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雒灵道:“他那么强健,那么富有,那么尊贵,那么年轻…男人该有的他全有了。可他却不能让我感到安全。唉,其实那些都不重要,我要的只是他的一句话而已。可他在我面前,却从来不谈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总是跟我谈他的朋友,谈外面的事情??那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宁可他…”

松抱的车门呀的一声,雒灵手一晃,把小水之鉴收了起来。

有莘不破走了进来,对着她半晌无话。

“我们…”有莘不破终于开口了,雒灵低着头,手心却抓紧了袖子。只听有莘不破说:“桑谷隽的事情,我们不要管了好不好。”

雒灵的眼神登时黯淡下来,有莘不破却没有察觉,继续道:“我知道让你不要帮你师姐,或许有点说不过去。但这一次从道义上来讲,怎么也是你师姐的错。对桑谷隽的姐姐抽丝剥茧,这么残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我…”他话没说完,雒灵已经躺下,翻了个身背着他。

见她这个样子,有莘不破也说不下去了。从天山千里跟踪而来,江离没救出来,先陷入和犬戎的斗争中难以脱身。好容易有大获全胜的机会,偏偏又因为桑谷隽的事情而功亏一篑。他喜欢自由,也喜欢热闹,眼见江离还没找回来,连桑谷隽也带着手下走了,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好容易收拾心情,进来和雒灵好声好气地商量,谁知又碰了一鼻子的冷灰。

两个小情人一个望着对方越想越生气,一个背着对方越想越不安,雒灵正要回身,却听有莘不破叫嚷道:“好啦好啦!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娘们的小心眼是怎么想的!”一推车门跳出去了。

他心情烦躁,先想起江离,再想起桑谷隽,两人却都不在。不得已去找于公孺婴,鹰眼中竟也空无一人。绕着陶函车城走了一圈,燕其羽也不在,只有芈压搂着狻猊睡着了。

有莘不破走出辕门,陶函之外却是一片繁忙的景象:邰人已经接到公刘旨意,只等五谷熟透便要动迁,此刻正纷纷准备着搬家的事宜。

有莘不破埋头乱走,光线昏暗中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一个不慎,和一个人撞个正着,两人同时道:“对不起。”同时抬头,同时一怔:“是你!”

燕其羽坐在东段的城墙上,抚摸着手中白羽。

“在担心川穹?”

燕其羽没回头就知道是于公孺婴,心中一叹:“为什么又是他。”

于公孺婴在燕其羽身后立定,一双鹰眼仿佛能看破黑暗,直达东方。

“我感到我的白羽远在千里之外!”燕其羽道:“那晚离开之后,他就再没回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么远的地方!”

于公孺婴道:“你不用担心。川穹是洞天派的传人,只怕天底下能害他的人没几个了。”

“没几个?”燕其羽道:“我听说,夏都就有好几个。”

“有好几个,却不见得会对他动手。”

“那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莫非生我的气?”

“生气?”于公孺婴奇道:“他为什么生你的气?”

燕其羽登时语塞,改口道:“没什么。”

“我看你还是跟我们一起东行吧。我有预感,跟着我们和川穹会再次遇上。”

“东行…”燕其羽道:“有莘不破的身份,我也是知道一些的。你们不转个方向么?比如北方。”

“我想的。”于公孺婴道:“可是不破只怕不肯。”

有莘不破抬起头来,原来自己撞到的却是姬庆节,听他说:“你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便反诘道:“你还不是一样。”

“我没走动。”姬庆节道:“我一直站在这里。”

有莘不破道:“你若不是也在走神,见我走来,就不会叫我一叫么?”

姬庆节笑道:“说的是。”

有莘不破道:“现在犬戎已退,什么事搞得你心不在焉的?”

姬庆节一阵黯然,道:“别说我,你呢?”

“还不是为了朋友的事情。”有莘不破道:“我就是不明白,大家的心怎么老想不到一块去!”

“是啊。”姬庆节道:“听说心宗能看破别人的心事,甚至能左右别人的思维??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有莘不破奇道:“你要窥破谁、左右谁了?”

“没什么,胡说八道而已。”姬庆节脸上一热,岔开话题:“我们大概还有等个十天半月才能收割城外粮食,没意外的话,一个月后便举城东迁,你们呢?”

有莘不破道:“我们明天就走。”

“明天!这么快!”

