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有了,她至少还有机会回头。

他慢慢弯腰,隔着不远的距离说:“回家吧。”

她紧紧攥着鸡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最后,啪的一声,碎了。

钟磊就那样看着梁悦,眼底全是渴望。那种爱了很多年后,终于可以等到她回家的欣慰。虽然她已过而立,他也将至三十,兜兜转转后,谁能说不是一种磨难后的大好姻缘。

用心爱过的人,即使消失了四年也是爱着的,他们还有未来的五十年需要去经营,这四年在一生当中实在是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原本,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那个陪他走过困苦的丫头最终失去了,可是他不由自主的接受了公司回调的任命,挖开了原因看,也不过是想离她近一点儿,只要一点就好。

因为,有她的地方,连空气都呼吸得容易些。

虽然她变了,那笑眼早已隐藏在严厉之后,但他仍没有办法逃离回忆,没有办法学会忘记。他爱她,至始至终,从来没有离开过。

令他着迷的人只有那个抱着他笑,抱着他哭的丫头。

永远,一辈子。

后来,她带着鸡蛋去了他的家,打量陌生而又熟悉的装饰,让她忍不住狠掐着自己的手背。

客厅奢华的沙发边上是一个小小的鱼缸,里面是两条不起眼的小鱼。梁悦不吃鱼,所以对水中游弋的鱼儿也没有好感。偏偏钟磊喜欢,她也只好随他养起来,两条五块钱的金鱼很好养活,每天一把食儿丢下去,撒欢的游。

客厅还用青花瓷盆养了一些花,是那种北方农村女孩子拿来染指甲的胭脂蔻,粉紫的颜色,茁壮的根苗,一根根钓鱼细线托着,线比花贵。

那是梁悦在下班路上曾经在花园里偷偷取下来的花籽,种三颗下去,连土都不用松,保管三个月过后,花满枝头,热热闹闹的喜庆。

那时,她与他,都是这些廉价的爱好。即使生活在最困苦之时仍不会忘记快乐。第一朵花的开放,小鱼游过来第一次亲吻手指,她和他都能微微会心一笑,眉眼温暖的对望,轻如蝴蝶的亲吻。

满眼都是过去,一次都没看见未来。她就那么站在屋子中,手上的鸡蛋咯地手心疼。

他接过鸡蛋,默默放在手心,从她的头顶开始,向下一次次的滚,滚到眼睛时,她的眼泪在流,他默默亲去,然后再往下,她的嘴唇在颤抖,想说些什么,鸡蛋从嘴边滑过,他也跟着吻上。

离开颤抖的唇时,他才低头轻笑:“丫头,欢迎回家。”

梁悦的心口很痛,也很难受。任由他认真的往下滚着鸡蛋。怔怔看阳光把他裹住,像梦里的人。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很多人,有的人来,有的人走,走的人再回来,会惆怅,来的人走了,会伤感。

她很想问,可有一个没有人进出的地方吗?

没有人回答。

鸡蛋顺着小腿滚到脚踝,他不得不躬身,全心全意跪在她的脚边,把一套做全。

宽厚的手掌最后裹住她的脚,没有动。

只能看见他头顶的梁悦再次落泪,因为她也记得他那封信上的许诺。

再等他一年,一年以后,脚上的水晶鞋他会帮她穿上。

他握住她脚的时间晚了五年,五年后,她早已经穿了别人的水晶鞋。

世事无常,一切都已改变。

一滴泪掉在他的头发上,慢慢的洇进去,他缓缓抬头。

那动作很慢,像是老电影里男主角对女主角的深情凝望,无语之中,数不尽的深切爱意。他说:“丫头,鸡蛋滚完了,你枕头边上还有礼物呢。”

她再度怔怔。他伸出手,拽过她的手指,一步步走到楼梯上。

这个房子和梁悦家一样的布局,连房间都是一样的,主卧室宽大的床头枕头边摆放着一个红色的盒子。

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很慢,他拿起盒子时她无声停下站在他身后,那个盒子真漂亮阿,梁悦闭上眼,心里发抖。

“我记得丫头说那年过生日时我买的戒指你不喜欢,今年我又买了一个。不知道这个喜欢吗?”他问。

紧闭的双眼溢满泪水,顺着面颊流下那刻梁悦甚至无法站稳。

多少年期盼的东西,终于停在眼前,可是她已经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手就这样被抬起,她还不肯睁眼。

那时,她曾和他要过三克拉的戒指,他还她一顿廉价的亲吻。

此时,她要一个深情的亲吻,他却给她一枚璀璨昂贵的钻戒。

无路可逃的爱

中午时分,钟磊坐在沙发上,梁悦则懒散的把头枕在他的怀里,任由他慢慢梳理自己的长发,察觉不到身边时间的溜走。

若说还有什么可以让他觉得弥足珍贵,大概就是此刻了。多年以后再相遇,两人之间仍是从前那般亲昵.

