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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在三个小时后响起,曼达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来接听:“喂?”

那边传来许明浩的声音:“上次派人堵截你的人查出来了,是陆嘉南的那个女朋友杜珊珊。”

曼达怔了怔,下一秒便冷笑起来。她胆子还真大,一边算计自己一边埋伏早纪,有十条命吗?

那么,替你解决一条好了。

“做了她。”曼达对着电话说。

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和细菌相比的东西,叫做流言。无论是传播速度和途径,它们都有着雷同之处,诸如亲密的接触,窃窃私语的聊天,以及人们对此生出的恐惧感。花莲中学最近传播最多的流言是关于实验爆炸事故和苏见奥对黎早纪的特别关注,然后某一天它们被新的流言取代,这一回是关于杜珊珊。与她相熟的朋友都知道了她被毁容的消息,据说整张脸都惨不忍睹。

“真是好惨啊,被毁容毁得很厉害,整张脸都被烧伤了。”

“是硫酸吗?陆嘉南怎么说?”

“他能有什么办法,连是谁做的都不知道。”

“连陆嘉南都没有办法,你猜会是谁做的?”

“我?我不知道,反正不会是学校里的人,普通的学生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不过说起来,倒是很有可能是江曼达。”

“为什么?”

“除了她谁还有这种势力啊,左边是许明浩,背后是四哥,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怕了。”

“四哥?”

“波力电玩的那个四哥嘛,姓周来着,江曼达的妈妈也姓周,听说是有亲戚关系来着。”

“怪不得!珊珊惹到她也只好认倒霉了,唉,以后要离江曼达远一点才行。”

“早几年前就该知道了,江曼达,这个人真是碰不得。”

流言像蘑菇云一般炸开,接着不断地蔓延。而早纪却没有听到,她在医院里整整待了半个月,这期间见奥几乎每天一放学都会来看望她。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帮早纪削苹果,喂她吃东西,等她好一些了便扶着她去散步。渐渐他也发现她的父母从未出现过,奇怪,这种时候最应该陪伴在身边的是父母才对。

他充满了好奇,却什么也没有问。

半个月后已经是暑假,校方准许早纪不用参加考试,于是这一次的第一名非苏见奥莫属。考试结束后他亲自送她回家,车坐了很久,最后在一个贫民区前停下。那是见奥从未见过的画面:一幢幢楼房相互挤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来。经过的行人一律穿着肮脏陈旧的衣服,脸上写着疲惫和无奈,显然对人生已经不再抱有期待。而早纪穿着白衣白裙,如同莲花一般静洁,表情恬淡,从容地面对见奥。

见奥忍不住盯着她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美好的样子。再回忆起平日里她在学校里的一切,无论从哪里看都不像是贫民区里出来的女生,懂礼貌,有教养。而背后一定有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贫穷或者受人冷落。现代人往往很势利,家境略差一点都要受尽白眼。但她却并不在意似的,只是微笑地看着自己。

突然间他心里动了动,这个女生,同自己一样,背负着不为人知的过去,静悄悄的努力地生存着,如同一只小虫。

但小虫也是生命,所有生命都应该得到珍视。忽然他感受到了她的坚强,一些似是而非的情绪慢慢充满了整个胸腔。

“我到了。”早纪说。

“那么,自己当心一些。”见奥犹豫着,终于是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亲密起来了呢?早纪住院的这段时间吗?还是更早一点,他就已经想要靠近她?

见奥转过身,准备离开,这时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早纪拽住了。他回过头,看到她无限脆弱的表情。就是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冰块一样地化开,心里柔软如同棉花,非常想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住。

“再陪我一会儿好吗?”早纪几乎是恳求地说。

“好。”见奥毫不犹豫地说。

他们站在桥上,看着江里的水源源不断地向远方流去。早纪趴在栏杆上讲小时候的事给他听:“小学的时候成绩很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题目。同学们都笑话我是个白痴,这辈子都不可能变聪明了。我自己其实也这么觉得,父母也不喜欢我,很多次站在这里都想,干脆跳下去算了,否则将来也是要饿死在街头的。但是很害怕很害怕,看到一本书里说,活着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见奥想不到她会有那样的一段过去,轻声问:“后来呢?”

