端上来的咖啡加奶加糖。

半个月没见,两个人都发现对方瘦得多了。

薛明阳略微回避了他的目光,跟服务员说要蓝山咖啡,然后才脱下了羊毛大衣,坐到舒适的软椅里。

甄陌特意挑了个靠窗边最角落的位置。老树咖啡非常有情调,灯光十分幽黯,里面的装修像是个大树洞,有些伸出来的装饰性“树杈”将每张桌子都技巧地隔开,很人性化地强调了顾客之间谈话的私密性。甄陌很喜欢这里,独自喝咖啡的时候,感觉比较悠闲,和朋友一起来也很舒服,如果要谈话,也不会让别人听到。

薛明阳并没有抢先发问,只是喝了一口服务员送上的白水,转头看着窗外的夜景。

甄陌用小勺轻轻搅着咖啡,略一沉吟,便决定坚持白天思索了大半日后的想法,开门见山,和盘托出。

“我认识薛明的时候,才21岁。”他轻声说,在舒缓的背景音乐的衬托下,却十分清晰。

薛明阳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但神情很专注。

甄陌的眼睛一直看着杯中旋转的咖啡,慢慢地说下去:“我读书读得早,算是比较聪明吧。当然,跟家庭教育也有关系。我父母都是工程师,对我的教育比较严格。我16岁就考上了大学,在我们那个小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然后,20岁从大学毕业。因为成绩好,又有少年大学生的名声,所以很容易就进了著名的利伯集团在本省的分公司。”

薛明阳自然知道这个公司的名字。这个公司是搞农业的,产品遍及全国,非常厉害,去年刚刚上市,业绩十分优良。

甄陌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是缓缓地继续往下说:“当时,他们刚刚进入本省市场,还在开拓阶段,我一方面肯吃苦,也不怕碰壁,另一方面我父母也有些关系,所以,本省的各地二级、三级代理商有一半是我发展的。因为业绩良好,一年后我升为销售部副经理,工资加销售提成每个月能拿到上万。那时候,我太年轻,春风得意,一帆风顺,以为世界就是我的,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办不到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自嘲的苦笑。

薛明阳听得很专心,眼光却跟他的一样,也一直落在他不停搅动的咖啡上。

甄陌的声音很温和:“有一次,我赶去拜访一个大客户,因为路上堵车,到的时候已经迟到了。我走得急,埋头一直往上冲,结果在楼梯上撞上一个人,他就是薛明。”

薛明阳听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他与甄陌那次在楼梯上的初次见面。

“然后,他缠着我,跟我要电话,接着就开始追我。”甄陌简单地道。“我想,你现在也知道了,他…长得很好看,穿名牌,开名车,出手大方,态度爽朗,而且是未婚。我那时候性向并不明显,只是在大学里感觉对女孩子的主动追求比较不能适应,自己也没看到有什么值得我去主动追求的女同学,但也并没有男性让我动过心,所以,我想可能是因为机缘未到吧,也并没有多想。薛明追我的时候,说实话,我是好奇多过别的因素,也就想他并不让我讨厌,不妨就试一试,就像我在大学里也试过大麻,试过摇头丸,试过KING,算是一种新潮吧。”

薛明阳也年轻过,自然理解。这时,他要的咖啡也端来了,于是他加奶加糖,也开始搅动自己的咖啡。

甄陌却拿出了小勺,放在碟子上,抬手轻轻撑在了额上,继续说:“这应该就是我的初恋了。他很快带我上了床。他对我很温柔体贴,将我关照得无微不至。在床上,他也让我尝到了快乐的滋味。这样的人,没有理由不爱,尤其是一个从来没有尝过爱因而对爱有着无比憧憬的孩子。所以,我爱上了他,而且越来越痴心,非常狂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