那个笑容甜美的女子,眼前真真切切的爱,一切一切都像似没有变过。

他问:“你想我吗?”

梁悦淡淡笑着,把脸又贴在他的胸前,用耳朵倾听他的声音.

胸腔中怦怦心跳的声音,动人心魄,她听的无比清晰。

他说:“丫头,我一直在想你。”

今天有些阴蒙蒙的,所以听他胸腔里的嗡嗡声,总有些微微的憋闷。她想了想,才小声的说:“是阿,我也一直在想你,想我们从前的那些事,从前的日子,每想一次就会哭一次。”

肩膀上他的双臂陡然勒紧,他埋在她的发间闷声说:“放心,有我在你身边,以后一定不让你哭了。”

梁悦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笑笑:“嗯,好,我以后都不哭了。”

紧密相拥的时间那样美好,她都不敢正眼去看,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若动了动,又怕没有了。

他伸手点在她的眉心,温柔的笑说:“你看你,又在皱眉,会长皱纹的。”

她心惊,随即慌乱的环住他的脖子撒娇问:“我老了吗?”

他赶紧抱住她,安慰说:“没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安抚的话起了作用,她渐渐恢复平静,甜蜜的看他注视着自己,温柔而眷恋。

就这样罢,已是还君明珠。

他们之间不过是各自经历了五年的空白,再相逢,就是前生今世皆有缘。

不要再傻了,去要那些不该幻想的东西。

于是,今晚的生日便是他们重逢后最该庆祝的时刻。

梁悦趁钟磊不注意悄悄褪下婚戒,放在手袋里。那素环此刻和钻戒相比也暗淡了些。她犹豫了一下,深深的把手探入,找了一个最稳妥的地方,小心翼翼的收起来。

毕竟,她还需要当年还给他。

中指上的钻戒真的很耀眼。却被戴错了位置。钟磊一直不在意这些,也自然不知道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的差别。他以为只要戴上了,她就属于他。殊不知,一个是订下婚盟,一个是厮守一生。

事隔五年以后,他们再次一起做饭,很甜蜜。他帮她系好围裙,她则帮他挽好袖子。

洗菜总是他的工作,她向来负责炒菜。那甜甜的南方菜,她早在陈阿姨那儿学会了,所以这一次端上桌子的全部都是符合他口味的菜品。

梁悦笑眯眯的翘起手指说:“乖,把戒指给我摘了,我不舍得戴着钻戒炒菜。”

钟磊撇嘴:“有什么不舍得的,弄坏了咱们重新再买。”

她狠狠瞪了一眼:“你有钱了是吧?有钱赶快给我买游艇。”

他悠闲的笑:“游艇算什么,你要星星我也给你摘去。”

一句话让梁悦的眼神陷入迷离,回忆了片刻她笑笑,没再说下去,伸手把盘子里切好的菜倒在锅中噼啪作响。

温馨的家不过如此,一个笑眯眯系着围裙炒菜的女人,一个笨手笨脚在旁剥蒜的男人,如果身边再有一个围来绕去的调皮宝宝,就再完美不过了。

他们把菜端到餐桌时,他早就摆好了蛋糕,上面错落的点燃了几根蜡烛,摇曳着证明梁悦走过了三十二年春秋。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三十二年,她,真的没感觉到。

小时候每到过生日时,她总会撒娇摇晃着母亲的胳膊,一定要在买蛋糕时再顺手买上几根彩色的蜡烛。那点点火苗点燃时是她笑的最开心的一刻,随着火光越来越多,笑容也慢慢变少。

课业的压力,升学的困惑,青春的流逝,未来的恐慌。每次过生日再点蜡烛时,她的心都会疼一下。原来不知不觉,又长了一岁。

而后,默默的伤感,这一年,干过什么?明年,又在哪里?

于是从二十八岁开始,她不想再点蜡烛。她不说,郑曦则自然想不起来。蛋糕又多数都是韩离送的,于是一年一年走下来,果真再没有点过蜡烛许过愿。

她曾问过,韩离为什么知道不放蜡烛,他笑的极其诡异,逼狠了才说,方若雅也和你一样。

女人阿,真怕青春就这么跑掉了。

易逝如水,去而不返。

现实的让人手指尖发抖。

所以,坐在对面的人端起酒杯说:“生日快乐。”她才苦笑着说:“生日快乐是一定的,如果能长生不老我才真的快乐。”