“不快了。”有莘不破道:“我们虽然没能给犬戎来个断根,但这次也重创了他们,你爹爹又已经出关,短时间内阿修罗侯是不敢再来了。我们再逗留着不走,只是白消耗你们的粮食罢了。而且江离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本来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姬庆节甚是愧疚:“但明天的话,只怕实在还走不开。”

“你的心意我领了。”有莘不破拍住他的肩膀:“就是你走得开,我也不能带你去夏都冒险。”

姬庆节道:“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也没有。”

姬庆节大吃一惊:“一成也没有?那你还去?”

“我去,也只是去碰碰运气。”有莘不破笑道:“你知道,我这人运气一向很不错的。”

“可是…”

“我一定会成功的。”有莘不破笑道:“而且我一个单身汉,逃起来也容易。夏都高人不少,只怕胜过我的也有几个,但要想把我捉住,嘿嘿,只怕没那么容易。”

姬庆节惊讶道:“单身汉?你打算一个人去?那于公孺婴他们呢?”

“去夏都不是硬碰硬,人多了反而不好。”有莘不破道:“陶函的队伍必须有人带会去,而且雒灵怀着孩子,没有于公孺婴护送,我怎能放心?”

姬庆节踌躇道:“你能不能等等。”

“等什么?”

“等我把这边的事了了…”

有莘不破摇头道:“我在这里已经耽误了太久了。再等下去,江离不知道会被都雄虺折磨成什么样子。再说,你们迁到豳原,马上要着手重建家园,怎么能腾得出手来!”

“可是…”

有莘不破笑道:“别再说了!再说你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停下帮忙,难道就是为了图你的回报?再说,万里山河都走过来了,就不信一个小小夏便能困住我有莘不破!”

姬庆节听他说得豪迈,便不再说什么。

有莘不破道:“等我救回江离,再一起来豳原找你喝酒。”

“好,”姬庆节微笑道:“我也一直想见见你的这个朋友。他一定…”

突然远处百十人高呼欢叫,把姬庆节最后半句话盖住了。有莘不破道:“那是些人在干什么?”

姬庆节眼中一阵黯然:“办喜事。”

“喜事?”

“嗯。”

“一个巫妓找到了一个好归宿。这可能是邰城最后一次办喜事,所以左邻右舍不管识与不识都去恭贺一番。现在大概在闹洞房了吧。”

“哦。”有莘不破没怎么注意姬庆节的眼神,呆呆望着那些灯火,道:“希望这是个好兆头。”

第三十七关英雄所谋见 [3729 2006052210:50:01.0]

于公孺婴问燕其羽:“桑谷隽走的时候,你有没有去送他?”

燕其羽摇了摇头。

于公孺婴道:“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应该很希望你去送他的。”

燕其羽道:“他也是到夏都去?”

“嗯。”于公孺婴道:“据说当初曾有高人在川口拦住了他,但这次,多半再难有什么人能挡他的驾了。”

燕其羽道:“那会不会很危险?”

于公孺婴微笑道:“你蛮关心他的嘛,桑小子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看着于公孺婴的笑容,燕其羽竟然怔住了。

“怎么了?我脸上粘了什么东西了?”

“没…不是。”燕其羽道:“我好像从没见你笑过。”

“哦,是么。”于公孺婴道:“年纪大了,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就没年轻的时候笑得多了。”

“年纪大了?你今年几岁?”

“忘了。”

燕其羽瞄了一眼他那乱糟糟的胡子:“如果你把脸刮干净…”

于公孺婴截口道:“刮干净了,人家会不认得我的。”

燕其羽噗哧一声笑了,跟着又怔住了。

“怎么了?”

燕其羽道:“我好像也很久没笑过了。还是说我从来没笑过?”

“不会啊。”于公孺婴道:“在剑道那次,我就听你在天上笑得很大声。嘿,连有穷饶乌也不放在眼里。那时候的你,可狂妄得紧呐!”

燕其羽双眉一扬,手中羽毛飞出,在城墙外刮起一阵旋风。

于公孺婴微微一笑,道:“你好像找回一点当初的锐气了。”

燕其羽摇头道:“找不回来的,过去了的,永远找不回来的。”她手一扬,白羽飞回,旋风止息:“不过,我至少要抓住现在的自己。”她顿了一顿,道:“你刚才好像邀我一起东行?”

“嗯。”

“好,我答应了。”

于公孺婴道:“虽然我很希望你能同行,但能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决定吗?你是想去救江离,还是想去帮桑谷隽?”