薛明阳面无表情,端起咖啡杯来喝了一口,一个字也不说。

甄陌坐在那里,神情略微有些呆滞,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然后,他渐渐地有了些变化,总是很烦恼的样子,对我说生意不好做了,跟合伙人有冲突。我一直觉得即使两个人在一起,也不应去探问对方的事业,所以从来都没有主动问过他这些事。他既然说起,我当然会听,偶尔也会问一问。他就对我大倒苦水,我听了,自然心疼,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他,而且我一个小职员,没钱没权,又跟帮他什么呢?除了在床上、在日常生活中对他百依百顺,我也想不出来还能做什么让他高兴一些。…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个月,然后有一天,他说他的合伙人卷款潜逃了,那是要付厂商的货款,否则他会被人家起诉的,而且再也翻不了身了。我…看着他那么沮丧难过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很难受,想帮他,就问他,怎么才可以帮他。他只是摇头,说需要300万才能度过难关,可他只能筹到100万。看我着急,他还劝我不要多想,说他自己再去想想办法,然后晚上偷偷地在我身边哭。我暗暗听了几天,就问他,那钱什么时候能周转出来,他说最多一个月就行,还给我详细讲了其中的关窍,我听着确实有道理,真是一点漏洞都没有,就开始打主意。我们的代理商付货款,都是我们的业务员去收的,有时候会在手上放很长时间,譬如一、两个月才交到公司来。这当然是集团财务制度上的漏洞,但也没人去提,我知道有的业务员就钻这个空子,把货款拿到股市上去炒,周转一下再交给公司。就在我考虑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再提这事,只对我更加温柔体贴,人却一天比一天瘦,我看在眼里,实在是忍不住想要帮他度过难关的冲动。”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

薛明阳心如猫咬,脸上却是无动于衷,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甄陌面前的咖啡已经冷了。他只是呆呆地盯着,半晌才冷冷地说下去:“我下去跑了一趟,跟那些代理商编了种种借口,说公司改了政策什么的,要他们提前付货款。因为我一向跟他们关系很好,他们对我们公司产品的市场销量也很满意,所以都很痛快。我回来的时候,卡上带着100万货款,全都交给了他。他抱住我,很兴奋,发誓说一个月之内一定还我,然后说了很多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我那时候,也就是个自以为是的白痴,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无条件地相信了。”

薛明阳已是听得心头大震,似是明白了什么,这才抬起头来。自走进门来,他这是第一次认真地看他。

甄陌却始终用手撑着额,却是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的眼光一直向下,看着那杯已经冰冷的咖啡,声音却更加轻飘:“没过几天,我父母一起去浙江出差,结果飞机失事…”他一时哽住,忽然停住了。

薛明阳心里一抽,忽然替他难过起来。

甄陌缓缓地呼吸着,过了好一会儿,又接着说了下去,声音略微有些喑哑:“两个人,保险公司陪了我40万,航空公司陪了10多万。我去了一趟浙江,领回了父母的骨灰。薛明始终陪着我,帮我跑前跑后,办理各种事情。我…那时候,看着他,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只有他了,只有他了…我父母是70年代末调来这边工作的,30年过去,兄弟姐妹早就生疏了,只每年在过春节时通一次电话,说的都是很客气的礼节性的话,我跟他们,基本上算是陌生人。除了安宁这个好朋友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我也真的就只有他了。所以,给父母买了一块很好的墓,将他们合葬之后。我把剩下的50万也都给了他。算下来,他还差50万。我那时候心里很空,也很乱,根本没去想过别的,就是一心扑在他身上,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依靠,觉得帮他度过难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又回去把父母的房子卖了20万,自己1年多来的工资、提成加奖金有16万,也全都给了他。就这样,总共给了他186万,连个借条都没有让他打。”说到这里,他那线条美好的薄唇又浮现出一缕讥讽的苦笑。