“某一次考试成绩很好,老师和同学都觉得我作弊,单独对我一个人进行考试。结果就像是突然开窍了一样,所有的题目都看懂了,考试很顺利,也拿了很高的分数。老师虽然惊讶,但也无可奈何。再后来每一次考试成绩都很好,大家都说我被砸了脑袋,把原来错位的地方重新接上了。呵呵。”

早纪没有说,那次考试成绩很好是因为曼达帮她偷了考卷,她提前对照课本写上答案的缘故。

“成绩好了以后渐渐恢复了自信,以前都不敢大声说话的,现在人缘却好了很多。但心底里其实接受不了其他人,没有朋友,孤单久了也习惯了。我总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像一场梦,生怕梦醒了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又回到一开始,变成那个又笨又傻,又自卑的自己。”

“不会的。”见奥伸出手捏她的脸,说:“会痛吗?会痛就表示没有在做梦嘛!”

早纪愣愣的,脸颊一阵发热,皮肤上还留着他手指的温度。那是一双很冷的手,却有一种特别的触感。她想了一会儿才说:“不痛。”

“真的吗?”见奥又伸出手,这一次早纪反应很快地躲开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完,却都沉默了。气氛开始发生变化,他们看着对方,都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那种情绪他们都明白,却又都不确定。

夕阳渐渐沉了下来,河面被照耀成红彤彤的色彩。行人多了起来,下班的人群推着自行车或拖着疲惫的双腿来来往往。早纪说:“我该走了。”

纵然再不舍得,也该走了。

“好。”

“再见。”他们向彼此道别,各自向前走去。然而同一时间那种不确定的情绪突然被确定了,那种感情,叫做喜欢。

各自走出去几秒之后他们又一起回头,遥遥地看着对方。早纪如水一般温和的眼睛闪着微光,仿佛两颗巫女的玻璃球,照穿了见奥最心底里的秘密。那一刻他所有的防线都被冲毁,迟疑着,终于是走到她的面前哑声问:“喂,在一起好么?”

早纪愣愣的,像是意料之中,却又被吓到了似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距离太远,她不得不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见奥说。

早纪怔住。

“我说我喜欢你!可不可以在一起?”见奥也大声喊了起来,过路的人被吓了一跳,好奇地转过头,却看到这名少年脸上荡漾着兴奋的神色。

那句话以最清楚的状态传进早纪的耳朵里,耳朵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城堡,回声穿过城墙和天空,就像是证明似的,一遍遍重复着:“我说我喜欢你!可不可以在一起?”

可不可以?

她看着他的眼睛,灰色的瞳仁,因为真诚而越发的明亮,映出了自己最呆滞的模样。

是告白吗?

真不敢想象,他会喜欢自己。其实心里一直有一个盼望,只是没想到会变成真的。喜欢自己什么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可是…被喜欢着的感觉真的太快乐了。这世间最幸福的事,不过是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着你。

那么…

“好啊。”她抬头笑着回答。

皙坐在车里远远地望着那一幕,年轻的、好看的男孩和女孩,哪怕背景再落魄,也抵挡不了那种逼人的青春。像黎早纪这种女生,其实换一种家庭就可以成为天之轿子,聪明,也够勇敢。可惜生错了地方,只会被父母所拖累。

待男生走远了以后,皙才慢慢地发动车子,跟在早纪的后面。她很快发现了他,停下来,不动声色地等着她,脸上还带着甜蜜的粉。皙推开车门,她迟疑一会儿,还是上了车。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皙开门见山。

他指的是几天前在公交车上说的事。皙除了手头的生意,有时也做些别的事,诸如帮人收集各种情报或证据。

“说起来倒像是私家侦探,不过我们当然和私家侦探不同,毕竟那种职业只是小营生。而我想做大做全,提供平常人不能够轻易得到的信息。”他这样对她说。

“比如商业机密?”早纪问。

皙点点头,继续说:“以这个为目的,所以必然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到了某一种程度也许会不择手段。但我手头刚好最不缺这样的人,无所事事,前途无望,却比任何人胆子都大,又富有冒险精神。”

“冒险精神”这四个字让早纪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在形容乱世英雄吗?她问:“那么我能做什么呢?我可不是前途无望的小混混。”

“当然,你的前途不可限量,这我也清楚。但是当下你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升大学以后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勤工俭学虽然是个办法,不过那会很辛苦,你比我更了解穷苦的滋味吧?”皙转过头看着她,这段话相当有说服力,他是有备而来。

但他说得没错,她需要钱,一直都需要。

早纪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暑假之后就是高三了。”

“我可以等你一年。”皙说。

早纪抬头看他:“为什么?”