“都不是。”燕其羽的眼神也变得锋锐起来:“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威震九州的大夏王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于公孺婴静静地看着燕其羽,晚风虽劲,却拂不乱她的短发。

燕其羽忽然道:“你说川穹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道。”于公孺婴道:“不破和桑谷隽在想什么,我总能猜到大半,但你弟弟川穹,还有江离,他们的心思,我却总拿捏不准。”

“宗主,在想什么?”

听见河伯•;东郭冯夷的叫唤,江离回过神来,道:“哦,没什么。”

河伯不敢再问,只是禀道:“宫里的人传出话来,娘娘已经醒来了。这是娘娘让人交给宗主的书信。”手一呈,一道水莲花托着一截龙骨飞到江离面前。

江离接过龙骨,弹开一层香料,显出若干字迹来。

东郭冯夷道:“娘娘是有什么吩咐么?”

“不是。”江离道:“她是给我带来了一些西垂的消息。”

“西垂的消息?娘娘怎么会知道?”

“这点我们无须知道。”

东郭冯夷忙应道:“是。”

江离道:“如果娘娘所传达的信息确切,那么有莘不破他们也该出发了。”

“出发?回亳都么?”

江离面向西方,道:“应该不是。我想,他大概会来王都。”

东郭冯夷惊道:“他敢来?”

“他没什么不敢的。”江离叹道:“如果他能理智一些,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吧。”

东郭冯夷不知道江离在感叹什么,却也不好问,只是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王都以逸待劳。”

“不行。”江离道:“我们必须在甸服边界截住他。”

“为什么?”

江离道:“有莘不破要来王都是他自己的想法,不见得所有人都会同意他这么做。五百里甸服藏龙卧虎,不知隐匿了多少倾向于东方的高手。有莘不破做事不严密,多半没法在五百里的行程中藏好自己的身份。”

“他暴露了身份又怎么样?”

江离道:“他一暴露身份,就会有人阻拦,会有人去通风报信。别人无所谓,如果是我那师伯抢在前头,或者季丹雒明闻讯赶来干涉,都会令事情徒增变数。”

“我知道宗主的意思了。”东郭冯夷道:“咱们就在甸服边界把他抓了。我这就去传令。”

“传什么令?”

东郭冯夷道:“到卿府请令。宗主,是要调动王师,还是直接从边境遣将?”

“调兵遣将干什么?”

“捉拿有莘不破啊。陶函商队人虽不多,但却是一支劲旅,怕要五千精兵才能压制住。寻常兵卒,一万人也未必能困死他们。各处隘口严防密守,估计要动用六万到八万人。”

江离淡淡道:“捉一个莽夫,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再说,他也不是动用军队便捉得住的。”

“那宗主的意思是…”

江离喃喃道:“桑谷隽知道了仇人的踪迹,多半再难在陶函商队呆下去。燕其羽不会主动介入这件事情。雒灵…以她的性格多半也不会出面拦他,最多和他一起来。于公孺婴…于公孺婴…这个男人会怎么做呢?”他沉思半晌,又道:“嗯,以有莘不破的执拗,于公孺婴多半也拦不住他。如果明知拦不住,这个男人多半就不会拦他了。虽然他会有什么后着暂时难以猜测,但这些后着大概也会安排在有莘不破进入甸服之后。”江离一拍手掌,道:“只要我们能在甸服边境拿住有莘不破,大事可定。”

东郭冯夷道:“那要出动多少人?”

“人多没用。”

“甸服西境南北千里,各处隘口总要布置人把守。”

“不必。他只身一人,守也守不住。”

东郭冯夷惊道:“一个人?”

“嗯。”江离点头道:“他又不是不知道王都之行的危险,难道你认为他会让朋友属下跟着他来王都送死?以他的性格,一定会一个人来王都碰运气。我猜他的安排,就是让于公孺婴率领商队,护送雒灵回亳城,而他自己则孤身来闯王都。”

“如果是这样,我们如何拦截他?”

江离道:“从邰城往东,有两条路。第一是转而向北,经过北荒,兜个大圈进入朝鲜,再转而向商国地界。若他从这条路走,我们拦不住他。不过,有莘不破不会从这里回去,虽然多半会安排人带领陶函人众从这条路回国,但这批人我们不用理会。第二条是向东,渡过黄河进入甸服,只要我们在大路两旁安下线眼,多半就能发现他的行踪。”

“大路?”东郭冯夷讶然道:“他会走大路?”