“贪心。你不用怕,等你头发白了,我还在你身边。不要长生不老,要是,你到四十岁了还和现在一样,我会不放心的。”他的轮廓在蜡烛光下,柔和情深,叫人没有任何抵御之力。

她微笑,低头也端起酒杯:“那你不用怕了,我注定比你老的快。”

手指上的戒指烁光耀眼,闪亮如天边最亮那颗星星。他说过,他会摘星送给她,如今也是做到了。

他说:“许个愿,看能不能实现。”

桌子上蛋糕很香甜,在烛光中越发浓郁。仔细用手指点查数一数,他插了五根蜡烛,三根红色的,两根蓝色的。

梁悦嘴角微微一动,噗的吹灭蜡烛。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谁也看不见谁。

她的嘴唇被人轻轻的亲吻,细微的声音带着满满的幸福:“丫头,生日快乐。”

还在黑暗中,她却能看到指上的戒指。那亮闪闪的光影,让属于它的那根手指修长动人。

她想,她此刻是在笑的。

于是在灯光亮起的时候,把嘴角保持向上扬。

看清楚后的他楞了一下,伸出手来托住她的脸庞,拇指刮过一片水迹。

“怎么哭了?”他柔声的问。

她抽泣了一下,笑对着他说:“没事,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又老了。”

他点点她的鼻子说:“不怕,你还有我呢。我心在都是老头子了。”

三十岁。对于青春时的他们,总觉得特别遥远,远不可及。成熟的风范,垒重的事业,都是正值阳光正好的他们难以想象的年岁。

她认识他时,他才二十岁,而,到了今天,他也到了而立之年。

一梦经年,不知不觉,他们都已长大。

再见到时,他早已脱去了稚气,精干稳重,所有的一切磨难都沉淀在过去教会他许许多多。而她是他最好的老师,带着他摸爬滚打了九年。

她,亲眼看见青春激昂的男生怎样蜕变成内敛温柔的男人。

九年,她陪他长大。

长大后,我们要做什么?那是小学三年级的一次作文,梁悦记得班主任和蔼的对她说,“你要写,你想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可不听话的她写的却是,长大后,我要做妈妈。

妈妈,有爸爸陪她,她很幸福。还有宝宝我陪她,她也很幸福。

其实,幸福就在手边,抓一下,就能拿到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可是,她的手指怎么也张不开,冷到血液里的冰冻让她无力不管不顾的握住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等这东西那么久,久到她几乎忘记自己还曾有这样一个梦想。

有一个和钟磊生孩子的梦想。那个宝宝如她一样笑靥如花,如他一样温润可爱,假日里他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散步,多好。

突然,她趴在桌子上,泪水趟满脸庞。

无声的哭泣,连胸腔里都开始疼。滋味复杂,她必须紧紧抿住双唇才能控制自己不发出悲伤的声音。

所有的伤心都在那一刻发泄出来,可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心中乱如麻绳,她开始唾骂自己的自私。

就在这时候她仍无法取舍。要知道,幸福离自己这么近,伸伸手指,马上就可以够到。

她爱钟磊,勿庸置疑。为了他,她牺牲的太多太多。坚持下来的故事写出来也很长很长,足以一本书。如果那个时候,有人问她,你毕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一定仰着头肯定的回答:“嫁给钟磊。“

为了嫁给她,她就是死,也必然是笑着的。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开始变了?

她开始要顾及到别人,顾及到郑曦则,顾及到父母,她会不由自主的想,如果我走了,郑曦则是否能接受这样的打击,父母是否能再次理解。

毕竟,郑曦则已经一无所有。他的身边就剩下了她。如果失去了,他真的就再没有生机了。

还有,会有很多人对他说,“你看,她是拿你当跳板,等到了旧情人,就又和旧情人双宿双栖了。”

郑曦则会恨她吗?为了她的自私和忘义。

她重来不曾这样在乎过郑曦则的看法。她很想知道,他,会这么想她吗?

越是想,眼泪越簌簌的掉。抑制不住的哽咽,手脚也一同发软。

梁悦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虽然她自诩坚强,自诩是打不死的,但那是她骗自己的借口,是最软弱最无力的谎言。

她害怕所有的事。害怕爱人的离去,害怕自己没有能力做到最好,害怕自己担负太多的情债,害怕所有的一切一切。

钟磊慢慢站起来,心已经开始明了。再不相信也终于到了这样的境地,梁悦的哭泣证明他的担忧变成事实。

也许,她早已变了。

梁悦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臂,紧紧的抠下去,颤抖而无力。

她很想抽钟磊一个耳光,埋怨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她也很想抽自己耳光,为什么到了这步,她还做不到放下所有。

晚了,一切都晚了。

一直如此,一贯如此,她根本无法做到只为自己活着。

她的爱,她的命运,她的幸福永远都在别人手中,她自己一个都决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