“我欣赏你。”皙专注地盯着前方道:“类似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欣赏,你的冷静和聪明、大胆和果断,所以自然希望你过得好。”

他们口头上都希望自己过得好,早纪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实际上,却是把自己推到一个无底洞里。

但她有什么选择呢?他知道她的一切,想要摧毁她易如反掌。她好不容易才盼到自己想要的幸福,不可以被任何人破坏。

哪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要保护那种幸福。

想到见奥,想到自己偷东西的事假如被见奥知道…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道:“那么,我接受了。”

皙露出满意的神情来,这个时候的他像是一个得到糖吃的小孩子一般纯真。但早纪根本无法分辨出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世界上,纯粹的好人实在太少,然而纯粹的坏人也多不到哪去。他是好心多于坏心呢?还是刚好相反?

早纪推开车门走下车,皙伏在方向盘上,静静地盯着她离开的方向。像一个梦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在偷窥什么的少年,充满温柔与眷恋。

可是已经被别人抢先了呢。

第八章 并不那么重要

曼达:“真不知道如果哪一天你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好。”

早纪:“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咯,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的。”

曼达:“是吗?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早纪:“因为你始终在忙——忙着仇恨,忙着遗忘,忙着去快乐和不快乐,而没有时间去怀念什么。”

曼达:“那么其实,你总是会离开我的吧?”

早纪:“但并不会太远,认真找,总能找到的。”

马路对面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很亲密地拉着手对橱窗里的一件裙子指指点点。她们看起来是同班同学,穿着一样的校服,背着一样的书包,甚至连发型都故意留得一样,猛的看上去还真像一对孪生姐妹。

那条裙子很贵,以学生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买不下来的。但假如是两个人的话就好办得多,可以一起凑钱买,然后按照一三五或者单双号的方式轮流穿。

曼达注视着她们,忽然有一点羡慕。

假如可以的话,她也希望能和早纪这样地走在一起。手拉着手,穿一样的衣服,什么也不做都好,散散步什么的,甚至可以聊一下彼此暗恋着的男生。

她已经开始恋爱了吧?曼达想起那个叫苏见奥的男生的面孔,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自己与早纪的生活里。

想了很久,还是想不明白。她干脆起身结帐,戴着一副巨大的太阳眼镜走出去。外面艳阳高照,已经是八月了,刚刚开始放暑假,马路上到处都是出来游玩的男生女生,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这漫长的两个月对别人来说是节日,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消磨好。

当年的群星影院现在已经快忆成废墟,因为设备不够先进,拿不到最新的电影胶片,所以客人很少。但又因为是政府旗下的部门,所以也没有被拆。

大概总有一天会被拆掉的吧。

曼达抬头看了看群星影院的大门,接着买了一张票走进去。她总是会迟到十分钟,早纪却始终按时到达,她喜欢看电影。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曼达看到她正坐在固定的位置上盯着电影屏幕,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暴米花。

“杜珊珊的事已经摆平了。”曼达一坐下就说。

“嗯,我听说了。”早纪把一粒暴米花放在嘴边,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用取笑的口吻问:“你作恶这么多,晚上会不会睡不着觉?”

“不会。”曼达平静而理直气壮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都是自找的!”

“偷东西呢?”

“这个只是爱好。”

两个人静默着,屏幕上放着的是一部喜剧片,影院里不时地传来观众的欢笑声。可是在她们俩之间,却忽然的沉默了下来。

好久之后曼达才问她:“你怕吗?”

“怕。我始终坚信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也许是上帝,也许是别的什么神,他知道我们所犯的一切罪恶,到了一定的时机会给我们惩罚,将我们打入地狱。”早纪平静地说。

曼达愣了愣。

早纪突然笑了起来,她说:“记得我是怎样成为优等生的吗?小学毕业的那场考试,你帮我偷了考卷,我才成为第一名。”

“可是那之后你就一直是第一名,怎么做到的?”