薛明阳看着,不由自主地想伸手过去,抹掉那缕令他心疼的笑容。他握紧了拳,努力抑制住自己,终于没有动弹。

第33章

甄陌的声音变得平平无奇,仿佛麻木地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情一样:“然后,他就不见了。消失得很干净。我早上出去上班,晚上下班回家,他就不见了,他的东西也全都带走了,仿佛他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一样。那时候,我才感到了巨大的恐惧。我到处去找他,发了疯一般。我找遍他所有的朋友那里,可他好像给他朋友都诉过苦了,说我脾气太大,老是埋怨他生意失败,不体谅他,跟我在一起实在是没法过了,因此他的朋友都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也都说没看见过他。我找了一个星期就放弃了,也什么都明白了。这时候…离我挪用公款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有代理商催货,却找不到我,就把电话打到了公司,于是东窗事发。而我…只是觉得很疲倦,一直躲在安宁那里睡觉,只想一睡不起。公司很快报了警,然后,警察找到安宁家,把我抓走了。”

薛明阳看着他苍白的脸,却一直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心里忽然一丝丝地抽疼起来。

甄陌似乎越来越冷,淡淡地道:“接下来的事就是按法律来了。在公安局,我什么都不说,其实倒不是对抗,实在是觉得疲倦,一个字都不想说,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真的无所谓了。然后,很快就批捕了,我从拘留所转到了收审所,在那里呆了3个月。那里面…环境…很不好,我吃过…很多苦,那些人…很饥渴,都快要憋疯了…我从来没有反抗过,只想…死了算了。后来…关进来一个老大,他们都叫他大哥。他看了两天,对我起了恻隐之心,就护住了我,不准他们再动手,然后,又问我到底是什么事进来的…我…这才告诉了他…他送了消息出去,让人帮我找。过了半个月,传回来的信息是,他在拿到我最后一笔钱的第三天,从北京飞到温哥华。他办的是移民,当时已经结婚,对方是加拿大籍的中国女人,比他大,离了婚,没有财产。双方各有所图,所以办得很快,据说那个女人是半年前回国,与他结婚的,现在已经怀孕。也就是说,他生意刚刚失败的时候,就在打这个主意并且立刻实施了,却不但将我蒙在鼓里,还一直在骗我帮他搞钱。”

薛明阳看着甄陌,却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半张脸。他一直用修长的手挡住了自己的额头、眼睛、鼻梁,几乎挡住了大半张脸。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甄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甄陌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布帘,显得有些模糊:“我听了之后,无话可说。我是个白痴,自作自受,没什么可怜悯的。那个大哥告诉我,像我这样的罪名,挪用公款超过了100万,只怕会判无期,最少是20年。我当时只说了一句话:‘死刑最好。’他也就沉默了。…不久,北京总公司的律师来看我,对我说,总部的老板调看了我的档案,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考虑一下,如果我跟他3年,这100万就一笔勾销。我根本用不着考虑,立刻就答应了。后来,那个大哥也说我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居然会遇到一个也是GAY的老板,而且我又长得好,总算是救了自己一条小命。”说到这里,他又苦笑了笑。

薛明阳咬住了牙,眼里满是阴郁的狂飚。

甄陌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疲倦:“很快,北京总公司的老板交代下来,那100万由他私人垫还,算我借的。公司撤销了诉讼,又去公安局销了案,我就被无罪释放了。从收审所里出来的第二天,律师便陪着我到了北京,让我打了张100万的借条,然后把我交给了老板。…老板很有名,比我大15岁,被媒体称为著名的青年企业家,看上去外表斯文,温和儒雅,我还想着这3年不会很难过。谁知…他在床上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嗜好,我第一次跟他上床,就差点送了命…”他的手有了一丝轻微的颤抖。

薛明阳终于后悔了,不该在这个公共场合跟他谈。他想砸东西,又想过去拥抱那个令他怜惜不已的孩子。可他现在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坐在这里看着。