江离道:“这家伙大大咧咧惯了,有时候想事情不会太过仔细。再说他又是个迷路王,这一点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在甸服之外,他一定不会走小路,而是沿着大路东进,等进了甸服他才会小心起来匿藏行踪。所以,在甸服之外找他反而比在甸服之内容易,这也是我决定在甸服边关拦住他的一个原因。”

东郭冯夷道:“他如果只是一个人,那可就好办了。”

“不好办。”江离道:“他若是拖家带口的,就得被迫和我们正面决战。但孤身一人,逃起来没有牵挂,反而容易得多。再说,这家伙宁折不屈,逼得急了,只怕同归于尽的事情也干得出来。有莘不破若是死了,商人定会倾国前来报仇??这可不是我的初衷。”

“宗主的意思,是要生擒?”

“这个擒字,说得太剑拔弩张了。这次,我们最好不要撕破脸。能不动手最好。”江离道:“如果我们裸地把他抓回来当人质,一来东人在面子上挂不住,二来成汤行事素以公家为先,很难预料他会否就此屈服于我们的威胁之下。我是希望有莘不破以方伯质子的身份,风风光光地进王都来。只要商人觉得还有可能救回他们的储君,就会小心翼翼地保持对我朝的表面臣服。如果我们处理得好的话,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令东西双方处在一种微妙的和平中。”

“和平?”

“嗯,和平。”江离道:“如今天下大势,已经倾向于成汤。若非如此,他敢在昆吾边境磨刀擦盾么?现在决战于我朝不利。我希望用有莘不破的一条性命,来换取几年时光。多一天的缓冲,我们便能多恢复一分元气。若能拖到成汤老死,归附他的诸侯离心,那我们便有机会重新收拾天下。”

东郭冯夷道:“我没和有莘不破交过手,不过正如宗主所说,此人性格刚强,宁折不屈,既然如此,要生擒他已经不易,要在不动手的情况下把他带回王都,只怕难以办到吧。”

“确实很难。”江离道:“但他这次要来王都是有所为而来,也许这个理由能让他行事之时慎重三分。所以,假如我们布下的局面能有足够的威慑力令他丧失斗志,知道连逃跑也不可能,那还是有可能令他不战而降的。”

东郭冯夷道:“既然如此,待我会齐东君和云中君,三人一齐出手。”

江离微笑道:“只有你们三个,只怕还困不住他,更别说能震慑得他失去战意。”

河伯眉毛扬起:“宗主认为我们三个老家伙也困不住他?”

“你认为你们三个能否困住我?”

“这…”东郭冯夷道:“宗主天纵之才,岂是他人能比!”

江离淡淡道:“我和有莘不破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不过我相信他不会比我差到哪里去。”

“那宗主的意思是…”

江离道:“拿我的令帖去长生殿,请都雄虺大人出手吧。”

第三十八关差略毫厘间 [3569 2006052210:50:20.0]

前方已经是岔口,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北。

苍长老执意向北,这次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顺着台侯的性子东行了。“假如台侯固执己见,我便…”他想了许多说辞和方法,出乎他意料的是,有莘不破却没说出向东走的话来。苍长老暗暗高兴,以为有莘不破终于开窍了。不过有莘不破也没有说让商队向北而行??这又让苍长老暗暗担心。于是他找到了于公孺婴,希望他能说服有莘不破。

“放心吧。”于公孺婴道:“这件事我有分寸。”便塞住了苍长老的话头。

商队在歧路上停留了两天,有莘不破白天爬到高处东望发呆,天黑了就钻入松抱陪雒灵,跟谁也不说话。于公孺婴则和他相反,白天在鹰眼的车顶上睡觉,谁也不搭理,入夜之后便跑到有莘不破白天站过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苍长老跑去探口风,话还没说完就被于公孺婴堵住了:“你把商队的秩序弄好,其他事情用不着你担心。”

芈压上去问:“孺婴哥哥你这两天在这里干什么?”却被一句“小孩子家管这么多事情干什么”给气走了。

这时春意已淡,这晚白月半圆。

燕其羽按下风头,落在于公孺婴身边,劈头就问道:“我们大概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

“你很急?”于公孺婴的语气很淡,看不出半点情感起伏变化。

“当然,川穹走了这么久还没消息,我能不担心么?”

“放心吧。我看不破也快忍不住了。”于公孺婴道:“大概也就这两天里,他就会下定决心的。”

“东行就东行啊,下什么决心!他不像这么婆婆妈妈的人!”