“每天做功课到深夜,不懂的问题一遍一遍地解答。”早纪说:“成绩大概是我唯一不自卑的地方。”

曼达觉得心里一阵刺痛,轻到几乎无法察觉,却是那样低回不已。

这么多年过去后,她的自卑感也还是没有消失啊,而是把它藏到了更隐秘的位置而已。童年的残缺就像是一枚钉子一样深深钉进大脑里面,时间久了,便与灵魂紧紧咬合,拔不出来,也弥补不了。

比如她,再比如她。

最后早纪说:“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要高考了。”

曼达点了点头。

早纪看了她一眼,看来她还是没明白。擞重了一些语气道:“所以,恐怕没有时间再做别的事情。”

曼达道:“放心,不会打扰你的。”

早纪轻轻地叹:“一年…”

曼达忽然反应过来,转过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问:“你是…想要离开我?”

“是。”早纪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学习、家庭、情感…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我不想被他发现什么。”

曼达像是被人钉在座位上,顷刻间动也不能动,耳畔嗡嗡作响,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但是没有错,每一个字都真实地飘拂在空中,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似的。忽然之间她冲动地伸出手去握住她道:“我不会去打扰你的!但请不要离开我!”

早纪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激动,某一刻心已经软了下来。但她努力克制住,依然用认真的口吻说:“怎样才是打扰呢?时间吗?还是精力?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但心里惦记着你,无论什么事都无法认真地投入进去。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有各自的人生。”顿了顿,她说:“是时候该散伙了。”

“但是…”

早纪打断她:“我知道这会很难过,但是慢慢会习惯的。”

她语气坚定,看样子已经考虑了很久。曼达知道无论再说什么也不会改变她的想法,好久后伺轻叹一句:“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早纪低下头去,辩解道:“我只是害怕某些事情的发生。”

电影在这个时候结束,观众离席散场。曼达闭上眼睛,听到早纪也跟着站起身离开,脚步轻快,没有一刻的犹豫。再睁开眼时整个影院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她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很高,很空旷。

嘶相信早纪可以这样决绝,难道那么多年的感情可以一笔勾销吗?像一件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儿,说扔就扔了。

然而那件小玩意儿之于曼达却是一块肉,长在心里,生生就被剐去了。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孤独过,因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离开她了。

从此后,便只剩下她自己了。

她努力地咽下一团气体,喉咙里发出空洞的闷响。

寂寞。

很久后伺茫然地站起来离开电影院,拦下一辆出租车准备回家。谁知刚走进院子,就看到了母亲的车。劳斯莱斯的“幻影”,银灰色,停在车库内,与父亲的那辆旧的黑色大众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辆豪华高贵,另一辆平庸、朴素。

有时候看一个人开的车,便可以了解到这个人。母亲的身价早已败落,却依然维持着华丽的外表。而父亲从来都塌实稳重,即使是已经挤进了富豪榜的前百位,车子也从未换过。

她一直不喜欢那辆“幻影”,因为车上有很不好的记忆。十四岁的那一年,父母已经离异,但母亲偶尔回来看望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带着她出去玩。那一天是个阴天,母亲许诺带她去买新衣服,司机载着他们朝市区出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心情那一天特别好,她一路上都在给曼达灌输她的时尚观:“不管穿什么衣服,身上的颜色最好都不要超过三种,否则会很丑。”

“年轻的女孩子一定要穿鲜艳的衣服才漂亮,否则老了就没机会穿了。”

曼达抬起头来:“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穿得这么鲜艳?”

当天母亲穿着一条玫瑰红的裙子,十分扎眼。在一个十四岁的小孩眼里,母亲毫无疑问已经老了。

母亲顿了一下,忽然脸色变得铁青:“我并不老。”

这时窗外下起雨来,母亲的面孔便犹如那天空一般忽而阴郁下来。她看起来很焦虑,翻开手袋拿出打火机,烟盒却空了,算叫司机停车,下去买一包烟给她。

曼达不出声,嘶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凝视窗外,看到一团团乌云笼罩着整个大地,顷刻间所有的光线都变得黯淡,仿佛身处地狱。可是看到母亲不开心,她却忽然觉得快乐。

那种邪恶的,不为人知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