甄陌的声音却似恢复了冷静,缓缓地说道:“我…那时候…只觉得没什么不能忍的,总比进监狱过一辈子强,被一个人折磨总比被许多人折磨要好过得多。再说,他…除了在床上外,对我还算是很照顾,给我住的公寓很大,设备先进齐全,还请了保姆做家务。他一直说我长得很漂亮,总喜欢为我买各式各样的名牌服饰,让我穿给他看,然后再将我拖上床,亲手把那些衣服脱掉…对这些事,我都没什么可说的,总之他要怎么样都可以…但他又嫌我不够热情,太冷淡,总会把我往死里整…渐渐的,我又学会了把身体跟感觉分开,让身体在他下面达到高潮,感觉上却是一片空白,那样一来,日子会好过一些…一年之后,他看我一直逆来顺受,似乎对我有了一点信任,就让我当了他的私人助理,会每月给我一份工资,其实无非是司机、保姆、打字员,当然主业是随时随地陪他上床。不过,我还是跟他学到了不少东西,譬如场面上的应对自如,譬如如果管理一个大型集团,如果迅速果断地处理各种事务。到后来,他喜欢带着我出去应酬,因为常有他的朋友夸奖我,似乎很羡慕他,他就觉得很有面子,以后在床上折腾完后,也会赏点医药费下来。…就是这样,我在北京过了3年。在我心里,却仿佛过了30年一样,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我25岁生日那天,离我们的约定还剩下3个多月,他曾经问过我,需不需要他帮我杀了薛明?如果我想,他立刻替我办,条件是让我再跟他3年。我很清楚地告诉他,不。那个晚上…他几乎把我拆成了碎片…我整整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地。后来,他就天天折腾我,一夜也不放过,直到我们约定的最后一天。过了午夜12点,他放开了我,从床上起来,告诉我说:‘你自由了。’然后把我当初打给他的借条放到了我身旁。那一刻,他又教会了我一个重要的品质,守信用,重承诺。…我在床上又躺了10天,才能够勉强起来。他没有再出现,只派他的律师过来。我把房间钥匙交给了他,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都没有什么是我自己的,只除了几本书。律师说我可以带走所有的衣饰。我想着将来重新找工作,总是用得着,就带了一些衣服,然后自己买了一张火车票,就回来了。律师说他有张支票要给我,不过我没要…算不得赌气,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那3年,是我欠他的,现在还完了,如此而已。”

薛明阳看着他,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正随着他缓慢的讲述而从他的身体里悄悄地溜走,他突然想大喝一声:“别再说了。”喉头却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甄陌淡淡地道:“后来的事其实你大部分也都知道了。我回来,租了房子,安顿下来,然后找工作,后来碰到了你。一开始抗拒你,甚至恨你,是有些错觉。后来,发现你是你,不是他,所以觉得很抱歉,就带你回了家。然后你对我很好,我…重蹈覆辙,又动了情…再后来,就是现在,我…只想告诉你,我跟你拥抱的时候,你就是你,不是别人。…就是这样,OVER。”说到这里,他拿开了脸上的手,抬起眼来,非常疲倦非常疲倦地对薛明阳笑了笑。

薛明阳看着他,脸上满是疼惜,喉头一直哽着,说不出话来。他后悔了,非常后悔,他后悔自己误会甄陌,为了自己该死的面子,不肯立即去与他沟通。他后悔没有阻止甄陌说下去。他就这样亲眼看着甄陌坐在自己眼前,看着他心里的那一点点爱缓缓地消失。现在的甄陌就像是他初见那时的样子,对四周的一切都十分冷淡,抗拒,充满了怀疑与戒备,有种深深的发自内心的疲倦,似乎什么都放弃了,什么都不再坚持。

甄陌看向窗外已变得有些冷清的街道,轻声说:“我的话完了,谢谢你能听我说。我们…就这样吧,到此为止了。”说完,他站起身来,大步离去。

薛明阳赶紧站起来要追出去,却被服务员拦住,客气地问道:“先生,请问您是要买单吗?”

他急急忙忙地返身从椅子上拿起大衣,从内袋里掏出钱包,拿出100块递给她,说道:“不用找了。”便冲出门去。

浓浓的夜色里,甄陌已经没有了踪影。

第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